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瑶:魏晋小说与方术——中古文学史论之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14 次 更新时间:2024-12-10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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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 (进入专栏)  

《汉书·艺文志》所录小说凡十五家,今已皆佚,惟据所录篇目的名字和次序看来,由伊尹说至黄帝说九家,皆称太古的人物,班固注已以“迂诞依托”目之。以下六家,封禅文说,虞初周说,班注皆云“武帝时”;待诏臣饶心术,颜师古引刘向《别录》云,饶是“武帝时待诏”;臣寿周纪,班注“宣帝时”;百家则据刘向《说苑叙录》:“除去与《新序》复重者,其余者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一篇,应劭云:“道家也,好养生事,为未央之术。”依次序看来,这六种当然全是汉人所作。前九种既为依托,最早也只能是战国末期的作品,其中自有不少出于汉人的。《四库提要·小说类序》云:“张衡《西京赋》曰:小说九百,本自虞初,《汉书·艺文志》载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注称武帝时方士,则小说兴于武帝时矣;故伊尹说以下九家,班固多注依托也。”而且就所依托的人名如伊尹、黄帝等看来,和后面六种所说的封禅养生的内容,也是属于一类的;班注虞初周说下为“河南人”,武帝时以方士侍郎,号“黄车使者”,则张衡所言小说本自虞初的说法。也就是说小说本自方士。证以《汉志》所列各家的名字和班固的注语,知汉人所谓小说家者,即指的是方士之言;而且这和《后叙》中小说家出于稗官的说法,也并不冲突。汉魏六朝对于小说的观念和小说的内容,都和这起源有关系。

《后汉书·方术传序》云:“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后王莽矫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趣时宜者,皆驰骋穿凿,争谈之也。故王梁、孙咸名应图篆,越登槐鼎之任;郑兴、贾逵以附同称显,桓谭、尹敏以乖忤沦败,自是习为内学,尚奇闻,贵异数,不乏于时矣。”所谓方士就是方术之士,据《史记·始皇本纪》及《封禅书》等所载,秦汉时海上燕齐的方士甚多,汉武帝时李少君曾拜文成将军,栾大拜五利将军,贵震天下;此后也“不乏于时”。但方士本来的地位是很低的,为士流所不齿,所以《方术传序》说:“通儒硕生,忿其奸妄不经,奏议慷慨,以为宜见藏摈”;这正和小说家之厕于诸子略十家中,而谓“可观者九家”,没有小说家的道理是一样的。吴薛综注张衡《西京赋》“小说九百,本自虞初”下云:“小说,医巫厌祝之术”,厌祝是“定祸福决嫌疑”的方术,巫医是操这种方术的人;但虞初《汉书》明说是方士,足见方士是由巫医来的。巫是通于人神之间的人物,疫病是神加于人的惩罚,所以医者多以巫充之,因为他可以祝祷神明。因此在上古时,巫医是不分的。《论语》孔子说:“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说文》酉部医字下云:“古者巫彭初作医”,周礼“夏官巫马”郑注:“知马祖先牧马社马祟之神者,马疾若有犯焉,则知之,是以使与医同职。”贾疏云:“巫知马祟,医知马病也。”《后汉书·费长房传》言其师奉壶中老翁后,翁与一符曰:“以此主地上鬼神”,长房“遂能医疗众病,鞭笞百鬼”。可知巫医在古代本为一种人,他的职务是通于神明,因此能够如《后汉书·方术传序》所谓“定祸福,决嫌疑,幽赞于神明,遂知来物”。同书《华佗传》说他“精于方药”,而荀或即说“佗方术实工”;足见巫医之术就是方术,所以方士即是由巫来的。而薛综以为小说是“医巫厌祝之术”的说法,也大致是适用于汉魏六朝这个时代的。

巫在社会上的地位很低,上引《论语》的话已是很好的说明。而且时代愈晚,人类的智力认识愈进步,巫的地位也就愈低。《太平御览》七三四引《东观汉记》云:“高凤年老,执志不倦,名声著闻,太守连召请,恐不得免,自言本巫家,不应为吏。”《晋书·王恭传》云:“淮陵内史虞珧子妻裴氏有服食之术,常衣黄衣,状如天师,(会稽王)道子甚悦之,令与宾客谈论,时人皆为降节。恭抗言曰:‘未闻宰相之座有失行妇人。’坐宾莫不反侧。道子甚愧之。”因此由巫而来的方士底地位也是很低的(方士与巫有别,说详后)。《后汉书,郎觊传》云:“父宗……善风角、星算、六日七分,能望气占候吉凶,常卖卜自奉。……后拜吴令……(上)以博士征之。宗耻以占验见知,闻征书到,夜悬印绶于县廷而遁去。”《后汉书·华佗传》云:“为人性恶难得意,且耻以医见业。”《晋书·葛洪传》后史臣曰:“夫语怪征神,伎成则贱,前修贻训,鄙乎兹道。景纯(郭璞)之探策定数,考往知来,迈京管于前图,轶梓灶于遐篆。而宦微于世,礼薄于时,区区然寄《客傲》以申怀,斯亦伎成之累也。”这虽是唐人所论,但确乎是事实。《宋书·范晔传》云:“初鲁国孔熙先博学有纵横才志,文史星算,无不兼善。”“素善天文”,“善于治病,兼能诊脉”。及以谋逆伏诛后,文帝责前吏部尚书何尚之曰:“使孔熙先年将三十作散骑郎,那不作贼?”因为以方术知名的人,出身当然不高,在那个门阀势力笼罩下的社会中,是很难在政治上得意的。不只郭璞、孔熙先如此,即如通“图纬方伎”而位登台司的张华,也是“少孤贫,自牧羊”的,不过因了偶然的因缘,贾后“以华庶族,儒雅有筹略,进无逼上之嫌,退为众望所依”,才“倚以朝纲”的。葛洪也是“少好学,家贫,躬自伐薪以贸纸笔”(并见《本传》)。因为如果他出身于名门大族,他就耻学方术了。

但方术仍然有它深厚的社会基础,因为巫医之术本是盛行于民间的。《盐铁论·散不足篇》云:“世俗饰伪行诈,为民巫祝,以取厘谢。坚额健舌,或以成业致富。故惮事之人,释本相学;是以街巷有巫,闾里有祝。”《后汉书·第五伦传》云:“会稽俗多淫祠,好卜筮。民常以牛祭神,百姓财产以之困匮。”应劭《风俗通义》“城阳景王祠”条下云:“自琅琊青州六郡,及渤海都邑,乡亭聚落,皆为(汉朱虚侯刘章)立祠。造饰五二千石车,商人次第为之,立服带绶,备置官属;烹杀讴歌,纷籍连日。转相诳曜,言有神明,其谴问祸福立应,历载弥久,莫之匡纠。惟乐安太傅陈蕃,济南相曹操,一切禁绝,肃然政清。陈、曹之后,稍复如故。”而《后汉书·刘盆子传》言赤眉樊崇军中“常有齐巫鼓舞祠城阳景王以求福助。巫狂言景王大怒,曰:‘当为县官,何故为贼?’有笑巫者辄病,军中惊动。”足见民间淫祠也都是有巫的。又《后汉书·宋均传》云:“调补辰阳长。其俗少学者而信巫鬼。”又云:“浚遒县有唐、后二山,民共祠之,众巫遂取百姓男女以为公妪,岁岁改易。”可知一切的淫祠都须以巫为媒介,而淫祠是普及于民间的。《史记·封禅书》说“长安置祠祝官女巫”,下且分梁、晋、秦,荆等属,足见巫风是普行民间各地的。一般地说,巫术大致都属于鼓舞祠醮一类,是相当原始的。如果巫术能略加精到一点,就是说巫本身的知识略高一点,能用更多的迷惑来得到人的信仰,这便成了方术。《后汉书·徐登传》云:“徐登者,闽中人也。本女子,化为丈夫。善为巫术。又赵炳,字东阿,东阳人,能为越方。……共以其术疗病……但行禁架,所疗皆除。”“越方”是指越之方术,其实也还是巫术。是见方术与巫医之术,正如方士与巫一样,是没有根本差别的。不过巫的知识低,所以书籍中只有别人关于巫的记载,没有巫自己写的书;他的受人信仰是直接的,感召的。方土虽出于巫,但他懂得多,可以凭借他的知识来自神其术,所以就有方士所作的书籍了。(《隋志》虽有《巫咸星经》一卷,但巫咸是《庄子》、《离骚》中所言的古代神巫,这自然是后代方士所假托的。)

巫是一种职业,他的生活基础依附于民间;到成了方士以后,他自然就不满意于原有的地位;像经生、儒士一样,他也想干禄,想把生活的基础依附在帝王贵族间,这本是很自然的要求,即使是巫,像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宋元凶劭因信惑女巫严道育的弑逆,也还是想乘机求腾达的;不过机会不多而已。到了知识高一筹的方术之士,虽然出身仍是低微,但抱负即随着增大了。《三国志·管辂传》注引《辂别传》云:“自言:‘知我者稀’则我贵矣,安能断江汉之流,为激石之清?乐与季主论道,不欲与渔父同舟,此吾志也。’”管辂的父亲是琅琊即丘长,出身也是很寒微的。但普通一个人到以方术知名以后,就有两种情形,一种是耻以方术见长而改途的,如前面所举的郎宗,一种则是恃方术而干禄的,例如李少君栾大;事实上当然是后者的情形多,因为改途并不是件容易事,而且帝王贵族们也有对方术的要求。但真能像秦皇、汉武一样笃好神仙的君王,毕竟很少,因此以方术得志的实际例子,当然也不多。不过帝王们虽不笃信,却也愿这些人的方术能够有效验;因为长生先知,以及兴国广嗣等说法,都是他们所衷心祈求的。所以对于方士们虽不委予重任,但仍是加以招致收容的;不过地位不高而已。因此如何地想法来自神其术,来促进帝王贵族们像汉武帝一样地热心,便是方士们所积极企求的了。《三国志·华佗传》注引曹植《辩道论》云:“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甘陵有甘始,庐江有左慈,阳城有却俭。始能行气导引,慈晓房中之术,俭善辟谷,悉号三百岁……自家王与太子及余兄弟咸以为调笑,不信之矣。然始知上遇之有恒,奉不过于员吏,赏不加于无功,海岛难得而游,六黻难得而佩,终不敢进虚诞之言,出非常之语。余常试却俭,绝谷百日,躬与之寝处,行步起居自若也。夫人不食七日则死,而俭乃如是。然不必益寿,可以疗疾而不惮饥馑焉。左慈善修房内之术,差可终命;然自非有志至精,莫能行也。甘始者,老而有少容,自诸术士共归之……始若遭秦始皇、汉武帝,则复为徐市、栾大之徒也。”魏晋间帝王们对待方士的态度,和曹操都差不多;但士大夫间笃行的人,却是很多的。同篇注又引曹丕《典论》云:“初、(却)俭之至市,伏苓价暴数倍,议郎安平李覃,学其辟谷餐伏苓,饮寒水,中泄利,殆至陨命。后(甘)始来,众人无不鸱视狼顾,呼吸吐纳,军谋祭酒弘农董芬,为之过差,气闷不通,良久乃苏。左慈到,又竞受其辅导之术,至寺人严峻,往从间受,阉竖真无事于斯术也。”这些方士们为了自身的利益、为了干禄,当然要自神其术,来适迎帝王贵族们的要求,因为这是有可能性的。因此方士们也常常挟神书异籍来自重,淮南王的枕中鸿宝秘书,就是例子。神仙思想本起于人类对自然力的幻想和个人欲望底无限制的延长,方士正是企图来为帝王贵族们解决这一问题的。

方术的发展后来便成了道教,所以道教的道术和企图,也是和方士一样的。《后汉书·襄楷传》云:“初、顺帝时,琅琊宫崇诣阙,上其师于吉于曲阳泉水上所得神书百七十卷,皆缥白素朱介青首朱目,号《太平清领书》。其言以阴阳五行为家,而多巫觋杂语。……后张角颇有其书焉。”《三国志·张鲁传》云:“祖父陵,客蜀,学道鹄鸣山中,造作道书以惑百姓。从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号米贼。”注引《典略》曰:“熹平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曜。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骆曜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修为五斗米道……修法略与角同。……后角被诛,修亦亡。及(张)鲁在汉中,因其民信行修业,遂增饰之。”这以后就流为盛行于魏晋时的天师道;仅就其所奉神书的名字是“太平”看来,也可知道是为了备帝王采择的。《后汉书·襄楷传》章怀太子注引《太平经典·帝王篇》云:“真人问神人曰:‘吾欲使帝王立致太平,岂可闻邪?’神人言:‘但顺天地之道,不失铢分,则立致太平。’……理国之道,多人则国富,少人则国贫。”所以襄楷上疏说:“前者宫崇所献神书,专以奉天地顺五行为本,亦有兴国广嗣之术,其文易晓,参同经典;而顺帝不行,故国胤不兴。”可知方士一贯的最高理想,就是将方术卖与帝王家;而自己成为卿相公侯一流的人物。天师道盛行以后,主要的基础还是在民间,这和巫术流行在民间的道理是一样的。《晋书·孙恩传》云:“世奉五斗米道。恩叔父泰,字敬远,师事钱唐杜子恭。而子恭有秘术,尝就人借瓜刀,其主求之,子恭曰:‘当即相还耳。’既而刀主行至嘉兴,有鱼跃人船中,破鱼得瓜刀。其为神效往往如此。子恭死,泰传其术。然浮狡有小才,诳诱百姓,愚者敬之如神。皆竭财产,进子女,以祈福庆。”后来孙恩起兵,“八郡一时俱起,杀长吏以应之,旬日之中,众数十万”。可知道教所恃的仍是方术,而在民间是有着深厚基础的。但有些知识或方术高一点的道士,却仍然和方士一样,是尽力想法来向上干政的。《晋书·周札传》云:“时有道士李脱者,妖术惑众,自言八百岁,故号李八百。自中州至建邺,以鬼道疗病,又署人官位,时人多信事之。弟子李弘养徒潛山,云应谶当王。故(王)敦使庐江太守李恒告札及其诸兄子,与脱谋图不轨。”因此无论方士或道士,都是出身民间而以方术知名的人,他们为了想得到帝王贵族们的信心,为了干禄,自然就会不择手段地夸大自己方术的效异和价值。这些人是有较高的知识的,因此志向也就相对地增高了,于是利用了那些知识,借着时间空间的隔膜和一些固有的传说,援引荒漠之世,称道绝域之外,以吉凶休咎来感召人;而且把这些来依托古人的名字写下来,算是获得的奇书秘籍,这便是所谓小说家言。《汉志》叙小说家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闾里小智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就巫与方术之盛行于民间说,“街谈巷语,道听涂说”的话是并不错的;不过“稗官”不是如淳所谓“王者欲知里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像采诗的王官而已。《文选》江文通杂体诗拟李都尉首,李善引桓谭《新论》说:“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也和这情形相合;足见小说是“医巫厌祝之术”的观念,是通行于汉魏六朝这个时代的,《晋书·艺术传》序云:“详观众术,抑惟小道,弃之如或可惜,存之又恐不经。载籍既务在博闻,笔削则理宜详备。”这正是《汉书》诸子略序小说家的态度。本来巫医也是起源于对自然威力的疑惧和适应,和阴阳家有相同的地方,但如三统五德以及大九州之说,终算是给予了自然一种完成的解释,和街谈巷语道听涂说的丛残小语不同,所以小说家便只能厕于九家之末。这情形正和儒者看不起巫与方士来是一样的,虽然他自己也未必全不相信。应劭《风俗通义》云:“武帝时迷于鬼神,尤信越巫,董仲舒数以为言。武帝欲验其道,令巫诅仲舒,仲舒朝服南面,诵咏经论,不能伤害,而巫者忽死。”这记载出于应劭,正是儒士们看不起方士,而他又未尝不相信方术的好例子;但也可以看出方士们社会地位的低微来。

《梁书·陶弘景传》云:“性好著述,尚奇异,顾惜光景,老而弥笃。尤明阴阳五行,风角星算,山川地理,方图产物,医术本草。”陶弘景是集道术大成的人物,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方士的大致种类来。(一)前知吉凶。《庄子·应帝王篇》云:“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生死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后汉书·方术传序》云:“占也者,先王所以定祸福,决嫌疑,幽赞于神明,遂知来物者也。”管辂、郭璞的占筮,全属于这一类。(二)医疗疾病。古代巫医不分,前已言及。因此后代方士也多精练医术,葛洪撰《金匮药方》一百卷,《肘后备急方》四卷(《晋书·葛洪传》),陶弘景撰《补阙肘后方》一百九卷(《隋志》),都是例子。这和前知之术本是互相关连的。《后汉书·华佗传》云:“又有疾者,诣佗求疗,佗曰:‘君病根深,应当剖破腹。然君寿亦不过十年,病不能相杀也。’病者不堪其苦,必欲除之。佗遂下疗,应时愈,十年竟死。”(三)地理博物之学。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以《山海经》一书中为最多,书中多记海内外山川异物及祭祀神祇等,而祀神之物多用糈,与巫术相合,所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以为是古之巫书。《四库提要·山海经》下云:“书中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故道藏收入太元部竞字号中,究其本旨,实非黄老之言。然道里山川,率难考据,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允。核实定名,实则小说之最古者尔。”山川异域在交通不便的时代看来,具有很浓重的神秘性和伟大感,因之也是最合于神仙所居的假想地方。借了荒漠绝域的隔阂来自炫其术,又夸示珍物异宝以示其实有,所以博物地理便成了方士的专学了。《山海经》略显于汉而盛于魏晋,郭璞为作注文和图赞,后江灌亦有图赞,方士们常喜言及。因了人类的好奇心和难知底蕴的神秘感,地理博物的材料遂借着“奇”而变为方术了。张华的“多通图纬方伎之书”和“博物洽闻,世与无比”,就是属于这一类。《晋书·张华传》云:“惠帝中,人有得鸟毛长三丈,以示华。华见,惨然曰:‘此谓海凫毛也,出则天下乱矣。’”像这一类的例子很多,也是方术的一种。

上面所分的三种性质,其实是相通的。山川地理是神仙所居的地方,珍宝异物是神仙所用的东西,前知吉凶和治疗疾病是通于神仙和役使鬼物的结果。所以方术干脆就是通于鬼神之术。《宋书·二凶传》云:“有女巫严道育,本吴兴人,自言通灵,能役使鬼物……(元凶)劭等敬事,号曰天师。”神仙鬼道是中国很早就有的观念,道教正是继承着这一传统;只有因果轮回等说法,才是佛教输入后盛行的。神仙是实有的,而且是可以修炼得到的,葛洪《神仙传》中的许多人物,都是以前的名士和方士。一个人修成神仙以后,就可以长生不老,不食谷物,无忧无虑,云游仙山。这本是人类不满于现实生活的反映,神仙正是在幻想中对现实缺陷的弥补,所以神仙是不愁衣食和生死疾病的。这境界可以修炼得到,也正是使人发生信仰的基础。孙恩据会稽,“号其党曰长生人”;后来投海自沉,同党即称之为“水仙”(《晋书·孙恩传》),因为它有一定的社会基础,所以“服药求神仙”的人还是很多的。

这些方术同样也迎合了帝王贵族们的需要,而这也正是方士们所渴望的。“王莽矫用符命,光武尤信谶言”,对先知吉凶当然是很感兴趣的。《史记·封禅书》说:“天子病鼎湖甚,巫医无所不致。”《后汉书·华佗传》说:“(曹)操积苦头风眩,佗针,随手而差。”对医疗疾病也不会不需要。殊方异物,灵芝草,火浣布,以及封禅祈福等事,使地理博物之学也同样有用处。但更重要的是帝王也同样有成神仙的要求;这不仅因为可以“太平”或“兴国广嗣”等政治目的,最重要的还是在长生不死一点。《左传》昭公二十年云:“齐侯(景公)至自田,晏子侍于遄台。……饮酒乐,公曰:‘古而无死,其乐若何!’”秦皇汉武的求不死之药,都是基于这种动机。曹植《平陵东行》云:“灵芝采之可服食,年与王父无终极。”王嘉《拾遗记》云:“灵帝初平三年,游于西园。……盛夏避暑于裸游馆,长夜饮宴。帝嗟曰:‘使万岁如此,则上仙也。’”正是针对着这一要求说的。托名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所记载的物产大部分是仙草灵药,例如“元洲,在北海中,地方三千里,去南岸十万里。上有五芝玄涧,涧水如蜜浆,饮之长生,与天地相毕。服此五芝,亦得长生不死,亦多仙家”。这都是为了迎合长生的要求的。

但“服药求神仙,多为药所误”,方士修炼成仙的办法都是很难而且很慢的,所以叫做“苦修”。例如服食房中,行气导引,都需要极漫长的时间,而且随时可能出毛病;这对于帝王贵达们是很不耐烦的。但方士的最高理想又是卖给帝王家,所以后来便找出了一条捷径,就是炼丹。这种方法有效时可以一举成仙,最低也可增寿若干年,是很爽快的办法。而且炼丹所需的钱极多,普通人无力办理;炼时又须方士亲自依方为之,这正是方士为帝王贵达们服务的好机会,而又为一般人所很难模仿的。《抱朴子·金丹篇》云:“昔左元放于天柱山中精思,而神人授之金丹仙经。……郑君以授余……受之已二十余年矣。资无担石,无以为之,但有长叹耳。”《颜氏家训·养生篇》云:“人生居世,触途牵絷。幼小之日,既有供养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衣食资须,公私劳役,而望遁迹山林,超然尘滓,千万不遇一耳。加以金玉之费,炉器所须,益非贫士所办。学如牛毛,成如麟角,华山之下,白骨如莽,何有可遂之理。”颜之推是信奉佛教的,不赞成修仙,但他说的也确乎是一般人所感到的困难。《南史·陶弘景传》云:“武帝既早与之游,及即位后,恩礼愈笃,书问不绝,冠盖相望。”“弘景既得神符秘诀,以为神丹可成,而苦无药物。帝给黄金、朱砂、曾青、雄黄等。后合飞丹,色如霜雪,服之体轻。及帝服飞丹有验,益敬重之。每得其书,烧香虔受。”“天监中,献丹于武帝。中大通初,又献二刀,其一名善胜,一名威胜,并为佳宝。”梁武帝对他的礼遇,正是因为他的方术。《南史·陶弘景传》又说:“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月中常有数信,时人谓为山中宰相。”这正是一个方士所企求的理想结果。

佛教虽汉代已入中国,但在东晋以前,人们仅认为是方术的一种,而信仰佛教的人中,也有的为了还没有深刻的认识,或为了推广信徒,也寻常和方士来相比附。《后汉书·襄楷传》曾说他进过宫崇神书。但他又上桓帝疏说:“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黄老、浮屠既可并称而以“此道”概之,足见当时认为二者是并无区别的。晋法显《神僧传》说佛图澄“喜念神咒,能役使鬼物。以麻油杂烟灰涂掌,千里外事,皆彻见掌中,如对面焉。亦能令洁斋者见。又听铃音以言事,无不效验”。这不就是一个方士的描述吗?所以魏晋早期的小说中,也很少有佛教的影响。宋齐以下,佛法才大盛,于是和方士属于同样的动机,佛教徒也有用小说来阐明因果轮回等,以宣扬教法的。正像《弘明集》中所载的那些关于佛道的论争一样,在街谈巷语的小说里,也有了佛教和方术底内容的差异了。《宋书·宗室传》说临川王义庆晚节奉养沙门,颇致费损,义庆有《幽明录》三十卷,今佚;但类书中征引颇多,今鲁迅《古小说钩沉》中有辑录。下面一则,最可以表示出后来佛教也用小说来攻击道教方术,借以宣扬佛法的情形;但这是魏晋以后的作品了。

巴丘县有巫师舒礼,晋永昌元年病死,土地神将送诣太山。俗人谓巫师为道人,路过冥司福舍前,土地神问吏:“此是何等舍?”吏曰:“道人舍。”土地神曰:“是人亦道人,便以相付。”礼入门,见数千间瓦屋,皆悬竹帘,自然床榻,男女异处;有诵经者,呗偈者,自然饮食者,快乐不可言。礼文书名已至太山门,而身不至,推问土地神,神云:“道见数千间瓦屋,即问吏,言是道人,即以付之。”于是遣神更录取。礼观未遍,见有一人,八手四眼,提金杵,遂欲撞之,便怖走还出门;神已在门迎,捉送太山。太山府君问礼:“卿在世间,皆何所为?”礼曰:“事三万六千神,为人解除祠祀,或杀牛犊猪羊鸡鸭。”府君曰:“汝佞神杀生,其罪应上热熬。”使吏牵著熬所,见一物,牛头人身,捉铁叉,叉礼著熬上宛转,身体焦烂,求死不得。已经一宿二日,备极冤楚。府君问主者:“礼寿命应尽?为顿夺其命?”校录籍,余算八年。府君曰:“录来。”牛首人复以铁叉叉著熬边。府君曰:“今遣卿归,终毕余算;勿复杀生淫祠。”礼乃还活,遂不复作巫师。(录自鲁迅《古小说钩沉》中所辑《幽明录》)

正如儒家的称道尧舜一样,方士,后来的小说家,也需要举出一个帝王来做因信任方士而能够太平兴国的标准例子。黄帝天乙太遥远,而且已被传说和他们自己的附会给“神化”了;秦始皇国祚不长,自然是不吉祥的;因此最合标准的人物,便莫过于汉武帝了。西汉的太平盛世一直是后来帝王们所企羡的,而武帝正是这时期集中文治武功的英雄式的领袖。现在给他这太平治绩加一点解释,说是凭着“神助”;这样,既不损害现存帝王的面子,而这条路也是很容易模仿的,只要相信神仙和方士;于是汉武帝便自然成了小说家底理想聚积的目标了。其次便是淮南王刘安,《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第十四》说他“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言神仙黄白之术”。这当然是有可以凭借的线索的。这两个人都是所能找到的相信神仙的最好的例子,但并不是最理想的例子;因为他们的结果都没有成仙,是载于正史的。因此使不能不以小说或者说是逸史,来弥补这事实上的缺陷。《海内十洲记》说西胡月支国遣使献香四两,以之烧于城内,其死未三月者皆活;但因武帝恨使者言不逊,欲收之,遂失使者及余香,后来“帝崩于五柞宫,已亡月支国人鸟山‘震檀’,‘却死’等香也。向使厚待使者,帝崩之时,何缘不得灵香之用邪?自合命殒矣”。这是说汉武帝相信神仙方士还不够虔诚,所以才会死的。《汉武故事》说:“时上年六十余,发不白,更有少容,服食辟谷,希复幸女子矣。……三月丙寅,上昼卧不觉;颜色不异,而身冷无气,明日色渐变,闭目。乃发哀告丧。未央前殿朝晡上祭,若有食之者。……常所御,葬毕,悉居茂陵园。上自婕妤以下二百余人,上幸之如平生,旁人不见也。”《汉武内传》也于叙述了武帝死后的灵验后说:“按九都龙真经云:‘得仙之下者,皆先死。过太阴中,炼尸骸,度地户,然后乃得尸解去耳。’且先敛经杖,乃忽显出,货于市中;经见山室,自非神变幽妙,孰能如此者乎!”这是说武帝并没有死,而是尸解成仙的。《抱朴子·论仙篇》云:“案《仙经》云:‘上士举形生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总之,这两种说法都是希图以小说来弥补历史事实,以便炫耀方术的。关于淮南王刘安的也是一样,《风俗通义》云:“俗说淮南王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鸿宝苑秘枕中之书,铸成黄白,白日升天。”应劭据《汉书》辩之;结云:“安所养士,或颇漏亡,耻其如此(畏罪自杀),因饰诈说;后人吠声,遂传形耳。”可知这本是街谈巷语的“俗说”,而是出于“耻其如此”的方士的。《神仙传》也记刘安白日升天事,后云:“汉史秘之,不言安得神仙之道,恐后世人主,常废万机,而竞求于安道;乃言安得罪后自杀,非得仙也。”这是以史家讳言来解释与史不合的,但动机还是一样。所以又说:“(武)帝大懊恨,乃叹曰:‘使朕得为淮南王者,视天下如脱屣耳。’”,但这种弥补式的解释,总难免有漏洞,而且也很难得到别人的相信,所以就有了更巧妙的办法:凡是言汉事的,干脆就托名作者是班固和刘歆。这对于相信正史实录的人,也不容有所怀疑了。王谟跋汉魏丛书本《汉武内传》云:“右班固《汉武内传》一卷,《隋唐志》俱作二卷,不提撰人。而别有班固《汉武故事》二卷,杂记武帝旧事,及神怪之说;《通鉴》考异云:‘此乃后人为之,托班固名,语多诞妄。’唐张柬之书《洞冥记》云:‘《武帝故事》,王俭造,与《内传》自是两书’……大抵二书皆由后人见武帝惑于方士神仙之说,故祖述《穆天子传》会西王母事为之。而又以《汉书·武帝本纪》,多采《史记·封禅书》,故直托名班固;固实不容如此诞妄也。”又《西京杂记》后有葛洪跋云:“洪家有刘歆《汉书》一百卷,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刘氏。有小异同,固所不取,不过二万许言;今钞取为二卷,名曰《西京杂记》,以补其阙。”宋晁伯宇《续谈助》中《洞冥记》后引张柬之云:“昔葛洪造《汉武内传》、《西京杂记》,虞义造王子年《拾遗录》,王俭造《汉武故事》,并操觚凿空,恣情迂诞,而学者耽阅,以广闻见,亦各其志,庸何伤乎!”可知《西京杂记》和《汉武内传》在唐时都有造于葛洪的传说。后人因葛洪自著《抱朴子》、《神仙传》等书,以为他的地位不必依托古人;又书中称刘向为家君,所以不信是葛洪所作。《四库提要》说:“作洪撰者,自属舛误……今姑从原跋,兼题刘歆、葛洪姓名,以存其旧。”其实只要明白了葛洪这个人和这一串背景,就知道方士著书的目的原在宣扬一种信仰或宗教,是有点只问效果不择手段的;因此即使是葛洪,托名刘歆也并不是可怪的事情。

尧舜为君,也需要稷契为辅的;有了汉武帝这样一个理想化的帝王自然还需要一个佐助他的方士。但这却更困难;武帝虽爱好神仙,但当时的方士却并找不到真正有奇迹和治术的人。李少君栾大虽然以方术显了名,但也以方术丧了身,后来的方士们只好认为他们是冒牌的败类。《神仙传》记刘安遇八公成仙事后,言武帝“遂便招募贤士,亦冀遇八公。不能得,而为公孙卿栾大等所欺。意犹不已,庶获其真者;以安仙去分明,方知天下实有神仙也。”《汉武故事》云:“栾大曰:‘神尚清净’。……上恒斋其中(神室),而神犹不至,于是设诸伪使鬼语作神命云:‘应迎神,严装人海。’上不敢去,东方朔乃言大之无状,上亦发怒,收大,腰斩之。”这样,理想的佐助武帝的方士,便只能落在东方朔身上了。《风俗通义》云:“俗言东方朔太白星精,黄帝时为风后,尧时为务成子,周时为老聃,在越为范蠡,在齐为鸱夷子皮,言其神圣,能兴王霸之业,变化无常。”足见在街谈巷语的“俗言”中底东方朔的地位。《汉书.东方朔传》赞曰:“朔之诙谐,逢占射复,其事浮浅,行于众庶,童儿牧竖莫不眩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故详录焉。”颜师古注云:“言此传所以详录朔之辞语者,为俗人多以奇异妄附于朔故耳。欲明传所不记者皆非其实也。”可知东方朔一直是奇言怪事附着的对象。这因为虽然他并不是方土,但他以“行于众庶”的浮浅事情,就得侍于武帝左右,宠赐有加,已经是很难得的事了;何况逢占射复也是属于先知性质,和方术有同类的性质呢!《三国志·管辂传》云:“馆陶令诸葛原迁新兴太守,辂往祖饯之。宾客并会,原自起,取燕卵、蜂窠、蜘蛛著器中,使射复。卦成,辂曰:第一物,含气须变,依乎宇堂,雌雄以形,翅翼舒张,此燕卵也。第二物,家室倒悬,门户众多,藏精育毒,得秋乃化,此蜂窠也。第三物,觳觫长足,吐丝成罗,寻网求食,利在昏夜,此蜘蛛也。举坐惊喜。”可知东方朔的行为本来有近于方士的地方,所以后来就成为理想化的标准人物了。《汉武内传》言:“其后东方朔一旦乘龙飞去,同时众人见从西北上冉冉,仰望良久,大雾复之,不知所适。”又《初学记》一引《汉武内传》云:“西王母使者至,东方朔死,上问使者,对曰,朔是木帝精,为岁星,下游人中,以观天下,非陛下臣也。”(今本无)《十洲记·序》说汉武帝既闻王母言巨海之中有十洲,始知东方朔非世常人,乃亲问十洲的所在及物名;东方朔云:“臣学仙者耳,非得道之人,以国家之盛美,将招名儒墨于文教之内,抑绝俗之道于虚诡之迹,臣故韬隐逸而赴王庭,藏养生而侍朱阙。”这显然是一种方士唯恐失志的口气。《四库提要·十洲记》下云:“其言或称臣朔,似对君之词;或称武帝,又似追记之文。又盛称武帝不能尽朔之术,故不得长生,则似道家夸大之语,大抵恍惚支离,不可究诘。”又《神异经》也是托名东方朔撰,开首即言东王公玉女事,多述各地异物,是仿《山海经》作的。汉魏丛书本王谟跋此二书云:“今考《汉书》、《艺文志》诸子杂家有东方朔二十篇,次吕览淮南鸿烈后,惜其书不传,而后世独流传此二书及灵棋经,甚矣人之好怪也。《文献通考》以二书人小说家,盖亦有见于此云。”可知小说就是方士的“夸大之语”。

《汉武洞冥记》四卷,题后汉郭宪撰。首有宪自序云:“汉武帝明俊特异之主,东方朔因滑稽浮诞以匡谏,洞心于道教,使冥迹之奥,昭然显著。今籍旧史之所不载者,卿以闻见,撰《洞冥记》四卷,成一家之书,庶明博君子该而异焉。武帝以欲穷神仙之事,故绝域遐方,贡其珍异奇物及道术之人,故于汉世盛于群主也。”卷四云:“武帝末年,弥好仙术,与东方朔狎暱。帝曰:‘朕所好甚者不老,其可得乎?’朔曰:‘臣能使少者不老。’帝曰:‘服何药耶?’朔日:‘东北有地日之草,西南有春生之草。’”可知这也是托言于东方朔和汉武帝来宣扬方术的小说。郭宪事迹载《后汉书·方术传》,《四库提要·汉武洞冥记》下云:“考范史载宪初以不臣王莽,至焚其所赐之衣,逃匿海滨;后以直谏忤光武帝,时有关东觥觥郭子横之语,盖亦刚正忠直之士。徒以潠酒救火一事,遂抑之方术之中。其事之有无,已不可定;至于此书所载,皆怪诞不根之谈,未必真出宪手。又词句缛艳,亦迥异东京,或六朝人依托为之。”郭宪即非方士,这书也不是郭宪所作。不过因为范晔后来与方士孔熙先谋乱,所以对方术特别表扬;遂将郭宪也收入《方术传》中了。(案潠酒救火本是普通方术的一种,而且有迎合人类需要的实际价值,所以方士们常常喜欢称道。除了郭宪救齐国火以外,后汉栾巴曾潠酒救成都火,见葛洪《神仙传》,《后汉书·本传》章怀太子注亦引之。晋佛图澄曾潠酒救幽州火,见《晋书·艺术传》。都是同类的例子。)陈寅恪先生《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考证范晔与天师道之关系甚详,中云:“又蔚宗之为《后汉书》,体大思精,信称良史。独《方术》一传,附载不经之谈,竟与《搜神记》、《列仙传》无别,故在全书中最为不类。遂来刘子玄之讥评。亦有疑其非范氏原文,而为后人附益者。其实读史者苟明乎蔚宗与天师道之关系,则知此传本文全出蔚宗之手,不必致疑也。”范氏后既信天师道,他写《方术传》的态度也就是方士做小说的态度;其中如壶公、蓟子训、刘根、左慈、甘始、封君达诸人的事迹,和葛洪《神仙传》中所载,大半相符,就是例证。所以当然不会没有凭借不实的地方。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云:“然《洞冥记》称宪作,实始于刘昫《唐书》,《隋志》但云郭氏,无名。六朝人虚造神仙家言,每好称郭氏,殆以影射郭璞,故有《郭氏玄中记》,有《郭氏洞冥记》。《玄中记》今不传。”《晋书·郭璞传》言璞“洞五行、天文、卜筮之术”,所载方术灵验的事迹也很多,后且以巫术为王敦所杀。他曾注解《山海经》、《穆天子传》及《楚辞》等,自然是方士中的上乘。而《文选》游仙诗第六首于列叙神仙后,也结以“汉武非仙才”,和小说中的传说是相合的。所以方士每好称郭氏,除了因为他的“诗赋为中兴之冠”,容易流传外,实在因为他本身也是方士出身,说法是可以相符的。小说书中的托名古人,都是这一类性质;是为了宣扬其中的神仙方术的。而且就他们原始的出发点说,也并不如我们所分析的那样,好像是专门为了骗人;这只是一种为社会所决定的发展倾向,在他们主观上,也许还存在着虔诚的信仰。这是宗教,态度可能是很严肃的。因此小说虽然是丛残小语,在作者也许相信它完全是实事和真理。这些事纵然是出于想象的创造,但基于宗教热诚的幻想,也可能使自己相信它是真实的。因此小说的发展和道教的盛行,存在着极密切的关系。而这些作者之托名古人,也只是为了宣扬宗教,自神其术,还存着一种信仰的虔诚,和后世文人的故意作伪欺世,动机是大不相同的。

此外如刘向《列仙传》,体式全仿《列女传》,但《汉志》未录;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谓“不类西汉文字,必非向撰”。《四库提要》以为“或魏晋间方士为之,托名于向耶”?但《魏志》已著录东晋孙绰和郭元祖的《列仙传赞》,又葛洪《神仙传·自序》,言答弟子问仙人有无曰:“秦大夫阮仓所记有数百人,刘向所撰又七十余人;然神仙幽隐,与世异流,世之所闻者,犹千不得一者也。……今复钞集古之仙者见于仙经服食方及百家之书,先师所说,耆儒所论,以为十卷,以传知真识远之士。”又谓“刘向所述,殊甚简略”。可知这书也和托名秦大夫阮仓,以及《西京杂记》的托名刘歆一样,一定是魏晋方士所撰的。《隋志》又有《列异传》三卷,题魏文帝撰,今佚,但类书中常有引及,内容正如《隋志》所云,“以序鬼物奇怪之事”,且杂有文帝以后之事迹。按《魏志·华佗传》注引魏文《典论》论却俭等事云:“人之逐声,乃至于是。”又言:“刘向惑于《鸿宝》之说,君游眩于子政之言,古今愚谬,岂惟一人哉!”可知这书必非魏文帝所作,而且也没有托名魏文帝的必要《隋志》当系误题。《两唐志》题张华撰,比较近理,一定是有所根据的。《搜神后记》之题陶潜撰,也是因为陶集中有《读山海经》等诗,而《桃花源记》又可附会于神仙,才有可以凭借的线索的。

现传本的六朝小说,和《隋唐志》的著录卷数,都不相合;内容零乱,全非完帙。很多都是缀合残文而加以傅丽补辑的;因此对于作者的疑问也就很多。这些作者本不是为了立言或不朽才著述的,因而所述的异闻奇事也就只注重在事情的性质和意义,而不注重在文辞结构或人物;这本是街谈巷语的东西,所以叫做“小说”是和成一家言的大人先生之说不同的。因为这样,文人名士们就不会怎样看重它,所谓“好奇之士,无所弃诸”,就是说喜欢小说的人只是为了它的“奇”,而不是为了它的“文”或“言”。而齐梁以后,不只佛教盛行,道教的一套体系也因受佛典的影响而臻于完整细密了,像陶弘景的真诰,便是例子。所以神怪鬼物的记载,也就不大容易引起人的兴趣,自然也就很难引起信仰了。六朝小说的残散失传,和这些都有关系。

王嘉《拾遗记》说张华“捃采天下遗逸,自书契之始,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里所说,造《博物志》四百卷,奏于武帝”。这故事的真实性当然有问题,但可证明现存《博物志》中所记的那些异境奇物和琐闻杂事,一部分就是“闾里所说”的内容,而这正是属于方士的知识。干宝《搜神记》的自序说是为了“发明神道之不诬”的,刘敬叔的《异苑》自然也是同类;这和葛洪撰《神仙传》的动机是一样的,都是属于侈谈神仙异闻的方士之言。(《搜神记》系据《四库》著录之《津逮秘书》二十卷本而言。另王谟所刊之汉魏丛书八卷本,中杂佛语甚多,与前者几全不相同。友人范宁君据《续高僧传》,《六释道辨传》,考定今八卷本《搜神记》乃赵宋以后人据北魏僧昙永所著之《搜神论》残卷而增补者,其说甚确。文名《八卷本〈搜神记〉考辨》,载一九四七年七月天津《民国日报》副刊“图书”。)体例比较奇特的是王嘉的《拾遗记》,今本附梁萧绮作论,命之曰录。(明胡应鳞《笔丛》疑即萧绮所作,但不可从。)首有萧绮序云:“文起羲炎以来,事讫西晋之末,五运因循,十有四代。乃搜撰异同,而殊怪必举,纪事存朴,受广向奇,宪章稽古之文,绮综杂编之部,《山海经》所不载,夏鼎未之或存,乃集而记矣。辞趣过诞,音旨迂阔,推理陈迹,恨为繁冗。多涉祯详之书,博采神仙之事,妙万物而为言,盖绝世而宏博矣。”《晋书·王嘉传》云:“王嘉字子年,陇西安阳人也。……滑稽好语笑,不食五谷,不衣美丽,清虚服气,不与世人交游。隐于东阳谷,凿崖穴居,弟子受业者数百人,亦皆穴处。”“苻坚累征不起,公侯已下咸躬往参诣,好尚之士无不师宗之。问其当世事者,皆随问而对。好为譬喻,状如戏调;言未然之事,辞如谶记”,“其所造《牵三歌谶》,事过皆验,累世犹传之。又著《拾遗录》十卷,其记事多诡怪,今行于世”。就《晋书·王嘉传》看来,王嘉当然是很标准的方士,而且就他的谶记能“累世犹传”说,简直像近代民间传说中的诸葛亮和刘伯温,是很有势力的;所以当时有数百弟子跟他受业。但更重要的是“苻坚累征不起”,而且“好尚之士,无不师宗之”,足见他并不只是一个普通方士,同时也是一代师宗。(那是在北方的苻坚,文化是比较落后的。)这样,在《拾遗记》中,他便把传说和历史来小说化了。因为他是方士,所以“殊怪必举”,“博采神仙之事”(《拾遗记·序》);因为他又是一代师宗,所以他能写得“事丰奇伟,辞富膏腴”(《四库提要》语)。文字写得绮丽,而且也有了人物和结构的雏形。但后人因为内容和史传不合,所以多斥他怪诞。《四库提要》云:“其言荒诞,证以史传皆不合。如皇娥谯歌之事,赵高登仙之说,或上诬古圣,或下奖贼臣,尤为乖迕。”汉魏丛书本王谟跋云:“昔太史公尝病百家言黄帝文不雅驯,而嘉乃凿空著书,专说伏羲以来异事;其甚者至以卫风桑中,托始皇娥为有淫泆之行。诬罔不道如此,其见杀于(姚)苌,非不幸也。”以史法和道德来绳方士之言,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本是街谈巷语的小说。而且照近代“小说”的观念说,这也许是魏晋时比较最接近“小说”的一种。

释慧皎《高僧传》叙录云:“宋临川康王义庆《宣验记》及《幽明录》,太原王琰《冥祥记》……陶渊明《搜神录》,并傍出诸僧,叙其风素,而皆是附见,亟多疏阙。”(按此亦《搜神后记》非渊明所撰之一旁证)《幽明录》前已言及,《宣验记》及《冥祥记》今不存,鲁迅《古小说钩沉》中有辑录。内容大致都是记载经象灵验和轮回报应的。这些本来全是宣扬佛教的书,但和方士写神仙怪异是属于同一动机,所以后人也视为小说,和这同类性质的今尚存有颜之推的《还冤志》,是引经史来证明因果报应的。《四库提要·还冤志》三卷云:“自梁武以后,佛教弥昌,士大夫率皈礼能仁,盛谈因果。之推《家训》有《归心篇》,于罪福尤为笃信,故此书所述,皆释家报应之说。”除了这种完全辅教性质的书外,因为佛典的流行,齐梁人作的小说中也有受到佛经故事影响的;例如今存吴均续《齐谐论》中“阳羡许彦求寄鹅笼”的故事。本来小说的传统就注重在奇闻异事的广征博采,所以在佛典流行后,作者无意中就受到这些外来新奇故事的影响了。

前面提过东方朔“行于众庶”的事情,除了逢占射复以外,还有一种是“诙谐”;《汉书·东方朔传》后赞说他“诙达多端,不名一行,应谐似优,不穷似智”。而作《拾遗记》的王嘉也是“滑稽好语笑”,“好为譬喻,状如戏调”的(《晋书·王嘉传》),可知诙谐也是方士行为的一端。这本是很古的传统。方士出于巫,而巫和优本来是不分的。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云:“《楚辞》之灵,殆以巫而兼尸之用者也。其词谓巫曰灵,谓神亦曰灵。……是则灵之为职,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盖后世戏剧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所以《三国志·王粲传》注引《魏略》说曹植对邯郸淳“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谓淳曰:‘邯郸生何如邪!’”小说本来就和俳优有着血统的关系,而邯郸淳正是《笑林》的作者。《后汉书。孝女曹娥传》云:“孝女曹娥者,会稽上虞人也。父盱,能弦歌,为巫祝。汉建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诉涛迎婆娑神,溺死,不得尸骸。娥年十四……遂投江而死。至元嘉元年,县长度尚改葬娥于江南道傍,为立碑焉。”章怀太子注引会稽《典录》说碑文是邯郸淳所作,可能邯郸淳和巫即存有相当的关系。而《王粲传》注又说他“博学有才章,又善苍雅虫篆,许氏字指”,这和《晋书。郭璞传》说郭璞“博学有高才……好古文奇字”是完全相同的。因为魏晋时用字趋简易,所以古文奇字便只有注重奇异的方士们才能精通了。《文心雕龙·练字篇》所谓“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正可说明这情形。所以邯郸淳可能就是方士出身,他作的《笑林》也正是俳优小说的正统。曹子建诵的也许就是《洛神赋》、《七启》之类文字,较《笑林》是高出一筹的,因此可以自豪地说:“邯郸生何如邪!”《笑林》今佚,但由所存各条中,知道完全是属于俳谐的性质。如“人有和羹者,以杓尝之,少盐,便益之。后复尝之向杓中者,故云盐不足。如此数益,升许盐,故不咸,因以为怪”(《太平御览》八六一引)。此后《隋志》有《解颐》二卷,杨松玢撰《笑苑》四卷,不著撰人;《唐志》有《启颜录》二卷,侯白撰;今皆不存。但都是承着这一传统的。

《史通·采撰篇》云:“晋世杂书,谅非一族,若《语林》、《世说》、《幽明录》、《搜神记》之徒,其所载或诙谐小辩,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扬雄所不观;其言乱神,宣尼所不语。唐朝所撰《晋史》,多采以为书。……虽取悦小人,终见嗤于君子矣。”又说:“故作者恶道听涂说之违理,街谈巷议之损实。”可知街谈巷议和道听涂说的书原是属于“小人”的,这才是小说一词的社会性的意义。小人和君子是社会阶层的区别,不关道德的意义。方士和道教的信仰基础在民间,所以闾里传说是小说的真正原始的来源。正像今日民间故事中还含有一些迷信的和打诨的成分,初期小说的内容也是“或诙谐小辩,或神怪鬼物”的。但方士写书时已经加了一番创造整理的工夫,到影响于“君子”一一社会上层的文士时,内容虽然还是注重在言行的奇特,但已显然高尚和雅驯了,《史通》所说的《语林》和《世说新语》,就是属于这一类。《语林》今不存,《世说新语·轻诋篇》注引《续晋阳秋》曰:“晋隆和中,河东裴启撰汉,魏以来迄于今时,言语应对之可称者,谓之《语林》。时人多好其事,文遂流行。后说太傅(谢安)事不实……自是众咸鄙其事矣。”《世说新语》本文言:“于此《语林》遂废。今时有者,皆是先写,无复谢语。”但类书中仍有征引的,体例性质和世说的相同。《隋志》又有《郭子》三卷,东晋郭澄之撰,今佚,也是同性质的。《史通·杂述篇》云:“街谈巷议,时有可观。小说为言,犹贤于已。故好事君子,无所弃诸。若刘义庆《世说》,裴荣期《语林》,孔思尚《语录》,阳松玠《谈薮》,此之谓琐言者也。”又说:“琐言者,多载当时辨对,流俗嘲谑。”可知虽然像《世说新语》这样隽永瑰奇,也不过因为它是出于“好事君子”之手,来源和《笑林》还是一样的。

不但如此,《世说新语》也并没有完全摆脱了神怪的痕迹。思贤讲舍本《世说新语》清叶德辉后记云:“《世说新语》佚文,引见唐宋人类书者往往与《世语》相出入。按《世语》晋郭颁撰,见《隋志》杂史类。……又有与《幽明录》相出入者,《幽明录》亦临川撰,其中与《世说新语》互见之处如‘折臂三公’及‘雷震柏木’二事,均在今《术解篇》中。又各书引《世说新语》如……(所举甚多)之类,或错见《幽明录》。而各书标题有称《刘义庆世说》者,有注载‘出《世说新语》’者,有直云‘《世说》曰’者。疑临川著书时,颇涉神怪;久而析出,别为一书。诸书称引,犹称世说,盖从其朔也。又《御览》引‘爰综梦得交州’条注云:‘《幽明录》同’;今《幽明录》反失载此事。是宋时所存二书,事本互见,其又非引者之误可知矣。”案今《世说新语·述解篇》中只有十条,其中即有四条是关于郭璞的,其余的也全是记载方术医理,和《幽明录》中多记轮回感应的不同。史称义庆“晚节奉养沙门,颇致废损”,意谓《世说新语》初撰成时,本是人事与鬼道并重,叶德辉所疑甚是;后以《术解》一篇所收太多,义庆后来又信佛甚笃,遂出其有关灵验报应者,别为《幽明录》一书,而将关于方术的仍存在《术解篇》中。后来既分为二书,有几条自然也不妨两收。所以目录中向来以《世说新语》人小说类,是有道理的。梁时武帝曾敕殷芸撰《小说》三十卷,今不存,鲁迅《古小说钩沉》中有辑录,是杂采众说的性质;各条中关于人事和神怪的都有,这正是小说的本来面目,而《世说》和这是相合的。

至于《世说新语》所记各事可补史阙一点,并不妨碍它的小说性质;因为从来的小说都是依附于史的。张华《列异传》吴均《续齐谐记》等,《隋志》仍在史部杂传类;张华《博物志》在子部杂家类,到《新唐志》才都收入小说。《西京杂记》是托于刘歆《汉书》的,黄省曾序说《汉书》“不录之故,大约有四。则猥琐可略,闲漫无归,与夫杳昧而难凭,触忌而须讳者也”。而这些正是小说的性质。《史通·杂述篇》以《西京杂记》为逸事类,论云:“国史之任,记事记言,视听不该,必有遗逸,于是好奇之士,补其所亡。”小说的根据是传说,自然也是搜求遗逸,和历史的关系本来很密切。《四库提要》于小说家类杂事之属后云:“案纪录杂事之书,小说与杂史,最易相淆;诸家著录,亦往往牵混。今以述朝政军国者入杂史,其参以里巷闲谈词章细故者,则均隶此门。《世说新语》古俱著录于小说,其例明矣。”小说本出于方士对闾里传说的改造和修饰,所以即如洞冥拾遗,也是凭借于史的,《世说新语.排调篇》云:“干宝向刘真长叙其《搜神记》,刘曰:‘卿可谓鬼之董狐。’”小说家正以为他写的奇闻异事也是史笔,是“书法不隐”的。只是到小说行到社会的上层,博雅君子也来写作的时候,神怪的分量自然就减轻了。因为这虽是传统的性质,但毕竟是“虽取说于小人,终见嗤于君子”的。

正因为史传和小说有这样密切的关系,所以私家著史的风气,先贤名士和高士孝子等杂传,以及家传别传等的写作风气,也都和小说同样地在魏晋时盛极一时。观《文选》注,《三国志》裴注,《世说新语》刘注,及各类书所引书目,传记类是非常之多的。(清孙志祖有《〈文选〉注引用书目》,见《文选理学权舆》、赵翼有《〈三国志〉注引用书目》,见二十二史札记。叶德辉有《〈世说〉注引用书目》,见思贤讲舍本《世说新语》后。)这些传记的性质也同样注重在搜求遗逸,注重在“奇”,而且在不少故事中也带有方术的性质;扩大一点看,也都可视为小说。《晋书·职官志》云:“魏明帝太和中,诏置著作郎,于此始有其官……著作郎一人,谓之大著作郎,专掌史任。又置佐著作郎八人。著作郎始到职,必撰名臣传一人。”又《隋书·百官志》云:“著作郎一人,佐郎八人,掌国史,集注起居。著作郎谓之大著作,梁初周捨、裴子野,皆以他官领之。又有撰史学士,亦知史书。佐郎为起家之选。”这是魏晋以来的史职,凡是以文义才学来进仕的寒士,起家多为佐著作郎;这是和名门子弟起家做散骑侍郎和秘书郎不同的。《晋书·王恭传》云:“起家为佐著作郎,叹曰:‘仕宦不为宰相,才志何足以骋?’因以疾辞。俄为秘书丞。”所以像张华、郭璞、干宝、王隐等,都曾作过佐著作郎,这是寒士以文义进仕的阶梯。但最重要的,想要走这一条路的人,“必撰名臣传一人”,就是说要有写作传记的本领;这样,自然会有很多人来学习作传了。这些人都是些寒士,出身低微,和方术关系自然也便密切;史传的重要特征又是人和事迹,所以杂传和小说便在同一的情形下而相互影响地发达起来了(此段意见及例证,皆友人范宁君所提供,特此志谢)。

小说和史传最重要的不同点,就是小说注重在传说或事件本身的奇异性质,而史传却注重在这事件和传说中的人物。《史通·采撰篇》云:“后来穿凿,喜出异同,不凭国史,别讯流俗。及其记事也,则有师旷将轩辕并世,公明与方朔同时。尧有八眉,夔惟一足。乌白马角救燕丹而免祸;犬吠鸡鸣逐刘安以高蹈。此之乖滥,往往有旃。”流俗和国史的不同,也就是小说和史传的区别。因为小说注重在传说本身的奇异,所以常常有同一故事而记载中人物相异的情形;这在史籍中是最不许可的。《世说新语·品藻篇》言:“明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同篇另条云:“明帝问周伯仁:‘卿自谓何如庾元规?’对曰:‘萧条方外,亮不如臣;从容廊庙,臣不如亮。’”这当然是同一故事的传说异人。又《世说新语·文学篇》言:“阮宣子(修)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衍)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晋书》四十九记此事作阮瞻答王戎语。又《世说新语·捷悟篇》“魏武帝尝过曹娥碑”条,记杨修解碑背所书乃“绝妙好辞”,注引《异苑》谓解者乃祢正平。《世说新语·惑溺篇》“韩寿美姿容”条,记寿与贾充女通,充秘之,遂以女妻寿事;注言《郭子》谓与韩寿通者,乃是陈骞女。像这样的例子在神怪的故事中尤其众多,像葬后效龟息得生和卧冰求鱼等事,在记载中常常有好几个不同的人物;前面引的潠酒救火也是这一种。这就因为街谈巷语的小说是注重在传说本身的怪异,和史传的必须信而有征不同。所以《世说新语》一书虽然在内容上和《搜神记》、《博物志》等有别,但性质还是属于与方术有关的小说。

《四库提要》别小说为三派,其一叙述杂事,《西京杂记》、《世说新语》等属之。其一记录异闻,《山海经》、《搜神记》等属之。其一缀辑琐语,《博物志》、《述异记》等属之。推溯起来,这三派其实是同源的,都与方术有关。而《汉志》对于小说是“街淡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的解释,桓谭的“丛残小语”,薛综的“医巫厌祝之术”,以及曹子建所说的“俳优小说”的说法,也都并不冲突;而且都道出了部分的历史的真实。

(原载1948年7月初南京学原社《学原》第2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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