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志强:故事没有消失:她存在于民族的记忆之中

——读遇罗锦《给外星人的66封信》感慨点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260 次 更新时间:2014-07-28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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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志强 (进入专栏)  


遇罗克兄妹已经淡出人们的视野。是么?是。

前段时间一位著名记者在一所大学讲课,他问大学生们:刘宾雁是谁,大家知道么?

听他讲课的大学生们有些沉默。太多的人不知道。

之后这位记者极为感慨地写了一篇文章,谈到了刘宾雁已经谈出人们的视野这个问题。他觉得这是一个民族的悲哀。是么?是。

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大学生们回答不出来,是无辜的。

当意识形态刻意为之的时候,假话可以是真话,假话甚至也可以是神话。但假话终归还是假话,它稍经沉淀会还原为假话。真话永远是真话。神话永远也是神话。这是意识形态再刻意为之也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刘宾雁永远不会淡出人们的视野,尤其是一个民族的视野。因为刘宾雁为这个民族做出了牺牲,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是我们民族的良心,他能被我们民族忘记?!我不信。

遇罗克兄妹也不会被我们民族忘记。遇罗克罹难了,因为出了几期报纸,说了些真话。他的壮烈也短暂的经历我们民族不会忘记。且遇罗克罹难前,被活体器官移植。此事实在遇罗锦《一个大童话》有详述。虽然遇罗克的冤案被平反,但他的名字成了官方忌讳。

遇罗锦流亡海外,目前定居德国。

遇罗锦在八十年代初期写作的爆炸般的文字《春天的童话》、《冬天的童话》曾经受到过文坛热议。当然之后被批判,批判的文字既热也轰动。

再之后遇罗锦的离婚也成为新闻事件。一个少妇极为隐私的事儿,成了当年的新闻大事件?是。那是个奇特的年代,因为新婚姻法还没出台,遇罗锦竟然离婚?那是大逆不道的。

两年后,新婚姻法才出台,改变了数条规定,无数不幸的家庭觉得有了光明,有些过不下去的家庭想离婚。于是,阴阳大裂变——这是一篇报告文学的标题,麦天枢作。这篇报告文学只是把几个典型破裂家庭稍作剖析,成了文学作品极有影响力的当年代表作之一。

而遇罗锦也在她的两部中篇“童话”作品中解析了她的家庭,在解析家庭的同时,文字中透出了她的独特见解,对时代的理解也是对我们这个灾难民族的理解。她的文字也成为当年影响力极大的作品。


时空只不过转换了一下,今天的中国离婚率已经远远高于发达国家。中国要是想学什么,那一定快,快的速度让人瞠目结舌或者是目瞪口呆。比如文学只用了八十年代初五六年的功夫就把西方经过了数百年才形成的文学流派齐齐地模仿了一遍。结果发现中国人还是喜欢读故事的,别玩技巧了,文学迅即被边缘化。再比如婚姻,三十多年前两三年甚至更长时间也判不了的离婚案,今天只用两三个钟头甚至更短时间,发证。你们离了,一人甩一个蓝皮本儿。定了终身的一对男女拿了蓝本儿就各奔东西。再比如城镇化建设,西方发达的大国小国全用了近三百年时间才完成的城镇化迁徙,中国恨不得用十年功夫完成,于是四亿农民在大城市里成了天不收地不留的游魂儿……

扯远了。说遇罗锦。

遇罗锦在八十年代中期突然被全国扑面而来的批判浪潮击的有些发蒙(我读她的作品感觉如此,她是否发蒙得问她自己,也得读她的新作品《给外星人的六六封信》。下述简称为《信》)。

她突然决定出国。她有些受不了。她这个女人特立独行习惯了,她从她的文字中已经透露出来她就是如此,她受不了约束受不了压制受不了奴役受不了当个顺民,她就是那样的一个追求自由的人。否则她怎么写日记?她就因为写了日记被判了三年劳教?!劳教刑满之后,她被分配到了乡下农村?再之后她一人闯荡了北大荒?再之后她一个弱女子,又回到了北京。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为什么不能回来?

但是,遇罗锦是一位精神上的漂泊者。她一生在漂泊,她从北京还要漂泊到哪儿,她自己也不知道。于是,就有了这部《信》。

而这部长篇自传体小说《信》,便是在漂泊中完成的。《信》中,对她自己的前四十年国内生活形态一带而过,主要叙写的是在德国的生活,遇到的形形色色的洋人、台湾人、各国的留学生及打工到了德国的流浪者及华裔人们的原生态描述。

这样的文体方式我喜欢,极喜欢。她不受结构影响,她只是用一封又一封信的形式,在叙写她在德国的艰辛和坎坷、她的漂泊生涯、她的孤独也是叛逆个性、同时描述了各色人等。当然也包括了她自己的形象塑造完成。

书中的有些人物只有几笔,我觉得塑造得很生动,那是个活生生的人物!

全书的人物众多,但名字太有特色,都是遇罗锦给他们起的绰号,也往往是根据人物外形或性格的特点写出来的。

如书的开篇就有一个“小松鼠”,他既经营饭店也做书籍出版,是他热情地邀请了遇罗锦到了德国。这是个让人得感动的角色。但是遇罗锦到了德国没几天就发现他的德国太太黑天鹅和一个小伙子公开通奸。而小松鼠知道内情。小松鼠在饭店里也有公开的情人。这样的婚姻还在维系?是。这样的婚姻挺有意思。各有各的情人,谁也不管谁。同时,小松鼠对遇罗锦也有了“意思”,被遇罗锦拒绝之后,次日一早,小松鼠竟然生气地摔门而去?

挺好的,这是不用铺垫也只有几笔就完成的人物描述。而如此的人物描述不用情节更不用推进式地讲述故事,只几笔就完成了。全是细节,准确的细节描述。

而如此的描述,一下就把读者的视角从不远万里的另一个国度拉近到眼前。同时画面感也强。

德国人也全是饮食男女,德国人对性的需求比之国人要旺盛得多也开放得多。人家不想嫖不用偷,全是公开的。这要放在国内,得出人命案。但在德国,只是生活小事儿,很随意。

龌龊么?不。人家觉得很自然,互不干涉,为了各自的需求和利益。小松鼠和黑天鹅结婚是为了要居留权;黑天鹅和小松鼠结婚是为了不干活只享受,并约定了不许干涉她的性自由。如此的婚姻约定很清楚也“透明”。

此书的描述让读者阅历了人生,你阅读的同时,立即就有了隔开时空的互动式联想,且不分西方东方,不分亚洲欧洲。而文学从来也不分是为哪个族群而写作的,为哪个党派写作的,她应该是人类的,她是人学更是全人类的精神滋润及泽惠。

全书的重点描述是遇罗锦的第三任丈夫元元。这位元元是位高远的理想主义者,也是京城一侃爷。他一生最大的嗜好是找人侃他的各种见解,也做发财梦。

他当初对遇罗锦的追求是真诚的,是全力以赴的,是用尽了一个男人的成熟魅力的。但这个男人一生改不了他满脑子不切实际的理想及梦想,大嗜好仍然是侃。

元元最大的无自知之明之处,是自己非要辞职不可,辞去了铁饭碗的大学工程师职务,为的是天马行空好做生意发大财。他不仅要把千年来的“无奸不商”变为“无诚不商”,并且以身作则地去“实践”,结果不仅赚不到钱,还全被合伙人坑了去。他为此绝不后悔,因为他觉得自己人格高尚。他离了女人,又立即把他的家还原成狗窝,觉得这样才舒服随意。人人进门之后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但这是他过去几十年的生活习惯,很难改变。甚至因为遇罗锦扔掉了不少他的“垃圾”,他很不高兴。如今他又恢复了男人的自由,一个单身汉男人的“家”。

遇罗锦天天给他写信,发航空信。但他既不想离婚,又懒得回复,因为他连自己的活法也说不清。他脑子里满是那些固定的观念,也基本上是报纸上的词汇:我们是炎黄子孙,我们的五千年文化博大精深。树不能离开自己的土壤,光明在即,我的某笔生意就会做成了……他只盼望遇罗锦突然归来。

遇罗锦给丈夫的信是倾尽了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的缜密细致,写的太多。但元元的回复只是发电报一样的句式。而每封信全要剪报纸上发财的新闻和通讯稿附给她。这样的相互思念或者叫做折磨或者叫做折腾或者叫做互不对等,持续了四年之久。遇罗锦办好了他去德国的一切手续,这个男人却不发一语地作废了两次经济担保。为什么?不说。

他干啥啥赔,连台湾他伯父的二百万美元也赔进去了。他正在反省么?不是。他自以为做到了“无诚不商”。他心安理得,却不想台北伯父的巨大损失如何交代?但他没心思交代。他仍是习惯地照样约朋友们侃,回家了倒头就睡,睡醒了还是继续侃,侃饿了逮着啥吃啥。

遇罗锦无奈之下提出离婚相威胁,让他去德国和她团聚。但是元元母亲去世。他又去济南忙活着母亲的丧事。忙完了,他还是啥也干不成。遇罗锦和他整整生了六年闷气,实在感到无望了,不得不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那是既无奈又透彻的对元元的归纳:

给范军(元元)的墓誌铭——他的本事/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把有辙的事情没辙化/他的能耐/把整洁像样的家变得垃圾场化/把自己的形象弄成要饭花子化/他的心胸宽远无边/他的理想赛过神仙/他只爱看自己订的二十二份报纸/语言鹦鹉学舌化/如今你升了天/天上必人人平等/再不用穿衣吃饭,花钱看病/也不用各种保险/这才真正自由化/我们也会/一个个飞上去/与你一起笑看/红尘的世俗化/为你高兴!

而如此的信,是遇罗锦有些绝望才写出来的。

但是她丈夫看了自然不会回复,说不定他仍幻想着她会突然回来。

这夫妻俩过成了如此,离婚也只能是唯一的出路了。

又过了很久,元元因心肌梗塞,独自死在了他的家中。

遇罗锦在冥冥中有所感应一般,托她国内一位好友去看看范军,他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这位好友去了,听邻居叙述了他去世的过程:一位邻居发现元元刚刚死过,身上还有余温。

遇罗锦为这个丈夫写了太多的文字,为他的生前去世也写了太多的文字,但是这个男人带着自己的生活形态走了,他的一生就这么过完了。一个草民的一生,一个有高远也不切实际的理想、却无圆润的商人生存方式的一生,也是让遇罗锦一直到今天都魂牵梦绕的男人。

遇罗锦在异国他乡,每当怀念起他,都痛彻心扉。她有意识地不去想他,用种花﹑旅行﹑写作﹑通信﹑做家务……种种做法,使她没工夫去想他。


《信》描述的细腻和当年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异曲同工,但却是两个年代,相隔了八十多年。

所不同的是,丁玲当年写的是一个女士的爱情绝唱。遇罗锦写的也有一曲爱情绝唱,但太多的篇幅是众多鲜活的小人物们也加上死去的灵魂们、在异国它乡的精神漂泊及肉体拼搏。

在一封信中,她提到了一个温州去的二厨累得睡死过去那段时,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一个跑到国外想挣钱的打工者,累死了?是。累死在了老乡开的饭馆中。国人跑那么远去打工,只想拼命挣钱衣锦还乡,他们哪儿知道在国外打工比在国内还要累得多呐?而死了一个人,德国警察会处理,但验尸的结果却是得开颅继续检查?人死了还得让继续如此摆弄?是。此二厨有打呼噜的老毛病,如果睡觉太死了,呼吸阻滞也能要了人的命。而那片刻如果旁边有人,推他一把就是救命之恩。但没人推他,他死了。他的死竟然让老板及中介公司全用足了心思,想把从国内赶过去奔丧的太太弄蒙弄晕弄得找不着北,再花一丁点儿钱,打发她回国了事。为争执一笔回国的路费,老板和中介相互推拖,那才是人心的阴毒和残忍……


读完了全书。我得到的信息量极大。

世界就是一个村儿,无论你在哪儿,整个人类都在焦虑沉闷地生活。你可以快活﹑可以旅游﹑可以有片刻的喘息间的恬静及温馨,但更多的是郁闷。人的一生就是奔命,是。生命是一个过程,活着的人们无论是哪种皮肤哪个国籍哪类性格,你得经历人类的七情六欲还得经受更多的是郁闷及焦虑。

在国内很有些让人焦虑的事件,或者是故事,或者是天天发生的沉重的事情。在德国一样的,那是个法制国家,民主氛围浓厚,但一样的有懒汉有偷情有通奸有交头接耳有阴谋有诡计有政府突然让马克贬值成了欧元,一下就抢劫了百姓巨大的财富等等故事发生……


罗锦大姐没有辜负她的出国,在海外出版了三本未被删改的书。她目前精力充沛的写作,天天在写作。还有长篇有短文有各类文体的文章。

但是她有一篇文章写到了她是最穷的作家。因为她的书籍出版后,有的书是没有稿费的。而有稿费的也是少得可怜。在德国定居的罗锦大姐也早就清楚了,严肃文学在全世界都是一个熊样儿,严肃文学已经被全世界边缘化,绝不是国内仅有的现象。

国内的作家们有工资养着,你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休眠。死不了活不旺的工资还够吃够喝的。而德国有福利制度,罗锦大姐目前是靠失业救济金生活。她是个知足长乐的人。


读了全书我也有点想法。不管罗锦大姐是否同意,我得写出来。罗锦大姐总在自己的文章中,下意识地给她贴上个标签么?她是异议人士?我没看出来更没读出来。

她写的仍然是文学作品,她没有什么异议。她只是塑造了一群也包括她自己的文学人物,写了些在德国的生活碎片,读起来有些鸡零狗碎的片断,但她提供给读者的审美价值判断是文学意义上的,是只有亲身经历的罗锦大姐能写出来的。

罗锦大姐觉得她是个精神漂泊者,她渴望自由,渴望出几本不要删砍的书,保持她的独立精神的书,她虽然入了德国国籍,但这值得么?如果在国内,她的作品能够发表么?我也同样是在国内的网站读到的她的作品。是国内发表的。她异议什么了?或许,她像许多出国定居的国人一样,预料不到国内的变化有这么快?我私人的建议,希望她回来看看。

我极为欣赏才读过的刘再复老师的一段话,为:自由完全在自己心中,即自由全在于自身对自由的觉悟中。既不媚俗也不媚雅,既不媚上也不媚下,既不媚东也不媚西,既不媚左也不媚右。(是这个意思,只记忆了意思,没查阅原文。刘再复老师的这段原话刊登在“重庆青年报”上。发表日期在上个月?由《爱思想》网站转载。)


用我能记住的刘宾雁的一段话来结束此短文。他说:我不是作家,只是记者。但是我以记者的眼光看到的问题再升华到文学作品,我必须用我自己的语言归纳,是记者的话。记者的鲜活生动准确的语言。

这话是刘宾雁的一次报告中说的。我觉得读罗锦大姐的小说,她的语言简洁,而简洁本身就是一类巨大的力量。她全是如说话写信一样的讲述故事的能力,就是一类独有的才华。

读她的书,可以漫不经心,可以跳跃着读,但她的故事突然就会让你触目惊心。她不刻意地讲述故事,但故事就在她流动如水的简洁文字中透露出来,那便是一个作家修炼到一定程度后下意识地功底显露。


但罗锦大姐的书也是小众的。严肃文学历来只是小众的。那是她一颗自由高贵的心灵漂泊者居于人类的感觉视野中,提供给知音读者们欣赏的文字……


2014、7、25、凌晨

写于北京,读完《给外星人的六六封信》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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