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心雕龙·序志篇》云:“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如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玚《文论》,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这差不多把魏晋时期的文化作品都举出了。案中国先秦两汉,文学的作品虽然很多,但专门论文的篇章却是到魏晋才有的;在文学史或文学批评史上,魏晋都可以说是自觉时期。在以前,“三百篇”是经,《离骚》也可称经;议说是用作陈政的,辞赋是意在讽谏的,至使目为雕虫篆刻,壮夫不为的东西。即使主张存文的,也不过用它来“载人之行,传人之名”,或“宗经明道”罢了;真正就文学本身来讨论批评的文字,除在子史专书中勉强可以摘出几条零碎的句子外,整篇的文论是没有的。到了魏晋,无论就文论之肇始说,或文学观念的比较独立说,都和以前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一方面也促进了当时的作品发达,开了以后沈思翰藻之美的文学的先声,这是不能不注意的。但文论为甚么会特别在这个时期兴起和发展呢?这我们可以分“文”和“论”两方面来说明:一方面是“文”底发展影响了和引起了“论”底发展;一方面是“论”底发展之所以要以“文”来为它底议论的题材和对象。
东汉以来经学的烦琐衰落,逐渐使人对传统的学术主流发生了怀疑,于是自然影响到向新的方向底发展。《后汉书·儒林传论》云:“夫书理无二,义归有宗,而硕学之徒,莫之或徙,故通人鄙其固焉。……自桓、灵之间,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在政治黑暗的时候,才智之士对于传统的学术最易发生不满;何况儒术本身的确也已沈陨不堪了呢!这“通人”即王充《论衡·超奇篇》所谓“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的通人。同篇又云:“采缀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这是当时的一般观念,儒生的地位仅只胜过俗人,比不上“中智以下”而博览古今的通人的。学者的标准应该要像鸿儒那样“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这就是由儒学的衰弱而影响到文学发展的很好说明。《论衡·佚文篇》云:“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非徒讽古经续古文也。论发胸臆,文成手中,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这种重视著作的态度,在经学昌盛,述而不作的风气下,是不会产生的。所以魏晋人的经解如杜氏《左传》,范宁《穀梁》,其精神皆与汉人专研求于章句训诂者不同;而重文也是其中不同的一点。当然,王充所言之“文”还是广义的,鸿儒实际上是指立一家之言的子家,而文人也只是指如陈琳、阮瑀之擅长章表书记的一流人物;但王充确乎可以代表由汉到魏晋的一个过渡人物。《论衡·超奇篇》又云:“通览者世间比有,著文者历世希然。”《论衡·佚文篇》云:“玩扬子云之篇,乐于居千石之官;挟桓君山之书,富于积猗顿之财。”扬雄、桓谭都是不满意传统经学的人,由此而逐渐引导至重视著作和重文的趋势,就已开了魏晋文学和文论的先导。
汉末社会的混乱局面,使得士人们避难不暇,自然也就顾不到如班固所言之“劝以官禄”的“利禄之途”了。皓首穷经已经没有了出路,自然须更弦易辙地另求适应。曹操用人唯才,开口就是“方今收揽英雄之际”,有名的魏武三诏令,其精神完全是反传统的。只要有才,绝不问原来出身和以往的行为。《魏志·荀彧传》注引《典略》云:“彧有群从一人,才行实薄,或问彧:‘以君当事,不以某为议郎邪?’彧笑曰:‘官者所以表才也,若如来言,众人其谓我何邪!’”,到魏文帝九品官人之法行后,仕进者如有声誉,即可铨得高品,并不以通经为限;利禄之途一塞,学风自然也随着改变。在当时如欲仕进,必须自己富有声望,才可仕进顺利;因此便影响到一般的士风都着重于有所表现。当时盛论才性异同,其背景即在备政治上选入得才的实用。刘劭《人物志》研讨识鉴人物的征象原理,而其目的在“主道得而臣道序,官不易方而太平用成”(《人物志·流业篇》)。性是体,才是用,政治上的选人既注重在才的应用,士林自然也就注意于才的表现。而才之易于表现和易于为人所知的,“善属文”自然也是一端。《论衡·佚文篇》即云:“《易》曰圣人之情见于辞,文辞善恶,足以观才。”阮瑀、王粲等,很多都是因有文名而被征辟召用的。曹丕、曹植兄弟,皆爱好文章,一时侍从之士,几乎搜罗尽当时知名的文士了。《魏志·王粲传》注引《魏略》云:“(邯郸)淳一名竺,字子叔,博学有才章,又善《苍》、《雅》、虫、篆、许氏字指。初平时,从三辅客荆州。荆州内附,太祖素闻其名,召与相见,甚敬异之。时五官将博延英儒,亦宿闻淳名,因启淳欲使在文学官属中。会临菑侯植亦求淳,太祖遣淳诣植,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座,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 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谓淳曰:‘邯郸生何如邪?’于是乃更着衣帻,整仪容,与淳评说混元造物之端,品物区别之意;然后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次颂古今文章赋诔及当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论用武行兵倚伏之势。乃命厨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无与伉者。及暮,淳归,对其所知叹植之才,谓之‘天人’。”这一段文字很可以描绘出曹氏父子在当时收罗文士人才的情形;所以曹植《与杨德祖书》云:“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尽集兹国矣。”钟嵘《诗品序》亦云:“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而魏文帝《典论论文》中之评述七子,也完全是一种领袖的态度。当时王粲、陈琳等著名文士皆侍立朝班,荣宠特加。文人名士们已取以前经师宿儒的地位而代之了。
魏晋时因了政权的争夺,名士间受到迫害的很多,孔融、嵇康都是例子。所以很多的人都趋于沈沦自晦的一途。东汉以来,士人的言谈著论,多与实际政治有关,现在却只好“未尝言及时事,口不臧否人物”了,这在情感上本来是很痛苦的事情;况且即使自甘遁世,有时也是不可能的呢!《世说新语·言语篇》云:“司马景王东征,取上党李喜,以为从事中郎。因问喜曰:‘昔先公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来?’喜对曰:‘先公以礼见待,故得以礼进退;明君以法见绳,喜畏法而至耳!’”《晋书·刘殷传》云:“及齐王冏辅政,辟为大司马军谘祭酒。既至,谓殷曰:‘先王(攸)虚心召君,君不至。今孤辟君,君何能屈也?’殷曰:‘世祖以大圣应期,先王以至德辅世,既尧、舜为君,稷、契为佐,故殷希以一夫而距千乘,为不可迴之图,幸邀唐、虞之世,是以不惧斧钺之戮耳。今殿下以神武睿姿,除残反政,然圣迹稍粗,严威滋肃,殷若复尔,恐招华世之诛,故不敢不至也。’”治者以法绳人,至使人难以逃避,其结果无论仕进或隐晦,只有以慎言慎文为宗,以求不至引起政治上的猜疑和迫害。但人总是有感情思想的,何况这种不得已的沈沦和逃避本身,就是引起情感上忧郁和进发的因素呢!所以慎言的结果并不是闭口,只是言及玄远;慎文的结果也不是搁笔,只是语不及政;其结果就表现为这时期的玄学与文学。当时许多抒意咏怀的作品,都是在这种情形下产生的。阮籍的诗,颜延之已说是“百代之下,难以情测”;陶渊明的《述酒》诗,到宋朝才有人懂得它有寄托。许多人都把政治上的不得志或情感上的苦闷寄托在诗文上面,因此作者就比较多了。社会情况和文学本身的发展都使文学的地位提高了,帝王提倡它,名士们重视它,而作者又多半是社会上地位官阶很高的人物;大家既都已认为文学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于是在他们生活交往的圈子里,自然会发生关于作者和文章优劣的言谈议论,从而引起文论的兴起和发展,也是当然的事情。
二
我们考查一下初期文论中的内容,便知道里面完全是以作家论为干的;其后才渐渐地讨论到文体的体性风格和文学的一般原理。魏文帝《典论·论文》云:“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碌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巵》、《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陈琳、阮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杨班俦也。”其《与吴质书》中也通篇论当时文人,意多与此相同。曹植《与杨德祖书》首段云:“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士,公幹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大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尽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翰绝迹,一举千里也;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还为狗者也。”这都是文论中的开创作品,但像这样大段只论个别作家的话,却都占了全篇中主要的部分。而且都是首段,后面的话完全是由此引申说明的,可知论点中心的所在了。这种主要以作家为对象的文论,是由东汉以来的人物评论的风气演变下来的;只是把品藻的标准变为文辞罢了。
《后汉书·党锢列传序》云:“逮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后汉书·许劭传》云:“许劭,字子将,汝南平舆人也。少峻名节,好人伦,多所赏识。若樊子昭、和阳士者,并显名于世。故天下言拔士者,咸称许、郭(太)……初,劭与(从兄)靖俱有高名,好共核论乡党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因为东汉仕途是行察举征辟制的,所以特别注重人伦品鉴。而且太学士群聚京师,目睹当时政治的黑暗,遂将这种品藻的目标,应用于实际人物,这就是所谓太学清议;其影响颇有推移当时政治的势力,因而遂促了党锢之狱。但这时在社会一般的眼光中,朝廷的禄位反不如处士的声誉贵重;因此评论人物的风气,也并没有因党锢之祸而停止。《后汉书·范滂传》云:其时党人之祸愈酷,而名愈高,天下皆以名入党中人为荣。范滂初出狱归,“汝南、南阳士大夫迎之者数千辆”。士人已经成了一种政治上的势力集团,士林的声望和政治有了直接关系,所以互相标榜的风气也因之大盛。《党锢列传序》言当时士林标榜之风云:“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上曰‘三君’,次日‘八俊’,次曰‘八顾’,次曰‘八及’,次曰‘八厨’,犹古之‘八元’、‘八凯’也。窦武、刘淑、陈蕃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下略)”由此可见人物评论的盛行情况了。因此讲人物识鉴理论的形名家学说,这时也随着盛行起来;才性四本之辩,即其一端。其目的便在政治上能选才得宜,各任其所适。《世说新语·政事篇》云:“山司徒(涛)前后选,殆周遍百官,举无失才。凡所题目,皆如其言。唯用陆亮,是诏所用,与公意异,争之不从。亮亦寻为贿败。”这便是有名的“山公启事”,是人物识鉴的实际用处。刘劭《人物志》言人流之业,十有二焉。“儒学之材,安民之任也。文章之材,国史之任也。……”而结论为“能出于材,材不同量;材能既殊,任政亦异”。这一种形名家的学说,即当时实际政治社会环境下的产物,它一方企图给人物品藻立一客观的标准,另一方也给这种学说的需要立一理论的根据。其论及品核标准如“重神理”、“分才性”等,是将识鉴人物的标准理论化和抽象化;其论识鉴的实际应用,也即识鉴之所以需要的理论根据,即是为的任政各详所宜。据《隋志·名家类》,此期识鉴人伦之作,除刘劭《人物志》三卷外,尚有《士操》一卷;《刑声论》一卷;《士纬新书》十卷;《姚氏新书》二卷;《九州人物志》一卷;《通古人论》一卷。这些书虽然都已散佚不存,但其内容性质却是可以想知的。它们之所以多出现于这一时期,是和当时的实际社会情况有着密切关系的。
评论人物的风气虽不因党锢之祸而停止,但政治的迫害使士林不敢多谈实际政事,却又是我们所提到的;其结果,就引起了评论人物底对象的转换和改变。以前多是“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即使品评士林,也多注重其在道德政治上的行为。如《党锢列传序》载“学中语”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现在对公卿执政是不敢裁量了,士林实际的行为也不便多说,于是便不得不转换评论的对象和重心。其将评论底标准抽象化的,不论实际人物而论才性同异,其流即成为四本论,清谈玄学的一支。另外将评论对象注意于文学方面底成就的,便引起了当时文论的发展。因为文章在当时已是帝王名士们所共同喜欢的盛事,那么在评论人物极盛的情形下,衡量到他们文学方面的成就,也是自然的趋势。虽然事实上关于人物的实际品评,也仍然没有绝迹,但其内容不论注重在哪一方面,已都不是如《党锢传序》所说的“并危言深论,不隐豪强”的“婞直之风”了,而多表现于士林中间的互相称誉;这种称誉在政治上和声望上仍是大有关系的。《后汉书·许劭传》云:“曹操微时,尝卑辞厚礼,求为己目。劭鄙其人而不肯对,操乃伺隙胁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操大悦而去。”由后汉以来养成的风气,大家都非常看重自己在士林间的声誉,这是和仕进事业都很有关系的。九品中正之法行后,声誉之为人称道,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因为这可以发生实际的效果。《晋书·张载传》言其“为《濛汜赋》,司隶校尉傅玄见而嗟叹,以车迎之,言谈尽日,为之延誉,遂知名”。《晋书·霍原传》言燕国大中正刘沈,举霍原为二品,司徒不过,沈乃上表理之;谓原隐居求志,行成名立,张华等又特奏之,乃为上品。《晋书·张轨传》亦云:“张华与轨论经义及政事损益,甚器之,谓安定中正为蔽善抑才,乃美为之谈,以为二品之精。”为人延誉可以得居高品,仕途顺易,自然许多大都兢兢求人之称道了。《文选》刘孝标《广绝交论》中所写任昉奖掖延誉的情形,虽然时代已至齐梁,但很可以看出在九品中正制度下求人美谈的士风来。文中云:“见一善则盱衡扼腕,遇一才则扬眉抵掌;雌黄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于是冠盖辐辏,衣裳云合,辎 击轊,坐客恒满。蹈其阃阈,若升阙里之堂;人其隩隅,谓登龙门之阪。至于顾盼增其倍价,翦拂使其长鸣。彯组云台者摩肩,趋走丹墀者叠迹,莫不缔恩狎,结绸缪,想惠庄之清尘,庶羊左之徽烈。”但这种风气在晋时已然流行了,《世说新语·贤嫒篇》云:“陶公少有大志,家酷贫,与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举孝廉,投侃宿。于时冰雪积日,侃室如磬,而逵马仆甚多。侃母湛氏语侃曰:‘汝但外出留客,吾自为计。’湛头发委地,下为二髮,卖得数斛米,斫诸屋柱,悉割半为薪,剉诸荐以为马草。日夕,遂设精食,从者皆无所乏。逵既叹其才辩,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百里许。逵曰:‘路已远,君宜还。’侃犹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阳,当相为美谈。’侃乃返。逵及洛,遂称之于羊晫,顾荣诸人,大获美誉。”《世说新语》中《品藻》、《识鉴》、《赏誉》各篇,以及魏晋各史传中,关于称道人物的记载,非常之多。《世说新语·品藻篇》云:“世论温太真,是过江第二流之高者。时名辈共说人物,第一将尽之间,温常失色。”可知虽在东晋,这种风气仍是盛行不衰。不过由“品核公卿,裁量执政”,转而为对当时个人人格态度的品评和延誉了。在这种风气下,所论说的人物即是当时社会上的名士,而文学也同样是在他们的手中,文笔又最易表现出“才”来;那么对于文人们的评论,来以他的文义作为衡量的对象,也是发展的当然情形。所以张华著《鹪鹩赋》,阮籍见而叹息,声名始著。而陆机兄弟善文,张华以为“伐吴之役,利获二俊”(《晋书·张华传》、《晋书·陆机传》),这就是评论人物的风气所以影响到文论的理由,而文论的中心也便沿着论作者的方向而发展了。所以在初期文论中,不但大部分是论个别作者的文字,如上所引;而且其中对于作者的评论和当时流行的一般品藻人物的言辞,也完全相像;可知其本属一源了。《后汉书·郭太传》注引《谢承书》云:“初,太始至南州,过袁奉高,不宿而去;从叔度,累日不去。或以问太。太曰:‘奉高之器,譬之(泛)滥,虽清而易挹。叔度之器,汪汪若干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不可量也。’已而果然,然太以是名风天下。”《世说新语·品藻篇》云:“汝南陈仲举,颍川李元礼二人,共论其功德,不能定先后。蔡伯喈评之曰:‘陈仲举强于犯上,李元礼严于摄下。犯上难,摄下易。’仲举遂在三君之下,元礼居八俊之上。”《世说新语·尝誉篇》云:“王太尉云:‘郭子玄语议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像这种例子俯拾即是,不胜详举;它和文论中对作者的品评,例如建安七子,不正完全相似吗?所以中国文论从开始起,即和人物识鉴保持着极密切的关系;而文学原理等反是由论作者引导出来的。
三
本章开首所引《文心雕龙·序志篇》中所说的那些文论,应玚现存《文质论》一篇,但只论文质之宜,与文学似无关系。挚虞《文章流别论》及李充《翰林论》现皆已散佚不传,仅严辑《全文》中收辑数则,多为辨析文体及论述作者的性质,完全为总集发生后选家的态度,不是文论中的根本问题;因此也很难看出他整个的文学思想来。曹植诸书也多半是评论作者的文字,所见不深。这时文论还在开创期间,所以内容都很简略;比较可以代表当时文学观念的,自然是曹丕的《典论·论文》和陆机《文赋》两篇。
《典论·论文》云:“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又言“孔融体气高妙”;“徐幹时有齐气”;又《与吴质书》中亦云:“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文”也正如宇宙间其他的各种物事一样,是宇宙原理通过人底才性的表现,因此也就与他原来所禀赋的气底多寡清浊有关。这种文气说完全是由东汉以来对宇宙的观念出发的;张衡《浑天仪》以为“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全后汉文》卷五十五)。王充《论衡·无形篇》云:“人禀元气于天,各受寿夭之命,以立长短之形,犹陶者用土为簋廉,冶者用铜为柈杆矣。器形已成,不可小大;人体已定,不可减增。用气为性,性成命定。体气与形骸相抱,生死与期节相须。”嵇康《明胆论》云:“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赋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唯至人特钟纯美,兼周外内,无不毕备。降此已往,盖阙如也。”气是人所禀赋的东西,其清浊多寡,人人自殊,但一成人形,则其禀赋已属固定,不可改易。所以“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种禀赋之气底表现,就是人的才性;而文即才性底表现。才性因了赋受的多寡清浊而有昏明,则文之“引气不齐,巧拙有素”,也是“不可力强而致”的。《全后汉文》卷八十二赵壹《非草书》云:“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若人颜有美恶,岂可学有相若耶!”桓谭《新论》云:“惟人心之独晓,父不能以禅子,兄不能以教弟也。”(《文选·典论论文》注引),可知这种道理不只“譬诸音乐”,宇宙间的各种物事如书法等等,都是如此。这正如人颜之有美恶一样,是不可改易的。刘劭《人物志·九征篇》云:“凡有血气者,莫不含元一以为质,禀阴阳以立性,体五行而著形。苟有形质,犹可即而求之。”凡人皆禀气而生,以其所赋受的不同,所以人的才性亦异;当时盛论才性同异,都是由这种理论出发的。《全晋文》五十四袁准《才性论》云:“凡万物生于天地之间,有美有恶,物何故美?清气之所生也;物何故恶,浊气之所施也。……贤不肖者,人之性也。贤者为师,不肖者为资,师资之材也。然则性言其质,才名其用明矣。”所以“善属文”也只是天性自然的表现。《蜀志·秦宓传》言“或谓宓曰:‘足下欲自比于巢、许、四皓,何故扬文藻见瓖颖乎?’”宓答曰:“夫虎生而文炳,凤生而五色,岂以五采自饰画哉?天性自然也。”中国文学批评向来讲究“文如其人”,因为文既以气为主,而气即是人之所以为人者;文既是天性自然的表现,则正足以代表其人,这是东汉以来对宇宙的观念应用于文学理论的表现。近来多释魏文所指之气为文章风格,这自然可以讲通;但“风格”一词原来即是指人底才性表现的。《颜氏家训·文章篇》云:“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晋书·庾亮传》云:“风格峻整”,“风格”由形容“人”到了形容“文”,和“气”所指的意义还是一样;气底赋受有多少,所以才能有偏至;但风格不也正是彼此各不相同吗!中国文论中常常用形容人格或人体的字样形容诗文,正是有着这样的理论根源。《颜氏家训·文章篇》云:“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胸,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正是以人喻文。至于释“气”为语势文气,和这也并不冲突;那也同样可以说是作者天性自然的表现;因为气既是人底禀赋,则凡人之一切表现的特点,都可用赋受不同来解释。气的意义本来是概括的;因而也就是多义的。
从这种理论出发,如非圣人,则普通人因了赋受的不同,都是才有偏至的。《人物志·九征篇》云:“是故兼德而至,谓之中庸;中庸也者,圣人之目也。具体而微,谓之德行;德行也者,大雅之称也。一至谓之偏材,偏材,小雅之质也。”嵇康亦以“唯至人特钟纯美,兼周外内,无不毕备。降此已往,盖阙如也。”刘毅《论九品疏》云:“人才异能,备体者寡。”《晋书·袁甫传》言其“尝诣中领军何勖,自言能为剧县。勖曰:‘唯欲宰县,不为台阁职,何也?’甫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譬缯中之好莫过锦,锦不可以为帽,谷中之美莫过稻,稻不可以为齑。是以圣王使人,必先以器,苟非周才,何能悉长!’”这本是当时流行的学说,政治上如此,文学上当然也如此。《典论·论文》云:“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文之所以为文者相同,而四科各异,所以只有通才——相当于兼德而至的圣人——能备其体。普通则皆为偏至,所以只能独擅一科;而“文人相轻”,也正是因为“文非一体,鲜能备善”的原因;如果都是通才,即自不如此了。《周书·王褒传》、《周书·庾信传论》云:“虽诗赋与奏议异轸,铭诔与书论殊涂,而撮其指要,举其大抵,莫若以气为主,以文传意。”《文心雕龙·体性篇》亦言“才有庸,气有刚柔”;又言“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都是这一种理论的发挥。梁刘孝绰《昭明太子集·序》云:“窃以属文之体,鲜能周备。长卿徒善,既累为迟;少孺虽疾,俳优而已。子渊淫靡,若女工之蠹;子云侈靡,异诗人之则。孔璋词赋,曹祖劝其修今;伯喈笑赠,挚虞知其颇古。孟坚之颂,尚有似赞之讥;士衡之碑,犹闻类赋之贬。深乎文者,兼而善之。”所论也是这种道理。
宇宙有一定的规律,因而人生也有不可违抗的命运。“日月游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这是人生的悲剧。但这也是从汉朝以来终始推移的宇宙观必然要导出来的结论。现在既认文章为“不朽之盛事”,是“千载之功”,可使“声名自传于后”则“文”即可解决这不可抵抗的命运问题,无须乎为之“大痛”了。这就是曹丕的文学观,一个帝王对于文学的提倡和看法。
四
如果说《典论·论文》是代表汉末以来的思想在文学上的应用,则陆机《文赋》正是魏晋玄学的思想表现于文学上的理论。所以大体上说,陆机《文赋》可以代表魏晋人对于文学的一般看法。《文赋》首云“伫中区以玄览”,又云“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即表示文的作用,完全在表现天地万物的本体。所以文必须“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这虚无寂寞就是王衍所谓“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的本体,而文学正是作者情感通过虚无的表现。文学能使人与自然相接,所以作者能“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而写作时也可“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了。《文赋》末段云:“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使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沾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统而日新。”因为文所表现的是宇宙万物的本体,所以说是“众理所因”,所以没有时间空间的隔阂,而与自然相接。文的用是依于体的,因此它可以永恒而日新。
但又以为文学并不同于玄理,所以必须要有情感,才能有所表现。《文赋·序》已云:“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文章为遣舒怀抱,所以属文的动机也在于情发。文云:“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懍懍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卿宣之乎斯文。”《文心雕龙·物色篇》云:“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所言即《文赋》之意。他认为作者属文的动机是宇宙万物的感发,所以须情以物迁,才能宣之斯文的。但既言“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则对于“述祖德”和“咏史”一类题材,也包括在诗人兴感之中;不像齐梁时一定要“吟咏风谣,流连哀思”地那么极端。文的内容和范围还是相当广泛的;这由他所区分的文体种类来看,也很明显。作者属文时须“情瞳眬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才能使“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情感变化多端,而且来临无常,作者必须能够驾御,始可奏效。故言“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李善注云:“逝止无常,惟情所适。以其体多变,固崎锜难便也。”情是自然的感发,来去无常,所以说“若夫感应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作者如能于情来之时援笔属文,则自可称物逮意。所谓“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威蕤以 遝,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天机即自然之情,由《庄子·大宗师》“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之文可证。且由下文“及其六情底滞”一段,知道这是叙述“或率意而寡尤”的,与以下“或竭情而多悔”者正相对照,以明情之有无和援笔属文的关系。文中又云:“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情只能明其同,而不能明其变;各文之情或异,但皆“曲有微情”则同。这正可说明作品之所以万象。如果“言寡情而鲜爱”,自然就“辞浮漂而不归”了,是绝不会成功的。但情是“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的,所以当竭情多悔时,就理伏思抽,只好“抚空怀而自惋”了。因此作者属文,必须把握着“天机骏利”的时候,始可称物逮意。因为文是必须有情才能成功的。
不过“体有万殊,物无一量”。宇宙间事物皆系如此,而文所写者更其如此。所以文体不同,而各体且皆有所偏。作者须“在有无而儁侥,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以下即分说各种文体,期皆能表现出事物的本源。作者援笔属文时,贵于创造,不重模拟。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如果前人已经言及,则只有舍弃之一法,所谓“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因为辞句有了新的创造,就可臻于隽永,收到意在言外的效力;则表现必更能穷形尽相,称物逮意。
《文赋》又言一文中必须有居要的“警策”,全篇虽辞句繁多,但赖此始能成为一完美的文章;而且衬托着其他的地方也美好了。文云:“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又云:“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剪,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关于士衡此点,后人论者甚多。《文心雕龙·镕裁篇》云:“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而《文赋》以为‘榛楛勿翦’,庸音足曲,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按为文不宜过繁,人皆识之,故彦和虽反其说,仍许以“识非不鉴”,惟谓此乃士衡“情苦芟繁”之说,则未为允当。陆文伤于繁多,前人言之已详,陆云《与兄平原书》亦云:“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而且《文赋》论文病有云:“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这正与《文心雕龙》所论之意相同,可知刘氏未明前论的本旨。士衡自己“缀辞尤繁”是一件事,但这里的论警策和济庸调却是别有理论根据的,并非文过之言。《文心雕龙·隐秀篇》云:“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这里的警策正是《文心雕龙》所论的秀;一篇作品中势难句句皆秀,所以才叫独拔。而且即使作家的才力可以使句句锦秀,但在整个文势的开展上,反而是有害的。一篇文中自有它发展的高峰和顶点,正如近代戏剧中所讲的道理一样,绝不从首到尾一样地平板;在最高峰上写上几句警策,和文势的发展配合起来,其艺术效果是非常之大的。所有其他各处的平庸,反而正足以衬出警策的独拔和全篇的完整。全篇的完全超拔,是等于全篇的整个平庸;何况完全超拔是根本不可能的呢!李善注云:“榛楛,喻庸音也。以珠玉之句既存,故榛楛之辞亦美。”又云:“言以此庸音,而偶彼嘉句,譬以下里鄙曲,缀于白雪之高唱。吾虽知美恶不伦,然且以益夫所伟也。”李善此注,正是士衡的本意。所谓“庸音足曲”者,正是以有珠玉之句既存为前提,若全篇句句皆庸,当然是不可以的。彦和未明此理,故轻嗤之。
近人读《文赋》,多注重其骈偶声律的主张;以为是倡自陆氏,而开齐梁缛旨繁文和声病之说的先声。实则文主绮丽,是魏晋的普遍观念;魏文也有诗赋欲丽之言。但这时所谓的绮丽,实即自然的美观;和齐梁文学的作风不同。文人言韵,也并不始自陆氏,司马相如之论赋迹,已有“一经一纬,一宫一商”之说,陆氏所论也还是着重在自然的和谐,所以取喻多以乐曲;与永明声病之说不同。所以沈约说:“自灵均以来,此秘未睹。”又说:“潘、陆、颜、谢,去之弥远。”范晔也云:“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至于前后的影响关系,那当然是时代进展的必然情形。《文赋》有“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及“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等语,文贵感人,所以必须讲求声色美藻,才能“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的。关于音律,“采千载之遗韵”外,也多用音乐的字句来形容文中的境界,因为音乐和文学的原理本来是可以相通的;其主旨固不仅指文底音律之一端。如言“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是指篇中警句的。其他用音乐以喻文境的句子尚多;如“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譬偏纮之独张,合清唱而靡应”;“缀下里于白雪”;“凄若繁纮”等。但这些都并不是说文句中的音韵声律问题,只是以音乐来喻文理而已。又如“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纮而遣声”,则是连舞与乐一同取喻的。所以从全篇来看,无论就讨论到问题的广泛,或对于理论的建树,《文赋》都可以说是这时期最完整的一篇文论作品。以后文论的专著《文心雕龙》,即是承此而发展的。惜其为赋体,遂难免有“韵移其意”,论旨不畅的地方。陆云《与兄平原书》云:“《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体,便欲不清。”这就是说明以赋为论的毛病。
五
今《陆士龙集》中有《与兄平原书》一卷,其中多半为论文之作。他的文学见解也大致与《文赋》相同,不过书信中所讨论的多半是具体的小问题,所以不像《文赋》有系统。士龙也认为文当主情,情是文的要素。书中自云《岁暮赋》“情言深至”,又自许其所作《九愍文》云:“是近所作上近者,意又谓其与渔父相见以下,尽篇为佳。”而云“此是情文,但本少情颇能作汎说耳”。又自言“与渔父相见时语,亦无他异,附情而言”。可知如能附情而言,即可尽篇为佳了。又评王粲《述征》、《登楼》以外诸赋皆平平,而云“不得言情处,此贤文正自欲不茂”。评张华为“张公文无他异,正自情省无烦长,作文正尔自复佳”。评陆机《谢平原内史表》为“兄前表甚有深情远旨,可耽昧高文也”。可知深情实在是佳文的必要条件。书中又评陆机《述思赋》为“深情至言,实为清妙”;因为文中有了深情,文句即有意在言外之感,也不必再故意去雕琢了。所以他批评文字又多注意于“清”,“清工”、“清妙”都是常用的字眼。评陆机《漏赋》及《园葵诗》为“清工”;《吊蔡君》为“清妙不可言”,而且说在陆机文中“恐《吊蔡君》故当为最”。评《楚辞·九歌》为“清绝滔滔”;蔡邕碑为“清美”,陆机文为“清新相接”。又自称其《祖德赋》“靡靡清工,用辞纬泽”;陆机《女史》为“清约”;可知以文抒情,则以清为妙。所谓“清”,其实即自然的美;不必雕缋满眼,即可称情逮意的。书中有云:“云今意视文,乃好清省,欲无以尚,意之至此,乃出自然。”又言:“先辞而后情,尚洁而不取悦泽。”“情”是所要表现的内容,“清”是文的辞藻形式;所以必须“尚洁而不取悦泽”,才是出于“自然”,才合乎“清”。所以书中说:“兄丞相箴小多,不如女史清约耳。”又言《文赋》“绮语颇多”,“便欲不清”。可知繁冗绮靡,都是有伤于清的。但清的意思只是自然,绝不是枯槁;所以辞句一定还要高伟。书中言陆机“诸赋皆有高言绝典”;又云:“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又云:“《二祖颂》甚为高伟,云作虽时有一佳语,见兄作,又欲成贫俭家。”其评王粲《吊夷齐》为“辞不为伟”;又云:“有作文唯尚多,而家多猪羊之徒,作《蝉赋》二千余言,《隐士赋》三千余言,既无藻伟,体都自不似事。文章实自不当多,古今之能为新声绝曲者,无又过兄;兄往日文虽多瑰铄,至于文体,实不如今日。”文藻的高伟并不就是瑰铄,而是要有创造,所谓“新声绝曲”。所以他自云:“屡视诸故时文,皆有恨文体成尔,然新声故自难复过。”又言张华亦以为陆机较蔡邕之新声多,而典当未及;但他又说陆机的“诗赋自与绝域”,可知创造对于文章的重要了。
士龙又主张文中须有出语,书中评陆机《祠堂颂》云:“然了不见出语,意谓非兄文之休者。”又云:“颂极佳,但无出言耳。”又自谓:“先欲作《讲武赋》,因欲远言大体,欲献之大将军。才不便作大文,得少许家语,不知此可出否?故钞以白兄。若兄意谓此可成者,欲试成之。”所问是否可“出”的少许“家语”,也是指出语而言。可知凡文中必须要有出语,始能见美。则所谓出语实即“立片言以居要”的警策;二陆对这方面的意思,是完全相同的。
今辑佚挚虞《文章流别论》中,多为论述文体得失流变的文字,对其文学观念,已经难窥全豹了。文中首云:“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以究万物之宜者也。”这仍是一种汉代以来的传统看法;所以他在说明文体起源时,也还是保持着传统的尚用观念。如“王泽流而诗作;成功臻而颂兴;德勋立而铭著;嘉美终而诔集;祝史陈辞,官箴王阙”。其论赋云:“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扬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这种论点纯是沿着汉代传统的看法,和班固的意见倒很相近,以为文是必须致用的,当时仍抱着这样观点的人,还是不少。左思《三都赋·序》云:“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又云:“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作者大抵举为宪章。积习生常,有自来矣。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域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这种求作品绝对合乎真实的看法,当然是由备“先王采焉以观土风”的政治用途来的。如仅为文而文,在其论点上便只能认为是雕虫篆刻了。挚虞的《文章论》和左思的看法完全是一样的,都是代表着传统的观点。但顺着这个方向发展,由赋体本身说,从《子虚》、《上林》、《羽猎》、《甘泉》,而至《三都》、《两京》,也已经完全变为字典或百科全书式的东西了,因此其势也不得不变化。魏文帝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梁简文帝《答张缵谢示集书》更云:“窃尝论之,日月参辰,火龙黼黻,尚且著于玄象,章乎人事,而况文辞可止,咏歌可辍乎!不为壮夫,扬雄实小言破道;非谓君子,曹植亦小辩破言。论之科刑,罪在不赦。”从魏晋到齐梁,文的独立观念一天天地发展;像挚虞、左思这样的看法,也因之由渐少而变无了。由赋体本身说,从曹、王、潘、陆到孙绰的《天台山赋》,也表示出了赋在魏晋时期的一条发展的线索;而左思的《三都赋》,则只能算是班、张的结尾,汉赋的余响。
六
在《抱朴子·外篇》的《辞义》、《钧世》、《文行》、《尚博》诸篇中,完全讨论的是文理的问题。所以讲到文论的发展,葛洪不能不占一页。《晋书·葛洪传》言其“以儒学知名”,又言“博闻深洽,江左绝伦”;所以他并不只是一个文人。《抱朴子·内篇》多论神仙吐纳之术,《外篇》则论时政得失,人事臧否。《隋志》以《内篇》入道家,《外篇》入杂家,就因为他的立论虽然大致以黄老为宗,但实在驳杂不纯。他论文的意见也是这样,一方面他对文的含义比较广,并不专指文学,实兼言一切的著述;一方面又是破坏的意见多而建设的意见少;很多看法都脱胎于王充的《论衡》。所以可以说他的基本观点是汉人的,而不是魏晋的。因此他论文的意见也与魏文帝比较接近,而绝不同于陆机和刘勰;虽然他是东晋时的人。他论文特别注意于作者的才力,认为文章虽体裁殊异,而原理相同,只要作者才力英拔,就可情见乎辞了。《辞义篇》云:“清音贵于雅韵克谐,著作珍乎剖微析理。故八音形器异而钟律同,黼黻文物殊而五色均;徒闲涩有主宾,妍蚩有步骤,是则总章无常曲,大庖无定味。夫梓豫山积,非班匠不能成机巧;众书无限,非英才不能收膏腴,何必寻木千里,乃构大厦;鬼神之言,乃著篇章乎?”文无定法,而作者才有利钝,故文也因之有高下。所以他之所谓才,完全是天赋的;就其表现说是才,就其赋受说则还是魏文帝所说的气。《抱朴子·辞义篇》又云:“夫才有清浊,思有修短,虽并属文,参差万品。或浩养而不渊潭,或得事情而辞钝,违物理而言工,盖偏长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这种论兼通和偏长的清浊之才,和“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气是一样的意义。《抱朴子·尚博篇》云:“清浊参差,所禀有主,朗昧不同科,强弱各殊气,而俗士唯见能染毫画纸者,便概之一例。”这里说所禀的清浊参差,便提出了气字;但仍与才字同义。所以一个人的成就,多决定于才的大小。《抱朴子》云:“其英异宏逸者,则罗网乎玄黄之表;其拘束龌龊者,则羁绁于笼中之内。振翅有利钝,则翔集有高卑;骋迹有迟迅,则进趋有远近。”而通才则可“披玄云而掩大明,则万物无所隐其状矣;舒竹帛而考古今,则天地无所藏其情矣”。文章是作者之才的表现,才有大小清浊,文也因之有精粗高卑;所以观其文即可知其人。《抱朴子·博喻篇》云:“睹百抱之枝,则足以知其本之不细;睹汪涉之文,则足以觉其人之渊邃。”同时人底才能既有参差,对于文章的鉴赏能力自然也不能一致;但文章的真价值并不在于能迎合众好。《抱朴子·喻蔽篇》云:“音为知者珍,书为识者传。瞽旷之调钟,未必求解于同世;格言高文,岂患莫赏而减之哉!”《论衡·自纪篇》也云:“论贵是而不务华,事尚然而不高合。……如当从众顺人心者,循旧守雅,讽习而已,何辩之有?”他以为文章如真有价值,在当世也许知者甚稀,但后世必有能赏识之者。因为文理为一,古今无别,后人是可以求得其情的。《抱朴子·钧世篇》云:“盖往古之世,匪鬼匪神,其形器虽冶铄于畴昔,然其精神布在乎方策,情见乎辞,指归可得。”此外《喻蔽篇》有云:“数千万言,虽有不艳之辞,事义高远,足相掩也。”这也与陆机论警策之义相近,不过葛洪所论的文,实兼指子部著述,意义较陆机为广罢了。
葛洪治学尚博,在文理的建设上虽无特殊的贡献,但在消极地廓清当时人对文学的观念上,他却强调地说明了两个重要的意见。一是文章德行并无本末之分,一是文章之今优于古。关于前者,《抱朴子.文行篇》云:“且文章之与德行,犹十尺之与一丈;谓之余事,未之前闻也。”不仅如此,文章且更为精妙;《抱朴子·尚博篇》云:“德行为有事,优劣易见;文章微妙,其体难识。夫易见者粗也,难识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难一焉。”而且即使承认孔门德行文学有本末之分,也不见得文章便不重要。《抱朴子·尚博篇》云:“且夫本不必皆珍,末不必悉薄。譬若锦绣之因素地,珠玉之居蚌石,云雨生于肤寸,江河始于咫尺,尔则文学虽为德行之弟,未可呼为余事也。”但他这种重视文学的态度,实在是和王充重视“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的鸿儒是一样的;因为他所谓文实兼指立言的子家,范围很广泛。关于文学之进化的意见,也是导源于《论衡》,而由他加以发挥的。《论衡·超奇篇》云:“俗好高古而称所闻。前人之业,菜果甘甜;后人新造,蜜酪辛苦。……喻大以小,推民家事,以睹王庭之义。庐宅始成,桑麻才有,居之历岁,子孙相续,桃李梅杏,菴丘蔽野。”《论衡·齐世篇》云:“今世之士者,尊古卑今也。贵鹄贱鸡,鹄远而鸡近也。使当今说道深于孔、墨。名不得与之同;立行崇于曾、颜,声不得与之钧。何则?世俗之性,贱所见,贵所闻也。有人于此,立义建节,实核其操,古无以过。为文书者,肯载于篇籍,表以为行事乎。作奇论,造新文,不损于前人。好事者肯舍久远之书,而垂意观读之乎?”又“世俗之性,好褒古而毁今,少所见而多所闻。又见经传增贤圣之美,孔子尤大尧、舜之功;闻尧、舜禅而相让,汤武伐而相夺,则谓古圣优于今,功化渥于后矣。夫经有褒增之文,世有空加之言,读经览书者所共见也。……尧、舜之德,不若是其盛也”。《论衡·案书篇》云:“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论善恶而徒贵古,是谓古人贤今人也。……善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真伪,无有故新。”这种并不盲目地崇拜古人的进化观念,在葛洪的《抱朴子》里,同样强调地给予了发挥。《抱朴子.钧世篇》云:“然守株之徒,喽喽所玩,有耳无目,何肯谓尔。其于古人所作为神,今人所著为浅,贵远贱近,有自来矣。”《抱朴子·尚博篇》云:“俗士多云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日不及古日之热,今月不及古月之朗。何肯许今之才士,不减古之枯骨?重所闻,轻所见,非一世之患矣。”他以为文章与一切别的事物一样,都是变迁的。《抱朴子·钧世篇》云:“若舟车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结绳,诸后作而善于前事,其功业相次千万者,不可复缕举也。世人皆知之快下曩矣,何以独文章不及古邪!”又云:“且夫古者事事醇素,今则莫不雕饰,时移世改,理自然也。”所以古书的艰隐,并不是古人较今人才神,是另有缘故的。《抱朴子·钧世篇》云:“且古书之多隐,未必昔人故欲难晓,或世异语变,或方言不同,经荒历乱,埋藏积久,简编朽绝,亡佚者多;或杂续残缺,或脱去章句;是以难知,状若至深耳。”这种解释可谓很进步了,今人之治校勘训诂,也无非想还古书一个本来面目而已。葛洪的意见也是如此,并非极端地主张全不要古书,仍然是要向其中学习的。同篇云:“然古书者,虽多未必尽美,要当以为学者之山渊,使属笔者得采伐渔猎其中。”这种意见颇类似于今人所谓接受文学遗产之说,主张要批判地向古人学习。葛氏对于文论的建树,主要就是发挥了上述的两点。
七
大体上说,南朝的文学和文论,虽都自有特点,但都可以认为是魏晋的发展。所有这时期存在的各种特征,都仍然继续地发挥着影响;而且这影响并不是渺小的。首先是文学的地位和独立性,是越增加了。宋文帝立儒、玄、文、史四馆,宋明帝立总明观,以集学士,亦分儒、道、文、史、阴阳五科;使文学与儒史分离并立,成为学术中的一个重要部门,是以前所没有的事情。各朝的帝王宗室,达官大族,都以奖励文学,招纳文士著称;因而文学和文士的地位也跟着增高了。裴子野《雕虫论序》云:“宋明帝博好文章,才思朗捷,常读书奏,号称七行俱下。每有祯祥及行幸宴集,辄陈诗展义;且以命朝臣。其戎士武夫,则托请不暇,困于课限,或买以应诏焉。于是天下向风,人自藻饰,雕虫之艺,盛于时矣。”《南史·文学传·序》云:“自中原沸腾,五马南度,缀文之士,无乏于时。降及梁朝,其流弥盛。盖由时主儒雅,笃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焕乎俱集。于时武帝每所临幸,辄命群臣赋诗,其文之善者赐以金帛。是以 绅之士,咸知自励。”因为在上者的奖励和士林的习尚,崇文之风便盛极一时了。而且文学的观念也逐渐清晰纯粹,所谓文笔之分,即肇始于此时。清阮元《学海堂文集》中,辨析甚多;今人刘师培等,言之尤明。《文心雕龙·总术篇》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云:“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汎渭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维须绮穀纷披,宫征靡曼,脣吻遒会,情灵摇荡。”故《昭明文选》,明摈经史子,而以沈思翰藻为主;至徐陵《玉台新咏》则并笔也不收了。这种文学观念的成立,以及诗文的注重音律丽辞的作风,都是承继着魏晋而延续发展的。所以就整个文学史说,魏晋这段也对后来有着深湛的影响;而文学制作的兴盛,当然也是有助于批评的发展的。
就文论本身说,南朝所作数量之多,已很令人惊异了。观《隋志》著录书目,属于文论性质的很多;现在虽大半散佚,但即以存者而论,除单篇如范晔、沈约、萧统、萧子显诸人之序论外,卓绝一世的文论著作刘勰《文心雕龙》及钟嵘《诗品》,皆产生于此时,实系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一个灿烂时期。其中大部分虽仍是继续着魏晋时所提出诸问题的阐发,但显明地已经由略趋详,由疏趋密了。首先是这些文论的内容仍和人物评论保持着很深的渊源和关系;在发展中并没有摆脱这一影响。《诗品》衡诗人为上中下三品,《序》中自言“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校以宾实,诚多未值。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以类推之,殆均博弈”。这种风气当时很盛,当然是又受到了九品官人之法的现实影响。时沈约有《棋品》,现存序文。齐武帝敕王抗品棋,抗为一品;梁武帝使柳恽定《棋品》三卷,登格者二百七十八人,并见史传。庾肩吾有《书品》,即分为九品。谢赫有《画品》,分为六品。阮孝绪著《高隐传》,分隐逸为三品。顾欢以为神仙是大化之总称:“其有名者二十七品。仙变成真,真变成神,或谓之圣,各有九品。”(《南史·顾欢传》)可知这种铨衡品第之风盛行的一斑了。《诗品》言张华“今置之中品疑弱,处之下科恨少;在季孟之间矣”。因知即使“诗之为技”,也很难“较尔可知”;而仍是“校以宾实,诚多未值”的。即如陶潜之居中品,便成了历代聚讼的目标。这种分品不过只能说明它所受的历史影响罢了。《文心雕龙》全书五十篇中,辨析文体者自《辨骚》讫《书记》,即达二十一篇。(辨析文体之风和当时人物识鉴的理论也有很密切的关系,说详下章。)且于详论各文体及各性质时,也多举作者为代表人物,仍然着重于作者个人的品评。又如梁简文帝《与湘东王论文书》云:“晤思子建,一共商榷。辨兹清浊,使如泾渭。论兹月旦,类彼汝南。朱丹既定,雌黄有别。使夫怀鼠知惭,滥竽自耻。譬斯袁绍,畏见子将。同彼盗牛,遥羞王烈。”其论文完全出于当时评论人物的态度,灼然可见。所以文论发展到了南朝,不但没有摆脱这一影响,而且因为当时政治上九品官人制度的关系,且更进一步地衡等级、严流品了。因此这时期文论的内容,大部也还是表现于论作者和论文体的两方面;其次便是一些属于研讨修辞技巧的问题,真正对于文学理论的建树,也并不多。
大体上说,《文心雕龙》一书,仍是沿着《文赋》的观点,是玄学的看法;不过更详细严密罢了。首篇《原道》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人文之元,肇自太极”;“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这都说明万物皆是道的表现,而文也是原于道的。这与后来所谓文以载道之说不大同,而是道由文显。所以标准之文,必出自圣人;因为只有圣人才能体道冲和。《文心雕龙.征圣篇》云:“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天道难闻,犹或钻仰;文章可见,胡宁勿思!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圣人中庸,故无所不能;经亦中正,故无所不包。所以《文心雕龙·宗经篇》云:“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因为宗经则都能得其中,所以没有驳杂太过之弊。纬以配经,《文心雕龙·正纬篇》以为“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因为经是无所不容的,所以各种文体皆源出于六经。以下自《辨骚》至《书记》二十一篇,即分述各种文体的性质,所言仍多为魏晋时诸家意见的阐发。其次《附会》、《比兴》、《镕裁》、《章句》、《隐秀》、《练字》、《声律》、《丽辞》、《事类》、《夸饰》十篇中,大都是讨论属文修辞时的方法技术;虽也可由此窥其文学主张,但具体的意见却并不多。《总术》、《通变》、《定势》、《神思》、《风骨》、《情采》、《养气》七篇,则多为讨论属文的一般理论,当中颇多卓越的见解。此外《知音》、《才略》、《物色》、《时序》、《体性》、《程器》,《指瑕》七篇,则偏于实际批评,或批评理论的建立,也是书中的主要部分。《文心雕龙》是中国文学批评的专著,自有它不可磨灭的价值,但书中所言各点,受到魏晋文论的启示之处,除前所举者外,也还很多。如《知音篇》乃本于曹丕文人相轻之说;《体性》、《风骨》二篇主旨,也脱胎于魏文所言之气。《文心雕龙·体性篇》言“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但由才性讲到性情,已比较更玄远抽象了。《文心雕龙·风骨篇》虽兼重修辞,但仍以论气为主。文中已引曹文自明,纪昀评云:“气即风骨”,所言极是。《文心雕龙·神思篇》云:“思理为妙,神与物游”;“陶钧文思,贵在虚静”;“至于思表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所谓神即是生存之本,神因文而有言;此与《文赋》“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于寸心”,及“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完全一意。《神思篇》为《文心雕龙》于辨析文体后商榷文术各篇之首,内容非常重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属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无象,变化不穷。”其理皆由《文赋》发展而来。《文心雕龙·时序篇》云:“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这种时代变易的观念,也是由魏晋自然消息的宇宙观来的;因为天道的变化既然不可违抗,而文又是道的表现,所以文也必然地因时而异。应场、阮瑪皆有《文质论》,挚虞也有“质文时异”之说,魏晋人对宇宙历史的看法,大致皆如此。其他各篇中与以前文论相同的地方,也还很多。历史本来是延续的,发展的,这并不足为《文心雕龙》之病;许多问题都已由略而详,由疏而密了。不过我们由此可以看出魏晋文论发展的趋向和影响而已。
《诗品》之衡诗为上中下三品,是受了当时人物品评底进一步的影响,前已言之。关于钟嵘在《诗品》中所提出的文学见解,第一是明环境对于诗人的影响。所谓“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所谓“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这与《文赋》“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及《文心雕龙·物色篇》所言,意义完全相同。第二是尊重自然;诗能自然,即自成高格。所谓“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因此主张句宜直寻,不贵用事。所谓“至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有直寻”。因此亦反对过分雕琢的声病之说,只须合于自然的节奏即可。其言云:“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这些主张都和陆机大致相同,钟嵘亦言“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所谓“通”,即指其文学理论而言。所谓“无贬”,乃指其未如《诗品》之铨衡等第而已。否则《文赋》中明有“虽应不和”、“虽和不悲”等各段,何得谓之“无贬”?不过《文赋》系就一般原理立论,非对作者个人加以褒贬罢了。可知《诗品》之受前期文论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此外如沈约的声病之说,范晔、萧统、萧子显、裴子野诸人的文论,无论其所言为何,都深受到前代的启示和影响,这是一望可知的。例如陆厥《与沈约书》云:“率意寡尤,则事促乎一日;翳翳愈伏,而理赊于七步”,所言当然是受了陆机的影响。所以魏晋文论中所提出和所讨论的问题,在今日看起来,不但只有历史的兴趣,而且仍保有着理论的体系。虽然内容还比较粗疏和零碎,但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这也很够珍贵的了。
(选自《中古文学思想——中古文学史论之一》,棠棣出版社,195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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