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所谓高清海哲学的三种主体，指在哲学的主体意识前提下得到探讨的个体（个人）、类（人类）、族群（中华民族）。所谓两类逻辑，指源于马克思的辩证性的历史逻辑和晚近较为流行的比较性的空间逻辑，前者阐述包含个人主体发展的类哲学，后者阐述族群之独特个性。三种主体服从两类不同的逻辑。高清海哲学显示出某种逻辑上的不融贯。这类不融贯也不只存在于高清海哲学中，实际上它广泛存在于近50年来的当代中国哲学中。

高清海先生逝世已经20年。2004年春，高清海发表了著名的文章《中华民族的未来发展需要有自己的哲学理论》，并收入了他当年秋出版的自编著作集。该文是高清海哲学晚期代表作之一，影响广泛而持久。以此名文为核心回望高清海哲学，可见一种概括性格局，这里姑称为高清海哲学的三种主体和两类逻辑。

所谓高清海哲学的三种主体，指在哲学的主体意识前提下得到探讨的个体（个人）、类（人类）、族群（中华民族）。所谓两类逻辑，指源于马克思的辩证性的历史逻辑和晚近较为流行的比较性的空间逻辑，前者阐述包含个人主体发展的类哲学，后者阐述族群之独特个性。三种主体服从两类不同的逻辑。

主体性哲学

高清海于20世纪80年代主编了新体例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以思维与存在相统一的真正基础即实践为枢纽，展开了主体—客体的系统性哲学论述。它与传统哲学教科书大不相同之处是，把居于现代哲学核心的主体性问题带到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舞台上。他随后出版的专著《哲学与主体自我意识》更是决定性地把主体和主体自我意识发展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议题。

主体性及其问题，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马克思主义谱系中时常是分歧或变革的要冲。苏联的建立及其哲学领导权的确立，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生成和发展的大的关节点。在其影响之下，阐扬人的主体性是困难的。1932年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被整理出版，其人本基调催生了马克思主义谱系上诸多新思考。先有马尔库塞、列斐伏尔、胡克、弗洛姆、德曼、加罗蒂等在20世纪30—40年代的发挥性思考，后有20世纪50—70年代南斯拉夫哲学、波兰哲学、匈牙利哲学、捷克斯洛伐克哲学以及苏联哲学中的某些内容的继续发挥，它们都对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中定于一尊的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权威范本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重新估价，尝试基于马克思原典作新思考，使人的地位特别是人的主体地位问题日益突显。这种态势在苏共二十大之后更加显现出来。而在中国的发展态势则相反，《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获得了有中国特色的强化和固化。人的问题的探讨要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才得以展现，又经过10年左右的曲折发展，理论思考才趋于较为成熟。高清海的《哲学与主体自我意识》是其中的一个杰出哲学创获，它在经学式的繁复辨析中阐发了主体性。不过，这一主体大致还是一般化的主体，富有理论启发，现实落脚点却还不明确。

笛卡尔的作为我思的主体堪称现代哲学的嚆矢，但显示其现实意味和历史意味则有待于后面的洛克。洛克把在笛卡尔那里只是作为明智生活原则加以预设的前提条件变成了正式的现实议题，亦即个人对自己的生命、身体、作为身体活动的劳动以及由劳动之加入天然物而形成的财产的所有权。财产权又在货币条件下进一步发展。货币财产比实物财产更能促进人的主体性特别是自由的发展。这一历史性进展，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物”即货币。按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人的独立性是对使个人从属且依赖的各式传统整体及其束缚性社会联系的超越。现代财产的发展，瓦解着旧式整体，同时使个人更加独立和自由。作为我思的主体性哲学，诉诸自然法的个人产权论述，都可以判断为马克思笔下现实历史进程的意识形态先声。高清海的主体性哲学，也是中国改革开放尤其是市场经济发展的意识形态先声，是这个时代精神上的精华。

个体主体和类主体

高清海主体性思想进一步的发展是在20世纪90年代，这也是高清海哲学的个性展现最丰沛的阶段。主体概念朝着两个方向展开，一是个体，一是类。

朝向个体展开，因应于90年代改革开放的重新上路和市场经济的再发展。对市场经济中个体主体成长，对独立人格、个体自由、个人权利，高清海哲学都加以哲学阐释，这是借助马克思的人的发展的“三形态说”而实现的。

朝向类展开，也与对“三形态说”的发挥密切相关，“三形态说”的最后环节指向未来，亦即完成的自由个性或自由人的联合，其理念高度与高清海的类哲学旨趣十分契合。“三形态说”是人的发展的历史逻辑，其中人的发展是普遍意义上的人的发展，其逻辑也是普遍意义上的历史逻辑。而国家、民族之类并不是这种历史逻辑的内在要素。循此历史逻辑，高清海的类哲学尝试倡导超越“个体本位”的现时代，人要向“自觉类本位”迈进。

超越“个体本位”，首先需要有本位化的个体。按高清海的观点，90年代大发展的市场经济，不是狭义的经济改革，其根本正在于确立个体主体，高清海的论断主要是：“解放个人是发展市场经济的根本”“使人走向独立是市场经济的历史作用”“社会发展史归根结底是人的个体的发展史”“人只有在世界历史性的广泛社会联系中才是能独立的”“市场经济是个人独立活动的社会化交往形式”“资本主义是市场活动自发联系方式的制度化产物”“在我国社会主义现阶段解放生产力首要的就是解放人”等。而在更高阶段，将出现与“群体”“个体”构成历史性辩证关系的“类体”，这是高清海类哲学的要义。

“群体”—“个体”—“类体”三环节构成人的辩证的历史逻辑。其中“个体”是关键的否定性环节，最具实质意义。按马克思的说法，“人们的社会历史始终只是他们的个体发展的历史”。按高清海的说法，作为现实主体的“个人”的基本特征是：个体主体是历史性的；个体主体更是世界历史性的；个体主体必须是普遍性的，不能是特许性或特权性的；个体主体之达成不是恩赐的，而是自我解放的；个体主体既是现代化的创造者，又是现代化的创造物。需要强调的是，一方面，人类个体的个体性是自然的事实，但这样的个人不必有主体性，也不必是个体主体；另一方面，个体主体是人类意义上的个体主体，事实上存在着的体质、国别、民族、风俗、文化、价值等实定差异性，相对于主体性都是从属的，在主体性历史时代，它们可以是锦上之花，却既不能代替主体性，更不能冒充主体性。个体主体性绝非廉价的，个体主体之生成实是艰难的。笛卡尔—洛克—马克思所反思的历史进程，经历了16至19世纪300多年，人类范围内“市民社会”的文明业绩既不能说已经普遍化，也不能说已经稳固化。20世纪末高清海哲学的个体主体性思想，迄今仍可说是一种高追求和高要求。

类哲学或许是高清海哲学最重要的部分，对此坊间的关注和评论很多，这里只再作两点有关强调：

第一，“类”不是泛泛的种或类，它有针对性内涵，刻画人的发展及其未来。依据仍是“三形态论”，情境则是当代的。朝向未来的发展的要点是：“培植独立的个人主体是当务之急，这是越不过的历史阶段”；“从族群本位转向个人本位，是价值观念体系的重大变革”；“个人发展了，才会有发展类主体的条件”。而对中国现代发展的一个深切哲学告诫是：“人是一切问题中的根本。国人现代人格的形成是我们一切事业成功的根本保证。忽略这一点，可能会因失去根本而致使一切走样、变形甚至落空。”

第二，高清海哲学力倡思想的创造性，强调哲学家须有“自我”，常感慨哲学失去了家，而哲学家失去了“自我”。重视“自我”是主体性哲学题中应有之义，也是类哲学的内在要素。不过这种“自我”也显示出某种诱人的类比潜力。“自我”的原型和典型当然是个体主体的“自我”，类哲学类比性地提出了“类我”，“类我”和“自我”仍同属于人的历史逻辑。然而，类比有时也会造成逻辑不融贯，高清海哲学中的“民族自我”就是这样，它是高清海哲学中第三种主体，其所服膺的逻辑并非辩证性的历史逻辑，而是比较性的空间逻辑。

民族自我问题

造成逻辑不融贯的类比的典型表述是：“一个人只有通过他毕生有意识的创造活动，才能形成他的自我。这样生成的自我很自然便是富有特质性的存在，因此每个人和每个人便都各不相同。真正说来，这样的自我也代表了一个人的生命价值……愈是富有独特个性的自我，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也就愈大。一个人如此，一个民族也是如此。我这里要说的正是关乎我们中华民族命运的民族自我问题，而非指个体自我。”

阐述这一类比，高清海之所以郑重提出“民族自我”，其严肃关切看来主要是两方面：一是忧虑全球化时代因一心追求现代化而丢掉民族传统，失去民族自我；二是感到在国际社会面前，中华民族对人类文明的特有贡献除了祖先遗物就乏善可陈。单独来说，这类关切都情有可原，但“民族自我”在高清海哲学整体中却显得突兀，与个体主体、类主体的历史逻辑不相协调。一旦对“自我”从而“个性”作这样的类比扩展，高清海哲学就纳入新内容，显出新逻辑。新内容主要是“民族自我”“中华自我”以及“西方模式”“西方”，还包括“传统”“文化特征”“文化实体”“文明”“多样性”等。贯穿其间的不再是辩证性的历史逻辑，而是比较性的空间逻辑，叙事则基本上是中西比较。高清海哲学在这方面的主要论断有“找回传统，不能失去‘民族自我’”“中国传统哲学属于全人类的精神财富”“不能忘记‘我们自己是谁’”“以中国的思维方式理解中国传统哲学”“重要的是把握中国哲学的总体精神和独特风格”“中华民族的未来发展需要有自己的哲学理论”。最强音也许要算前已提及的名文《中华民族的未来发展需要有自己的哲学理论》。

为阐明中华民族的思想自我及其个性，高清海先勾勒了近代英国、法国、德国哲学各自的民族性和个性，并对比性地勾勒了中华民族的古老哲学传统。代表性的强烈对比是：“学习西方先进的哲学理论，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创建属于我们自己的当代中国哲学。别人的理论终究无法代替我们的哲学思考。西方哲学是以西方人特有的生命形态和生存经验为基础的，它的问题意识和思想旨趣基本上生成于西方人特有的生命历程之中，它的审视和追问方向也主要是西方人特有的生命经验，我们不可能期望让他们代替中国人去理解、反思我们自己的生命境遇和生存意义，仰仗他们的理论具体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中华民族的生命历程、生存命运和生存境遇具有我们的特殊性，我们的苦难和希望、伤痛和追求、挫折和梦想只有我们自己体会得最深，它是西方人难以领会的。我们以马克思的哲学为指导，对于这类具体问题也仍然需要有我们自己的理论去回答和解决。”在这里，空间逻辑已经完全取代了历史逻辑。下面试作三点评论：

首先，“民族自我”的确突兀。类哲学中类性所内蕴的个人的饱满个性，不是泛泛的个性，它首先是相对于“三形态论”中第一个样态，即群体本位的独立性。也就是说，个体自我首先是作为人的自我，而不是首先作为群体之一分子的个体。笛卡尔式的能思的“我”，与是或不是法国人无关，“我”甚至都不必有身体。洛克式的因劳动而有财产权的所有者，与是或不是英国人无关，这所有者是作为人而有财产权利的。马克思“三形态论”中人的独立性或独立性的人，与是或不是德国人无关，这样的独立个人是人类意义上的个人。高清海主体性哲学所主张的在市场经济中解放的个人，与是或不是中国人同样无关，这样的个人首先是作为人的个人，而不是首先作为中国人的个人。作为类性之历史性实存的独立个人，可以是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或中国人，事实上在现时代大概也不得不是某一国的人，但这都不是本质所在。以独立于本位群体为首要规定的个人的个性，其承担者只能是现实的个人，不能类比到某种群体，因此“一个人如此，一个民族也是如此”是不能成立的。否则，必是另一种逻辑。“民族自我”的论述所呈现的逻辑是比较性的空间逻辑，其内在要求是设想某种“他者”，这“他者”实际就是“西方模式”或“西方”。这种意义上的“他者”往往是抽象的，亦即贫乏的或漫画化的。而在不作为“他者”的时候，“西方”本来是丰富的，充满了内在的张力和变数。

其次，比较性的空间逻辑势必消解辩证性的历史逻辑。最不难看到的是，既然“西方”被隔为他者，“西方人”有西方人的痛痒，中华民族有中华民族的痛痒，各有特殊性，我们的痛痒甚至是西方人难以领会的，那么，无论如何都是西方人的马克思，按理就难以领会“我们”的痛痒，所以“我们以马克思的哲学为指导”这一提法难以成立，而高清海主体性哲学尤其是类哲学恰恰是“以马克思的哲学为指导”的。也就是说，让马克思在，历史逻辑就在；要用比较性的空间逻辑，马克思就不得不随“西方”一同隔为他者，从而辩证的历史逻辑就被取消了。

最后，比较性空间逻辑自有其道理，正如辩证性历史逻辑自有其道理，但是，二者难以两立，也难以调和，更不能说一个是另一个的发展。如果说以“民族自我”或“中华民族的未来发展需要有自己的哲学理论”为核心议题的这类高清海晚年哲学论述也是高清海哲学的有机组成部分，那么，高清海哲学实际上就含有这两类逻辑。同时，其主体性哲学的主体“自我”就含有并不属于同一类逻辑的三种主体，即个体、类和族群（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西方人、中华民族等）。在这个意义上，高清海哲学显示出某种逻辑上的不融贯。这类不融贯也不只存在于高清海哲学中，实际上它广泛存在于近50年来的当代中国哲学中。

马天俊，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暨哲学系教授

摘自：《现代哲学》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