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变局与思潮变量

在21世纪的当代中国，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归根结底是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但这个自主的知识体系不是自我封闭的自主，而是开放和包容的自主，是在理解世界的前提下坚守自己的自主。由天津师范大学佟德志教授领衔完成的《当代西方政治思潮》一书，从政治思潮的角度审视百年变局加速演进的世界政治，为我们如何理解政治，如何理解世界提供了一个思维导图。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该书对西方没有仰望，也没有愤怒，而是心平气和观世界，有大胸怀与大气魄，是一本非常及时的、以专著的实力写作的通用教材。

当地时间2025年1月20日，特朗普再次宣誓就职美国总统，正式开启了全球热议的“特朗普2.0”时代。如何理解特朗普再次当选？特朗普将如何制定政策？如何推动新的法律和制度的出台？如何处理与他国的关系？夸张的是，特朗普再次宣誓就职当天，就签署了涉及移民、能源、贸易、气候变化等行政命令，并废除了拜登政府近80项政策。有的人从保守主义思潮的角度去理解这一系列变局背后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也有人将特朗普定义为民粹主义，甚至有人直接称“特朗普主义”。我们迫切地需要理解此类重要而又复杂的政治实践背后的思想和理论来源、其内在矛盾以及将来可能的走向。

为什么政治思潮如此重要，成为人们理解政治实践的一把钥匙？这是因为，在政策、行为和思潮之间存在着互动。人们越来越从思潮所反映的思想基础、政治和政策主张出发制定政策，推动执行，从而直接影响政治实践的进程。特朗普的一整套方案需要有某种具有内在一致性的话语和概念体系进行概括，这一概括能帮助人们（包括政策制定者）有效地理解这一政治现象，并做出应对。这就是政治思潮的价值所在。

近代法国哲学家德·特雷西（Destutt de Tracy）在法国大革命之后写作了《意识形态的要素》（lémens didéologie）一书，被认为是意识形态概念的起源。“Ideology（idéologie）”的词根是“idea”，即“观念”，加上“ology”表示“科学”，如同“biology”“geology”等。我们比较容易理解“观念”，但谈及观念，又要加上科学，就不容易懂。关于生物、地质的“科学”我们能理解，但关于观念的“科学”从何说起？特雷西指向的是一种关于社会政治体“应该”如何构造的观念，而所谓“科学的观念”指的是一种正确的社会政治组织方式。真正的“科学”应该是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将意识看作物质的反映，而不应该是追求所谓观念本身的科学。也正因为如此，特雷西的“观念科学”之梦最终走向了破灭，因为无论他如何努力，他所构建的科学也只是许多种观念之一，而这些观念和具体的人群（尤其是阶级群体）有关。

二、思潮之性质

《当代西方政治思潮》翔实地列举和论述了包括自由主义、保守主义、民主社会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生态主义、女权主义、无政府主义在内的多种政治思潮。每一种“主义”背后都是一种“理想型”，表达了对社会政治体构造的理解，也是对“好的共同生活”的理解，它们在当代西方同时存在，甚至在同一个国家同一时刻都会有许多种思潮的共存和竞争。虽然意识形态总是由经济基础决定，但一旦经济基础确立，意识形态还是会有一定的独立性，会发挥其自身的作用，且具有多样性，因此需要专门研究。我们理解这些思潮，就是在理解当代西方，就是在理解其政治社会“显性”制度和政策背后的深层理念。

对丰富多样、不同类型的政治思潮的好奇是一个现代社会的现象，也是现代人的需要。前现代社会并不是没有对意识形态的自觉，但它们总是体现在某种超越性的宗教之中。而宗教，无论其形式为何，总是相对稳定和不变的，这对应的是前现代社会整体社会政治结构的相对稳定性。前现代社会会出现分裂、冲突、战争和权力的更替，甚至非常普遍，毫不逊色于现代社会，但它们并没有促成一系列爆炸式的对社会政治体的多样化理解，也不会促成人们去追求完全不同的、多种多样的社会政治体构造。通常情况下，一个王朝结束了，另一个王朝接续，虽然王朝不一样，但王朝还是王朝，组织社会政治体的基本观念并没有改变。这一切在现代社会到来之际结束，而其典型标志正是法国大革命。正如另一位法国政治哲学家勒弗所说，大革命喻示着作为身体形象的社会政治共同体的瓦解，这一身体突然之间没有“头”了。瓦解之后的共同体需要被重新“捏合”，需要以某种方式组装在一起，人们需要找到某种生活在一起的方案，而这一方案就是政治思潮的主要内容。

在这里，我们又需要理解，在这些思潮内部，是有着不同层次的区分的。一个基础性的区分就是本书所说的“理论性”和“实践性”：每一种思潮内部都包括一种理论，它和人过什么样的生活“是为好”这一问题有关，直达人性本身，因此通常更具有哲学思辨气质；另一部分则和具体的政策主张、法律或制度偏好有关，因此更具有实践气质。这两部分通常关联、交织在一起，关于人的哲学立场总是需要以政策的方式表达出来，比如保守主义在美国常常和反堕胎、反移民等政策动议有关，而自由主义在美国则常常和自由贸易、性别平权等议题联系在一起。反过来也是一样，与政策相关的部分虽然看上去很“实践”，但其实，但凡要透彻地理解它们，不去追溯人性的本源，是很难做到的。本书就很好地结合了这两点，在每一章中，都设置了三个部分：“源流”“理论”和“主张”。这一结构很好地将每一种思潮的历史来源和不同层次展现给了读者，既有利于研究，又便于学生学习理解。因为政治思潮的高度复杂性、抽象性，要结合思辨和经验这两个层次，其实并不容易，本书能做到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应该是下了很大功夫。

三、从中国看西方

除了从政治思潮角度理解政治，本书另一个需要关注的点当然就是“西方”。我们可能会问：为什么是西方？西方为什么重要？对这类问题有两种回答方式，简单的方式就是西方在今天的世界是一个极具影响力的存在，无论从经济、军事、文化、政治，还是从地域和人口规模来说，西方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这并不是说其他国家和区域不重要，很多人研究亚非拉政治思潮，当然也非常重要。从中国的国本和现实利益出发，我们肯定需要研究那些对世界秩序有重大影响的区域和国别，包括其政治思潮。作为一个“区域”概念的西方自然是我们要研究的对象，这一点在今日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之下，随着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和改革开放的落实，显得尤其重要。对上述问题更为复杂一点的回答需要和现代性问题联系在一起。西方不单纯是一个简单的区域性概念，还是一个现代化的概念。人们一般认为，现代社会，无论它是指资本主义还是现代国家，最早产生于西方；而西方以外的世界是所谓“后发国家”，甚至今天仍可以说在现代化的道路之上。于是，西方和东方、西方和中国就不仅是区域和国别之间的关系问题，还被人们普遍认为是现代化的先发和后发，以及何种现代化的问题。

中国人研习、了解西方政治思想或政治思潮的历史由来已久，至少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在亡国灭种的威胁之下，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开眼看世界”，首先当然就是殖民扩张威胁的来源地——西方，由器物及制度，再至思想。严复翻译《法意》《天演论》，梁启超介绍卢梭政治思想，等等，都是从精神和思想层面探索西方强大的器物力量背后更内在的要素。同时他们也在试图从中找寻中西之间乃至人与人之间的共通之处，或者说从这里窥见某种现代化之路。后来马克思主义传播到中国，中国最终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这既是新的现代化之路，也是对以资本主义为核心的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20世纪9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方兴未艾，西方政治思潮的介绍和讨论也颇热烈，罗尔斯、哈耶克、诺齐克等人的思想，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等政治思潮，都对中国有着一定的影响。天津师范大学徐大同先生先后主编了《20世纪西方政治思潮》《当代西方政治思潮：20世纪70年代以来》《现代西方政治思想》等书，在国内高校被广泛使用，成为很多重要问题讨论的基础。此番天津师范大学再编《当代西方政治思潮》，可以说是在这一深厚的西学脉络下再续佳作，开启新的篇章。

四、现代化与知识自主

19世纪中国人了解西方政治思潮，多少有一种“仰望”的心态。在现代化的西方面前，当时的人们自觉需要追赶。在两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之下，许多先锋知识分子在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武装下对“现代”有了更新的理解，并开启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程。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又有了新的“中国式现代化”的自我理解，以及与此相应的对自主知识的追求。这种追求自然涉及特殊和普遍、地方和全球之间的辩证关系，但其前提都是对自我和世界更透彻的理解。可以说，在新时代，我们对当代西方政治思潮的认识和研究有了一种更自然、更平和的态度。我们需要知道它们，是因为它们确实是人类社会的组成部分，而且是相当重要的部分，包含着普遍人性的要素；但同时，我们又意识到，它们总是有所偏颇的，完全不可能代表人性的全部，甚至存在结构性的重大缺陷。相应地，西方诸政治思潮的价值诉求也不是普世性的，无论其声称如何。我们从对“他者”的研究中，更能生动地体会“自我”之特殊和珍贵，也才能更深切地体认到“我为什么是我”。假如缺乏了这一对他者的理解，恐怕很多对“我”的反复强调也失之鲜活，也很难说服人。

因此，这本《当代西方政治思潮》可以说是更新的对现代化理解之下的产物，它是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原则之下写作的，包括了当今时代对他者的关心和对中国之“我”的体认。正如书中“保守主义”这一章最后所说，“‘文明因多样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鉴，因互鉴而发展’，我们应该倡导各种文明互相尊重、平等相待，加深对自身文明和其他文明差异性的认知，推动不同文明的交流对话、和谐共生，只有这样才能消除隔阂、对抗和冲突，创造和平的国际环境，共同发展”。本书对当代西方政治思潮的介绍，也正是在这样一种认识下的优秀工作成果。没有任何一本书没有瑕疵，但如果因为这一点就不出发上路，会是非常大的遗憾，这本书已经上路。心平气和观世界，由世界而及中国，相信它会给广大读者、教师和学生带来巨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