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国家神圣性的消解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61 次 更新时间:2014-02-13 09:29

进入专题: 国家神圣性  

余世存 (进入专栏)  


我的国家历史观念可以追溯到儿时。父亲虽然是一个从山里跑到畈上的孤儿,但在乡村生活竟也知道了不少知识。70年代的农村没有什么娱乐,偶尔有哪个公社或部队放露天电影,村里的男人多半要摸黑去看。父亲让母亲、姐姐们呆在家里,带着我去看。来回的路上,怕我跌倒,会把我背起来,或骑坐在他的肩上。他边走边跟我说话。

许多历史知识就是父亲这样讲的。今天想来有几件事很有意思,那就是,我们生活在“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世道里,世道沧桑,变迁多了。以前有一个明朝,后来是清朝,后来是中华民国,后来是共产党。他多次跟我讲了朝代的更替之后,我问他,现在的共产党是什么朝。父亲好像被问住了,但他很快地说,是民朝,人民的民。

上小学发蒙。我们一大群六七岁的孩子坐在一个教室里,老师用了半天时间教我们背诵两个句子:“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这种天书难倒了我们这些野孩子,那时开学没几天,大家对学校没感觉,总想回家回到村里,老师说谁会背了谁就可以放学回家,他也变通,把伟光正等词汇删了,说只要会背共产党万岁就可以回家。我不算第一,但也很快放学回家,至今记得回家路上遇到割猪草的三哥,我虚荣地说,三哥,我会说毛主席万岁了。那一年,是1975年。

很久以后我才想到,这些童年的故事含有深刻的道理。比如,我们后来几乎都踏上了书面语的不归路,但要理解话语与书面语、语言与文字的关系,恐怕要回到这个原点上来。几年前我回到乡下生活,跟村民打交道,经常看到那些乡野生活极有经验极有才华的人,刚才还在大家面前谈得头头是道,但一要他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他就立马羞怯起来。所有书面的东西,包括国家之类,是多么令人不自在的东西啊。我想,这也是今天的人类在技术的支撑下,义无反顾地要抛弃占据千年霸权之久的纸书、要淡化国家霸权、政党霸权、学术霸权的原因。

当然,这一童年的经验里还有一层意思,教育把某种国家和人的神圣性种到孩子心中了。我后来直到大学,仍对小时候喊过的万岁怀抱感情。我们对天地自然的敬畏感也是通过对国家政治的敬畏感来体会的。直到后来才明白,天地自然远远大于重要于国家。今天很多人仍躲在国家或城邦、都市的卵翼下,不敢走到郊野、荒远地带去生活。我们也不得不在都市生活。但只有淡化这种非此不可的观念,个人的生命才会获得某种圆满。80年代到北京上大学,大家议论白桦的《苦恋》,其中质疑国家的话,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细想又畅快,是人就应该这样。不过,仅仅叛逆是不够的,还要从内心深处去平视它,去如实地看待家国天下。如老子所说,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但最早袪除我心中神圣观念的其是我的父亲。记得中学时知道了孙中山,有一次回家跟父亲谈起孙中山。我说,听人说孙中山比毛主席还要伟大。父亲把眼一瞪,孙中山当然比毛主席伟大,他是国父。当时的我,现在的我,仍觉得父亲不可思议。他虽然也承认毛主席伟大,但他能够小看毛主席。用现在的句式,那时的我多少明白,没有最伟大,只有更伟大。因此,直到现在,看到有人把耶稣、孔子看作高不可攀,我就觉得很傻很幼稚。我后来明白,那些把自己眼前的一点人物历史看作有至上意义的人,多半是作圣心理,是未脱儿戏的孩子。

自然,中学里有关国家的知识更多了。那么多的国家,全世界近两百个国家,我们最多也就记得二三十个而已。那么多的朝代,从唐宋元明清到孔雀王朝、罗曼诺夫王朝、波旁王朝……我们也顶多记得一二十个而已。好在我们人类天然具有各自的民族情感,具有本国中心主义。当我们在地理课上闲着无事要做找地名的游戏时,像不丹、尼泊尔一类的“撮尔小国”、像肯尼亚、马耳他一类遥远的“爪哇小国”是怎样让我们不屑啊。也许无意但本能的民族自豪感和幸福感明认,我们过得比他们幸福,他们是无意义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直到最近几年,尼泊尔等国家的幸福指数让人感叹:他们丝毫不缺少人生和国家形态的意义的,他们比其他国家更幸福。

在《战略与管理》工作时,我和同事们一度为国家的转型而念兹在兹,我们盼望国家发展快一些,“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邓小平语)。我们跟人座谈,说起国家发展,“未尝不叹息痛恨也”(诸葛亮语)。但有一次,一个美国女孩儿来跟我们聊天,她听了我们一群人的痛心疾首,忽然开口,她觉得中国发展是快的啊。我们都愣住了,大家听她说:不仅她觉得,就是她叔叔也这么觉得,她叔叔经常去肯尼亚、来中国,每次从肯尼亚来中国,都感慨,肯尼亚十年如一日,中国一日如十年……但当时的我们,听到她把中国跟肯尼亚比,或“晕倒”,或“愤愤然”。

但后来我在编写《非常道》时把这种国家民族的中心主义观念写进去了,我用的是这么一则故事:尼克松在1974年访问开罗时,跟萨达特说,他认为中苏分裂的原因之一是中国人感到他们比俄国人更文明。萨达特笑着回答说:“您知道,我们的感觉恰恰也是这样。我们埃及人比俄国人更文明。”我没有写另一个故事:一个中国诗人在国际场合遇到了俄国诗人布罗茨基,他去套近乎,布罗茨基同志,您看,我们中俄两国都是历史悠久的文化大国。这样的套近乎在中国人看来已经自降身份了。结果出人意料,布罗茨基的回答是,俄国是,中国不是。……据说今天仍有不少中国诗人对布罗茨基的“傲慢”很是“愤愤然”。

讲这些故事是想说明,我心中的国家观念曾经虚幻地建立过,后来又在现代文明的参照里崩解。因为一如文化,说到底,国家是为人服务的,而非人为国家服务的。在古代中国,有过“时日曷丧,予与汝偕亡”的话,这样的话翻译成白桦的语言就是:“你爱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爱你吗?”而在古希腊时代,哲人则明确,国家乃是政治共同体。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是在这个共同体中实现价值的,否则人只是经济动物,而不是真正的人。这样的话说得多好啊。只是我父亲、三哥、少年的我,以及大多数人活得“无识无知,顺帝之则”。

在这个微博微信时代,国家的神圣信念不可避免地走向式微。我们已经回到了先秦,回到了孔子和孔子以前的时代。即在我们面前,有多个国家供我们选择,供我们投奔。这是当代人的幸运。国家的权威、神圣是像一个梦一样过去了,我们将迎来似新非新的政治共同体,天下。就像孔子从来不是一个爱国者一样,他周游列国,哪国君主能让他实现自身的价值,他就停留下来。今天的人类也是如此,用脚投票,哪里的土地养人就迁居到哪里。

梁惠王对孟子感叹:“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翻译成现代国家首脑的话是:“我这个总统对于国事,也算是尽心了啊。东边地震,就多难兴邦;西边天灾,就八方支援;我自己还要时刻准备着经常冲到第一线去。我曾经考察外国的政事,没有谁像我这样尽心的。可是,外国人不说他们当头儿的坏话,我们国家的人也不说我的好话,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当时尚未说出“望之不似人君”的话,他说的是“五十步笑百步”。这个故事有一个道理在,即先秦的国君都知道以邻为参照,不像后来的国君多以为自己独一无二。我们曾经处在封闭的国家里,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但今天我们都懂得如何进行参照。有人以现代医理的“专家会诊”来说明神圣性的消解,跟只能找一个医生治病的时代不同了,我们普通人都知道治病要多问几个人,专家、医生不再有权威、神圣。国家也如是。只要比较存在,国家就是我们随时可以教训教化的。我们用天下观念、用地球村意识校正国家,使之回到我们人类演进的目的上来,使之能够实现我们个人的价值。

(本文为《国家人文历史》创刊百期纪念专辑而作)


进入 余世存 的专栏     进入专题: 国家神圣性  

本文责编:frank
发信站:爱思想(https://www.aisixiang.com)
栏目: 笔会 > 笔会专栏
本文链接:https://www.aisixiang.com/data/72212.html

爱思想(aisixiang.com)网站为公益纯学术网站,旨在推动学术繁荣、塑造社会精神。
凡本网首发及经作者授权但非首发的所有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网络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并保持完整,纸媒转载请经本网或作者本人书面授权。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爱思想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分享信息、助推思想传播,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使用,请来函指出,本网即予改正。
Powered by aisixiang.com Copyright © 2023 by aisixiang.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爱思想 京ICP备12007865号-1 京公网安备11010602120014号.
工业和信息化部备案管理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