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巍:谈古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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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巍  

牛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几种大型哺乳动物之一,其驯化历史在一万年以上。驯化后的牛保留了野牛庞大的体形和巨大的力气,但性情更加温顺,也更具备吃苦耐劳的精神,成为人类忠诚的伙伴和亲密的朋友,在人们生产劳动和日常生活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这种作用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耕田种地的好帮手,是农民饲养的最主要的家畜。二是交通运输的好工具。牛本身虽不适用于长途骑行,但牛车和马车一样,在古代社会都曾得到普遍运用。三是肉食奶食的好来源。牛肉营养丰富,滋味鲜美自不待言,牛奶更是人类除母乳之外最主要的饮用奶,其应用广泛远远超过羊奶和骆驼奶。“喝牛的奶,做牛的仔”,至今仍是保姆哄小孩时常说的话。


牛是中华农耕文明的重要物质基础。先秦典籍《左传》中有“六畜”之说,据杜预注,“六畜”分别是马、牛、羊、鸡、犬、豕,《周礼》中则称其为“六牲”。“六畜”是农耕文化中在动物层面的基本保障,“六畜兴旺”与“五谷丰登”往往对举而言,牛就位列“六畜”之中。除此而外,牛在祭祀中也有特殊地位。“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祭祀时用牛、羊、猪,那是极为隆重的仪式,这三种祭品被称作“太牢”或“大牢”。假如缺少牛只有猪、羊,就降了一个等级,只能称作“少牢”了。是否有牛,反映了祭主的身份差别,《礼记·王制》中就说“天子社稷皆大牢,诸侯社稷皆少牢”。这种用于祭祀的牛平时养尊处优,“衣以文绣,食以刍叔”,然而时辰一到,就被“牵而入于太庙”了(《庄子》)。


人们现今根据用途将牛分作耕牛、肉牛和奶牛,古代对牛的区分则极为繁复细致,牛也因此显得品目繁多,这在《说文解字·牛部》和《尔雅·释畜》中有明确记载。有以性别区分者,其雄曰牡,亦称为犅或特;其雌曰牝,亦称为牸或。有以年龄区分者,二岁牛叫,三岁牛叫犙,四岁牛叫牭。有以形貌区分者,牷是纯色的牛,牻是毛色黑白相杂的牛,犥是黄白色的牛(均见《说文》)。再如犉是黑唇牛,牰是黑眼眶牛,犚是黑耳朵牛,牧是黑肚皮牛,犈是黑脚牛(均见《尔雅》)。没有角的牛称作或犐。


世间常见之牛不外乎黄牛、水牛、牦牛、野牛四种。如果不严格遵循生物学的分类,宽泛一些还可以算上犀牛。但在中国古代典籍中,还记载了形形色色的奇牛。有身形硕大无朋的夔牛,郭璞《山海经图赞》描述道:“西南巨牛,出自江岷。体若垂云,肉盈千钧。”《山海经》注曰:“蜀山中有大牛,重数千斤,名为夔牛。晋太兴元年,此牛出上庸,郡人弩射杀之,得三十八担肉。”也有体形娇小的果下牛:“日南郡出果下牛,高三尺。”有头顶上多长角的六角牛:“周成王时,东夷送六角牛。”(并见《述异记》)有口中长象牙的兹白牛,“成王时,大夏献兹白牛”“牛形而象齿”(《初学记》引)。还有罗马所送的花蹄牛:“元封三年,大秦国贡花蹄牛。其色驳,高六尺,尾环绕其身,角端有肉,蹄如莲花,善走多力。帝使辇铜石,以起望仙宫。迹在石上,皆如花形。”(《别国洞冥记》)这花蹄牛蹄如莲花,走过时才是真正的“步步生金花”(《南史》中语)。此外,还有名为鱼牛的怪兽。一种长着翅膀,应该会飞,见于《山海经》,“鱼牛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居于山陵之上,不知为何称鱼牛。另一种居水中,《临海水土记》载:“鱼牛象獭,大如犊牛,其毛似毡,知潮水上下。”郭璞《江赋》中也说:“尔其水物怪错,则有潜鹄鱼牛,虎蛟钩蛇。”这种鱼牛有些类似于今天所说的海牛。


牛与人类息息相关,在文艺作品中也少不了它的身影。古代神话故事和小说中写到的牛虽是虚构的艺术形象,但也反映了现实中牛的某些特质。牛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或许就是任劳任怨,长期默默奉献,对人忠心耿耿。例如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牛郎织女”中,老牛不但成就了牛郎织女这对恩爱夫妻,临死时还叮嘱牛郎等它死后要剥下牛皮。后来牛郎披着牛皮才能飞上天去找织女。这只老牛无私奉献一直到死,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村无数耕牛的缩影。


牛勤劳能干,能帮助主人振兴家业,故而很多时候牛都和财富联系了起来。“五丁开山”的故事中就是如此。《蜀记》云:“昔蜀中无路入秦,秦惠王闻蜀有五丁力士壮勇,乃以铁作牛五头,诈称其牛每日粪金三斗。蜀侯闻之,乃使五丁开山作路,入秦取牛。五丁既入秦,得视之,果知粪金之事为诈,然其路亦通矣。”秦王之所以要雕刻石牛而不是其他动物,那是因为在农耕社会,牛往往就是家道富足的希望所在。《朝野佥载》中的庞帝师,就是靠养牛致富:“庞帝师养一牛,一赤犊子,前后生五犊,得绢一百匹。及翻转至万匹,时号金犊子。”


牛一般情况下都很温顺,一旦发怒,就显得异常凶猛。非洲草原上的野牛集体狂奔时,连狮子都要避其锋芒。战国时齐国的田单也是依靠火牛阵,才打败了燕國的军队。《西游记》中有两个牛妖都很厉害,一个是金兜山的独角兕大王,他原本是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等看牛童子熟睡时偷了法宝“金钢琢”下界作乱。孙悟空真是斗不过他,后来还是如来佛告知了此怪的来历,请来太上老君才降服了青牛怪。《西游记》中降妖要同时劳烦如来佛和太上老君二位,也仅此一次。另一个就是大力牛魔王,他起初是孙悟空的结拜兄弟,也是神通广大法力高强。牛魔王在和孙悟空激战时显出了原形:“一头大白牛,头如峻岭,眼若闪光。两只角,似两座铁塔。牙排利刃。连头至尾,有千余丈长短;自蹄至尾,有八百丈高下。”若无各路神仙相助,孙悟空很难打败这样一头牛精。


青牛怪在《西游记》中虽不甚光彩,但因为有老子骑青牛而西出函谷关的传说,青牛历来都被视为瑞兽。《列仙传》载:“后周德衰,乃乘青牛车去入大秦。过西关,关令尹喜待而迎之,知真人也。乃强使著书,作《道德》上下经二卷。”依照五行与五色、五方的对应关系来看,“青”属木,代表东方;与其他家畜相比,牛沉默寡动,外形拙朴,暗合清静无为之旨。老子自东而来,乘坐青牛极为合适。《封神演义》中的老子,坐的还是这头板角青牛。他的师弟通天教主,坐骑则是一头奎牛。他们两位斗法时,一个“催开奎牛,执剑砍来”,另一个“催开青牛,举起扁拐,急架忙迎”。《封神演义》中的黄飞虎,骑的是五色神牛。五色神牛长着五彩毛发,力大无穷,和姜子牙的坐骑“四不像”真有的一比。《水浒传》首回中出场的龙虎山天师,虽然品级比不过以上神仙,但也是“倒骑着一头黄牛”。


《拾遗记》中有一种青色异牛叫骈蹄牛,“魏文帝迎美人薛灵芸,驾青色骈蹄牛,日行三百里。此牛尸涂国所献,足如马蹄也”。骈蹄牛可能只是传闻,但在六朝时期,确实有跑速飞快的牛。《晋书·苟晞传》载:“晞见朝政日乱,惧祸及己,而多所交结,每得珍物,即贻都下亲贵。兖州去洛五百里,恐不鲜美,募得千里牛,每遣信,旦发暮还。”用这种“千里牛”运送生鲜食品能够朝发夕至,犹如今日之快递,只可惜其目的是用来结交权贵。王恺也有一头类似的牛,名为“八百里驳”,程大昌《演繁露》解释道:“驳亦牛也。言其色驳而行速,日可八百里也。”这头牛后来被王济射杀。《世说新语》记载此事颇详:“王君夫有牛名八百里驳,常莹其蹄角。王武子语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赌卿牛,以千萬对之。君夫既恃手快,且谓骏物无有杀理,便相然可,令武子先射。武子一起便破的,却据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来。须臾,炙至,一脔便去。”由此可见六朝士族之豪侈。王恺、石崇二人争富,还包括比赛牛车快慢。石崇之牛,“形状气力不胜王恺牛,而与恺出游,极晚发,争入洛城,崇牛数十步后迅若飞禽,恺牛绝走不能及”(《世说新语》)。后来王恺买通了石崇的车夫,才知道是驾车的技巧问题,后来他的牛车就跑过了石崇。


神魔小说中的牛玄幻神奇,诗歌中对牛的叙写倒显得平实真切,却更加蕴含深情。《诗经》中这样写放牧中的牛群:“尔牛来思,其耳湿湿。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欢快的牛群来到,牛耳摇动着,有的跑下斜坡,有的在池塘喝水,有的睡有的醒。寥寥数句,语简意丰,生动传神,充满欢乐情调。诗中最多写到牛的地方,应该是夕阳西下时分的牛羊归栏。从《诗经》到唐诗,其中都不乏这类精彩的描写:“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诗·王风·君子于役》),“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王维《渭川田家》),“两岸芦花正萧飒,渚烟深处白牛归”(司空图《涔阳渡》),“野闲犬对吠,日暮牛自归”(万楚《题江潮庄壁》)。牛羊晚归,人在故土的话,那就是安谧宁静的村居图;人在天涯的话,那就是最浓重的一抹乡愁。它是栖居于田园的鲜明象征,这或许就是诗人乐意写到的原因吧。


诗中是会写到原野里漫步的牛,“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忙着耕地的牛,“牛叱叱,田确确,旱块敲牛蹄趵趵”(元稹《田家词》);也有很多处是卧着反刍的牛。“黄犬惊迎客,青牛困卧泥”(袁皓《重归宜春偶成十六韵寄朝中知己》),“黄鸟翻红树,青牛卧绿苔”(薛琼《赋荆门》),这两联的句法和格调都很相像。写卧牛最佳者可能是孔平仲的《禾熟》:“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城头卧夕阳。”秋收过后,当年耕种已毕,到了农闲时节,主人的眉头舒展开来,老牛才能安享这份难得的惬意。李纲《病牛》一诗中,同样是静卧斜阳的老牛,但却多了几分悲凉:“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毫无疑问,这头病牛正是诗人精忠报国、九死未悔的自我写照。


诗中与牛最多相伴的当然是牧童。天真烂漫的孩子与沉默憨厚的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又是绝佳的天然搭配。当然,还少不了牧歌和竹笛这样的天籁之乐:“北原草青牛正肥,牧儿唱歌牛载归”(李东阳《北原牧唱》),“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袁枚《所见》),“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雷震《村晚》),“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陇闻”(黄庭坚《牧童》)。当牛背上没有牧童的时候,鸟儿竟也会来凑热闹:“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张舜民《村居》),“叶随流水归何处,牛载寒鸦过别村”(苏过诗句)。一大驮一小,极慢带极快,两个本无关联的走兽与飞禽相处在一起,又显得非常和谐。体味诗中所写情景,令人不禁会心一笑。


诗中的牛也驾车,但主人不同,所驾之车不同,牛就显得差别很大。“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早”(温庭筠《春晓曲》),这是富贵人家女眷生活的写照。“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白居易《卖炭翁》),这又是贫苦民众生存的艰辛,令人扼腕叹息。诗中还常提到“白牛车”,这与佛教有关。杜甫《上兜率寺》云:“白牛车远近,且欲上慈航。”仇注引《法华经》曰:“有大白牛,肥重多力,形体殊好,以驾宝车。”在《法华经·譬喻品》中有“牛车为大乘,即菩萨乘”的说法,“白牛车”被用以譬喻佛教中的大乘佛法。


牛可入诗,亦可入画。中国画依题材大致可分为人物、山水、花鸟三大类,花鸟画泛指以各种动植物为表现对象的工笔或写意画,其中当然包括牛。对于画牛,古人说的很玄妙:“乾象天,天行健,故为马;坤象地,地任重而顺,故为牛”,“于是画史所以状马牛而得名者为多”。(《宣和画谱》)唐代戴嵩就擅长于画牛,据《宣和画谱》载,“戴嵩,不知何许人也。初,韩滉晋公镇浙右时,命嵩为巡官。师滉,画皆不及,独于牛能穷其野性,乃过滉远甚。至于田家川原,皆臻其妙。”戴嵩的老师韩滉本身就是一个画牛高手,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五牛图》是他的传世佳作;戴嵩学习韩滉并刻苦钻研,在画牛方面可谓青出于蓝。唐代另外一位名画师韩幹长于画马,故而有“干马嵩牛”一说,宋代梅尧臣诗中即云:“干马精神在缰勒,韩牛怒斗无牵拘。”(《观何君宝画》)


戴嵩画的牛极为细致逼真,宋代米芾是个造假的行家,但仿造的戴嵩画最终还是被识破:“客鬻戴嵩牛图,元章借留数日,以摹本易之而不能辨。后客持图乞还真本,元章怪而问之,曰:‘尔何以别之?客曰:‘牛目有童子影,此则无也。”(《清波杂志》)戴嵩所画之牛还曾被牧童所嘲笑,《东坡志林》中记载了这样一则趣事:“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玉轴,常以自随。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拊掌大笑,曰:‘此画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处士笑而然之。”牧童从生活经验出发,所言当然有理。不过戴嵩恐怕未必不知道这一点,可能是在画中采用了艺术变形与夸张吧。扬尾比起夹尾来,当然更能显出斗牛的气势与力度,虽不符合生活真实,但艺术效果更佳。


讲到最后,还得说起两种名字中带“牛”却根本不是牛的小动物——天牛和蜗牛。虽然是两个冒牌牛,但古代典籍中同样对它们记载颇详。天牛之所以能获得这个美称,依照李时珍的说法,“此虫有黑角如八字,似水牛角,故名”(《本草纲目》)。《遯斋闲览》云:“皂角木五六月多大黑甲虫,俗呼为天牛。”苏轼有首诗就是专咏天牛的:“两角徒自长,空飞不服箱。为牛竟何事,利吻穴枯桑。”(《天水牛》)至于蜗牛之得名,也是因为它那两只角,“蜗虫有两角,俗谓之蜗牛”(《经典释文》)。苏轼诗中也写到了它:“风定轩窗飞豹脚,雨余栏槛上蜗牛。”(《次韵周开祖长官见寄》)说来奇怪,天牛啃树,蜗牛食菜,这两种小虫在现实生活中都不是很可爱,一旦入诗,倒是别有佳趣,恐怕也是沾了“牛”的福气吧。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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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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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古典文学知识 2021年5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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