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维铮:清代的“神道设教”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73 次 更新时间:2019-07-27 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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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道设教”,通行于古今中外。清史或近代史表明,满洲列帝,对这一点格外认真。

上世纪初叶,曾任清华大学教授的俄国人类学家史禄国(S.M. Shirokogorov 1887 ?-1939),通过在中国东北的多年田野调查,指出清帝国的建立者属于“新满洲”。他们与仍然为生活在北满山林中的“老满洲”,体现于文化形态方面的不同,就是老满洲只信祖宗古传的萨满教,“根本不拜佛不崇儒”,而努尔哈赤以后的新满洲呢?“在信仰萨满教的同时既拜佛又崇儒”。(说见拙著《走出中世纪二集》,页1—5,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据史禄国在清华的唯一及门弟子费孝通说,他的这位老师的学问,胜过他的英国老师马林诺夫斯基(Malinnowslci 1884—1942),尽管马氏在西方人类学界号称翘楚。我没有资格对史、马二氏的文化人类学成就说长道短,却对史氏描述的新满洲的信仰特色有同感,以为其描述合乎满清“神道设教”的历史实相。

清顺治元年(1644),满洲入主北京,立即建立“堂子”,就是萨满跳神的祭坛。萨满是通古斯语“巫”的音译。满洲凡军国大事,均由皇帝率领满洲王大臣向堂子女巫祈求神谕。尽管清中叶某些满洲贵族,如《啸亭杂录》作者礼亲王昭槤等,力辩满洲堂子跳神,合乎汉宋儒家“古礼”,但时至清亡前夕,被排斥在堂子例祭之外的汉族士绅,对堂子巫术仍不明了。这由一九O三年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仍然指斥“堂子妖神,非郊丘之教”云云可知。

清末的“排满革命”论者,特别强调满洲的萨满教信仰,与宋明所谓儒教传统之异,可以理解,却不可盲目称道。他们自己也犯反历史的同样毛病。1905年,孙中山在日本联合反清各派成立同盟会,发布十六字纲领。前八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就是照抄四百多年前叛元称王的朱元璋北伐檄文,不过改了一个字,将“胡虏”改作“鞑虏”而已。可见孙中山标榜的民族主义——把同为中国人的蒙古、色目等边疆民族排斥于“中华”之外——仍属明末清初建立在夷夏之辨腐论支配下鼓动“反清复明”的大汉族主义。

满清入主北京,标榜恪守传统,“改正朔,易服色,正制度”。然而颁行黄历“依西洋新法”,强迫被征服的汉、回、壮、彝、苗、瑶诸族,剃发留辫,泯灭满汉外观上的差异,而权力结构更搞满汉双轨制,从中央到地方都建立“以满驭汉”体制,并以八旗驻防保证满洲统治特权,如此等等, 已使全国满洲化。

满洲以一个文明落后的少数族群,因缘时会,征服全国。它起先似乎不计较被征服诸族的宗教信仰和文化传统,以服从满洲军事管制为满足。然而随着全国大一统,由省府州县体现的空间差异,大小族群体现的民族差异,中央集权与地方势力体现的利益差异,更不消说每个村落都存在的宗族家族矛盾冲突,都给帝国带来统治危机。

因而,满清入主北京的头几十年,以顺治、康熙为首的征服集团,面对南国仍然持续动荡不安,而心存畏惧,无法不居安思危。顺治帝借奏销案、科场案,对江南士绅残酷打击,但闻报郑成功北伐势如破竹,便吓得要想逃回关外老家。康熙帝撤三藩、征台湾,都以王朝命运作赌注,为征台甚至不惜与荷兰侵略者相勾结。诸如此类,均为历史昭示的显例。

问题是史禄国所谓新满洲“在信仰萨满教的同时既拜佛又崇儒”,揭露了北京清廷“神道设教”的特色,却没有说明特色的形成过程。这也难怪,他到底不是清史学家。

自从清顺治元年(1644)在皇城内建立“堂子”,直到清亡,满洲的祭天和出征回师等军国大事,必由皇帝亲率满洲王公大臣,至堂子举行萨满教传统仪式。起先还允许官居一品的汉大臣与祭,到康熙中叶便取消汉臣参与。这使堂子变得格外神秘,连满洲亲贵也数典忘祖,说不清楚堂子所祭诸神,何以有晚明的邓将军、万历妈妈之类。

直到民初,孟森作《清代堂子所祀邓将军考》诸文,才由偶像崇拜的角度,揭示新满洲已改变萨满教传统,将以前宗主国有助于满洲崛起的人物,奉作萨满崇拜的神灵。

也如中世纪列朝的“神道设教”,满清首先要求增强以爱新觉罗家族为核心的征服族群的向心力。 新满洲自称金朝女真族嫡系,却非常害怕重蹈金朝汉化覆辙。它在全国统治越稳定,君主专制越强化,而皇帝对于征服族群丧失权力的担忧越增长。

人们常常称道康熙帝尊孔崇儒,却忽视其人尊孔实为尊朱,将朱熹奉作孔孟正宗,并将自己诠释的朱子学,定作意识形态准绳。这是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 ),即他统治晚年之后的事情。康熙按政治需要重新诠释孔孟程朱之道,“以汉制汉”,绝不妨碍他恪守祖制,“以满驭汉”。因而,他对付蒙藏边疆诸族,重视喇嘛教作用,而在平定准噶尔叛乱之后,不改变回回的信仰,都证明满清统治者不以宋明“道统”定是非。不消说,其历史效应,就是破除中世纪政教合一传统,在客观上承认一统帝国内部,可以存在多元信仰。

于是,在新满洲成为紫禁城的主人之后,帝国的文化政策看似矛盾,其实颇高明。这个边疆族群,假如强迫被征服的汉族等多数民族改宗萨满教,必定挑起文明战争;假如被动接受被征服文明,那它将如其辽金元列朝先辈,很快重蹈征服者被征服的覆辙。因而它实现政治大一统,却对被征服族群的宗教文化传统又打又拉,而本身不放弃萨满信仰。虽说它的“神道设教”,最终失灵,但一个少数族群建立的一统帝国,竟然超越中世纪先例,续命长达二百六十七年,个中奥秘,不值得史家重新探索吗?

2008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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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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