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久负盛名、脍炙人口的代表作之一。前人对诗中文字的解读素无异议,但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却出现了不少争论,且持续不断,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首句“床前明月光”的“床”字上。
据说,最早对“床”的字义产生疑问的是郭沫若老先生。他推测“床前明月光”之“床”,正如《长干行》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中的“床”,也当为井床,即井栏。(老丹《“床前明月光”的“床”》,《编辑之友》1994年第5期)
此后,对“床”字的意思提出质疑者此起彼伏,至今没有定论。质疑者一致认为,“床前明月光”的“床”不是卧具。但究竟该作何解释,又有两种观点。
一是承袭郭沫若的意见,把“床”解作井床。比如刘继才《母亲的床与李白的“床”》:
李白思念故乡的诗,为什么要用“床”“月光”这两个意象呢,这还要仔细分析其意蕴。这里床是井床,代指“井”。自古以来,有井饮处,就是人聚集的地方,因而井是故乡的象征,又称“乡井”“市井”等,所以游子离家便称“背井离乡”。李白《静夜思》写的是户外,所以才能看见月光。倘若是在室内,天井照入的月光是斜的,照射面很有限,很难会照到床前。(《博览群书》)2023年第4期)
又如诸葛忆兵《唐诗解读》(北方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也认为:
有人将“床前”解释为“井栏周围”,这样才能解释月光直照地面的情景。这种解释比较合理。
二是把“床”解作坐具,但其中又有三种不同的说法。其一,“床”是“马扎”。例如:马未都《〈静夜思〉新解》:“李白诗中的床,不是我们今天睡觉的床,而是一个马扎,古称‘胡床’。”“李白拎着一个马扎,坐在院子里,在月下思乡。唐代的窗户非常小,月亮的光不可能进入室内。”(《中华读书报》2008年3月19日)马未都此说对学界影响很大,得到不少学者的信从、引用。其二,“床”是“条凳”。例如:杜爱国等主编《古代诗词欣赏》(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李白《静夜思》)诗中‘床’是一种四脚很矮的条凳,而不是我们今天睡觉的床铺。”其三,“床”是“大方凳”。例如:张志平《唐诗鉴赏》(吉林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这里的床是大方凳,放置在院中月下。”
“月亮的光不可能进入室内”,或者“天井照入的月光是斜的,照射面很有限,很难会照到床前”,笔者认为,这还是值得推敲的。
早在唐代以前,描写明月照床、忧思难遣的诗句,就所在多有。例如:
《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明月何皎皎》)
乐府古辞:“昭昭素月明,晖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伤歌行》)
曹丕:“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燕歌行》)
曹叡:“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乐府诗》)
陆机:“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拟明月何皎皎》)
李白十分喜爱并熟悉汉魏六朝文学,这些诗无疑启发过他的无穷诗思。不难看出,《静夜思》与这些诗之间,显然存在着既继承又创新的关系。郁贤皓《李白全集注评》指出,“疑是”句是化用梁简文帝“夜月似秋霜”(《玄圃纳凉》)的诗景。此外,李白最仰慕的南朝诗人谢朓也有“夜月如霜”(《雩祭歌·白帝歌》)的句子。人们称道《静夜思》“句句有来历”,实在是一点也没有过分。
在唐代,无论是先于还是后于李白的诗人,写月光照到睡床的诗句,也都不乏其例:
孟郊:“欲知万里情,晓卧半床月。”(《赠韩郎中愈》)
元稹:“风帘半钩落,秋月满床明。”(《夜闲》)
白居易:“就中今夜最愁人,凉月清风满床席。”(《独眠吟二首》其二)
姚合:“斜月照床新睡觉,西风半夜鹤来声。”(《山居即事》)
杜牧:“寒城欲晓闻吹笛,犹卧东轩月满床。”(《秋夜与友人宿》)
郑谷:“半床斜月醉醒后,惆怅多于未醉时。”(《重阳夜旅怀》)
杜荀鹤:“破窗风翳烛,穿屋月侵床。”(《山中寄友人》)
韦庄:“梦觉半床残月,小窗风触鸣琴。”(《清平乐·野花芳草》)
可见,李白《静夜思》中的“床”,解释为我们今天用来睡觉的床,也完全说得通。诗人在短梦初回、睡眼朦胧之际,无意中看到了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床前”月光,将月光与秋霜连在了一起,但心中又不确信,故而披衣起床,举头远望,只见一轮明月高悬天际。于是在举头低头之间,诗人与明月产生瞬间的精神遇合:在瞬间遇合中激发了一种具有恒久魅力的回忆,那就是对少年时代故乡明月的回忆。由瞬间的直觉,达到精神深处的永恒,这就是诗人脱口而出,却令后人百代传诵的奥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