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仲明:植根于民族文化的生命思考——论《有生》的生命观及其精神指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21 次 更新时间:2024-09-12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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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仲明  

摘  要:对生命独特而深入的思考是《有生》最重要的思想贡献。作品通过主人公乔大梅的人生故事,赞颂了坚韧的生命力,并展现了多个人物的“欲望”人生,在与乔大梅所构成的鲜明对比中,传达出顺应自然的生命观。《有生》的生命观中蕴含着中华民族的多元传统文化,也融汇着现代思想意识和现代艺术方法。这种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思想极富创造性,呈现出真正的中国文化个性特色。

关键词:《有生》生命观多元传统文化

作者贺仲明,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广州510632)。

生命是什么,如何看待生命,是重要的哲学问题,也是许多文学作品思考的主题。比如德国作家歌德的《浮士德》就将生命意义定位为“永不停歇的追求”,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雪国》以“美”和“悲”作为对生命意义的概括,中国作家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命若琴弦》则表现生命的坚韧与豁达。胡学文的《有生》是一本自觉思考生命意义的作品,其以50多万字的篇幅讲述了一个多世纪的故事,涉及多个人物的重要人生节点,表达出对生命内涵及意义的深入思考。《有生》对生命的思考既是作家胡学文的个人创造,也是中国传统哲学文化的现代呈现。笔者之前曾撰文讨论过《有生》的生命观,但进一步阅读,又有新的思考,因此想就此问题再作一些讨论。

《有生》生命观的最基本内涵是对生命及其坚韧品格的赞颂。这主要通过主人公乔大梅(“祖奶”)一生的故事表现出来。

乔大梅的一生长达一个多世纪,经历了从晚清到当代的漫长岁月。这漫长时光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艰难,甚至是残酷。社会环境是最典型的表现。作品在书写中有意识地将真实历史事件背景投射于虚拟的人物生存环境中,也就是说,近百年历史中的苦难和坎坷都弥散于笔下。

作品对自然环境的书写不像社会环境那样着力,但同样也很恶劣。作品描述了不同时期的乡村自然场景,偶尔也有比较轻松的场面,但更多展现的是大自然的灾难现象,如“干旱”“白毛风”“黑雨”“龙卷风”等,特别是对旱灾以及随之带来的饥饿、死亡场景的书写尤为触目惊心。如这段描写:

从三月起,龙王爷就睡着了,没下过一滴雨。火球东升西落,日复一日。大地龟裂,如一张张饥饿的嘴巴。树叶还没伸展就枯干了,树干则白花花的,大路小路到处是逃荒的人群。……烈日炎炎,尘土飞扬,看到的每张脸不是黑的就是灰的花的。呻吟不绝于耳,号哭猝不及防,在身后或前面不远的地方,那一定是有人倒下了。那些死去的独行者没人掩埋,任由日光暴晒,发臭变干。

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共同呈现的严酷特征,凸显出生命生存之艰难。主人公乔大梅的人生就很具代表性。她的母亲、父亲都死于灾难中,9个子女多数因战乱或恶劣环境而离世,最后只存活了一个孙子乔石头。她自己的生命虽然长过百年,但也是历经坎坷,多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她的人生可以作为苦难与悲伤的写照。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也无一例外。无论是富人穷人,男性女性,都匍匐在战争和饥荒的阴霾之下,几乎没有人能过上平静顺利的日子,许多人都横死于灾难和战争。

然而,尽管环境如此恶劣,生存如此艰难,作品并没有表现出畏缩和沮丧情绪,而是洋溢着对生命的热爱和不屈的精神。就像作品描绘自然界草木所表现出的顽强生命力:“往前数步,一枝猫眼睛被马蹄踩折,花茎倒地,虽没完全断开,两朵花已经残碎,另有几朵虽蒙着厚厚的尘土,仍固执地绽放着。”作品展示出坚韧的生命观念,就是环境虽然艰难,但依然要坚韧地生存,珍惜和热爱生命。甚至可以说,正因为环境艰难,才更要热爱生命、珍惜生命,依靠坚韧的生命力对抗艰难、恶劣的环境。

“祖奶”乔大梅是这一生命观的突出体现。她是一个职业的接生婆,为了学习接生,她付出了超人的耐心和毅力;从事接生职业以后,为了最大限度地接引和挽救生命,不断提高和完善自己的接生技术;在自己即将临盆或者生命遇到威胁的情况下,都以为人接生作为首要任务,甚至导致了女儿夭折。在生活的重重打击下,她也曾有过动摇,但最终还是坚韧地面对苦难,坚持自己的人生目标:“我不能死,必须活下去,好好地活着。死去的亲人虽多,但我要接引更多的婴孩到世上。”

在乔大梅这里,生命就是最高的意义。她牢记师傅的教导:“接生是积德,德没有亲疏,不分大小,不管什么人找你接生,哪怕是你的仇家,都不能推。观音在上,接生婆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观音的眼。”。她甚至将接生工作与天命相联系:“我必须尽全力将孩子平安引到世上,那是天命。天命,怎么可以违逆?我并不想为自己辩解开脱,只是想说,进入那个世界,我不再属于白果,不再属于自己。”正如此,她的生命意识非常纯粹,超越了民族、阶级等外在因素,她的接生对象既有穷苦百姓,也有富人阶层,甚至包括地方军阀和日本侵略者的家属。她的一生,接生一万多人,拯救了无数难产的婴儿和母亲,是当地的生命接引者和拯救者。

与对待接生工作一样,乔大梅也非常看重自己对生命的孕育。尽管她一生坎坷,几任丈夫都不幸早逝,但当人生进入生育末期,为了能孕育生命,她已经不再考虑其他因素,只以生育为唯一目的:“东院住着任何一个单身男人,我都会嫁给他。生育的欲望强烈而又疯狂。那更像是一场战斗,冲锋的号角已经吹响,我再没有退路。”

乔大梅的形象是坚韧生命力的体现,更是对生命的赞美。她的特殊身份,她传奇和让人尊敬的一生,使她超越了个体生命的范围。作品几次写到乔大梅的引路人黄师傅头上有观音影像的光环出现,这是一种充满敬意的象征性表达,是一种信仰和一种生命态度。乔大梅已经活了100多岁,整个宋庄人都将她尊为“观音”,对她充满敬意。

为了充分地表达这一主题,作品通过乔大梅的感受,直接对生命进行了抒情化的赞美。这是乔大梅接生过程中所感悟到的生命之美:

浓重的雾包裹着我和婴孩,我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但我感觉他就在对面。我屏神静气,缓缓前行,轻轻呼唤着他。终于,婴孩回应我了。我看到浓雾里晃动的光影,又往前迈了一步。雾淡了许多,我看到婴孩的轮廓,光影是从身底发出来的。孩子,我的孩子,来,靠近我!雾彻底消散,我看到婴孩在河水里,身卧粉色的莲花。我站在岸边,冲他招招手,莲花靠近岸边。我将手放在婴孩柔软的脑顶,然后由上至下抚摸着他粉嫩的胳膊和脚丫。

上述关于《有生》赞美生命、表达坚韧生命观念的思想,已多有论述。比如谢有顺等就认为《有生》的生命观是“不轻易地向苦难妥协,一直反抗苦难;主动地承担苦难,而不是被动地忍受,这是《有生》比《活着》走得更远的地方”。“乔大梅反抗苦难、死亡的方式是不断地接生和生育。既然生命如此脆弱,既然死如此容易,那就不断地迎接新生,不断地创造新的生命”。笔者的观点与其略有差异,但大体上相似。

但笔者以为,《有生》在赞美坚韧生命之外,还表达出另一种态度,那就是以“顺应自然”为中心的生命观。这一生命观与赞美和珍视生命的观念并不冲突,而是紧密联系。具体而言,生命美好而珍贵,但它容易损伤,只有保持生命的本真,不执著,不贪欲,才能更好地维持生命,使其具有更旺盛的生命力。

乔大梅依然是典型代表。她是一个无言者,但却是作品自然生命观的最重要体现者。在一定程度上她代表了自然生命观,或者说是自然和不朽生命的象征。正如她自己的感慨:“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听见夏虫勾引配偶的啁啾,能听见冬日飞过天空的沙鸡扇动翅膀的鸣响,能听见村庄的呓语,亦能听见暗夜的叹息”。她虽然长年躺在床上,但头脑清晰,生命始终保持润泽状态,连死神都对她说:“你已经越过生死的界限了。”

乔大梅的思想观念充分体现顺应自然的特点。尽管她一生遭遇许多苦难和仇恨,但她表达的却是对仇恨的宽容和化解:“父亲暴尸荒野,我孤寒绝望时,恨不能长出毒蛇的牙齿饿狼的利爪;在接生的路上遭遇歹徒,我祷告上苍碎其筋骨残其耳目;守着被子弹射穿的骨肉,我想变成利刃穿透凶手的喉咙;甚至我撅在台上,拳脚、唾骂、痛斥如冰雹砸落,我也生出过愤怒与怨恨。但我终是选择了原谅。”

《有生》的自然生命观除了用乔大梅的人生呈现外,更通过她与其他人的对比得以展现出来。

《有生》的艺术结构具有纵向与横向交织的特点。纵向是乔大梅的人生故事,也就是她作为“祖奶”的历史形成过程;横向则是其他村民的现实故事,二者不断交叉推进。有学者用“伞状结构”来形容小说的结构,就是乔大梅的故事作为伞骨支撑起作品主体,而其他人的故事则作为支架。但笔者以为,乔大梅的故事与其他村民的故事构成的不是主次关系,而是对比关系。也就是说,作品以敬仰的态度叙述乔大梅的故事,而对其他人的故事则是俯视和批判态度。如果说乔大梅故事所传达出来的是对生命的敬重,那么,在其他人故事中传达出来的则是对生命欲望的揭示和批判。在这一正一反强烈对比背后体现的,就是自然生命观念。

作品书写了除乔大梅之外,诸如喜鹊、麦香、毛根、杨一帆等各种各样的生命故事,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欲望。这些人物故事都由欲望所推动,也陷入到欲望的陷阱当中。具体说,这些欲望包括物质的贪欲、情感纠葛、名誉的追慕,等等……如果按照中国传统的佛家思想,人生有“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有生》中的人物虽然不能简单与上述内容一一对应,但基本上都有所涵盖和体现。生之苦和死之苦不用说了,作品多处细致描绘了生育之艰难和痛苦,以及各种死亡的惨状;除老、病之苦外,也有李二妮、麦香等人无法生育的痛苦;作品最突出的,是对“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及五取蕴”的书写,即无法避免和化解的恨与爱的情感困扰,以及难以满足的欲望和执著追求之苦。这体现在作品的多对人物关系中——如罗包和麦香,曾经经历艰难的爱情过程,但成婚之后却日久生厌,最终成为仇人;喜鹊与乔石头则是两人暗中互相爱恋,却在误会中陷入罪恶,致使两人都深陷痛苦;至于如花跟钱玉的爱,毛根对宋慧的眷恋,以及李二妮对乔大梅、花喜鹊对母亲白凤娥的仇恨,乔石头念念不忘为祖奶建庙以及沉溺于报仇,杨一凡与养蜂女交往带来的痛苦,都充分体现出人生执著之苦。

种种欲望带来人生的痛苦,背离生命自然的原则,也与生命本身构成对立。所以,所有这些人物与乔大梅的人生形成了鲜明对比。比如,李二妮、麦香、宋慧都不具备生育能力,如花也是怀孕两次都以小产告终,乔石头一辈子没有结婚,花喜鹊也没有生育。构成典型对比的是罗包和麦香两人成婚多年没有子嗣,但罗包与安敏一结合就很快生育了两个孩子——安敏的自然沉静与麦香的强烈躁动构成鲜明对比。显然,过于强烈的欲念和执著是造成李二妮、麦香、如花等人不幸的根本原因。同样,过强的欲念,也导致他(她)们难有持久健康的生命力。如杨一帆常年陷入焦虑中,钱玉、花丰收、白凤娥等或者早逝或者身陷囹圄。作品结尾处借“死神”之口清晰地表达出这样的理念:“其实,生还是死,都由自己决定”,欲望直接关联人的生命长短和质量,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态度。

从更高层面说,乔大梅的生命观与整个社会历史也构成对比。如前所述,百年历史中有着灾难和死亡,在它们的背后隐藏的是无尽的欲望。作品中反复出现的“蚂蚁”意象,既是灾难的象征,也是欲望的象征。也就是说,作品中的灾难与欲望是密切相连的,它们共同推动着历史,生命的过程也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灾难。比如作品书写乔大梅父母死亡时,都反复描写了蚂蚁的肆虐,而当暮年的乔大梅感受到人们内心中的各种欲望,预感到灾难时,也无数次出现了“蚂蚁在窜”的念头。特别是当听到乔石头忏悔自己侮辱喜鹊的往事时,她的感受更是强烈:“蚂蚁的大军杀出来,在我的头上、脸上、后背、前胸,在我的手臂和大腿上奔走。让蚂蚁吞噬我吧!”

通过乔大梅与其他人之间的强烈对比(部分人物之间也构成对比,如前述麦香与安敏的对比),作品彰显出乔大梅以“顺应自然”为中心的生命态度。如作品多次叙述乔大梅和她的孙子乔石头的观念分歧,包括如何看待仇恨,是否建造“祖奶庙”等方面。乔大梅主张化解仇恨,坚决反对造神的建庙行为,都代表了顺应自然、克制欲望的观念。再如作品还书写了如何处理人的天性问题——罗包从小就反应慢,父母希望改变这一点,于是找到乔大梅。但乔大梅却反对任何改变,其理由是人各有天性,应顺其自然发展,不要强制:“祖奶抬起头,看见了吧,石头朝下落,羽毛往天上飘,各有各的性,为什么非要拗着来?”

当然,作品的自然生命观并不是完全否定人的欲望,只是主张控制欲望,努力让人回到理性和自然的状态。所以,作品借人物方鸿儒之口表达:“纵观古今,纵观世界,人类自直立行走以来,从刀耕火种到机器革命,再到互联网时代,确实是突飞猛进,瞬息万变。生存环境、生活方式包括情感方式的变化,都是颠覆性的。但有一样至今没有改变,人类仍被欲望掌控,所谓名缰利锁,难以排遣恐惧、贪婪、悲痛、哀伤、恼怒,自然也有欢愉、爱慕、吸引,但往往也成为恐惧与仇恨的根源。”“欲望也是历史进步的一个因素,摆脱欲望的控制是好,但没有欲望可能更糟。北雁南归,那就是雁的欲望。鸟类尚且如此,何况人类呢?”“欲望控制适度,困扰自然就少些。……信仰,特别是坚定的信仰是可以让灵魂安宁。”

正因为如此,作品对村民们的欲望不是单纯批判,而是持一种以悲悯为中心的审视态度,理解和无奈是其核心。作品中,乔大梅多次幻想自己化作鸟类,飞翔在天空中俯察大地众生,但现实中,她却处于无言也无法行动的状态,只能在内心表达自己的愿望和情感。也就是说,她渴望说服那些被欲望纠结、缠绕的村民们,让他们摆脱欲望之苦,但实际上却无能为力。包括她自己,在面临多次艰难生活打击之后,也有自杀离开人世的打算,最后选择通过幻想在天上飞翔,来实现自己对生活的逃离。在这方面,乔大梅和与她心灵最相通的孩子白杏,共同表达了乔大梅坚韧生命力之外的另一方面,就是对生活的无奈超越,也可以说是一种妥协。这也是《有生》自然生命观的内在张力。

不接生的日子,特别是夜晚,很难熬,亏得有白杏。我合上眼睛,她便闪出来。有时在高空,有时在屋顶,有时她就站在窗台上。那多半是约我飞翔的。……白杏这样说,犹如施了魔法,我顿时身轻如燕,跟着她飞过河流飞过草地飞越大山。……我在飞翔中进入梦乡,入梦仍然在飞。从梦到梦,没有距离,难分界限。

对比是《有生》表现自然生命观的重要艺术方式。除此以外,它还采用了更直接的艺术表达方式。最突出的是使用了大量富有感性色彩的生活描写。《有生》的生活世界充满艰辛和痛苦、死亡和血泪,但它并没有沉溺于苦难当中,给人以悲观绝望,而是洋溢着生活热情。除了得益于乔大梅形象的坚韧存在,还在很大程度上充溢着爱和温情气息的生活画面。它们就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光亮,使沉重的生活有了色彩,也使作品的情感基调得以中和,回归到平和、自然的效果中。

如对如花和钱玉感情生活的描写:

钱玉奔跑过来,半揽了她,一颗火球从场院弹射到空中,嘭——流光溢彩,如流星般妖艳璀璨。不知钱玉什么时候准备了烟花。九朵球状花朵一一炸开,有的如菊花,有的如牡丹,有的如芍药,有的如粉莲。

再如书写罗包对麦香的相思场景:

就像蝴蝶落在花朵上闭拢双翅,又像羽毛亲吻大地,轻得不能再轻,但罗包立即睁开眼睛,仿佛受到了暗示。他不会立即开灯,而是仰望着某处,窗户或顶棚。麦香总会从黑暗中浮现,掰豆腐的神情,扯豆皮的动作或边舀豆腐脑边噘嘴巴的样子,及瞪眼、大笑、哀叹,她的五官上演着一出出或熟悉或陌生的舞台剧。

在生活描写上,作品也注意营造广阔的自然世界,作为自然生命观的宏大背景。也就是说,作品对生活的书写非常丰富,包括现实和想象,真实与虚幻,自然与超自然,都采用相同的笔法,把它们融为一个整体,从而构成了一个人与自然、真实和虚幻相融合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自然生命观也得到了合理的体现。

在《有生》的背后,隐含着深刻的生命哲学,就是以中国传统儒、道、释思想为中心的文化观念。其中包含着较强的民间文化色彩,但不局限于民间因素,而是多方面的综合。

《有生》对坚韧生命的赞颂,就蕴含着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特别是儒家文化的特点。家族文化是儒家伦理文化的核心,从根本上说,生命是家族文化的基石,因为只有生命的不断繁衍和赓延,才能保证家族文化的传承。所以,儒家文化一直持重生的生命观。如孔子就说过:“天地之性,人为贵。”荀子也指出:“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如一。”孔子和曾子还明确强调生命与家族文化的关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 ?”正因如此,孟子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观念在中国各个阶层中广泛流传,成为家喻户晓的口头语。

在重视生命的基础上,中华文化也特别强调和肯定生命的坚韧特征。如《周易》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早就广为人所称道,儒家经典《论语》所表达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也广为传颂。特别是儒家传统的象征人物孔子,他从壮年到暮年,一生都在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奔波,而且秉持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理念,典型地体现出入世追求和坚忍不拔的人生观。

《有生》以自然为中心的生命观具有道家和佛家的思想色彩。道家思想以“自然”为生命观的中心,强调“道法自然”。《庄子》就明确将人类生命与大自然生命密切关联,将人性与自然天性视为一体:“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并将人类生命的出生和消亡视作正常的自然流转:“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正因为如此,道家文化认为人应该顺应自然规律、节制欲望。这一思想在佛家和儒家思想中也有相关的表达。只是佛家的人生观念更为消极,在避世无争的思想中包含着强烈的隐忍和柔顺的文化色彩,强调对欲望的否定和克制;而儒家思想虽然不完全否定人的基本欲望:“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但坚持强调“礼”的节制和约束,将“中庸”作为思想核心。

正如中国传统文化的儒、道、佛思想不是割裂而是复杂地交织,特别是民间文化更是将三种思想融合到了一起,我们也不能将《有生》的生命观与具体的某一思想作简单对应。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并非中华民族文化的独特思想,一些民族文化也强调生命与自然关联的观点。但是,《有生》将赞颂坚韧生命与顺应自然的生命态度予以融汇,毫无疑问是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由于生命观是一种关联人类生存本质的思想,所以,《有生》的生命观中传达出的不仅是生命态度本身,还包括中国文化的独特世界观。这些丰富的思想内容在《有生》中得到形象生动的表达,也是对中国社会历史和大众生活的描述,呈现了一幅具有浓郁中国文化色彩的文学画卷。无论是内在思想还是外在生活,它所展现的中国印记都是非常清晰和深刻的。

这并非说《有生》的思想观念是单一和封闭的。它也融汇了丰富的现代特征。如在思想内涵上,它就包含着强烈的生命关怀、人性思考等现代性精神。特别是艺术上,作品表现出更为鲜明的现代色彩。无论是其叙述中广泛采用的意识流手法,还是时空交错的艺术结构,都是现代文学技巧的充分体现。这种现代与传统、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结合,使作品呈现出高度融合的思想和审美色彩,雄浑驳杂,又富有张力。

《有生》的生命观具有更广泛的方法意义。笔者认为,中国文学需要表现出独特的思想艺术个性,才能在世界文学之林中具有自己的创造性价值。而“只有深厚的思想文化传统才能孕育出真正创造性的思想和艺术个性,只有独立民族文化与其他文化的开放和交融,才能够有创新和发展。如果是简单而盲目的模仿,即使再巧妙、再精致,都永远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创造性”。所以,虽然不能说《有生》的生命观就是完美的,包括在艺术上,它也存在着人物和故事过于庞杂的缺点,但可以肯定的是,它的思想深深扎根于中华民族的大地上,是作家思想与民族传统智慧的创造性结合,是独特、深邃和富有创造性的。即使将其置于世界文学范围来考量,其独特的中国文化和地域色彩也足以显示出鲜明个性和思想深度。这应该是《有生》最值得自豪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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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中国文学批评》2024年第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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