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位编辑找我谈论未来的信息社会。他认为,未来的信息社会将使国家消亡,世界融为一体,但这个过程决不会是平静的,会有大变动或大决战(广义的,不一定是传统意义上的战争形式)发生。他说,他就这个问题请教过《数字化生存》一书的作者尼葛洛庞帝,但尼葛洛庞帝似乎根本没有思索过这类问题,他十分失望。他问我曾接触到过这方面的文献、材料没有。我说,因为这方面的问题与我的一本书是如此地紧密相关,因而我曾尽了一切努力来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但结果与他一样,十分失望。这本不奇怪,因为我们的索求方向都是美国,而美国在未来社会中无疑地具有绝对压倒性的地位,因而它不必担心什么,它的那些精英们就更不必担心什么。既然不必担心什么,既然信息社会对于他们来说几乎百分之百地注定是玫瑰色的,他们为什么要去费脑筋想这些问题呢?
但是,我们中国人得好好想想,因为我们并未完全消除被淘汰的危险。事实上,人类社会自古以来就在进行着种族或民族的淘汰,而自16世纪起,西方人依仗先进技术以空前的规模和速度将这种淘汰扩展到了全世界。皮萨罗的168人远征队和科尔特斯400人的远征队征服了整个美洲大陆,90%的土著居民在随后的不长时期内迅速死亡。
有人会说,现代社会比那个时代文明多了,人们的道德准则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然而,我要再强调一遍,从历史来看,所谓道德是靠不住的东西,唯一靠得住的是力量的平衡。核武器的长期未被使用,决不是因为广岛和长崎的惨状使人们不忍心再用(事实上,在广岛和长崎的核爆炸之后,美国政府仍多次考虑过使用核武器),而是因为核垄断被打破了,否则,核武器会被一用再用。越南战争期间出现的美国反战运动,不是因为美国人不忍心杀伤过多的越南人,而是因为美国人的伤亡大了——有研究表明,美国的反战情绪几乎总是与美国人的伤亡成正比,而和别的事情没什么关系。若是越南像伊拉克这样,美国就不可能出现什么反战运动。信息时代如果因技术进步而出现了力量的绝对不平衡,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淘汰呢?
当然,信息时代的淘汰可能会仁慈些,也许会是“天鹅绒式”(美国人称自己的霸权是“天鹅绒式的霸权”)的淘汰。而且,淘汰的方式多种多样,甚至可能会是一种自我淘汰。
美国生物学家刘易斯•托玛斯在《细胞生命的礼赞》一书中提到过一个叫做“伊克人”的乌干达北方山谷里的小小部落。由于他们的传统文化遭到摧毁,伊克人把自己变成了一群不可救药的、让人讨厌的人,六亲不认的野蛮动物,极端自私,毫无爱心。他们表面上似乎是生活在一起的,聚集在密集的小村子里,但他们实际上是孤寂的、互不联系的个人,没有明显的互相利用。他们也说话,但说出的只是些粗暴的强求和冰冷的回绝。他们什么东西都不共享,从来不歌唱。孩子一旦能走路了,就把他们赶出家门去抢劫。只要可能,随时都会把老年人抛弃,让他们饿死。行劫的孩子从无能为力的老人嘴边抢走食物。他们生儿育女时毫无爱心,甚至连粗疏的照顾都没有。他们在彼此的大门口排便。他们对邻居幸灾乐祸,只是见到别人不幸福时他们才笑。刘易斯•托玛斯在书中还有其他联想,但我只引用到此,我的联想是,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大民族,在1840年一下子被打蒙了之后,我们的民族文化也出现了严重断裂之后,会不会现在也还是在向伊克人的方向滑?我们承受得起信息时代进一步的文化冲击吗?有乐观的迹象,但也有不乐观的迹象。
前些日子,一个已经入了加拿大籍的朋友回来做生意,给我打电话闲聊时向我推荐陈燕妮的《遭遇美国》。我说:“我没有看过这本书,这类书我都不看。这类书中所写的东西你们在海外的人也许感触良多,但我觉得无论是对于中国的主流社会,还是对于美国的主流社会,你们的生活与遭遇都是irrelevant的。你们自己过你们的日子就是了。”但他提到书中写了我曾有过一面之交的人,于是,某天路过书摊时,我便买了这套书,浏览了一下。虽然我还没有将书全部看完 ,但我大致有了一个感觉。这本书所挑选的50个海外的中国人,大都曾是中国的名人,其中有些人的名声在中国曾经极其显赫,他们的处境应该高于平均水平,因为即使他们的其他的一切美国人都看不上,他们的“中国关系”恐怕还是值些钱的——要知道,美国与中国的生意一年好几百个亿美元呢!而且过得太不好的人大概不会来谈,作者多半也不会要他们来谈,因为作者十分清楚,国内的中国人还是很想保留一个美国梦的。即使这样,又如何呢?一些人很朴实,实实在在地谈自己在美国的生活经历,一些人因比别人成功而有些得意,另一些人则底气不很足地申辩着他们的选择的“正确”。然而,这些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和美国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既不再是中国社会中的一员,也未成为美国社会中的一员,“irrelevant”是一个最准确地表达他们的地位的词(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同样准确的中文词)——当然,那些搞科技的应当另作别论,因为科技永远是对于全人类都relevant的,但《遭遇美国》一书中所选的搞科技的人并不很多。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地位,已经是中国许许多多最优秀的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和最终的目标了。作为一个个人来说,奋斗“打拼”,在异国的土地上不仅站住了脚,吃上了饭,有的还可能吃得比较好,这不仅无可非议,而且还确实可以算是有几分让人肃然起敬的英雄气概的。但是,作为一个民族,它的最优秀的人当中应该有更多的人有更多的追求,并得到更多的东西。
不要误解,以为我在批评留在国外这件事本身。其实我认为留在国外还是留在国内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不是relevant还是irrelevant的关键。实际上,在海外有一个沉默不语的(当然不是真的沉默不语,只是我们听到他们比较少)华人社会,这个华人社会在极其艰难困苦,极其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形成了一张张让约翰•奈思比在《亚洲大趋势》一书中称羡不已的极有生命力的华人网络。这些网络具有生生不息的强大力量,决不等同于中国后来出去的在哪个社会都接不上榫,只不过是一口饭混得好些或差些的irrelevant的那些人——虽然后者可能还很瞧不起前者,我不只一次听到后者对于唐人街的轻蔑谈论,认为这是中国人落后、保守,不肯溶入更先进文化的典型产物。我曾经遇到过不少华人富翁(虽然还不是大富翁),他们曾是印度支那的难民,70年代逃亡时,连个手提箱都没能带出来,但仅仅十来年的时间,不少人都致富了。他们靠的是什么?当然靠刻苦耐劳,靠智慧,也许还靠西方国家“制度好”,但还靠一条,就是那一张张的网,相互帮助,默默无闻,朴实无华,却有力量。这一张张的网就是一个个社会,在当地不是主流,却也站住了脚(这是一个社会站住了脚,和一个个人站住了脚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事),他们往往显得很土气,比如春节是一定要舞狮子的,但这土气正是强者的力量的显示,因为只有强者才敢于并能够拿出自己的东西来去叫别人接受。我曾经遇到过从广东农村出去的村姑,不识几个字,因而只能进华人的网,而不能与我们这里出去的知识分子比肩,但她充满自信,决无那些知识分子的自卑和自贱,反倒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力量而有些沙文主义——这当然是不对的。
情况是在好转的,我们毕竟是一个很大的文化,还有相当的力量。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中国人的心态,也都在正常化,这在《遭遇美国》一书中也看得出来,我敢说,那本书若是在十年以前写,整本书都会是伊克人的聚谈,现在就好得多了。但中国人的有些东西还是令人想到伊克人——我决不是仅仅在谈《遭遇美国》那本书,我要谈的东西远远超过那本书的范围。
1996年8月15日,美国圣迭戈州立大学校园,一个美国学生Frederick Martin Davidson因怀疑自己的论文答辩通不过(其实尚未作最后决定)而将自己的导师,一个中国人,名叫梁辰(音译),和另外两名美国教授开枪打死,后向警察投降。这件事无声无息,我敢打赌,中国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不由使我想起1991年11月1日的那个尽人皆知的“卢刚事件”来,事情十分相像,那次是一个中国学生打死了他的美国教授们。那次事件却在海内外中国人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就连《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都用了大量篇幅来写这件事。据说卢刚的“嫉贤妒能、心胸狭窄”是中国五千年的文明的一个产物,据说一位中国访问学者还写了一篇文章,《卢刚——中国人的小缩影》。总之,卢刚十恶不赦,中国人十恶不赦。我不懂,为什么中国教授被美国学生杀了,就那么无声无息,没人理会,为什么美国教授被中国学生杀了就那么不得了,并扩大到“中国文化”,被说成是“中国人的小缩影”?那么,那个美国学生可不可以说是“美国200年文明的产物”、“美国人的小缩影”呢?我在这里倒没有一点批评美国白人的新闻媒介的意思。他们一如既往平谈地报道了这两次事件,尽量淡化这里面的种族色彩。这种事在美国多了,如果仅仅因为一次谋杀事件是中国人干的,就说中国人如何如何,显然是没有说服力的,而且会被人批评为种族歧视。美国的新闻媒介对于中国和中国人并不完全公正,但决不会去做这么低水平的表演,他们毕竟还是有着一个现代文明社会的准则和体面的。在那里表演,生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危及,因而破口大骂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恰恰是中国人自己。这实在不能不让我想到伊克人。这些整天骂自己同胞的中国人也许就是我们这个文化受到巨大冲击后产生的伊克人,他们比伊克人心眼更多,但这种心眼多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当然,在中国,最坏的伊克人还得数那些贪官污吏,但关于他们的谈论已经很多了,而我在这里说的那种伊克人却还往往很奇怪地被认为是大好人——因为他们骂中国人,骂了中国人好象就是向西方学习了先进的东西了,骂了中国人好象就是主张民主和自由了。
但是,我认为,很多事情的实质恰恰与其表面相反。比如说,一些自称为“自由主义者”的人往往极端地蔑视一般中国公众,认为他们是“劣等种族”,自己却怀有极强的道德优越感,因而非常不能容纳不同意见,把所有与他们在某个方面有不同观点的人都扣上“专制主义”、“法西斯主义”等帽子,这与自由主义的精神完全背道而驰;他们对于传统文化的那种完全的否定和谩骂也并不符合自由主义的精神——西方的一些自由主义哲学家认为,对于传统文化的这种态度不仅不是自由主义,而且恰恰相反,是导向极权主义的哲学基础,因为它隐含着某个个人或某个集团有能力并有权利对于作为人类数千年试行错误的结晶的传统进行随意修改这样一种思想。仅就常识而言,我已经想不通,那些如此瞧不起一般中国公众的人怎么会愿意给中国人民主——既然他们如此“丑陋”、“愚昧”、“落后”,他们能知道如何行使民主权利吗?最近看到海外留学生办的电子刊物上的一篇关于中国环保问题的文章,张口就是“一个掠夺了大自然五千年的民族”……。这是从何说起?就现在活着的人而言,谁也不可能“掠夺了大自然五千年”,如果要是论祖先,那么,任何一个民族都可以说是“一个掠夺了大自然五千年的民族”,因为今天每一个活着的人,无论他属于哪一个民族,都是由五千年以来的历代祖先传下来的,而这些祖先都“掠夺”过大自然;迄今为止,根据我前面引用的美国能源部能源信息局的数据,中国人对于环境的污染仍然比美国人少得多(这当然不是说中国人就不必注意保护环境了)。这些人也在整天谈民主与自由,但我就是怀疑,如果让这些如此仇恨和蔑视中国人的人当政,中国得到的只能是最坏的专制暴政,因为在他们眼里,中国这个民族既然如此劣等,唯一合适的命运恐怕应该是被从地球上消灭掉。一篇在香港《明报月刊》发表的文章“从‘逆向种族主义’到‘中国的民族主义’”,将这种现象称之为“逆向种族主义”。在读了刘易斯•托玛斯的那本书后,我认为最好把这种现象命名为“伊克人现象”,把这种心态命名为“伊克人心态”。中国人如果不能摆脱这种心态,在遭遇21世纪的信息时代的大动荡、大冲击、大融合时会成为什么样子呢?极少数最“幸运”的“幸运儿”,能够巴结到《遭遇美国》一书中的那些人的位置,更多的人恐怕会像法国人所写的一本小说《圣徒的营地》中所描写的那样,举着“皮包骨头的枝桠”扑向全世界的各个海滩,而最多的人则在原来的土地上被慢慢地淘汰掉。 华人的网也许暂时可以救起一些人,但失去了大本营,这些网再有生命力也恐怕独木难支……。世界大势会是什么样?从中国人的视点看,有可能就是这样。
就是死,也得死得更光荣些,何况我们作为一个民族多半是不会死的,只要我们不做伊克人。这事比什么都重要,这个问题解决好了才能谈技术问题。
原文为《信息时代的世界地图》中第13章的一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