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扬:传统词话的现代历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088 次 更新时间:2023-10-22 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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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扬  

二十世纪前半期词话类著作是近年学术界、读书界关注的热点之一,已有多种丛书或整理之作推出,至于就某一部或几部词话以及相关的文学与学术史现象进行的研究,目前的成果更是丰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近现代报刊词话汇编》(以下简称《汇编》),是朱崇才先生继承其师唐圭璋先生《词话丛编》所做词话文献整理之作的“第三编”。早在二0一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就曾推出过朱崇才编纂的《词话丛编续编》,该书收集词话的时间范围上自宋代下至民国。而现在,以“近现代报刊词话”为名出版的“第三编”, 不仅时间集中在二十世纪的前半叶,而且词话的文本载体也限定于报纸刊物。我们首先要感谢编纂者辛勤的劳作。尽管借助网络数字资源,这些晚清民国的旧报刊,今天已经不难获睹,但涉及面如此之广(包括地方上的中学生刊物以及海外的华文报刊),处理文献的数量又是如此之巨大(据编纂者说还有两百万字尚未收入),仅收集分类、文字校正、添加标点等,就是一项需要长期不懈耗费巨大精力的繁重工作。

这本书以“近现代”“报刊”与“词话”这几个关键词替代“词话丛编三编”,很自然地会引出一个问题:报刊上的“词话”是传统文学的“继续形式”,还是现代文学的“形式构成”?

这部五册本的《汇编》共收录一百二十部报刊上发表的词话,它们对应的时间范围,除首篇《词学刍言》发表于一八八六年外,从第二部况周颐的《香海棠馆词话》(发表于一九0四年)算起,至最后一部词话陈蒙庵《纫芳簃词话》( 发表于一九四九年), 前后共计四十五年。这四十五年,以一九二九年十月《清华周刊》上所发表的萧涤非《读词星语》为标志,实可分为前后两期,在此之前的词话尚延续着旧传统,此后的词话则大抵在新学术的范围。

新旧是相对而言的,旧式的词话大多撰写较为随意,甚且不免英雄欺人。比如旧传统当中喜谈词律,而所谈则不无疏漏,似是而非;如说宋人三家和清真词,“一字不违,四声尽合”(《词学刍言》第一册,6 页);又,“以四声辨五音,以五音配管色,以管色求律吕”(天虚我生:《古今词品》卷一,第一册, 74 页);“不审音律,终不足以订字句”(王蕴章:《梅魂菊影室词话》卷一,第一册, 349 页)等,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当然,谈言微中、卓识妙悟者,亦所在多有,已经有定评的如况周颐、陈匪石等人。这里我想提出一位“新青年”的词话来,即一九一四年六月至八月上海《夏星杂志》发表的周焯《倚琴楼词话》十八则。发表这部词话的时候,周焯还只是一个刚满十九岁的少年,由于他后来成为卓有成就的生物学家,因此一般文学界并未太关注他。然而,就是这十八则词话,却提出了迥别于当时常州词学的一个重要命题:空灵缥缈。可以说,这是晚清遗老词学的逆向,又是现代词学的方向。他说:“作词,密丽非病,涩滞实病。疏阔非佳,空灵乃佳。可解而不可解,谓之涩滞;不可解而可解,谓之空灵。”(第一册,396 页)写下这些话的少年周焯,怕是没有料到,他可谓是在目送手挥之间,打翻了代表清词中兴的两大宗派的成见,即“浙西词派”之病于疏阔、“常州词派”之失于涩滞。他所首肯并在词话中引录的同乡李劼人之作《浣溪沙》等词,如“晓院落花红似泪,夜窗人影澹于烟”“一水惹清牵远浦,万山将意渡平芜”(389—390 页),虽不如遗老词人下笔圆熟、深刻,但其空灵之笔、缥缈之意,实能为旧文学开出向上的一条路来。

“新青年”—除了以白话填词的胡适之外—在词话的旧传统时代是没有多少位置的,那时词学界最明显的对峙发生在逊清遗老与南社词人之间。不过南社词人的词学主张仍是承袭常州派的;上海《民国日报》一九一七年发表“舍我”撰《天问庐词话》,即标举晚清常州词学的殿军谭献说:“仲修论词主涩,足为特识。”(第二册, 636 页;又,见该册所收《艺文屑谈词》, 586 页)而南社词学的论述也有模糊而精妙的特点,如谓“词人尽在青山外,不知青山,乌知其在青山之外”(上海《中法储蓄日报》一九一九年发表“碧痕”撰《竹雨绿窗词话》第二册, 491 页)。南社词人在创作上艳丽怪奇,无所不有, 经验学问, 头头是道,这在《汇编》第二册所收姚鹓、陈去病等人的词话中引述的社友柳亚子、黄季刚、刘师培等人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旧传统的词学,重在创作,至如学术研究者,主要体现为编纂一代或一地的词集文献,如第二册所收《双凤阁词话》(卷二)即谓“余有宏愿,纂《松江词征》”(565 页)云云;若说词话中见出词学的系统批评建设与严谨的考证之学,则必待进入三十年代后以新式大学教育为学术背景的学者们的加入,才逐渐建立起来。

萧涤非在一九二九年《清华周刊》发表的《读词星语》,形式上是词话,关注的范围也主要集中在唐宋词“用前人语意”的具体问题上,与传统词话不同的是,他是以一个学者而不是以一个词人或者文士的姿态来写,是以讨论文学的姿态、方式及意图来撰写“词话”的。比如对晏几道词“花落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二句的出处,他不仅指出它是五代翁宏的诗句—这应该是现代词学研究中最早指出其出处者,其后唐圭璋、吴世昌、沈祖棻等也提出过—而且进一步地查考文本的来源,即《五代诗话》引《雅言系述》,萧先生说:“《雅言系述》一书,余曾询朱希祖、朱自清二先生,皆云未见。”(第二册,1133 页)这里提到的朱希祖是现代的史学家,朱自清是著名的文学家且开创了古典文学在现代研究的范式。作为学生,萧涤非前去请教,这看似只是研讨一部书的存佚问题,但其中包涵的严谨的学术探究精神,实际上体现了学术风气的转移,因此,萧先生的撰述也理当被视为词话的现代形式。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友会集刊》上发表的毕寿颐的《词话考索》 (第三册,1217 页),是一部未完成的“词话学”著作,作者试图通过文献考索的方式梳理从《碧鸡漫志》到《人间词话》的词话之作,尽管内容的深度尚较有限,但研究范式的意义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同样也是巨大的。另外,《词学季刊》上所发表的易大厂的《韦斋杂说》,这位在旧式文人中以词名家的老辈学者,明确提出采用西洋音乐与乐器来实践“唱词之法”,他说:“今日有五线谱以记欲唱之词音,有钢琴、风琴,一打便成欲唱之词调,有长笛一吹便出欲唱之调声。”( 第三册,1175 页) 他的主张与以学堂乐歌改革词乐的龙榆生桴鼓相应,他以一词坛耆宿而有如此通达明断之持论,与二十年前那些将声律之学神秘化的旧式词学, 是彻底地分道扬镳了。一九三四年,在辅仁大学讲授词学的孙蜀丞发表了《词瀋》,他以传统考据学的功力与形式讨论《霓裳羽衣曲》的宫调问题(第三册,1377—1380 页),其结论虽有可商,但举证之详密扎实,迥非旧式词话可以比肩。同样是现代大学教育培养出来的词学家唐圭璋,其在抗战前后(时间跨度自一九三四至一九四八年)分批撰写、发表的《梦桐室词话》(第四册,1245 页),贯连起來看,可以称之为一部涉及宋词所有文献类型中的文献问题的“全宋词考证举隅”。詹安泰在一九四七年发表在广东中山大学文学院《文学》刊物上的《无庵说词》(第五册,2228 页),则抵得上一部立论独特、识见不俗的“简明词史”。现代学术表达方式丰富而多元,有传统的词话,还有如郑振铎、盐谷温以及陆侃如、冯沅君等撰写的流行一时的文学史,以及王国维、赵万里、俞平伯等人撰著的颇具影响之著作,甚至连同《词学季刊》这本刊物本身,也都会成为构成新的学术形式的一种元素。在这种语境中,传统词话也是或有意或无意、不可避免地回应当时的学术问题(见鲍传名:《读词杂志》第三册,1286 页;《邹啸词论》第三册,1307 页;王桐龄:《碧梧词话》第三册,1335 页;金受申:《仄韵楼词话》第四册,1667 页;厉鼎煃:《星槎词话》第四册,1745—1748 页、1756 页;郝少洲:《今古一炉室谈词》第五册,2129 页)。

旧传统必将走向新形式,新学术也终究不会以词话旧有的形式为限。我们今天阅读况周颐的词话,一般会直接取用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署名“王幼安”即王仲闻先生校订的《蕙风词话》。当我们阅读《蕙风词话》的时候,或许会认为这是一部旧式的文学批评著作,但现在我们把《蕙风词话》与《汇编》从《大陆报》《国粹学报》《小说月报》等报刊收罗到的《香海棠馆词话》《餐樱庑词话》等做一比较,便见出零篇发表的词话,漫无统系,而汇集成册之后,则隐隐然贯穿着本体、阐释与创作的理论以及文学史的观念。至如《邹啸词论》(原刊上海《青年界》,一九三四年六月至九月)、《憾庐谈词》(原刊上海《人间世》,一九三四年九月至十一月)、《顾名词说》(原刊上海大夏大学《大夏》,一九三四年十一月)、《缪钺论词》(原刊遵义《思想与时代月刊》,一九四一年一月)、《词之话》(原刊上海《叔蘋月刊》,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杨仲谋《说词韵语》(原刊遵义《钟声月刊》,一九四七年七月)等,从语言、叙述方式到文本要素(如白话的使用、表格的添入以及韵散文体的结合等),都是现代文学研究中的“新元素”。他们熟练地运用有别于旧式词学的方式、观念与术语,处理的对象也更多地从词的本体与创作转移到了作为抒情载体、文学类型、历史现象的词,并高调地宣称“打破一切旧词话的妄谈和无价值的批评”(第三册,1368 页),从词学史上看也是水到渠成、自然结果。

以上两点之外,我还想补充谈一点,即新学术对旧传统的回应。这个问题放在这里谈不免有点脚大鞋小,难以深入,但《汇编》却包含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历史巧合,即目前呈现出来四十五年“词话史”, 从况周颐到陈蒙庵,他们二人正有着师弟之谊。我们以前似乎忽略了《蕙风词话》的影响,将它全然地当作了一个古董,而过多地注意的只是《人间词话》对现当代词学的形塑。但如果我们细读陈蒙庵《双白龛词话》以及况氏另外两位弟子赵尊岳《珍重阁词话》与刘永济《诵帚词筏》,就会容易发现旧传统在新学术时代中其实仍有种种回应,如论“词境”,赵尊岳的生动逼真的形象化说明,简直可以视作对况氏当年所描绘与形容的“词境”的一种独特形式的“笺说”(第四册,1833 页);而且,这样的回应并不是张大“旧门脸儿”开分店,而是为“拙重大”在现代学术语境中注入新的生命力。刘永济晚年执教武汉大学,一九四二年发表的《诵帚词筏》( 第五册,1961 页),实际上也延续况周颐词学,并且赋予了新的形式,影响至今。

无可否认,阅读这类词话的一个不可免除的观感,即贩卖抄袭、陈陈相因,致有令今天学者不辨者。明里暗里地抄清人词话的不必说了,即如近年受到关注的发表于长沙《励进》一九三二年九月的《觉园词话》,其关于词曲分类的列表(第三册,1260 页),与前一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任二北《词曲通义》中的列表之一部分,竟然是分毫不差。

二十世纪末,严迪昌先生曾经编纂过一部《近现代词话纪事汇评》,由于编纂体例以及史料获取途径等限制,严先生当时能够取用的“本事”主要集中在十九世紀末的词人,他所引用的词话也是夏敬观、冒鹤亭、黄浚等几人的笔乘。如今《汇编》等书的整理出版,为编纂一部更为全面详细的现代“本事词”创造了条件,也提供了可能。它们对我们理解过去那个世纪的文学生态(如文学革命中的旧体文学、现代文体关系中的词、现代的女性文学、现代作家的旧体文学批评,等等)以及作为“现代中国”的一个侧影,都是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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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读书》2023年9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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