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奇:乡村教育的忧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93 次 更新时间:2016-09-17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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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奇 (进入专栏)  

1926年,陶行知在乡村教育讨论会上的演讲中曾说到“中国的乡村教育走错了路,他叫人离开乡下往城里跑,他叫富的变穷,穷的变得格外穷”,话虽刺耳,但时隔90年之久,这番话仍像是在提醒着当今的农村教育。如今的农民子女很难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农村的教育资源分配日益不均衡,大量的中小学被撤并,6000多万留守儿童大都面临新的上学难,而3000多万流动儿童却由于户籍等问题难以享受到城市里的优质教育资源,无法计数的流浪儿童接受教育更是无从谈起。精英教育的模式也让很多农村学生即使在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后,也很难在城市中得到发展的机会,进退两难。除此以外,由于农村儿童群体的家庭教育严重缺失,很多儿童在学校中被老师视为“问题儿童”,对其放任不管,将责任归咎于父母缺乏管教上,又造成了恶性循环。本应培养出寒门学子的农村教育,如今却似乎成为了压在农民身上的不可负担之重,昔日村庄里的朗朗读书声,如今只剩下一所所人去楼空的废弃小学。教育作为农民们最关心、最重要、最需要的公共服务产品,却在当下的农村里制造着新的不平等,甚至是制造着新的贫困。


一、撤点并校造成农民工子女上学难


自1985—1987年某部门提出“人民事业人民办”的口号后,各行业各部门纷纷出台政策,从农民头上收钱,“三提五统”遍地开花,层层加码,农民不堪重负。为减少教育开支,一些地方就从撤减农村学校上打主意。自 2001年国务院出台《国务院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后,各地把撤点并校当成改革的重要举措,开展得如火如荼。据教育统计资料显示,1998年,全国有小学60.96万所,从我国2001年决定开展撤点并校开始,到 2009年,全国小学仅剩28万余所,2010年进一步减少到25万余所,12年间小学减少了35万余所,平均每年撤并3万所,全国初中平均每年撤并400余所。而与之俱来的是很多地方在执行过程中一味地强力推行,忽视村民们的利益和意见,不顾交通条件和地理位置的限制,不顾农民的实际困难,挤压弱势的乡村教育,导致了农村学生的上学远、上学难、上学贵。由于撤点并校后村小数量大幅减少,导致农村的学生上学距离大幅增加,有关调查显示,小学生家离学校的平均距离为10.86里,初中学生为35里,辍学率上升,学生安全隐患加重,乡土文化渐失。

吉林省龙井市全市共有人口17万人、65个行政村,但全市却只有1个行政村还保留着村小,其他64个村的村民子女只能到镇或县城读书。不仅极大地加重了家庭负担,也让学生的安全得不到保障。安徽省岳西县来榜镇花墩村,地处深山区,由于村小被撤并,村民的孩子上学需要去9公里之外的中心学校,而9公里崎岖的山路对小学生来说太过漫长,家长只能选择去镇上陪读。根据调查的情况,一个农村学生在镇上读书一年,生活、租房等日常支出大约在8千到1万元之间,在县城读书的成本大约在1.5万到2万元之间,这还没有将陪读的家长不能务农、打工等机会成本损失计算在内,这对农村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国家对义务教育阶段免除学杂费的政策优惠完全被学校撤并带来的额外负担抵消,也让义务教育阶段因学致贫的比例大大提高。而随着村小被纷纷撤并,很多农村家长觉得与其把孩子送到几十里外的邻村小学去读书,不如干脆去县里、市里陪读,这也进一步导致在布局调整中被保留下来的学校依然面临生源短缺的问题,形成了恶性循环,使得村内小学的教学质量逐渐下降,长期以来城乡教育发展严重失衡的状况越发凸显。山西五寨县前所中心小学校长李宝林说,农村学校很多是“除了缺学生,啥都不缺”。吕梁市交口县双流镇梁家沟村支书程润珍说,村里七八十个孩子,除了4个在村里,其余都在镇或县城由家长陪读。

义务教育两大特征,一是就近,二是免费。撤点并校使大量儿童无法就近。在美国,如孩子不能就近入学,当地政府就会马上被告上法庭。义务教育虽然已经免费,但那些因没有学校既无法在出生地读书,又不能跟父母到城里读书的孩子,只能选择到镇或县城的第三地读书,其经济负担比不免费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倍。

改变这种状况,要在撤并村小时既要考虑到村内的人口数量、经济条件和地理环境,还要考虑到地方的文化特点、人口流动和产业结构等问题,要充分征求学生家长的意见,尊重群众的知情权,不仅仅要考虑教育资源的规模效益,更要将教育公平放在首要位置,要以保证农村儿童就近入学、安全健康成长为底线。从更加长远的眼光来看,村小在促进当地经济与文化发展方面起到无可替代的重大作用,在农村保留适当的村小或教学点,不仅是实现教育公平之举,更是维系着中国的乡土文明命脉。福建永泰县有农村学校78所,其中只有一名学生的单人校19所,这19所中只有一个孩子和一个老师的占11所,但县里坚持“只要有一个学生,这个学校就不能撤”的理念。这种理念应是目前发展农村教育的座右铭。乡村学校是农民希望的寄托,他们在田里辛苦劳作,看到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孩子,心里充满了无限甜美的憧憬,没有学校,他们对未来的希望就全都破灭了。


二、流动打工导致流动儿童受教育难


农民工进城寻找职业是一种非稳态的就业,常常需要不断转移地方,而随读的孩子也必须如飘萍逐流,东奔西走,这个流动读书的群体随着农民工对孩子教育的重视和自身条件的改善越来越庞大。2010年人口“六普”时流动儿童为3581万人,如今数量更多。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城市接受义务教育面临着难以承受的经济压力和入学的困境,失去平等接受义务教育的机会和权利,导致贫困或弱势在农民工家庭内部代际转移。

流动儿童在城市中接受教育主要面临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流动性大,农民工频繁的工作变动导致了其居住场所的不固定,而且出于经济上的考虑,打工者租住房往往都是在离城较远、环境较差、出行相对不便的地方。流动儿童必须随着父母工作的变化而频繁转学或中途回家等情况也打乱了他们正常的学习生活节奏,“孟母三迁”的故事家喻户晓,在今天中国的城市里,大街小巷到处奔走的都是孟子妈,只是昔日“孟母三迁”是为了给儿子寻找一处适合教育的环境,而如今的“孟母三迁”却只是为了给孩子找到一个稳定读书的学校。二是缺少家庭教育,农民工体力劳动繁重、知识素养不高,往往忽视了对子女的照管,也没有能力和时间对子女的学习进行指导,使得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配合经常落空,给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增加了压力。三是教学资源不足,流动儿童进入公立学校“门槛”高,费用昂贵,手续繁琐。有关方面调查,农民工子女在一线城市就学,家长需要提交多达20份的各种证明材料。在公立学校中,流动儿童不仅入学学费高于当地户籍人口子女,而且就学过程中其遭受各方面歧视和不平等对待的情况也较多。而多数流动儿童学校教师队伍的整体素质不高且硬件设施落后。

以上三个原因共同导致了流动儿童难以获得高质量的教育,而城乡文化背景、学习环境不同也使农民工子女的身心发展受到影响。与城市本地儿童相比,流动儿童不仅生活环境差,而且还背负着父母更加殷切的期望。各种现实问题使其幼小的心灵容易受到创伤,留下阴影,从而逐渐产生自卑、自闭等心理。此外,农民工的工作和生活一直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流动儿童也很容易产生浮躁情绪和厌学心理,他们会因为无法尽快缩小与同学的差距而急躁不安,从而难以用平常、健康的心态面对学习和生活。

解决流动儿童教育问题应从三个方面努力,一是城市学校应无条件接纳,不得设限。城市财政应将他们的教育经费纳入财政预算。二是引导社区及企业为流动儿童离校后的空余时间找个去处,防止父母尚未下班,孩子无人看管,放任自流。三是城市群团组织发动志愿者深入农民工中,帮助引导他们空闲时间多陪孩子,防止为城市的灯红酒绿所诱惑。


三、精英教育模式带来农民子女就业难


目前农村与城市从义务教育阶段到高中阶段都用着相同的教材、教法和进度,而农村学校的硬件、师资和资讯等方面却无法和城市的学校同日而语,农村孩子的升学机会越发渺茫。有关调查显示,北京市考生考入北大的比例接近千分之三,而甘肃省则不到万分之一,北京人上北大的机会是甘肃的30多倍。绝大多数的农村学生只能成为教育体制下的牺牲品,在初中或高中毕业后即陷入了“升学无望、就业无门、致富无术”的尴尬处境。

而少数农村学生中的“尖子生”们即使在通过了严苛的教育选拔进入了大学之后,往往由于家庭为供养其读书而背负着很大的债务,毕业后的压力可想而知。对于他们而言,家庭供养他们读书是承担着较高的风险投资,他们急需得到及时的回报。而在现实中,这些在城市里没有关系、没有背景的农村学生往往在求职路上四处碰壁,让他们无法在城市中找到出路,而长期的城市生活也吊高了他们的胃口,哪怕只能在城里混口饭吃,也不愿再回到家乡。这种现实导致了农村家庭对教育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读书无用论也在农村重新抬头,“读书有风险,投资需谨慎”已成为社会流行语,他们从根本上动摇了对“知识改变命运”的看法,眼前的现实是,知识不仅没有改变命运,而且还带来债务危机,拖累家人。这也从根本上动摇了农村社会对教育的期待。就目前来看,乡村教育没有必要让千军万马都去挤一条上大学的独木桥,必须改精英教育模式为生存教育模式,让大多数孩子从小就学习掌握一门生存发展的技能,以此培养大量的“留得住、用得上”的乡土人才;并且强化职业教育,让农民学以致用;强化农村继续教育、终身教育,给农村学生更多的选择,也让农村教育承担起培养现代社会所需的各类技能人才的社会责任。瑞士中学生毕业后有75%的人选择就读职业学校,只有20%的选择读大学、做研究;德国职业教育的发达才造就了国家有十多万种工业标准成为国际标准。

针对城市学校大班额、乡村学校空心化,中国教育正由机会公平向资源配置公平深化的现实,国务院已经出台了《关于统筹推进县域内城乡教育一体化改革发展的若干意见》,重点抓好标准、制度和规则的制度创新设计,力图改变“村空、乡弱、城挤”的乡村教育现实。但已经形成恶性循环怪圈的城乡教育失衡,解决起来绝非易事,需要顶层设计,更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尤其需要县乡决策者高瞻远瞩的视野,高屋建瓴的举措,高度重视的情怀。

留守儿童、流动儿童、流浪儿童,这是一个人数上亿的庞大群体!我们给未来乡村留下一群什么样的孩子,这群孩子就会给我们留下一个什么样的乡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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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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