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日,我坐高铁从广州到北京,此行的目的,一是转机到美国,二是为了探访亲友同学,特别想去看望多年未见,因脑梗阻入院已多日的徐光宪(图1)[1]老师。进车厢时随手拿了一份《北京晨报》。不料看到“被公认为中国‘稀土之父’的中科院院士,2008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得主徐光宪因病去世,享年95岁”的大字标题,不觉惊呆在那里。火车开了,望着窗外倒退的景物,我的脑海中时光似乎也在倒转。似水流年,一幕幕地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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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徐光宪(1920-2015),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教授,著名化学家、教育家,2008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被誉为中国“稀土之父”。曾任北京大学技术物理系副主任兼核燃料化学教研室主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化学学部主任,亚洲化学联合会主席等职。
1959年我从北京大学技术物理系(即原子能系)毕业留校,进入徐先生任主任的教研室(他也是系副主任)。他手把手地教我如何给学生上课。记得我开始独立开物理化学课时,他亲自来听课,课后为我分析有哪些优点,又有哪些不足。指出我引出概念太突然,应以启发式一步步引出,至今记忆犹新。他为了提高青年教师的水平,每周给我们上课,还要我们交作业。并在家里每两周举行一次沙龙,让我们就科研、教学问题畅所欲言。我曾一度得浮肿病,他给我送来葡萄糖和黄豆。我妻子来北京探亲,他正好有两张人民大会堂的联欢会票,立即毫不犹豫地送给我......在北大那些年,受他的教诲和帮助真是数不胜数。
“徐先生”(我们一直这样称呼他)1951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时,他的妻子高小霞(图2和图3)[2]正在攻读博士。当时“抗美援朝”已经开始,美国政府提出禁止中国留美学生归国,高先生毅然放弃博士学位,两人以家中母亲身体抱恙,需回国探亲为由,冲破重重阻扰,于1951年4月乘船回国。徐先生著作等身,他的《物质结构》[3](图4)《量子化学》(图5)以及一系列关于液-液萃取方面的论文,都是经典之作。徐先生的人品在学术界是公认的。他为人谦虚低调,待人如春风,乐于助人,但自奉甚谦。老子说:我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在我眼里,徐先生就是这样一位谦谦君子。教授和学生一起发表论文时,一般把自己的名字放在第一位或最后一位,他却常常把自己的名字放在中间(例如有五个人署名,他会把自己的名字放在第三位或第四位),显出他扶掖后学的苦心。在教授中他是比较进步的,多次要求入党,但上面认为他是“粉红色专家”,不够党员标准。徐先生为人正直,实事求是,从不唱高调,说假话。荣获2008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后媒体采访他,他也不说套话,直言“我国单一稀土原料占了世界90%的份额,但用稀土做成的产品却不如外国,这种情况必须改变。”得了国家最高奖的徐先生还是以前的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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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高小霞(1919-1998),女,分析化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教授。
[3] 1957年暑假,吉林大学唐敖庆、厦门大学卢嘉锡、复旦大学吴征铠和北京大学徐光宪奉高教部委托编写物质结构教材,四人“隐居”青岛,夜以继日,奋笔疾书一个月,碰头时发现总字数已超过一百万,但才完成了原计划的一半!教育部说,“你们人多智慧多,教材装不下,这本只能作为参考书了。”而各方面又等待着早日出版一本《物质结构》教材,因此要求徐光宪以北京大学开课6年的物质结构讲义为基础修改整理。1959年12月,《物质结构》一书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1961年又分为上、下册,再版两次。1988年获“全国优秀教材特等奖”,发行 20余万册,在全国沿用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影响十分深远。
在文革中他吃了很多苦。军宣队因为他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时,校长是艾森豪威尔(曾任美国陆军五星上将和第34任总统),一直威逼他承认自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他被隔离审查时整夜不让他入睡,甚至令他单足跳,又突然令他停下。他一时不知所措,军宣队则在旁以此作乐。徐先生始终只承认“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坚决否认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其夫人高小霞也在化学系被日夜批斗,痛苦难耐,被迫写了一份徐光宪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的“交代”。军宣队以为拿到把柄,于是开了一个大会。会上拿出高小霞的“交代”给徐光宪看。徐也认得是高小霞的笔迹,一时无法否认,于是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军宣队:没话说了吧!是不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
徐:是。
军宣队:我们早就掌握你的材料了!你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战略情报特务。快说他们要你搞什么情报?
徐:他们说一般的情报你就不要去搞了,你回去就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就行了。
军宣队一时语塞。我们这些旁听的教师只能互递眼色,掩嘴暗笑。徐先生是1951年回国的,那时哪有什么“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啊!他知道他的问题就是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所以你说我是特务,我仍然是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真是逆境下有大智大勇的黑色幽默!徐先生后来告诉我,当时自己不堪受辱,曾有自杀的念头,但妻子也被隔离,不知音讯;四个孩子都很小,由岳母一个人艰辛地带着,他又如何能舍弃他们啊!
1970年我和徐先生同在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劳动,我在炊事班,他养牛。我们之间有一件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次全校开大会,炊事班也要参加。工宣队叫我一个人留下做馒头。一缸面有60斤,那时我32岁,揉这些面没有问题。但我是上海人,在家里没有做过馒头,不知道要加多少碱(就是发面用的小苏打)。徐先生因为要照顾牛,也没有去开会。我去找他(那时叫他“老徐”)想办法,他说,“我是绍兴人,也没有做过馒头,不过我正在搞发酵饲料,有pH试纸,你拿去试肯定没有问题。我不和别人讲,算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我一试果然成功。连工宣队也很吃惊,他们以为我一定会出洋相,正想借此批判臭老九读书无用呢。第二天我高兴地告诉他,他很开心,还轻轻地说了一句“知识总是有用的”。这句话用他的绍兴方言说出来,韵味十足,到现在也犹在耳边!
徐高两位先生同在1980年当选科学院院士,相濡以沫52年,育有四个孩子(图6)。高先生不幸于1998年因病去世。徐先生强忍丧妻之痛,继续他的研究,以创新理论解决了稀土分离的难题,使中国单一高纯稀土的外贸出口占全世界90%以上的份额。获得2008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真是实至名归。他还培养出大批学生,其中有四位院士。
一到北京,即赶到设在北大化学学院的徐先生的灵堂。灵堂肃穆隆重,李克强等中央领导和朱镕基、温家宝等退休国家领导人都送了花圈。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有坐轮椅的老人,更多的是年轻人,大家都十分悲痛。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受到公众普遍的尊敬和怀念,不会仅仅是因为他的事业,而一定还因为他的人格魅力。
徐光宪先生,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