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勋:东晋辞赋:抒情性的淡化与山水赋的兴起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37 次 更新时间:2025-06-12 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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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勋  

郭建勋,湖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引用原文]:郭建勋.东晋辞赋:抒情性的淡化与山水赋的兴起[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5,35(03):40-49.

摘要:东晋辞赋前不如西晋,后不及南朝,然亦有陶渊明、郭璞等人的优秀作品传于后世。此时期以自然山水为题材的赋作勃兴,并基于作者自然即道、山水明道的思维方式,大多将其作为玄理、佛理的对应物来处理,且出现了不少刻意写景,甚至将山水自然作为独立审美对象的赋作。随着玄学、佛教的日渐流行,东晋文人的激情与生命焦虑进一步淡化和消解,因而抒情赋数量不多,也很少有慷慨激昂之作。阐理赋远不如同时代的“玄言诗”那么发达,也失去了汉代以来“玄思”类辞赋幽邃深广的风格。东晋的咏物赋和都邑、述行等题类,则缺乏创新,均未脱出西晋的藩篱。

关键词:东晋辞赋;自然山水;抒情阐理;咏物赋

晋愍帝投降的次年(317),司马睿在南方建立东晋政权,至晋恭帝被刘裕取代(419),偏处江表的东晋王朝历经整整一个世纪。从总体上看,此时期文学成就不如西晋。就辞赋创作而言,那种名家蜂起的盛况不复存在,作品的数量和水平更不可与西晋同日而语。同时,东晋辞赋很少有慷慨悲壮的抒情性作品,也罕见强烈的批判意识和愤世嫉俗的情怀,甚至如西晋辞赋中那种思乡念亲的伤感、叹逝悼亡的悲怅,也转向恬淡而平静。当然,东晋也有陶渊明、郭璞、孙绰、庾阐等人给后世留下了一些优秀的赋作;而承西晋赋写自然之风而来的山水赋有所发展,因玄谈盛行和佛教兴起而导致说理风气有所强化,从而呈现出某些时代本身的特色。

一、自然山水题材的兴起

西晋赋家对自然的关注形成一种风气,这种风气在东晋得到了延续。例如庾阐《海赋》、孙绰《望海赋》便明显是对木华《海赋》的继承。与木华之作一样,庾阐《海赋》也从“禹启龙门,群山既凿”,百川灌注、大海形成写起,然后才铺叙大海长风巨浪、万里飏波的宏伟气势,晓云色暗、落景俱红的美丽景色和龟鳖争浮、巨鳞吞舟的奇观险境。孙绰之作侧重描述大海“五湖同浸,九江丛溉,抱河含济,吞淮纳泗,南控沅湘,西引泾渭”之博大雄阔,以及丰富的海产和商船往返的繁荣景象。此两赋在规模上应为不输木华《海赋》的长篇,可惜现存者非全篇,无以辨其全貌了。

由于东晋迁都南方,而南方多水,随时可见,很容易引发文人的关注。王彪之、曹毗均写过《水赋》,对水“委输而作四海,决导而流百川;承液而生云雨,涌凝而为甘泉”之特性进行理性地叙述。而且西晋成公绥曾经创作描写北方大川黄河的《大河赋》,给东晋文人提供了借鉴,故作为南方最大的河流长江,自然也就进入赋家的视野。袁乔《江赋》正文已佚;曹毗《涉江赋》写长江“修岸靡靡,莞苇芊芊,紫莲被翠波而抗英,碧椹乘天岸而星悬”之美景,确很精彩,但亦仅存残篇;庾阐《涉江赋》同样已残,但据现存之片断对长江云雾、波涛及山神水怪、鳞族鸟类的描写,它原本应该是一篇规制宏大的作品。与上述赋作不同的是,郭璞《江赋》辑录于《文选》,故得以完整保存。萧统《江赋》题下注引《晋中兴书》曰:“璞以中兴,三宅江外,乃著《江赋》,述川渎之美。”赋作起首写道:

咨五才之并用,实水德之灵长。惟岷山之导江,初发源乎滥觞。聿经始于洛沫,拢万川乎巴梁。冲巫峡以迅激,跻江津而起涨。极泓量而海运,状滔天以淼茫。总括汉泗,兼包淮湘,并吞沅澧,汲引沮漳。源二分于崌崃,流九派乎浔阳。鼓洪涛于赤岸,沦馀波乎柴桑。网络群流,商搉涓浍。表神委于江都,混流宗而东会。注五湖以漫漭,灌三江而漰沛。滈汗六州之域,经营炎景之外。所以作限于华裔,壮天地之崄介。呼吸万里,吐纳灵潮。自然往复,或夕或朝。激逸势以前驱,乃鼓怒而作涛。

由长江之发源,到经洛沫、巫峡,于中游总括汉泗淮湘、兼包沅澧沮漳,形成滔天淼淼之势,依次写到“表神委于江都,混流宗而东会”。而其中关于长江“呼吸万里,吐纳灵潮”、逸势前驱、鼓怒作涛的壮观和动感,气势磅礴,尤其令人过目难忘。赋作后文叙述长江山水、物产神怪、珍禽异兽,以及水运、渔钓等等,内容极为丰富。其收束处借与长江有关的历史和传说,寄寓永保江东基业的希冀。历来多有学者批评此赋所述虚诞失实,然文学并非科学范畴的博物学,夸张本就是辞赋之重要表现手法,故不应苛责。且此赋规制宏大,描写精粹,虽多有汉赋堆垛难字奇字的习气,仍不失为一篇优秀的作品。

与长江同属江南水系的钱塘江,以其入海口之八月江潮奇观而闻名,枚乘《七发》中即有对这一盛景的精彩描绘。东晋以此为描写对象的赋作则有曹毗、顾恺之《观涛赋》,伏滔《望涛赋》。三赋皆非全篇,但从残存部分来看,都是着力铺述大潮沧津腾起、云涛来征的汹涌澎湃,且深受《七发》的影响。其中以顾恺之《观涛赋》为最佳:

临浙江以北眷,壮沧海之宏流。水无涯而合岸,山孤映而若浮。既藏珍而纳景,且激波而扬涛。其中则有珊瑚明月,石帆瑶瑛,雕鳞采介,特种奇名。崩峦填壑,倾堆渐隅。岑有积螺,岭有悬鱼。谟兹涛之为体,亦崇广而宏浚。形无常而参神,斯必来以知信。势刚凌以周威,质柔弱以协顺。

不但描述钱塘江潮无边无涯、激波扬涛的崇广宏浚,而且指出了它虽无常形而守信定时、虽气势刚威而质柔协顺的特征,从而也就具备了某种人格化的品性。篇中“水无涯而合岸,山孤映而若浮”“岑有积螺,岭有悬鱼”等描写,生动、清新而别致,与《江赋》之铺排堆叠大不一样。

此时期述写南方名山的辞赋有王彪之、孙放、支昙谛同题《庐山赋》,孙绰的名篇《游天台山赋》,以及郭璞《巫咸山赋》。王、孙之作皆仅存赋“序”,正文已佚;支昙谛《庐山赋》今存二百馀字,亦无甚可观;《巫咸山赋》现存残篇,写山西夏县之巫咸山地理景物,其中或涵对北方故乡的思念之情。孙绰之作因收录于《文选》而得以完整保存。此赋前有“序”,言天台山“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其高峻佳美,堪称神秀,之所以未列五岳,乃因太过幽深险峻,“举世罕能登陟”,故不为人们所识。于是作者欲借游此山,遗世玩道,奋藻散怀。正文先述天台的奇挺高峻,以及赤城、瀑布两大标志性景观;次依登山路线,叙天台群山峥嵘、悬崖壁立、草木葱茏、琼台朱阙之仙境般的景致,并在叙述中夹以对古人和仙道的向往;最后写游山后的感悟,包括遗弃世事的平静、游仙的乐趣和在自然中体味玄释之道的心得。篇中写登山所见景物颇佳:

陟降信宿,迄于仙都。双阙云竦以夹路,琼台中天而悬居。朱阙玲珑于林间,玉堂阴映于高隅。彤云斐亹以翼櫺,曒日炯晃于绮疏。八桂森挺以凌霜,五芝含秀而晨敷。惠风伫芳于阳林,醴泉涌溜于阴渠。建木灭景于千寻,琪树璀璨而垂珠。王乔控鹤以冲天,应真飞锡以蹑虚。骋神变之挥霍,忽出有而入无。

在天台山的纵深处,两峰对峙、琼台矗立,红色的楼阁和精美的殿堂掩映在山角林间。云霞绚烂、阳光明媚,桂树挺拔、灵芝含秀,惠风吹拂、山泉清洌,神木参天、玉树垂珠。如此境界,当有仙家的王子乔、释家的得道罗汉一类人物出入其间。作者以清省疏朗的语言,将自然风光、人文景观融为一体,并在描述中寄寓自己对仙道、佛教的向往。祝尧《古赋辩体》曰:“兴公为永嘉太守,闻天台山神秀,意将解印长往,以尚幽寂,因使图其状,遥为之赋。赋成,以示友人范荣期,荣期曰:‘此赋掷地当作金石声。’”若确是据图为赋,而非写其亲历,作者的想象力实在不同寻常,即使李白之“梦游天姥”,也难以与之抗衡。

东晋的节候赋并不少见,如李充、谢万《春游赋》,王廙《春可乐》,湛方生《怀春赋》,王愆期《怀秋赋》,徐广《秋赋》,曹毗《秋兴赋》,伏系之《秋怀赋》,等等,可惜多为残篇。湛方生《怀春赋》则主体尚存,篇中有云:“雷发响于南山,雨渐泽于四溟。启潜蛰于九泉,收灵蛇于天庭。修虹焕绿以东冏,幽涧泮冰而流清。鸿飘翮于归风,燕衔泥而来征。鸷鸟感仁而革性,鹈鴂乘化而变声。麦芃芃而含秀,桑蔼蔼而敷荣。华照灼以烂林,叶婀娜以媚茎。”春雷春雨、长虹幽涧、飞燕归来、禽鸟变声、麦秀桑荣、花卉繁盛,将春天的美景写得细腻而富有画面感。尤可注意的是,苏彦、谢琨《秋夜长》、何瑾《悲秋夜》和湛方生《秋夜》等数篇虽不以赋名而实为赋的作品,与西晋夏侯湛《春可乐》《秋可哀》等作一样,皆语言清丽,情味悠长,堪称佳作。其中何瑾之作纯用骚体“兮”字句,写凄清秋夜引发的悲怅;湛方生之作因树木摇落、季节更迭而抒发兴衰之感和对玄风、老庄的深刻认同。苏彦《秋夜长》曰:

晨晖电流以西逝,闲宵漫漫其未央。牛女隔河以延伫,列宿双景以相望。轻云飘霏以笼朗,素月披曜而舒光。时禽鸣于庭柳,节虫吟于户堂。零叶纷其交萃,落英飒以散芳。睹迁化之遒迈,悲荣枯之靡常。贞松隆冬以擢秀,金菊吐翘以凌霜。

作者写漫长的秋夜,以牛女相望衬其悲怅、轻云素月显其清朗、时禽节虫言其凄切、零叶落英叹其衰亡,最后归结到感喟荣枯迁化的主旨,并以贞松冬秀、金菊凌霜表达坚守正道的自我期许。此作不失为一篇结构清晰、语言精美的小品赋。

西晋赋坛描写风云雷雪等自然现象的热情,在此时期仍未消歇。王凝之、江逌、湛方生都作过《风赋》。王凝之赋写风的生发和“越四溟而蓬勃,经五岭而萧条”、由盛而衰的过程;江逌赋侧重风“于音罔徵,在体无方。假姿众象,借韵宫商”的声音特性和“飔厉狂震,触物怒号,卷扬江海,回拔陵崤”的巨大力量。湛方生之《风赋》先述风之生起,以及迅疾、无痕的特性;然后写北风的凛冽、秋风的肃杀与春风的和煦,以及暴风的威力、清风的舒畅;最后再述春风吹拂中山野间的畅游,表达自己的方外之思。此作虽不及宋玉《风赋》之奇思妙想,但以简洁之语写各种风之情状,亦颇有可观之处。

东晋以自然现象为描写对象的赋作还有李颙、伏系之《雪赋》,李颙《雷赋》,顾恺之《雷电赋》《冰赋》,周祗《月赋》,等等。《冰赋》写冰之特性:“转若惊电,照若澄月。积如累空,泮若堕节。临坚投轻,应变缕裂。琼碎星流,清练流越。”形象地描绘出寒冰凝结、融化的不同状态。顾恺之《雷电赋》详细叙写雷电的产生、奋发、光亮、声响和“灵眼扬精以丽焕,壮鼓崩天而砰磕”“光惊干泉底,声动于天外”的壮盛声势,具有惊心动魄的效果;李颙《雷赋》虽与顾赋为同一题材,述写雷霆之生成、迸发和声势也大体相类,但其中将《易经·雷卦》象征刑律的政治意义与自然现象的“雷霆”结合起来:“于是上穆下明,顺天承法。戒刑狱以致亨,孰非善而可摄。正震体于东方,立不易之恒业。豫行师以景奋,解宥过而人协。”这样也就使之有了相应的社会属性。其他数篇,则因残缺太甚,难以论列。

地域分野亦属自然,此时期写特殊地域的赋作有曹毗《湘中赋》,顾恺之《湘中赋》《湘川赋》,王彪之《闽中赋》等。诸作皆已残,但据所存片断推论,大抵述当地物产名胜之类,如《闽中赋》便主要叙述树木、水果、竹林、鸟类、草药等闽中特产。

辞赋是以描写为主要功能的文体,自然山水作为具有特定物理状态的事物,必然进入其摹写的范围。汉末建安,以山水自然为主要描写对象的赋作开始出现,如曹丕就写过《沧海赋》《济川赋》《登城赋》;到了西晋,此类辞赋逐渐兴盛,成公绥《大河赋》、木华《海赋》、潘岳《登虎牢山赋》、欧阳建《登橹赋》、胡济《瀍谷赋》以及杨乂《云赋》、夏侯湛《雷赋》等,可视为其代表。东晋的自然山水赋无疑是在此基础上的延续和发展,虽然数量上并未有明显增加,但与西晋同类赋作相比有一大差异,即西晋赋中的自然山水往往是引发情感的触媒、情之所托的载体或山水娱情的慰藉,而东晋赋则基于作者自然即道、山水明道的思维方式,大多将自然山水作为玄理、佛理的对应物来处理。例如李颙《雷赋》以自然之雷霆对应《易》理之刑法;湛方生《风赋》由风联想到“王乔以之控鹤,列子以之乘虚”,进而兴起方外之思;孙绰《游天台山赋》更是边写景边悟道,山水景物始终与玄佛之道融合无间。在玄、佛之道大盛的东晋,正是因为这种“玄对山水”的思维方式,使赋作中的自然山水成分日益加重,以致出现不少刻意写景甚至将山水自然作为独立审美对象的赋作。随着这种风气的进一步发展,到刘宋时期,山水赋终于完全独立出来。山水赋孕育、形成的轨迹,与山水诗是大体一致的。

二、抒情与阐理

随着玄学、佛教在上层社会的日渐流行,东晋文人的激情与生命焦虑进一步淡化和消解,因而抒情赋数量不多,也很少有慷慨激昂之作。

东晋抒发隐逸之情的赋作有王廙《思逸民赋》(存两句),庾阐《闲居赋》《狭室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殷仲堪《将离赋》(存四句),戴逵《栖林赋》(存四句),湛方生《游园咏》,等等。庾阐《闲居赋》以主要篇幅写京郊居处鸟栖花开、暑退气清,“甍飞彤素,岭敷翠绿。朝霞时清,沧浪靡浊”的美景,然后才抒写作者“体散玄风,神陶妙象。静因虚来,动率化往。萧然忘览,豁尔遗想”的玄理之思和隐逸之志,带有浓厚的玄谈气息;《狭室赋》则认为生活不必刻意求俭,亦不应太过奢侈,故炎暑处于狭室,“微飙凌闺而直激,清气乘虚以曲荡,温房悄凄以兴凉,轩槛寥豁以外朗”,便足以适意而居,远离尘嚣。湛方生《游园咏》写雨后初霁,园中秋兰流芬、树木森修,面对山清水秀的景色,念“羁马思其华林,笼雉想其皋泽”,顿生“流客之归思”,希望摆脱官场的束缚。

此类赋作中,以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最为脍炙人口。此赋收入《文选》,却无“序”。据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陶渊明集》,赋前有一篇较长的序文,言作者因生活所逼而出任彭泽县令,然违背了自己崇尚自由的本性,常感痛苦,适逢妹妹在武昌去世,急于奔丧,乃“自免去职”,并写下此赋。而《晋书》本传记载,其辞官是因上级官员来县,按规定陶渊明必须束带拜见,于是他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此赋主要写辞官归家的愉快心情和隐居生活的乐趣。其隐居之乐包括天伦之乐、饮酒之乐、野游之乐、山水之乐等内容,而这一切快乐都源于脱离官场的束缚,也就是跳出“心为形役”的世俗轨道,遵循心灵的选择,重新获得了精神上的独立和自由。作品虽难脱“玄对山水”的时代风习和以自然明理的玄学倾向,却能将景物、情感和理致三者紧密融合,创造出如诗如画的美妙意境,因而读来毫无艰涩之感。

陶氏的另一篇赋作《感士不遇赋》则完全不同于《归去来兮辞》的淡泊从容,而表现出对社会、世俗的愤慨和抨击。作者在赋“序”中明确说明是仿董仲舒《士不遇赋》、司马迁《悲士不遇赋》之作,而起因则是有感于“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的丑恶现实,故“染翰慷慨”,叹“立行之难”。正文第一部分言大济苍生或隐身皋壤是人生两种不同的选择,然隐者“逃禄而归耕”之后,尽管“奉上天之成命,师圣人之遗书。发忠孝于君亲,生信义于乡闾”,却依然被斥为迷妄,以致蒙耻受谤。第二部分由“哀哉!士之不遇,已不在炎帝帝魁之世”的感叹领起,依次历数袁盎、张释之、冯唐、魏守、贾谊、董仲舒、李广等前人虽皆有德业,却屡遭困厄、倍受压抑,说明士之不遇并非偶然,而是自古以来的普遍现象。赋作最后写道:“苍旻遐缅,人事无已,有感有昧,畴测其理。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既然古今有才之士大多仕途坎坷,那么守拙归止、远离朝市也就是最佳的人生选择了。与陶渊明那些非田园的咏怀咏史诗一样,《感士不遇赋》也展现了他另一种精神层面,即潜在的激情和强烈的批判意识。

“士不遇”主题是汉代以来辞赋的传统题材,然东晋此类题材的赋作仅《感士不遇赋》一篇而已。而同样为传统题材的“神女—美女”类辞赋此时期亦只有一篇,那便是陶渊明的《闲情赋》。其“序”曰:“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赋之正文先写旷世秀群、倾城艳色的美人通过曲调“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作者会知其心意,“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于是在焦虑困惑中抒发“十愿”: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髩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飚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绵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为了亲近美人,希望做她的衣领、束带、发泽、眉黛、莞席、丝履、影子、烛光、竹扇、鸣琴,但无论如何也难以实现时刻陪伴的心愿,“十愿”的结果是“十悲”。基于所愿必违、徒费苦心的残酷事实,作者劳情罔诉、徘徊南林,只见天色凄惨,日月无光,“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带河。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佳人已逝,无缘得见,只能梦中怀想、寄志归波,内心充满怅惘和无奈。清人林联桂曾说“《闲情赋》中幅叠用十个愿字作排荡,千态万状,奔赴指端,尤足令人目炫神夺”,赋中插入的这十个以“愿”领起的并列句群,构思新奇,确实给人以“目炫神夺”之感。

或曰渊明此赋乃实写男女爱情,或曰是泛述情色。萧统爱陶文,不能释手,恨不与之同时,为之编集,却在《陶渊明集序》中言“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可见误会之深。其实《闲情赋》主旨与爱情或情色无关,篇中的美人并非实指,而是一种象征或隐喻。清人刘光贲在《陶渊明闲情赋注》中认为,《闲情赋》“其所赋之词以为学人之求道可也”,很有启示性。所谓学人所求之“道”,也就是人生的理想境界或具有终极性的绝对真理,那正是“美人”象征的底蕴。而因为理想境界和绝对真理是永不可及的,所以宋玉《高唐赋》《神女赋》、曹植《洛神赋》、陶渊明《闲情赋》,乃至此后谢灵运《江妃赋》、江淹《水上神女赋》等类似赋作中的“神女”或“美女”,最终总是无由交接,与追求的男性主人公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徒令追求者生出无限的惆怅与困惑。此赋在整体构思上明显摹仿《洛神赋》,中间的“十愿”深受张衡《同声歌》的影响。而其立意的深婉巧妙、表达的迂徐从容、描写的细腻精粹,则足以说明《闲情赋》为东晋抒情赋之杰作。

此时期抒写怀乡思亲之情的辞赋有王劭之(女)《怀思赋》、殷仲堪《将离赋》和湛方生《怀归谣》。殷氏之赋仅存四句,无法论说。《怀思赋》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描写自己离开双亲的悲伤与思念,篇中以“寒露宵零,落叶晨布”的萧索仲秋为抒情背景,渲染郁结难展的离思,颇得情景交融之致。《怀归谣》则更是一首情景俱佳的短篇精品:

辞衡门兮至欢,怀生离兮苦辛。岂羁旅兮一慨,亦代谢兮感人。四运兮道尽,化新兮岁故。气惨惨兮凝晨,风凄凄兮薄暮。雨雪兮交纷,重云兮四布。天地兮一色,六合兮同素。山木兮摧披,津壑兮凝沍。感羁旅兮苦心,怀桑梓兮增慕。胡马兮恋北,越鸟兮依阳。彼禽兽兮尚然,况君子兮去故乡。望归途兮漫漫,盼江流兮洋洋。思涉路兮莫由,欲越津兮无梁。

气惨风凄、雨雪纷飞、山木摧披、津壑凝沍的凛冽冬景与羁旅苦心、怀念桑梓、归途漫漫、涉路莫由的焦灼无奈糅合无间,并用颇具咏叹色彩的骚体“兮”字句抒发出来,更增添了声情摇曳、一唱三叹的韵致。

东晋抒情赋另有孙琼(女)《悼艰赋》、徐广《悼亡赋》(存四句)悼怀夭亡,戴逵《离兴赋》(存四句)叙写离别,郭璞《登百尺楼赋》登临怀古等。其中孙琼之作以朴素深挚的感情追忆婆婆慈爱和善的美德、多年来对自己的照顾,以及婆婆去世后内心的惊恐与怀想。《登百尺楼赋》先言登楼远眺,次抒怀古之情,最后表达对时局的忧虑:“嗟王室之蠢蠢,方构怨而极武。哀神器之迁浪,指缀旒以譬主。雄戟列于廊技,戎马鸣乎讲柱。寤苕华而增怪,叹飞驷之过户。陟兹楼以旷眺,情慨尔而怀古。”所谓“王室之蠢蠢”,指的是晋惠帝时的“八王之乱”。作者当时亲眼目睹多年战争所带来的动乱和灾难,深感处于乱世,即使欲作古代之“幽人”“隐士”亦不可得,故颇多感慨。

东晋纯粹的阐理赋远不如同时代的“玄言诗”那么发达,也失去了汉代以来“玄思”类辞赋的幽邃深广。阐理赋在东晋大抵可分为两类:其一是叙写玄道、玄谈的作品,如谢尚《谈赋》写“理玄旨邈,辞简心虚”的玄虚之谈、李充《玄宗赋》述玄风之源起、孙绰《遂初赋》叙其“少慕老庄”之心愿;其二是企慕仙境、仙道的作品,如李颙《凌仙赋》表达对蓬莱仙岛的向往,李充《穆天子赋》描述穆王乘骏西去、“一瞬万里”的仙踪。遗憾的是,这些赋作皆已残缺,故难以深论。

三、咏物及其他

咏物赋在西晋达到鼎盛,东晋虽远逊之,但承其馀波,仍有五十馀篇,只是不再有傅玄、傅咸父子那样的咏物赋大家,也未产生西晋那么多的咏物名篇。

东晋的动物赋除郭璞、李颙《龟赋》写龟卜之术,王廙《白兔赋》因白兔祥瑞而歌颂琅邪王外,几乎全都是禽鸟赋。其中桓玄、顾恺之《凤赋》写逸群之仪凤,歌皇家之盛典,多为颂美之辞。桓玄另有《鹤赋》幻想驾鹤游于三山、升于昆岳,成其仙道;《鹦鹉赋》感叹鹦鹉本“翔清旷之辽朗,栖高松之幽蔚”,一旦囚于樊笼,便只能“翦羽翮以应用,充戏玩于轩屏”,成为富贵者的玩物。此外,还有曹毗《鹦武赋》感喟鹦鹉虽靓丽却失去自由的痛苦,傅纯《雉赋》描述野雉的鲜艳色彩和美丽姿容;梅陶《鵩鸟赋》因野鸟入室而仿贾谊抒其情志;沈充《鹅赋》述写大苍鹅的丰丽体色和惊人鸣声;习嘏《长鸣鸡赋》则叙写鸣鸡“应青阳于将曙,忽鹤立而凤停,乃拊翼以赞时,遂延颈而长鸣”的雄姿,篇中“朱冠玉珰,彤素并施。纷葩赫奕,彩色流离。殊姿艳溢,采曜华披”一段关于鸣鸡色彩体态的描写,尤显生动而细腻。而最有意趣的赋作当推张望的《鷿鹈赋》。赋前有“序”云:“余观鷿鹈之为鸟也,形貌丛蔑,尾翮憔陋,乐水以游,随波沦跃,泛然任性,而无患也。”其正文曰:

惟鷿鹈之小鸟,托川湖以繁育。翩舒翮以和鸣,匪窘惕于笼畜。瀺灂池沼,容与河洲。翔而不掩,集而不留。值污则止,遇泽则游。沦潭里以衔鱼,跃浪表而相求。萃不择渠,娱不择川,随风腾起,与涛回旋。沈窜则足拨圆波,浮泳则臆排微涟。率性命以闲放,独遨逸而获全。

鸊鹈是一种其貌不扬的水鸟,自由地生活于川湖池沼间,翔集游止,率性随意,没有太大的抱负和太多的奢求,然而正因如此,也就不会有危机和凶险,得以“遨逸而获全”。作者用比兴象征的手法,咏物寓意,恰切地表现了自守保全的主旨。

此时期的植物赋有范坚、羊氏《安石榴赋》,殷允、陈玢《石榴赋》,苏彦《芙渠赋》《浮萍赋》,刘瑾《甘树赋》,羊徽《木槿赋》,周祗《枇杷赋》,王劭之(女)《春花赋》,等等。这些作品大多仅存残句,只有刘瑾、王劭之的两篇赋作保存较完整,且颇有可观者。刘瑾《甘树赋》为骚体赋,言柑树生于南楚,流播万里,逸条承露,密叶舒荫,秉承天地自然之清气,并赞美它寒暑常青,拥有松柏的贞趣。王劭之《春花赋》全文如下:

千葩粲其昭晰兮,百卉茜而同荣。兰圃翘以含芳兮,芝薄振而沈馨。翠颖竞臻,众条频英。或异色同形,或齐芳殊制。自然神杳,不可胜计。烂若罗宿之垂光,灼若隋珠之宵列,爽若翡翠之群翔,练若珊瑚之映月。诗人咏以托讽,良喻美而光德。准工女于妙规,饰王后之首则。

赋作描绘春天百花齐放的繁华景象,不仅正面写群卉竞放的形状和色彩,而且连用罗宿、隋珠、翡翠、珊瑚四个比喻,生动地再现了花团锦簇的美丽画面。就客观铺写而言,这确是一篇佳作,惜无寓意,故难言上品。

东晋的昆虫赋计有五篇,即晋明帝司马绍、温峤《蝉赋》,张望《蜘蛛赋》,郭璞《蜜蜂赋》《蚍蜉赋》,而其中相对完整是郭璞两篇。《蜜蜂赋》写蜂群或游园圃、或翔林谷,“吮琼液于悬峰,吸赮津乎晨景”,酿造出如甘露般甜美的蜂蜜,“冰鲜玉润,髓滑兰香。穷味之美,极甜之长。百药须之以谐和,扁鹊得之而术良”;最后赞美蜂群严密的组织和团结协作的精神,以及经略蜂巢的机巧。《蚍蜉赋》述写蝼蚁虽微贱渺小,却不为外在的强力威权所动,甚至能以小吞大、以轻胜重;若从其萌阳潜出、将雨封穴的行为来说,蝼蚁看似愚昧,实际上是有先见之明的生物。作者通过叙写“蝼蚁”这一微小的事物,说明“大小之辨”的道理,可谓深得咏物明理之精髓。

以器具为描写对象的辞赋在此时期依旧不少,涉及的种类也较为庞杂。乐器类赋作有王廙《笙赋》,曹毗、杨方、孙琼(女)《箜篌赋》,伏滔《长笛赋》,顾恺之《筝赋》,谷俭《角赋》,等等。其中杨方、谷俭之作仅存“序”,正文已佚;其他诸赋皆为残篇,而以孙琼《箜篌赋》留存较多,且描写得非常精粹。作品由箜篌的产生、制作,写到其演奏时的音乐特色和对欣赏者的情感冲击。篇中关于乐操、哀曼的夸张性描写,以及用梁甫、华岳、秦路、蜀道形容乐曲的迂徐婉转,用《诗经·黍离》和汉武《秋风辞》比拟乐曲的悲伤哀怨,化音乐之无形为有形,自出机杼,堪称精彩之笔。

用具类赋作有司马无忌《圆竹扇赋》、江逌《羽扇赋》、袁崧《圆扇赋》、庾阐《浮查赋》、陶侃《相风赋》、范坚《蜡灯赋》、王鉴《竹簟赋》、张望《枕赋》等。江逌赋侧重描述羽扇“制舒疾于一掌,引长风乎胸襟,荡烦垢于体外,流妙气于中心”的洒脱风流。庾阐所赋“浮查”,指漂浮于水上的木筏。此赋主要写木筏之制作,以及“曳洪波于海湄,鼓长风而飘荡”“江河不俄晷,万里不一朝”的迅疾。陶侃赋叙写相风“桀然特立,不邪不倾。拟云阁以秀出,晞峻岭于层城”的孤表特出和测度风向风速、“物鲜而功大”的特殊功用。而司马无忌、王鉴、张望之作,则因残缺过甚而未能论列。

除此之外,东晋咏物赋还有庾阐《恶饼赋》,郭璞、王彪之《井赋》,袁崧《酒赋》,江逌《井赋》《竹赋》等,其中惟《竹赋》可称俊秀:

有嘉生之美竹,挺纯姿于自然。含虚中以象道,体圆质以仪天。托宗爽垲,列族圃田,缘崇岭,带回川,薄循隰,行平原,故能凌惊风,茂寒乡,藉坚冰,负雪霜,振葳蕤,扇芬芳。翕幽液以润本,承清露以擢茎。拂景云以容与,拊惠风而回萦。

作者认为竹之禀性合于自然天道,故可以随处生长,并能凌风负雪,保其清芬高节。此赋立意高远,语言清丽,句法多样,不失为一篇咏物佳作。

都邑赋作为传统题材曾在西晋因左思《三都赋》而引人注目,东晋此类辞赋并不发达,计有庾阐《扬都赋》、王廙《洛都赋》和曹毗《魏都赋》《杨都赋》。四篇皆为残篇,但根据现存材料推测,应该都是规制宏大的赋篇。例如庾阐《扬都赋》大略作于晋成帝咸康年间,现尚存千馀字,用大量篇幅铺陈其地理环境、历史沿革以及人文之盛、物产之丰,以夸饰“扬都之巨伟”,歌颂“皇晋之中兴”。篇中按类分述扬都之水、山、木、竹、草、兽、鸟、鱼、果等,如其中写道:“草则陵苕海藻,山英江蓠,纶组菁茅,繁露卷施。兽则騊駼狻猊,锯牙披蹄。登重巘,蹲嶪嶬,噫气则风生,喷沫则雨洒。其间则有腾猿夭峤,闪儵柯杪,风母果然,星流电迁。或凌虚赴绝,或缭绕希间。”极尽铺排夸张之能事,且多用难字奇字,明显是传统都邑大赋的套路。《晋书·庾阐传》载其“作《扬都赋》,为世所重”;《晋书·曹毗传》则曰曹“又著《扬都赋》,亚于庾阐”。而《世说新语·文学》言庾亮赞庾阐《扬都赋》“可三《二京》,可四《三都》”,于是“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可谢安却评此赋“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虽然当时对庾阐《扬都赋》有不同的评价,但至少可证此赋被时人所关注,同时也就说明尽管此时期都邑赋并不多见,却还是为人们看重的。

袁宏《东征赋》《北征赋》和郭璞《流寓赋》是东晋全部的“述行”类辞赋作品,亦皆非完整的篇章。《北征赋》因残缺已不可考;《东征赋》叙述由赤壁经武昌、西鄂、彭泽等地,抵达吴都,一路或写所见,或抒所怀,其间水路乘舟目睹“日月出乎波中,云霓生于浪间……风褰林而萧瑟,云出山而逢勃”一段美景的描述,尤为精彩。《晋书·袁宏传》记载“《东征赋》赋末列称过江诸名德,而独不载桓彝”“赋又不及陶侃”,以致桓、陶两家的后人非常愤怒,曾当面质问袁宏,人们对此赋之重视亦可见一斑。郭璞《流寓赋》写从猗氏经古魏国、函谷关等地入陕的经历,移步换形,依次抒发怀古之幽情,并伴有对历史的褒贬评价。

东晋游艺类辞赋有庾阐《藏钩赋》、李秀《四维赋》,另刘恢《围棋赋》仅存赋序,而正文已佚。《藏钩赋》述写一种两人对猜的游戏,西晋盛彦曾作《藏彄赋》,然庾阐赋更为详细而生动,例如其中写道:“钩运掌而潜流,手乘虚而密放。示微迹而可嫌,露疑似之情状。辄争材以先叩,各锐志于所向。意有往而必乖,策靡陈而不丧。退怨叹于独见,慨相顾于惆怅。”将双方猜度的心理、虚虚实实的手法和输赢定局后的情绪写得惟妙惟肖。《四维赋》“序”曰:“四维戏者,卫尉挚侯所造也。画纸为局,截木为棋,取象元一,分而为二,准阴阳之位,拟刚柔之策,而变动云为,成乎其中。”赋之正文则是对这种“四维戏”的布局、规则和变化加以说明。

艺术类辞赋有袁崧《歌赋》泛述歌声,特别是王羲之有感于锺繇、黄绮、张芝等书法大家用笔神妙,却不可得而详悉,故作《用笔赋》详叙运笔之神、书法之妙。赋作多用比喻,如“飘飘远逝,浴天池而颉颃;翱翔弄翮,凌轻霄而接行”“没没汩汩,若濛氾之落银钩;耀耀晞晞,状扶桑之挂朝日”“游丝断而还续,龙鸾群而不诤,发指冠而皆裂,据纯钩而耿耿”“草草眇眇,或连或绝;如花乱飞,遥空舞雪”等等,可谓妙喻迭出,令人对书法艺术生出无穷的联想。

值得一提的还有湛方生的《七欢》,因为这是东晋唯一的“七”体作品。此作虚设“岩栖先生”隐居茂林清泉之间,“朝隐大夫”前往探视,并以宫室、田猎、春游、音乐、美酒、战功、至道七事游说之,但并无“岩栖先生”接纳与否的交代。从第七事“至道”中“抚往运而长揖,因归风而回轩。挂长缨于朱阙,反素褐于丘园。靡闲风于林下,镜洋流之清澜。仰浊酒以箕踞,间丝竹而晤言” 一段分析,其主旨并非传统“七”体的通过“问疾”告诫膏粱子弟(如枚乘《七发》),或通过“招隐”劝隐者入仕(如傅毅《七激》),而是“挂长缨于朱阙,反素褐于丘园”,也即功成而身退,这显然是“七”体主题的新开拓。

此时期其他题材的赋作还有袁宏《酎宴赋》《夜酣赋》写宴饮娱乐,曹毗《咏冶赋》《冶成赋》写冶炼之术,徐广《钓赋》、王庆《钓鱼赋》写钓鱼活动,郭璞《南郊赋》写郊祀之礼、《盐池赋》写盐池之美,而最有意思的则是祖台之《荀子耳赋》和刘谧之《宠郎赋》。《荀子耳赋》今存数句:“夫恶劳而希逸,实万物之至诚。何斯耳之不辰,托荀子而宅形。在瘠土而长勤,无须臾之闲宁。预清谈而闭塞,开鄙秽而聪明。竭微听于门阁,采群下之风声。”以诙谐的笔调,嘲讽那种拒绝高雅之谈、只信鄙秽之语,偏爱窥人隐私、捕风捉影的小人,实在令人拍案叫绝。《全晋文》卷143 载录刘谧之《宠郎赋》《迷赋》《下也赋》,细察三赋残文,实为一篇。赋作采用五言韵语、以民间俗讲的方式描述外貌丑陋、愚昧无知的“宠郎”,尽显调侃戏谑之机巧,如“头戴鹿心帽,足著狗皮靴。面傅黄灰泽,髻插芜菁花。男女四五人,皆如烧虾蟆”一段,白话白描,绘形绘色,亦令人忍俊不禁。《宠郎赋》的形式和风格,与后世敦煌俗赋《燕子赋》等颇为类似。

四、结语

与西晋相比,东晋辞赋的题材内容并无巨变而只有微调。尽管山水赋特别是关于“水”的描写有所加强,但毕竟也是承西晋而来;而咏物、抒情乃至都邑、述行等,均未脱出西晋的藩篱。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曰:“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许多论者据此而认为江左玄言赋很流行。事实上,东晋像谢尚《谈赋》、李充《玄宗赋》那样纯粹叙写玄理或佛道的赋作很少,更远不如同时的“玄言诗”那么昌盛。所谓“漆园之义疏”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无论写景、咏物还是抒情,总是要关涉到玄理,尤其是在描述山水自然的辞赋中,以“玄对山水”的方式表现出来;其二是玄理佛道的介入,使东晋辞赋在情感和风格上都趋向恬淡宁静,很少有慷慨激烈的表达。总之,东晋辞赋与南朝有着明显的分野,而与西晋则更呈现为难以分割的整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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