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梅:一位男性的“女性主义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61 次 更新时间:2008-11-05 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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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剑梅  

七年前,我刚进马里兰大学不久就认识了约翰•斐济 (John Fuegi) 教授。我在亚洲和东欧语言和文学系任教,帮助比较文学系辅导了不少博士生,每年一两次的交往让我们逐渐熟识。约翰一手创办了马大的比较文学系,是一位著作颇丰的教授,最近几年转拍记录片,获得了多项国际大奖,成了我们学校的一位传奇人物。别看他资格老,可是一点架子也没有,跟他聊天总有“胜读十年书”的感觉,能长不少学识。有几位从大陆和台湾来的博士生,一谈起约翰都充满了感激之情,他不仅给与学生们许多学问上的启迪,而且每当他们遇到“种族歧视”之类不公平的待遇时,都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替他们仗义直言。

  

我一直有拍纪录片的愿望,每次见到他都想偷学“几招”。可他却自嘲道,以前他专心写书时,很受同事们的尊敬,现在拍了几部得奖的片子,反倒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的教授了。我告诉他,我很欣赏他的“开放”精神,敢于在大众化的传媒领域里开拓出一片高雅文化的天地。他听说我写了一本题为《狂欢的女神》的中文书,向中国读者介绍了许多西方的杰出女艺术家,便把他和卓•弗兰西斯(Jo Francis)合拍的一系列“拥有力量的女性”的纪录片光盘送给我,我一看才明白为什麽学生们平时都说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女性主义者”。

  

“拥有力量的女性”这一系列纪录片已经完成了四部影片,每部片子都讲述一位优秀的女性和她传奇的一生:《红色的露丝:那种绝望的渴求》 (Red Ruth: That Deadly Longing),《内心的战争:维吉尼亚•伍尔夫的肖像》(The War Within:A Portrait of Virginia Woolf),《爱达•拜伦•拉伍雷丝:梦想明天》(Ada Byron Lovelace: To Dream Tomorrow), 《在世界交响乐中:宾根的希德嘉》(In the Symphony of the World: A Portrait of Hildegard of Bingen)。这四部影片分别记录了四位不同凡响的女性,记录了她们摸索性的焦虑的探求、对世界独特的理解、出众的才华、以及对自己命运的把握。她们之中,有的如伍尔夫,至今仍是璀璨的明星,有的如露丝,一直被“伟大的男人”的背影所遮盖,最后默默无闻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不过,在约翰的眼里,她们都是“有力量的女性”,是有天赋和魅力的女性,值得为她们“立传”。

  

约翰和卓合拍的纪录片走的是传统的路数,一板一眼地讲述这些女性的一生,从童年的成长到生命的高峰,再到生命的衰落与结束,典雅精致,滴水不漏。没有深奥的学术概念,没有让人不知所云的理论词汇,没有华丽的雕饰,但是有诗意和细腻的叙述,有对内心和灵魂深刻的解剖。看似简单,却能够透过事物的表面,为我们揭示一些被历史淹没的真相。从拍摄技巧上看,可以说一点也不“先锋”,但是胜在材料丰富,有的甚至是第一手材料,被采访者或是这些女性的后人和亲密朋友,或是专门研究她们的学者。毕竟这是学者电影,做了许多研究。约翰和卓所选择的许多出人意料的角度,像一个个灯塔,照亮了人物生命的旅程,让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位女性的一生,还看到了一个时代的文化精神内涵。

  

这些电影中我最喜欢《红色的露丝》。这部记录片 讲的是布莱希特的情人露丝•贝劳的故事。露丝是一位为了爱情而不惜将自己放入熊熊的烈火中燃烧的女性。她出生于丹麦,为了养家,没有接受过很好的教育,做过记者,写过游记和小说,当过哥本哈根皇家剧院的演员,也结过一次婚。但她不安于平静的生活,去了一趟苏联后,便开始相信马克思主义,投入丹麦的无产阶级戏剧舞台。后来疯狂地爱上了大名鼎鼎的德国大戏剧家和诗人贝托尔特·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这一恋情改变了她的一生,让她成为“革命加恋爱”的故事中的悲情女主角。法西斯入侵丹麦后,她决定抛下家中的一切,跟随布莱希特一家,开始了浪迹天涯的生活。这期间她积极参与了许多布莱希特的戏剧创作和戏剧表演,《西蒙·马查德的视野》就是她执笔撰写的。由于布莱希特的缘故,她在美国也得不到宁静的生活,被怀疑是苏联特务,常常被监视。感情生活上,她也得不到满足,因为她只是布莱希特的众多情妇中的一个。在她生下一个早夭的私生子后,终于精神崩溃,被送进精神病院。尽管她有很高的才能,但生命是脆弱的,几经折腾,她已经不再美丽,也得不到布莱希特的宠爱了。出院后,她努力找回原来的自我,继续她的戏剧创作和表演的生涯。二战结束后,随着布莱希特回到了德国。约翰显然对露丝充满了同情,他在影片中突出了露西美丽、独立和富有才情的一面,把她单独创作的小说和剧本一一列出,如果是与布莱希特合作创作的,他也非常仔细地加以说明。在约翰眼里,露丝不是依附在雄鹰上的羽毛,她自己就是雄鹰本身。就算她把自己的才能完全“奉献”给了布莱希特,她仍然拥有自己的天空。

  

布莱希特的生活中总是围绕着女人,除了他的演员妻子海伦娜·瓦伊格尔外,比较有名的还有伊丽莎白·豪普特曼(Elizabeth Hauptmann), 马格蕾特·斯特芬妮(Margarate Steffin)和露丝·贝劳。这些才华横溢的女性被布莱希特所吸引,为他的许多著名戏剧做了巨大的贡献,是他的“秘书”,也是他的情人。比如伊丽莎白参与了《三文钱戏剧》的写作,马格蕾特是《母亲的勇气》、《高加索灰阑记》和《四川好人》的主要写作者之一,露丝则参与了《高加索灰阑记》、《西蒙·马查德的视野》和《四川好人》的创作。为了爱情,她们随着布莱希特流亡,奔波流离,逃避法西斯、斯大林和美国FBI的监视与迫害,心甘情愿地为布莱希特打字、翻译、收集素材、讨论剧本、参与演出、甚至撰写手稿,把自己的才华完全奉献给了这位“间离大师”,最后被他的光泽所掩盖。

  

《红色的露丝》勾勒了露西戏剧性的一生,而且大胆地揭露了布莱希特利用他自己身边的女性的一面,谈到了他对这些女性的青春和才能的“掠夺”。比如,伊丽莎白撰写了80%的《三文钱戏剧》的初稿,可是布莱希特却拥有绝大部分的著作权。马格蕾特帮助布莱希特翻译和写作了许多重要剧作,还帮助他的一家从苏联逃亡到美国,但不幸的是,自己却被留在了苏联,后来得了肺炎,孤独地死去。露丝是《西蒙·马查德的视野》的主要撰写者,可是在与出版商签的合同中只占20%,后来布莱希特用这个剧本的版税在美国买了一座豪华的大房子,露丝却从未得到过一分钱。这些女性年老色衰后,自有更年轻的女性取代她们作为情妇的位置。但是,露丝不象伊丽莎白和马格蕾特那么懦弱,她用神经质和歇斯底里来反抗,不时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我想传统的布莱希特研究者看了这个片子后,一定会勃然大怒:怎么可以这样“玷污”这位伟大的世界级的戏剧大师?不过他们大概没想到布莱希特也是人,也会有人性的弱点,更不会想到应该给这些“名人”身后的女性们正名。其实,电影中的许多材料都是基于约翰多年的研究。我也是通过这部纪录片,才了解到约翰是研究布莱希特的权威学者之一,早年曾经是“国际布莱希特学社”的创始人,当过十四期的专门研究布莱希特的杂志Proceedings的主编,还写过专门研究布莱希特戏剧和戏剧理论的专著。不仅如此,他还写了一本象砖头一样厚的布莱希特的传记,这本传记引起很大的争议,曾经被《纽约时报》列为“一年一度的书”。在书中约翰虽然肯定了布莱希特在戏剧上的成就,但同时揭露了他的许多剽窃与盗用的嫌疑,第一次为布莱希特背后的女性说话。

  

我是外行,没有做过布莱希特戏剧的研究,但是我很佩服约翰的“女性主义”立场。有的学者说约翰写的这本传记,是冷战的结果,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学者惯用的技巧,为了诋毁这位伟大的无产阶级戏剧大师,寻找一些不值一提的边边角角的材料,借他身边的女性来抹煞他的才华与光辉。可是,这种论调的思路本身就是“冷战”时期的结果。其实,约翰选择的这一研究角度,并不是为了反对“无产阶级戏剧”,他只是想为这些被历史忽视的女性说话,让她们从男人的背影中走出来,重新肯定她们的独立人格与成就。

  

最近我看到一部关于布莱希特和他的女人的电影,题为《告别:布莱希特最后的夏天》,是德国导演Jan Shutte二零零年的作品。影片拍得很细腻,演员也演得很好,把布莱希特“妻妾成群”的情景描写得很真实。不过露丝在这部电影中好像只是一个争风吃醋、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的女性,对布莱希特最后的死亡负有责任。相比来看,《红色的露丝》则更真实,非常细腻地勾勒了她的智慧与才情,她的左翼追求,她的勇敢与果断,她的痴情,她的所有创作的作品,她的精神病院的经历,和她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把她塑造成是一位敢做敢为、富有创造力的独立女性。许多布莱希特的学者最多只会承认,布莱希特从他身边的这些女人身上得到了创作的灵感,于是造就了伟大的作品。他们无法象约翰一样,从这些女性的角度思考问题,肯定她们独立的创作才能,确认她们在历史中应得的位置,为她们的不平呐喊。在我眼里,约翰的传记和《红色的露丝》很了不起,说出了大多数男性学者不屑于或不敢说出的话。

  

约翰和卓合拍的另外几个纪录片也很有意思。《内心的战争:维吉尼亚•伍尔夫的肖像》是一部精心制作的伍尔夫的传记记录片。在西方,关于伍尔夫的传记多得可以成为一门专门的学科。我在马大辅导过的一位比较文学系的博士生朱爱君就曾经写过一篇英文论文,对几部比较著名的伍尔夫的传记小说和传记电影做了比较。爱君写道,有的传记夸大伍尔夫童年时所经历的家庭中的乱伦,把她的一生写得很黑暗,有的传记过于强调她的疯病,把她塑造成是一个与外界的现实和政治世界完全脱离关系的神经质的女性,总之,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传记作者常常把自己的政治或者文化立场强加到对伍尔夫的描述中,以偏概全,忽视她真实的、复杂而矛盾的一生。相比之下,《内心的战争》则注重还原伍尔夫的本真状态,抓住了这位杰出女性一生中的重要瞬间,包括童年、家庭、婚姻、文学创作、性别认同、精神病症、自杀等等,不仅充分肯定了她的文学天才与文学成就,还强调了她的女性主义政治,以及她对父权和法西斯强权的批判。我看了片子后,也认同爱君的分析,的确,《内心的战争》尽量用伍尔夫自己的语言来叙述,采用一种非常客观的表现方式,不先入为主,不妄下结论,而是留有许多空间,让观众们自己去思考与想象。正象伍尔夫所说的,“整个世界就是一件艺术品,而我们是这个艺术品的一部分……我们是世界,我们是音乐,我们是事物的本身。”约翰和卓所选择的这种客观的表现方式,就是对伍尔夫这一“艺术品”的最大的尊重,让我们仿佛感觉到,好像是伍尔夫自己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她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疯狂,那么自闭,只懂得生活在文学的想象世界里,相反的,她敏感的心灵一直在解读着世界,她也关心女性的投票选举问题,也被战争所困扰,她用文字把这些感受记录下来,这些文字,象永不停歇的海浪,至今还一波又一波地震撼着我们。

  

约翰是文学教授,但他所拍的纪录片却是“跨学科的”。《在世界交响乐中:宾根的希德嘉》讲的是十二世纪基督教史上的一位响当当的女性。在女性不被尊重的时代,在女性执笔写作需要冒着生命危险的黑暗时期,在由男性专制统治的宗教世界里,这位女性开创了许多“第一”的记录:她是第一位在基督教教堂的体系中获得了写作权利的女性,第一位创建女修道院的女院长,第一位备受信徒、主教和国王尊重的智者。她写了许多神学的著作,还有关于生物学和医药学方面的著作。在中古世纪还很少人谈到两性知识时,她就从女性的角度去阐释性爱过程中女性的感受,非常“前卫”。她不仅是女性主义先驱者,同时还是一位女性作曲家,创作了至少72首曲子,到现在还广为流传。有意思的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倘若还记得希德嘉,那是因为现在流行的“新世纪音乐”的缘故,二者极为相似。希德嘉的音乐有一种纯粹的美,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如同宁静而一尘不染的天空。你一旦倾听,就会融入宁静之中,随之在缥缈、神秘和空旷的氛围中轻轻飞翔,远离世俗的喧嚣。要说天籁,这是真的天籁之声,仿佛不是人工的制作。这种声音,能够直接抵达人的灵魂深处,而且可以与广袤的大宇宙的洁净相通,如她自己所描述的,“我的歌像是为上帝所吹动的羽毛,在空中悠悠漂浮。” 用这种从心底缓缓流出的、如天使般的音乐做背景,这部纪录片把我们带回了中古时期,让我们去接受一次精神的洗礼,去拥抱一个平静、单纯、充满灵性的女性生命。

  

约翰和卓拍的另一个片子《爱达•拜伦•拉伍雷丝:梦想明天》讲的是著名诗人拜伦的女儿爱达的故事。这位天才诗人的女儿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倒是成了我们这个科技时代的“师祖奶奶”――在计算机界,她是人类史上的第一位电脑软件的编程员。如果说,与爱达同时期的玛丽•雪莱 (Mary Shelley)只是在她的科幻小说中创造出了科学怪人弗兰根斯坦,那么爱达则实实在在地勾勒出未来的“科学怪人”――“电脑”的前景和蓝图。约翰和他的合作者们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在欧洲的各大博物馆作了许多研究,找出许多原始资料,访问了爱达的后人,还有科技史的专家们,才完成了这部记录片。这位走在时代前面的天才女性,把诗人的艺术带到了数学领域。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她先是对巴贝奇 (Charles Babbage) 的分析机很感兴趣,与巴贝奇一直通信与合作,后来在翻译一篇关于巴贝奇分析机的理论和技能的论文时,加入了她的许多注释,而这些注释最后成为她研究计算机编程思想的重要文献。这部电影记录了许多细节,影片中也谈到一位女性在科学界想要得到承认有多么不易,让我们知道爱达在十九世纪的想法有多超前,谈到爱达对巴贝奇的超越。巴贝奇的分析机只局限于数字,而在爱达的心目中,这些数字也象诗歌一样,有着自己的韵律,可以代表字母或者音乐符号,通过设置一些规律,这些符号会重新构制更丰富而美妙的世界。看了这部影片,我才明白,原来诗歌与数字是相通的。

  

约翰还在继续拍摄着,可我从这四部记录片中已经学到了许多的东西。看完这些纪录片,希拉嘉借上帝之口所写的一段话总在我的耳边回响:“我是神性本体的燃烧的生命,我的火焰比草原的美丽景象更美,我在水中闪耀发光,我在太阳、月亮、星辰中灼热燃烧。”这些女性身上的创造力就相当于“神性的本体”,她们的生命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美丽,一点也不虚弱和空洞。作为一位男性的“女性主义者”,约翰对她们的生命的真实再现,仿佛在延续着那点光,那点热,那点动人的美丽景象。

  

在美国院校中,越来越多的学者和教授开始拍纪录片,当然他们同时也仍旧在大学里教授课程,并且继续做研究。在这个潮流中,约翰和卓可以算是“先锋”。该怎么看待这个潮流呢?这些学者是不是没有坚守住“高雅文化”的立场,被大众化的媒体所征服了呢?其实不然,比如说加州伯克利大学的越裔美籍教授崔明霞就在她拍的纪录片中充分地展现了自己的才情,不仅在电影界中继承了“美国先锋派之母”玛雅•黛伦的风格,而且在学术界中提出了自己有独创性的理论,一下子横跨多个领域,颇有建树。在当今媒体泛滥的时代,学者们“知性”的参与,实际上也是一种“高雅”的姿态。约翰和卓的“拥有力量的女性”系列,很像大学里的教科书,每部片子都为我们打开了一位杰出女性的精彩世界,既有知识方面的丰富性,又有感性的翅膀,带着我们飞翔,带着我们感动,带着我们看待历史也同时反省着我们自己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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