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殿兴:茨维塔耶娃:她的悲剧和她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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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殿兴 (进入专栏)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Marina Cvetayeva),俄国20世纪重要诗人之一。1892年10月8日出生于莫斯科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研究古罗马文学的著名的语文学家,艺术学教授,曾创办莫斯科普希金美术馆。母亲是钢琴家,是著名音乐家鲁宾施泰因的学生,擅于学习外语。茨维塔耶娃受父母的影响很深。6岁开始写诗,不仅用俄文,而且用德文和法文。1899-1892年入音乐学校学钢琴。1901-1902年,入第四女子中学学习。1902年秋,发现患结核病,随全家赴意大利。1903-1904年,在瑞士洛桑拉卡兹姊妹法文寄宿中学学习。1904-1905年在德国弗赖堡布林克曼姊妹寄宿中学学习。1905年夏末全家回国。1906年9月,入莫斯科冯·杰尔维兹女子寄宿中学插班4年级学习,半年后因自由思想和胆大妄为被开除。1908年9月,茨维塔耶娃插班进入莫斯科布留霍年科私立中学六年级,两年后毕业。1909年夏,独自去巴黎学习大学夏季古法国文学课程。16岁开始发表诗作。1910年自费出版第一本诗集。1912年与谢尔盖·埃夫隆(1893-1941)结婚。


埃夫隆是个极有才华的年轻人,写诗,写散文,还办了一个出版社,出版自己的和茨维塔耶娃的诗集。他还是 一个极其爱国的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曾积极要求参军。但因体检不合格,被拒绝,后来终于进了士官学校。1918年1月,埃夫隆参加白军,兵败逃往国外,后来进了捷克查理大学学习。


茨维塔耶娃1918年11月开始在民族人民委员部信息处工作,1919年4月到中央战俘和难民事务委员会工作,1920年11月到教育人民委员部戏剧处工作。业余时间,她写诗,参加一些文学活动。


1921年,爱伦堡到国外出差,茨维塔耶娃请他带了一封信给埃夫隆,爱伦堡在布拉格找到了埃夫隆,把信转交给他。埃夫隆写了一封回信请爱伦堡捎给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收到丈夫的信(这是离别3年半以后她收到的丈夫第1封信)以后,年末开始做出国准备。


1922年5月22日茨维塔耶娃带着女儿阿里阿德娜到布拉格,然后换乘火车去柏林——在那儿见到了丈夫。1931年,埃夫隆的思想由反苏转变成为亲苏,被苏联谍报机构(内务人民委员部)招募为苏联间谍。在国外,茨维塔耶娃的诗不受读者欢迎,读者喜欢她的散文,于是她就靠写散文养家——丈夫有病,不能工作,女儿靠往女帽上绣花挣钱补贴家用,收入极少,四口之家基本上全靠她的微薄稿费养活,生活极为贫困。1937年,埃夫隆被巴黎警方怀疑是杀害托洛斯基的儿子谢托夫的凶手,因而有被捕的可能(一说思乡心切),因此向苏联驻法国大使馆申请全家回苏联。女儿阿里阿德娜首先得到批准, 便于1937年3月15日先回到莫斯科。同年10月10日,埃夫隆接着回去。他们父女回去后内务部在莫斯科近郊博利舍沃内务人民委员部谍报人员专用区给他们提供一套住宅,一切正常,并无凶兆。1939年6月18日,茨维塔耶娃携带儿子格奥尔吉回到苏联。同年8月27日女儿被捕,在狱中在酷刑逼迫下诬陷父亲埃夫隆是间谍;10月10日埃夫隆被捕。埃夫隆在狱中被用各种酷刑逼他供认自己以及他的亲人是外国间谍,他至死不肯诬陷别人,只说自己是苏联的忠实侦察员。茨维塔耶娃虽没有被逮捕,但也受到怀疑,诗作不能发表,只能靠为出版社翻译书稿度日。1941年10月16日(一说7月28日),德军逼近时,丈夫被枪毙在卢比扬卡——国家安全总局所在地(一说奥廖尔监狱),女儿被流放(长达17年,1955年才平反获释)。同年年8月8日,茨维塔耶娃带着16岁的儿子撤退到乌拉尔偏僻小镇叶拉布加——乘船10日,18日(一说17日)到达目的地。到达后,立即找住处,三天后终于有人肯收留——房东夫妇把夏用房间用屏风隔出一角给他们住。住下来以后,她便四处奔走,八方求人,到处找工作。无人肯帮忙,朋友也帮不上忙,甚至连一份食堂涮碗的工作也找不到。随身带来的值钱的东西——一桄法国上等毛线,才卖了一公斤土豆的价钱。手里仅有的600卢布日渐减少,而寒冬却日益逼近。再加上她认为自己的白俄归侨身份以及丈夫和女儿被判为人民敌人遭到逮捕(当时她不知道他们被枪毙)的名声,都会影响儿子的前途,因此她认为自己死了可能使儿子免受牵连(她的儿子1944年在前线牺牲)。于是她便决定自杀,同年8月31日自缢身亡(详见Смерть Марины Цветаевой.Причина смерти--самоубийство http://www.kazan.aif.ru)。著名诗人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曾写诗悼念她,见附录。


她的诗作是在她死后才逐渐得到苏联和西方重视的,而且越来越重视。俄国当代著名诗人叶甫图申科说她是俄国诗律三大改革家之一(另两个人是马雅科夫斯基和帕斯捷尔纳克),说:“如果说阿赫马托娃是俄国诗歌皇后的话,那么,茨维塔耶娃就是俄国诗歌的女皇。”并称赞她的诗歌既雄浑又纤巧,说“她的诗歌,即使是抒发个人感情的,也不像室内乐,而像气势磅礴的交响乐。”


下为她的几首诗,陈殿兴译。


*     *    *


我的诗啊,写出的那么早,

我是诗人,那时我还不知道;

诗句像喷泉的水,

诗句像焰火的花,

它们像一群小鬼

闯进肃穆的殿堂;

我的诗啊,歌唱青春和死亡,

没有人肯读!

扔在书店里,蒙着灰尘,

(无人光顾!);

我的诗啊,像名贵的酒,

需要存放到一定的时候。

——1913年5月


顿河


偷生者必死,捐躯者会复活。

后世子孙忆起往昔岁月:

“您当时身在何方?”问声似雷鸣。

“顿河!”答声也如响雷滚过长空。


“做什么?”“为民族承受苦难。

后来累了,就在那里安息长眠。”

子孙们编词典,写完了“义务”,

也把“顿河”一词写进了里面。

——1918年3月17日


译者附记:顿河流域是俄国内战时期红白两军血战的地方。其残酷程度,可在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顿河的故事》和《静静的顿河》里略见一斑。


安德烈·谢尼埃


安德烈·谢尼埃走上了断头台。

我苟且偷生真是可怕的罪过。

有一些时代对所有人都是血和铁,

在硝烟里一个歌手不应只顾唱歌。


拦在家门口,用颤抖的两手

拽下儿子盔甲者不是好父亲。

有一些时代,享受阳光就是罪孽。

我们这时代要做人就该杀身成仁。

——1918年4月23日


译者附记:安德烈·谢尼埃( Chénier ,André-Marie de ,1762-1794) 法国诗人和政论家,法国大革命初期对革命抱同情态度,但主张君主立宪;革命形势发展后,就转到敌对立场,反对雅各宾派,为杀害马拉的凶手辩护,最后被送上了断头台。普希金曾以他的名字作标题写过一首长篇抒情诗——此诗的陈殿兴译文见《新大陆诗双月刊》及爱思想网、艺苑网等网站。


*        *        *


有人是石头刻的,有人是泥塑的,

我像银子做的,浑身闪着白色光华,

我的天性是善变,我的名叫玛丽娜,

我是转瞬即逝的大海里的浪花。


有人是泥塑的,有人是血肉做的,

他们需要棺材和墓碑……

我在大海里受过洗礼,

在飞腾中一次一次地摔得粉碎!


穿过每颗心,钻出每张网,

我不受约束,不受管,

看到我的一头乱发啦?

你无法把我变成人间的盐。


在你们的岩石膝盖上我撞成粉末,

可是每一个海浪来了我都会复活!

万岁,浪花,快活的浪花,

大海里的高高的浪花啊!

——1920年5月23日


译者附记:玛丽娜是茨维塔耶娃的名字,拉丁文marina是“海的”意思。


一个军官


捷克苏德台地区树林里一个军官率领20个士兵守卫边境。德军逼近时,他留下士兵,单身一人冲出树林,对德军开枪。结局不得而知。(摘自1938年9月份报纸)。


捷克小树林,

密树遮浓荫。

发生的时间:

一九三八年。


“哪月哪天?”群山齐喊:

“就是德寇侵入捷克那天!”


树林泛着微红,

天空显得灰蓝。

二十个士兵

和一个军官。


军官高高额头圆圆脸,

他带兵守卫着国境线。


树林是我的,不容争辩,

灌木是我的,不容争辩,

这房屋是我的,不容争辩,

什么都是我的,不容争辩。


树林不给,

房屋不给,

土地不给,

什么也不给!


林荫昏暗。

心头一颤:

是德寇来到,

还是心跳?


我的树林,别了!

我的青春,别了!

我的国土,别了,

这片国土是我的!


即使全国都

倒在敌人的脚下,

我踏的土地,

一块石头也不给他!


皮靴声橐橐。

“德寇!”一片树叶说。

铁甲车轰鸣。

“德寇!”整座树林说。


“德寇!”山山水水

齐声呼应。

一个军官

留下士兵,


从树林里跳出来——敏捷果断,

对着庞大的敌军——手枪迎战。


枪声啪啪响。

树林在回应!

树林在鼓掌!

掌声如雷动!


子弹射向敌人胸膛,

树林为他热烈鼓掌!


槭树,松树,

针叶树,阔叶树,

整片树林,

棵棵树木,


都在传颂

一个喜讯:

捍卫捷克荣誉

有人勇敢献身!


这就是说,国家

并没有不战而降,

这就是说,毕竟

有人进行过抵抗!


“祖国,万岁!”

“德寇,完蛋!”

……二十个士兵

和一个军官。

——1938年10月至1939年4月17日


译者附记:根据慕尼黑协定,捷克苏德台地区被割给了法西斯德国。1938年9月德军侵入苏德台地区,捷临时政府下令,边防军不战而退。这首诗写的是当时的一个插曲。(原载《新大陆》诗双月刊总90期)


附录:


悼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帕斯捷尔纳克作

陈殿兴译


天空阴沉,淫雨绵绵。

门前的台阶,

敞开的窗户,

流水潺潺,无望晴天。


路的对面,是公共花园,

栏杆里面已是汪洋一片。

乌云横七竖八堆在天空,

像一群野兽躺在窝里面。


阴霾雨天,我恍惚看到一本书,

这书写的是大地和大地的美丽。

我在它的扉页上面,

画一个林妖提醒你。


啊,玛丽娜,早就应该把你

撇在叶拉布加的遗体运回来,

况且需要做的事情,

也并没有什么障碍。


迁移灵柩的盛典,

我去年就想过——

站在白雪覆盖的荒凉河湾

对着被冰封在河里的大船。


我现在也无法想象

你竟已经撒手人寰,

就如同无法想象百万富姐

竟会挤在穷苦的姐妹中间。


我能为你做什么,

你要设法告诉我;

你走时一句话不说,

是一种无言的指责。


你的弃世永远都是个谜。

我苦苦地到处寻求答案,

结果依然毫无所获:

事实真相无法洞见。


得到的只是语焉不详,

闪烁其词和自我欺骗。

只有对复活的信仰

给了我一个思考方向。


冬天是最适合悼念的时间:

我从屋里走到院子里边,

在黄昏前面摆上一些葡萄干,

洒上葡萄酒算是丰盛的祭奠。


房前雪堆里有一棵苹果树。

全市也都披着风雪——

很像你墓上的装饰,

整整一年我都这么感觉。


你把脸转向深邃的天空,

你在大地上向往着上帝,

就像在当年大地还没有

对你盖棺论定的日子里。

——1943年


译者附记:

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家庭出身、年龄、爱好几乎一样,互相爱慕,通信13年才见面:1935年帕斯捷尔纳克作为苏联作家代表团成员到巴黎出席世界作家保卫文化反法西斯大会,帕斯捷尔纳克出现时全场起立鼓掌欢迎,茨维塔耶娃则作为卑微的普通听众身处台下,用茨维塔耶娃的话说,“见跟没见一样”。茨维塔耶娃1941年8月31日自缢于叶拉布加,帕斯捷尔纳克是同年9月8日在莫斯科听费丁(苏联著名作家)说的。帕斯捷尔纳克最后见到茨维塔耶娃是她1941年8月乘船撤退到叶拉布加时到码头送她。同年10月,帕斯捷尔纳克也被撤退到奇斯托波尔。这首诗是他1942年在奇斯托波尔酝酿,1943年写成的,是那个年代最早也许是唯一个公开怀念茨维塔耶娃的人。诗是完全写实的。连诗句“站在白雪覆盖的荒凉河湾/对着被冰封在河里的大船”也是写实的——跟他过从甚密的苏联著名剧作家阿·格拉德科夫在日记里记载了他们当时的一次谈话,说:“他看着河里的大船就想到茨维塔耶娃”(奇斯托波尔距叶拉布加不远,航行在卡马河的船是唯一交通工具)。不过有学者指出,诗里的白色、河、冬天也都具有象征意义。详见:http://www.kraeved.ru/o-stikhotvorenii-b-pasternaka-pamyati-mariny-tsvetaev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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