0.
早在1945年,阿尔都塞就认识拉康,但不喜欢后者的晦涩,所以来往不多。
1960年代初,阿尔都塞的不断心理崩溃使他的伴侣埃丽娜催促他去做精神分析,但不是叫拉康做,但亲近了拉康的圈子。而拉康当时也想通过阿尔都塞和高师来动员年青人加入精神分析运动。阿尔都塞就向他推荐了米雷尔。哪知米雷尔三天就通读拉康的所有文本,认为搞透了,于是高师课上开始讨论弗洛伊德。拉康与阿尔都塞于是成了自己人。
1.
1963年8月的一个晚上,在里尔街5号拉康家吃完晚饭后,两人去散步时,阿尔都塞向拉康透露了关于他自己的一个惊天的秘密。
他说他的父亲是有问题的,不是品行问题,是结构上的问题。两人的散步于是连续至凌晨两点。
原来,阿尔都塞妈妈本来是与他二叔Louis Althusser结婚的。在一战中,本来应该当阿尔都塞的爹的Louis在飞行中被击落,献身于战场了。他未来的妈妈于是成了年青的寡妇。
他们家族是执行地中海婚俗的,就要求他未来的妈妈转嫁给阿尔都塞的大叔Charles。阿尔都塞是这位大叔后来所生。
阿尔都塞所以得到了一位空降的父亲,这使他的父亲的那一位置从此永久地可疑了。他需要有那个父亲的位置就一直处于亏蚀状态了。
阿尔都塞认为他的父亲的那一位置是不正确的,而这将无法挽回地影响他的命运。但他的自传里没有讲到这一出。
他的生物父亲于是在他的看来总是不大像父亲的,尽管其实就真的是。
拉康听后大惊。要知道,他自己的父亲的位置在他眼里也是不够正确的!
他爷爷本来是他太外公家的醋厂的长工,做了上门女婿后,才到巴黎来做销售代表的,有了拉康家的这一中层中产阶级家业的。爷爷爱弥尔善于钻营,也包办了儿子的一切,连拉康的名字都是出生前爷爷先定好的。拉康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几乎不存在的,是爷爷在替他父亲当拉康的父亲,几近乱伦,所以他从小就可怜自己的“爹宝男”父亲和憎恨自己的爷爷。
所以,小学四年级开始,拉康就像一个正式父亲那样地去接管对自己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教育,正是在给他们纠正拉丁文作业时,他遇到了斯宾诺莎,后者从此成了他一生思想的基石。
2.
所以,拉康和阿尔都塞都有生物上正确但结构上不正确的父亲,都不合格,所以,他们各自都决定自己亲自来给自己当父亲,而且必须来当父亲们的父亲,所以要写理论,要建学派,要成为巴黎思想界的那个ma?tre。他们是一开始就这么做了,令他们吃惊的是,要这么多年后,他们才发现自己是这样的人。他们是法国理论的双头鹰。
自己给自己当爹,去成为父亲们的父亲,也就是成为理论大师,是要在象征界拔乱返正,发动整风运动,在马基雅弗里和毛泽东之间打通,在哲学界发动史无前例的文革,这就是拉康的因父之名的含义。
3.
拉康和阿尔都塞这一对子表明,我们都是在因父之名地写理论的。写理论是为了换掉我们的生物父亲!好去给我们自己安装好一个结构上正确的父亲位置。在写理论时,我们是迎难而上,自己冲上去当了自己的父亲,并努力去当所有父亲们的父亲。
这令本文作者想到,斯蒂格勒也一再说,每一个哲学家都必须给自己另找一个哲学父亲,才能成为哲学家。而德里达毫无疑问地是我的哲学父亲,他说。我对他的反抗、他对我的左右挑剔,经常地不和,到死前才有些和解,就证明了他是我的哲学父亲。
从需要父亲,到自己去给自己当父亲,这中间,会有很多粘缠,理论写作就发生其间。
4.
拉康还在自己身上实践了另外一层因父之名。
拉康与西尔维亚同居后生下女儿Judith,但因为当时西尔维亚还没有与巴塔耶离婚,于是在出生证上,Judith 仍只能跟巴塔耶姓,这等于拉康眼睁睁又一次失去了因父之名。他必须夺回它。1955年与西尔维娅结婚,梅洛-庞蒂是证婚人,就是为了给他自己端正在Judith面前的父亲的名份,属于自我平反的那种。
5.
Judith是他的安提戈涅,逼着他在她面前的言行都必须像一个通天的父亲,父女之间演的是希腊悲剧。
那次晚餐上布福莱和梅洛-庞蒂在他面前争论海德格尔到底是不是纳粹时,他坐着不语,用手拂Judith的后背的金发,而陷入沉思,这就是拉康最正的父亲形象的写照。后来,家族里没有人能读懂他写的理论,除了Judith。Judith从高师以哲学教师资格考第一名成绩毕业,主持答辩的是康吉莱姆,发现现场拉康带着自己的帮派里的四十几号人去助阵,有的脖子下还带戴着很粗的金项链,就很是不齿,甚至有些愤怒。
6.
离婚后他有两个家庭,拉康还需要拿出做父亲的两个版本,也就是,必须演出两种变态的父亲版本。这个让我们在另外文本里再展开。
7.
1975年的巴黎世界乔伊斯研究大会上,拉康被请去做报告。他进一步指出,乔伊斯因父之名地去做了伟大艺术家。写理论、做艺术,就是自己去给自己做父亲。
实际上也是给自己创造出一个父亲。并且同时成为别人的父亲,去做父亲们的父亲。
8.
法国理论的那个象征界里,提前就没有了父亲的,有萨特、巴特和朗西埃。
出生前父亲们死于战场,母亲强就跟母亲,母亲弱,回外婆家,就跟姐姐。朗西埃是跟姐姐,把姐姐当了妈。
那么,根据拉康,朗西埃也必须自己给自己做父亲,做一切,包括严肃的写作,就都是为了使他自己看上去有一个合格的父亲。但他没有去搞帮派,没有主动去成为父亲们的父亲。
这就解释了阿尔都塞自传里描述朗西埃的那一段落了:“朗西埃先生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胳膊下永远夹着那个可笑的厚厚的大文件夹,以为自己是教授那样地来上课了,忘了自己还只是一个学生”。也就是,阿尔都塞怀疑朗西埃也是擅自就自己想给自己造爹和了做爹,竟然敢于像阿尔都塞那样了,原来,这事儿,只有阿尔都塞是最能看透的。而朗西埃却是真的没爹的啊。师徒二人的矛盾从拉康的理论看,于是就有了新的意思。
根据拉康的三界理论,朗西埃是实在界和想象界里都没爹,只有在象征界通过写理论来自己给自己当爹了。而阿尔都塞在实在界是有爹的,但一直想在象征界和想象界里另外给他自己造爹、做爹。
9.
父亲之猥琐。拉康:我的父亲的名分不对,在别人眼里的我自己的父亲的位置此时也不对,这是我们写理论、哲学和搞艺术和文学的首要推动:端正我自己身上的爹的位置。
1953年3月4日,在哲学学院的报告里,拉康首次提出nom-du-père这一说法。1953年7月8日,“象征、实在和想象秩序”里,父亲之名成为可被转换的名份。
成为父亲的父亲,但为此而自我谴责和自我毁灭,这就是阿尔都塞的一生,但因此也间接地留下了伟大的理论遗产,保证了在一百年后还有人在研究他,也就是他能够继续成为后人的爹,实现了跨时代的因父之名。拉康当然也是。他们两人的这一“结构主义”遗产,他们表演的这一关于父亲的落点的结构主义戏剧,本文认为是法国理论的《旧约》。
10.
实践因父之名,然后单独留名,传到后代,让几代大学学者来研究我300年以上,乔伊斯20岁前后就在大学的系办公室走廊里公开这么宣称了。
这是因为,他父亲从来没有对他成为父亲过,所以他要当伟大艺术家。拉康说,乔伊斯5岁时就瞧不起在天主教会当耶稣会士教士的父亲了,就已认为自己在精神上比父亲高洁和伟大了。他踩踏了他父亲。所以,他只好成为伟大艺术家,否则他就是一个疯子。而且,拉康认为,乔伊斯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疯子,一开始就自己把自己当伟大艺术家,而大家后来还真的都信了。这就是拉康说的追求不可能的现实。拉康自己的个人魅力也就体现在这一点上。他写理论是为了使他自己的生活变得危险,逼他自己进入下一种不可能的现实,就像我们想要去品一杯咖啡的头两口里的那种真正的“苦”。他一生就穿行在这些不可能的现实之间,这是他吸引本文作者的地方。
在那个巴黎世界乔伊斯研究大会的报告里,拉康深情地回忆道:17岁那年我就在Adrienne Monnier书店遇见过乔伊斯!真的是命运的安排!
乔伊斯像吃螃蟹那样地消化了他的神父父亲和后者的耶稣会背景,5岁就敢看不起他父亲身上的一切,就踩踏了他的原生家庭!所以,拉康说,原生家庭是要通过我们的嘴才能被说出的,但我们会反抗的,原生家庭所以不是我们的命运的核心!我们自己去制造出来、自己去扮演的那个,像雕塑那样地在我们自己身上被创作出来的,才是真父亲。我们自己给自己扮演的父亲总是已代替了原生家庭(这一坚信来自拉康对列维-斯特劳斯的《父母性的基本结构》的认真解读)乔伊斯实际上就是比他的神父父亲更严肃,更宗教,更有神性。
而这一潜伏在我们身上的在原爹面前自当爹的不规之念,拉康说,就是我们大家身上都带着的圣状(sinthome)。也就是瓦堡说的症状,在我们身上像腐烂的疮疤那样地一直留着,能被战国时来的阴风而在我们身上造成刺骨之寒。我们只能通过写理论、读哲学、搞艺术和文学,来自我治疗,来自救,然后亮相,来展现我们自己的个人存在的精彩和发光,像乔伊斯和拉康那样地去达到一种不可能的现实。自己去给自己做爹,或者说写理论,或者说搞艺术、文学和哲学,所以是一种“文学式变态”,是根据我们在自己身上出来的那种父亲感来确定的那个快感版本,是père-version,就是那种正确和积极的变态,是从我自己给自己造出的父亲开始一个新的结界系统,而这就是Borromean式几何空间,是对四结的完成。
11.
拉康的写理论向我们示范了:必须make a name for himself,make a name for myself,给我自己制造出因父之名,让我自己对别人、以我自己处在一个正确的爹的位置上,这才能写出好理论。而有爹味,就表示因父之名还未被端正,还未达到充分的悲剧性,还不美。是的,必须因父之名到很有美学上的定夺。而这是写理论的终极目标。写理论总是某种程度上的写法国理论。写法国理论之冲动,是我们每一个人身上的圣状。
Timothy Morton身上就有这一典型的圣状。可惜,关于Morton的废爹和自当爹问题,只好且听下回分解了。
陆兴华,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