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尧:音韵学话语体系的建构

——“侨三等”VS“假二等”“假四等”及其他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91 次 更新时间:2022-11-07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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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国尧  

内容提要:当前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的重大任务是加快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学术、话语三大体系的建设。汉语音韵学是中国语言文字学的基本学科,也是国学的基础学科,拥有近两千年的悠久历史。我们应该继承、光大音韵学的优良传统,也要勇于创新,建设具有时代精神的体系。就音韵学话语体系而言,鲁国尧本世纪初曾提出音韵学新术语“矩形网状语音结构图”,今又提出新术语“折叠型切韵图”“展开型切韵图”。音韵学教科书、词典一直都采用“假二等”和“假四等”两个术语,但有深弊,于是另创新术语“侨三等”,以“良币驱除劣币”。就如何建构音韵学话语体系问题,鲁国尧提出四策:继承、光大;考古;淘汰;创新。这或许是中国语言学界论述三大体系构建的第一篇论文。


关 键 词:音韵学话语体系  切韵图  侨三等  假二等  假四等



1840年,帝国主义发动的鸦片战争使中华民族自此陷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深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国势凌夷,生民涂炭。1949年,“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一声巨响,声震寰宇。至于今,70年矣,国家由屈辱至崛起,由弱小变强大,由贫穷臻富裕。近十几年内笔者曾经以“振大汉之天声”及“中国语言学的愿景”为题,先后发表二文,提出“国力学术相应律”“文化学术后发论”。①值此中国学术“做大”“做强”之时,我们应该加快我国哲学社会科学三大体系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建设,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国之兴盛,学之繁荣,匹夫有责,笔者拟就多年从事的专业音韵学科,提出一些刍荛之见。


一、厘清音韵学的学科体系


音韵学是中国人文学科的传统学科、特色学科。音韵学是中国的具有近两千年悠久历史的研究汉语语音的学问。


音韵学包含两大部分:一是汉语语音史,另一为汉语古典语音学音系学。


音韵学的下位学科或曰分支学科历来有两说。第一说亦即传统的三支说,是古音学、今音学、等韵学。第二说是四支说,即古音学、今音学、北音学、等韵学,其中“北音学”说的产生距今约百年。


上述的“等韵学”之前的两个或三个分支学科都是汉语断代语音史,用较新的术语说,则是“上古音史”“中古音史”“近代音史”。“近代音史”的研究对象既有“北音”也有“南音”,即举凡近代的东西南北方音皆被囊括于中,自较“北音学”这一术语完善。


无论三支说、四支说,处于最末的“等韵学”都是有别于断代语音史的另一门类,它是中国古典语音学和古典音系学,一直被认为是音韵学的重要内容。


“音韵学”“等韵学”“今音学”“古音学”以及20世纪前期使用的“北音学”“上古音学”“中古音学”“近代音学”这些专门用语都是中国音韵学学科体系和话语体系中的“成员”。


时代在前进,学术在发展。犹如汉语语音史按照时间的先后,分为上古音、中古音、近代音一样,传统的“等韵学”也应该按照时间先后,分为“切韵学”和“等韵学”。这是鲁国尧在1992年发表的《卢宗迈切韵法述评》长文中第一次提出的。我国现代语言学的先驱者黎锦熙先生的名言:“例不十,不立法。”[1]6鲁国尧广征博引文献典籍以五十余例证明,唐五代辽宋夏金元直至明初“切韵”“切韵之学”“切韵法”“切韵图”等专有名词不绝于书。而在这一段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并未出现“等韵”“等韵学”“等韵图”等字样,这些词语流行时代应是明、清、民国。②以前的音韵学教科书总是将“切韵学”叫做“宋元等韵学”,“必也正名乎”,自1992年以后改称新术语“切韵学”。


“切韵学”“切韵法”“切韵图”是千年以前的中国学者创造的音韵学话语,沉埋多年,1992年被“发掘”而重放光芒,又复纳入音韵学的话语体系之内。


二、切韵学的两个术语“假二等”和“假四等”


本文着重讨论音韵学话语体系中的术语问题。


谢伏瞻《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一文云:“话语体系是学术体系的反映、表达和传播方式,是构成学科体系之网的纽结,主要包括:概念、范畴、命题、判断、术语、语言等。”“哲学社会科学要善于提炼标识性概念,打造易于为国际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引导国际学术界展开研究和讨论。”[2]


众所周知,每个学科都有很多专门用语即术语,术语是学术智慧的结晶,是学科的柱石。我们应该在承继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发扬创造精神,创造出新的更切合实际,更符合时代精神的术语,为推进学科建设而尽心竭力。


如果从先贤在东汉顺帝、桓帝时(公元二世纪)发明反切算起,那么音韵学已经有1900年的历史;如果从第一本韵书曹魏时李登《声类》算起,也有1800年的历史。[3]209—211在如此漫长的过程中,音韵学有了很充分的学术积累,话语体系已经相当充盈,如“纽”“韵”“声母”“零声母”“韵母”“韵头”“韵腹”“韵尾”“呼”“等”“音和”“类隔”“阴声韵”“阳声韵”“阴阳对转”“一声之转”“古无舌上音”“谐声表”“知其分而后知其合,知其合而后愈知其分”,等等。[4]146-159是不是再没有发展空间呢?答曰:否。生当新时代,应该发挥我们的聪明才智,创造新的适合于当今时代的用现代语言表达的新术语。笔者有志于斯,不揣谫陋,曾经在拙作《张麟之〈韵镜序例〉申解四题》《中国音韵学的切韵图与西洋音系学(Phonology)的“最小析异对”(minimal pair》二文中将《韵镜》《七音略》《切韵指掌图》式的切韵图命名为“矩形网状语音结构图”。③切韵图是中国古代音韵学的富有特色的硕果之一,我创造的“矩形网状语音结构图”,自信具有时代感,这个术语可以纳入音韵学的话语体系。


如今笔者再次讨论音韵学的话语问题。《韵镜》《七音略》类型的切韵图旧有“假二等”“假四等”两个术语,在曹述敬、谢纪锋两位学者主编的《音韵学辞典》中都列条,都有明确的解释。请看:


假二等:音韵学术语。指三等韵中出现的庄、初、崇、生四母字,这批字论韵母本属三等,但由于声母的关系,被等韵图列到了二等的位置上,因而不能看成是真正的二等韵字,例如鱼韵的殖、初、锄、竦等。


假四等:音韵学术语。指三等韵中出现的精、清、从、心、邪、喻六母字,这批字论韵母本属三等,但由于声母的关系,被等韵图列到了四等的位置上,因而不能看成是真正的四等韵字,例如阳韵的将、锵、墙、相、详、阳等。[5]104


上引曹、谢两位主编《音韵学辞典》中的两个“等韵图”,若依1992年新提出的“切韵学”居先“等韵学”处后之说,都应作“切韵图”。


教过音韵学课的教师都知道这“假二等”“假四等”是教学中的一个大难点,初学音韵学的学生对“假二等”“假四等”这两个术语不是一下子就能理解、接受的。在我的教学生涯中,学生常常感到困惑,而发问,“葅、初、锄、疎”为什么要放在二等的位置上?“将、锵、墙、相、详、阳”为什么要放在四等的位置上?它们为什么被认为是“假”的?既然被认为是“假”的二等字和“假”的四等字,那么它们真实身份是什么?“真”“假”问题很是纠结。要回答这些问题,不得不探究它们“托体”的那种切韵图的体制。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6]245在宋代,学术的诸多方面都表现出蓬蓬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宋学”与“汉学”“清学”鼎足而三。宋代的语言文字学也生机盎然,切韵学即是其一,从沈括《梦溪笔谈》卷15“切韵之学”条可见在宋代切韵学师法多门,多姿多彩。④令人惋惜的是,许多有关切韵学、切韵图的典籍在历史长流中被湮没。在这里举一典型例子,南宋张麟之《韵镜序》述及宋孝宗时人杨倓作《韵谱》。清戴震《答段若膺论韵书(丙申)》云:“上年于《永乐大典》内得宋淳熙初杨倓《韵谱》。”[7]85音韵学人感到痛惜的是,此书先是佚失至清代乾隆时大规模辑佚《永乐大典》时被发现,但在戴震之后不见传述,显然又复佚失。我不禁要向上苍祷告:希冀有朝一日杨倓《韵谱》重见天日,那将是音韵学人之大幸。


从流传至今的五种切韵图《韵镜》《七音略》《四声等子》《切韵指掌图》《经史正音切韵指南》可见,切韵图是以韵(含声⑤)为经,以纽为纬组织而成的矩形网状结构的音系图。


敦煌石室遗书中有《守温韵学残卷》《归三十字母例》,当是晚唐五代之物,所见者皆为“三十字母”。⑥而在传世的宋代文献中,无论切韵图、切韵法,所见者皆为“三十六字母”。若以纽(即“三十六字母”之“字母”)的排列方式归纳,切韵图有两种体式,一为“(局部)折叠型切韵图”,另一为“(全部)展开型切韵图”。


为方便计,先介绍后者,三十六字母如果逐字母展开列图,应是三十六列,故谓之“(全部)展开型切韵图”,传存至今的《切韵指掌图》就是这种体式。现在再谈“(局部)折叠式切韵图”,它的最重要的特点是这种切韵图体式不是三十六列,而被人为地固定为二十三列。人们不禁要问:“36-23=13,为什么偏偏只能减成23列。而不能再作增减?内中有什么玄机?”答曰:“这种切韵图采取折叠式,犹如中国人夏日使用的折叠纸扇。”当然不是彻底地折叠为一,也不是任意折叠,而是有条件地折叠其中的部分,如舌音的“端透定泥”和“知彻澄娘”,若一线排列则为八列,于中折而叠之,则得4列,这两组中的各个纽依次在发音上有一一相似相应之处,而且它们还有历史渊源⑦。在折叠式切韵图里,有的列上下甚至三个字母叠在一起,如齿音的“照二穿二床二审二(即庄初崇生)”“照三穿三床三审三(即章昌船书)禅”“精清从心邪”从上至下,分别居二、三、四等位置上。有些列永远只有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列当然不产生折叠的问题,如“见溪群疑影晓匣来日”等。这种仅有23列的切韵图,或据音理,或依史源,精心安排,巧夺天工,真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虽今人亦叹为观止:“千年前的古人对汉语语音系统结构的认识与分析竞到了这般精密的程度!可见中华学术的辉煌、伟大!”


请看《韵镜》《七音略》的列图方式。⑧表头下面的四行分别是一等、二等、三等、四等。



下面分别描述,截取总图的有关部分显示之。


一等韵最多有19纽。如模韵具19列,它不会突破23列的定式框框,因此安分地居于第一行。见图2:



二等韵最多有19纽。如肴韵具19列,不会突破23列的定式,安分地居于第二行。见图3:



四等韵最多有19纽。如图4:



以上是饱满的四等韵的切韵图,19纽是上限。现实的具体韵不一定饱满,如先韵只有18列,缺滂纽。总之,四等韵也绝不会突破23列的定式,因此安分地居于第四行。


一、二、四等都非常简单、整齐,故放在一起叙述。


现在讨论三等韵,三等韵可不简单,非常庞大。音韵学家将三等韵分成三类。其中最简的三等韵最多有11纽,见图5:



微韵是典型,具11列。如此单纯,自然不会冲出23列的框框,因此安分地居于第三行。


如果切韵图都如此这般简单,小学生来对付都绰有余裕,岂能浪得“天书”“绝学”之虚名,令千百年来才人学士皓首穷图而不得其解?请读者诸君稍安勿躁,“麻烦制造者”来也!在中古韵书和韵图里,三等韵是个豪门大族,派衍多门,支系繁多,请看比较复杂但尚算不得最复杂的第二类三等韵,见图6。



这类三等韵如果饱满,应有32个纽,那么23列的框框定式自然容不下。某具体的韵即令不饱满,也不能被23列框框套牢。如鱼韵有24纽,注意:这24纽是不能紧挨着排的,需要按照音组“聚族而居”,因此必然也要突破23列的定式。那么如何安置?“庄初崇生”四纽被排在二等的位置上,另有四纽“精清心邪”被排在四等的位置上。这八纽本是三等韵“鱼韵”的下属,一些升天至二等,另一些入地下四等,因此它们被冠以恶谥“假”,叫作“假二等”“假四等”。笔者在下面的韵图里将“假二等”“假四等”罩以灰色。



鱼韵、阳韵都是比较复杂的三等韵,多数纽安居于三等即大本营里,少量字“移民”到二等和四等里。于是在折叠式切韵图里,鱼韵、阳韵成了以占有三等为主而同时有少量移居至二等、四等的“聚族而居”的大家族。


其实,如果像李荣《切韵音系》的“单字音表”或者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的《方言调查字表》[8]那样,将三十六字母一线排开,以目治之,怡然理顺;以心识之,醍醐灌顶。一剑斩断烦恼根,何来真假相纠缠?


而早期切韵图如《七音略》《韵镜》要将三十六字母折叠,硬性规定只能有23列之多。编制图表时,一等韵、二等韵、四等韵和简单的三等韵列数都不超过19,自然能在这23列的框框里安顿下来。可是比较复杂的三等韵如鱼韵、阳韵和更复杂的带重纽的三等韵如脂韵、仙韵,它们的纽数都多于23,于是不得不将某些纽往上顶到二等位置上,将另一些纽往下压到四等位置上,实属“无奈之举”。这种折叠式切韵图“叫人很绕脑子”,无论识读其整体或辨认其零件,都需要较高的音韵学素养和悟性。而其后的切韵图如《切韵指掌图》则采取三十六字母一线排列的方式,一目了然,收效甚速,故命名为“展开式切韵图”。虽然列数多了,“浪费”了纸张,但是对阅读,对理解则称便多多,所以在后来占了优势,当代的《切韵音系》《方言调查字表》都取“展开式切韵图”的体式,现代方言学论著里的“声韵调配合表”都是其“孝子贤孙”。


最后再讲一段话,并非蛇足。对于23列的折叠型切韵图和36列的展开型切韵图,古人早有认识,兹表而出之。南宋切韵家张麟之作于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的《韵镜序》云:“近得故枢密杨侯倓淳熙间所撰《韵谱》,其自序云:‘朅来当涂,得历阳所刊《切韵心鉴》,因以旧书,手加校定,刊之郡斋’。徐而谛之,即所谓《洪韵》,特小有不同。旧体以一纸列二十三字母为行,以纬行于上,其下间附一十三字母,尽于三十六,一目无遗。杨变三十六,分二纸,肩行而绳引,至横调则淆乱不协,不知因之则是,变之非也。”⑩张麟之所说的“旧体”切韵图是23列,杨倓改变为36列,则是宋代淳熙年间(1174-1189)两种体式的切韵图并存。可惜的是,900多年前的古人,有实践,有认识,有比较,有鉴别,但是没有进一步提炼。(11)笔者幸生于今世,揣摩久之,忽有所悟,将这两类切韵图的不同体式提炼,命名曰“折叠型切韵图”“展开型切韵图”,以充实中国音韵学的话语体系。


三、新术语“侨三等”


“假二等”和“假四等”这两个名称于学、于教皆未惬人意。不揣谫陋,现在我向音韵学界郑重推荐一个新术语,将切韵图如《韵镜》《七音略》三等韵里的被安置在二等位置上的庄初崇生四纽和被安置在四等位置上的精清从心邪以六纽统统叫作“侨三等”。


“侨”,《广韵·宵韵》释作“寄也,客也”。“葅、初、锄、巷”及“将、锵、墙、相、详、阳”等字本是三等韵的字,侨居于其上二等或其下四等的位置上,即是“侨三等”。多年前我对南北朝时期的历史曾下过一番工夫。[9-10]在中国历史上,公元3世纪末年4世纪初年的“五胡乱华”“永嘉之乱”迫使大批北方难民潮水般地逃亡到江淮地区避难,当时的南朝政府于是设置了大量侨州郡县以管理。梁沈约《宋书》卷35《州郡志·序》:“自夷狄乱华,司、冀、雍、凉、青、并、兖、豫、幽、平诸州一时沦没,遗民南渡,并侨置牧司,非旧土也。”[11]1028“文帝元嘉八年更以江北为南兖州,江南为南徐州,治京口,割扬州之晋陵、兖州之九郡侨在江南者属焉。”[11]1038“上党民南过江,立侨郡县,寄治芜湖。”[11]1034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25:“晋永嘉乱后幽、冀、青、并、兖五州流人过江者多侨居此处,吴晋以后皆为重镇。晋咸和中,郗鉴自广陵镇于此,为侨徐州理所。”[12]590我提出“侨三等”的新术语灵感即来源于此。


说“假二等”是站在“二等”的立场上,不承认“葅、初、锄、疎”是同类;说“假四等”是站在“四等”的立场上,认为“将、锵、墙、相、详、阳”非我类也,而将它们定性为“假”,这些就很容易引导出一个孰真孰假的问题,使得授课的教师必须反复解释。而“侨三等”,是站在“三等”的立场上,超半数的纽安分守己地蹲在大本营即三等里,那些少数没有被列在三等位置上的几个纽也是“我”的同类,只是侨居异处罢了。“侨三等”名称的优越性在于,学生一看“侨”字就知道放在二等位置上或放在四等位置上的这些少数纽,它的真实身份本是三等,跟大本营里的同胞一样,只是异地侨居罢了。犹如中国人侨居在某外国,他的国籍仍是中国,中国承认他是“侨胞”“华侨”“侨民”。(12)如此可以代替“假二等”和“假四等”,就不会引来“那真的是什么”及相关问题,免去纠缠。学生“大彻大悟”,教师“乐观其成”,岂不是“皆大欢喜”?


又,“以一抵二”,即以一个新术语代替两个旧术语,对“侨三等”来说,难道不是功上加功?我吁请音韵学界的同仁,如果认为“侨三等”新术语可取,不妨在教科书里、在讲堂上试用。那么,我们的音韵学王国的话语体系里就多了一个优良的术语,少了两个拙劣的术语,良币驱除劣币,岂不快哉!岂不快哉!


四、如何建构音韵学的话语体系:以“术语体系”为例


话语体系所包甚广,如谢伏瞻文所言,“话语体系”“主要包括:概念、范畴、命题、判断、术语、语言等”。[2]本节以“术语”为例提出一些音韵学话语体系建设的看法,以就正方家。


如前所述,中国音韵学已有近两千年的悠久历史,形成了一套特有的话语体系,其中的术语体系也不例外。要讨论如何构建音韵学的术语体系问题,就必须具有这样的认识:一方面,中国音韵学术语的体系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在漫长历史过程中逐渐积累、丰富而形成的。这个术语体系在共和国70年的教学、科研中,在与兄弟学科如训诂学、文字学、文学、历史学、文献学等的交流、交融中,言之有据,行之有效,得到众多学科绝大多数学者的认可、遵用。另一方面,这个术语体系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源头活水,汩汩而来,逶迤向前,吐故纳新,淘汰废旧,新陈代谢,从来如此。


就音韵学术语体系的建构,笔者兹献四策。


第一策是继承、光大。对以往的术语凡能反映汉语历史和现实的都应该继承下来,绝不因为它“老”它“土”而摒弃之。必须知道这些古老的、土生的术语因为植根于中华大地的土壤而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这是极其珍贵的民族财富。例如公元五六世纪,中国南朝的齐梁时代,当时的学术精英沈约、周颙、谢朓等发现了汉语语音的声调,予以分类、命名并付诸文学创作的实践,大大提高了诗赋的美学价值,促进了文学的繁荣。发现并运用声调,如此之早,这是中国人的骄傲,在世界语言学史上应该大书特书,予以充分的褒扬。自齐梁起,“四声”“平”“上”“去”“入”这些术语进入了音韵学的话语体系,历1500年,直至当今。而且,后代音韵学人继之发扬、光大,创造了“五声”“六声”“八声”说,罗常培先生为之于1941年发表了一篇约1500字的生动活泼的文章,一改音韵学的严肃、死板的面孔。[13]471-472现代音韵学家、方言学人更是大大地推进了汉语声调的研究,硕果累累。再举一例:每本汉语词典都载有《汉语拼音方案》,这是1957年11月1日国务院全体会议第60次会议通过,1958年2月1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通过的法律文件。其“韵母表”的纵四列是按“开口呼”“齐齿呼”“合口呼”“撮口呼”排列的,统谓之“四呼”。这术语“呼”至少在宋代已出现,千年之久,不可谓不“古”。由于《汉语拼音方案》在语文教育领域里的崇高威望,“四呼”近六十多年已经普及到几代中小学生,即几十亿人的知识结构里了。最后,再谈一下有关当代音韵学术语体系的重要工具书《语言学名词》。此书的编纂创始于2001年,出版于2011年。其中的“音韵学”部分211条术语,可以说,这就是当今的音韵学话语体系的核心部分。[4]146-159曾有人主张用源于西洋的语音学的术语取代传统的中国音韵学的术语,例如用“双唇音”“唇齿音”取代传统的“重唇音”“轻唇音”;用“辅音”“元音”取代“声母”“韵母”,等等。那么,中国哲学的“道”“理”“气”“心”“性”“太极”“阴阳”“五行”等能换成西洋的哲学术语吗?中国传统武术太极拳的“白鹤亮翅”“金鸡独立”“野马分鬃”等能用西洋体操的术语代替吗?中国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立国于东亚,山川形胜、优美环境形成了我中华民族的十分丰富的独特的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绝不能数典忘祖,绝不能全盘西化。


第二策是考古。如辽宋夏金元时期的“切韵学”“切韵家”“切韵图”“切韵法”这些专用词,在那几百年里本是很流行的,但后来被历史湮没了,以致近百年的音韵学专著、论文里不见其踪迹。笔者1992年发表的《卢宗迈切韵法述评》文、2000年发表的《沈括〈梦溪笔谈〉所载切韵法绎析》文,从宋代典籍中爬罗剔抉,将这些术语揭出,使之重见天日。请看“切韵学”“切韵家”“切韵图”“切韵法”见于文献的诸例:沈括《梦溪笔谈·艺文二》:“切韵之学,本出于西域”;郑樵《通志·六书略》:“切韵之学,自汉以前人皆不识,实自西域流入中土”;沈括《梦溪笔谈·艺文二》:“切韵家则定以唇齿牙舌喉为官商角徵羽”;张麟之《韵镜序》:“有沙门神珙,号知音韵,尝著切韵图,载《玉篇》卷末”;卢宗迈《卢宗迈切韵法》:“欲尽识世间字者,当熟诵切韵法”。上引沈、郑、张、卢皆为宋代人,沈括、郑樵更是中国学术史上声名赫赫的大学者,可见这些术语流行于当时学界。这些术语自被笔者发掘出来之后,又为当代中国学界重视,复归音韵学术语体系。请读者诸君查阅2011年出版的《语言学名词》,“切韵学”“切韵法”“切韵图”三词均被收入,此乃铁证。


第三策是淘汰。中国语言学者绝不故步自封,因循守旧。中国的语言学犹如我们的母亲河长江一般,一直在接受源头的活水精彩的术语,同时也浪淘尽不适合的或过时的术语。如明代梅膺祚《字汇》所附《韵法直图》列有十呼,除“开口呼”“齐齿呼”“合口呼”“撮口呼”外尚有“闭口呼”“齐齿卷舌呼”“齐卷而闭呼”“舌向上呼”“咬齿呼”“混呼”六个术语[14]202、204,后来都被淘汰出局了。又如旅华比利时人金尼阁刊于1626年的《西儒耳目资》有两个术语,第一个是“字父”,是他新创的,其义即老术语“纽”或现代术语“声母”;第二个是“字母”,注意,其义可不是通行几百年的老意义,而是指“韵”。应该承认,金尼阁的“改革”比较符合人类社会的人伦关系,易于被人理解。清初人杨选杞作于1659年的《声韵同然集》出现了“字祖”“字父”“字母”三个术语,后二者义同《西儒耳目资》。[5]325,327[14]238-241[15]107-112可是这三个为音韵家赋予新义的术语都没有流传开。与之相对的,首见于敦煌的“守温三十字母”的“字母”,巍然不动,使用了一千多年,依然“红火”,请看《汉语拼音方案》,首先隆重出场的是煌煌“字母表”三个大字。(13)


中国音韵学拥有近两千年的历史,特别至明清时期,经济繁荣、文化发达,不少有钱、有闲的文人学士,醉心于音韵学,从业者、论著皆远迈前代,成果甚丰,请读宁继福教授的《汉语韵书史·明代卷》[16]即可见一斑。但是我们也要看到与“精华”相对的另一面,即“糟粕”,就是玄虚之语,荒诞之言。罗常培先生1935年为王力先生《中国音韵学》写的序言说:“向来讲韵学的书过于玄虚幽渺,乌烟瘴气。”王力先生同年写的自序说:“以玄虚之谈为戒。”(14)罗先生《汉语音韵学导论》有更详细的批评[14]167。依我之见,如果说在人类对客观事物的认识史上,眼睛看到的某些事物或许会产生神秘感,那么,耳朵所听到的声音则更具有神秘性,在前科学时代,人们对发音器官、发音方法、发音机制等无法清楚地认识,更不要说准确地描述了。我想站在两位巨人的肩上说一句:“旧音韵学不少话语表层玄虚妄诞,其深层根源是人们不能真正了解语音而使语音神秘性越发严重。只有到了科学时代,才能荡涤祛除。”


纵观中国音韵学史,到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音韵学走上了康衢大道,当时的一批“新派”学者,如罗常培、王力、魏建功纷纷撰写音韵学讲义或教材,树立起新的框架、使用科学的术语,构建新时代音韵学的话语体系(含术语体系)。(15)应该说,拨乱反正,罗常培先生之功最伟。今年是罗先生诞生120周年,我们缅怀罗先生的巨大贡献!


我认为本世纪初的《语言学名词》中音韵学的211条术语继承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术语体系,并有所发展。这211条中的绝大多数可以作为当今音韵学术语体系接受下来。(16)


当然我们还要继续前进。本文提出的“侨三等”,如果音韵学界认为是个优良的新术语,那么不合适的旧术语“假二等”“假四等”就该退出。


第四策是创新。“日新之谓盛德”(《周易·系辞》),中华民族是一个创新精神旺盛的民族,生生不息,朝气蓬勃,永远向前。植根于肥沃土壤的中国音韵学,在两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创新迭见,不断充实,硕果累累,库藏丰盈。东汉后期“反切”的发明揭开了汉语音韵学的篇章,乐律声调“四声”的发现是中国学者对人类语言学的重大贡献,晚唐五代的“字母”一词一直沿用,成为当今千千万万莘莘学子的口头禅。明清两代音韵学学者蜂起,上至庙堂,下及穷壤,涌现出许许多多的术语,或者将旧术语赋予新义。取其精华、弃其糟粕落在后来者双肩之上,如果在此褒扬百年前一批学者对音韵学术语体系建构的贡献,当获得广大音韵学者的认可。


再赘言如下。如今音韵学和现代汉语语音学在叙述汉语音节的切分时无一例外地使用“声母”“韵母”“声调”这三个术语。须知表示今“声母”意义的原来是单音词“纽”或“声”,音节的后半则以另一单音词“韵”表示,例如钱玄同1918年的《文字学音篇》第一至第四章使用的术语都是“纽”与“韵”,而第五章“注音字母”则出现了“声母”和“韵母”。[17]37


20世纪初年的“新文化运动”大大地推进了汉语词汇双音化的进程。于是许许多多的单音词纷纷转换成同义的双音词,如此方能更适应白话文体。双音词“字母”在前,于是循其轨迹就能造出“声母”,既有“声母”,类推之,即可有“韵母”。至于表示“四声”“平声”的“声”也不能不双音化,于是那时的学者创造了一个双音词“声调”。《音韵学辞典》:“声调做为音韵学术语最初是现代人赵元任提出来的。”[5]180此说是否为定谳?郑林啸博士曾做过考证。每个阅读音韵学论著的人都会有这么一个感觉:与文言文用单音词“纽”“韵”“声”相比较,白话文体有了“声母”“韵母”“声调”三个术语,如鱼得水。最早创造术语“声母”“韵母”的人,或记录这两个词的纸质文献,现在尚不知晓,这未免是个遗憾。最后谈一下“零声母”,无疑这是个极为有用的、富含潜力的词,笔者只能在王力《汉语音韵学》里,读到这一段话:“有时候,遇着没有辅音起头的字,例如‘俞’‘夷’‘游’‘延’等,在汉语音韵学上仍认为其中包括着声母与韵母两部分,在这种情形之下,所谓声母就是元音,也就是借韵母的一部分认为声母。或者可以说,这些字的声母就是个零。后一说在音韵学的说明较为便利”[18]40-41。笔者揣测,读者诸君读到此处一定跟我有同感,“零声母”呼之欲出,只差提炼出概念来了。“声母”“零声母”“韵母”“声调”,20世纪初期的学者创造出这些新术语,功不可没,必须书之史册。[19]


生当我们的国家崛起、奋进、富强的时代,我们音韵学人应该培养、提高自己的哲学思维能力,努力认识中国音韵学及其历史,自我创新,提炼出富有时代气息的新概念、新术语,以丰富中国音韵学的话语体系。笔者近十几年来不揣谫陋,妄造“矩形网状语音结构图”“折叠型切韵图”“展开型切韵图”“侨三等”等术语,聊表献芹之悃。


我们应该本着热爱传统、热爱当代、热爱未来的精神,发挥聪明才智,为实现中国语言学像珠峰一般屹立于世界学术之林的崇高愿景而奋斗!


本文稿本先后承王曦、秦曰龙、李子君、吴葆勤四位博士赐阅赐正,谨致谢忱。


①鲁国尧:《“振大汉之天声”——对近现代中国语言学发展大势的思考》,《语言科学》,2006年1期;《自立,屹立:中国语言学的愿景》,《汉语学报》,2017年4期,转载于《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23辑,商务印书馆,2019年。


②鲁国尧:《卢宗迈切韵法述评》,《中国语文》,1992年6期-1993年1期,又见《鲁国尧语言学论文集》(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26-379页。


③见鲁国尧:《张麟之〈韵镜序例〉申解四题》,《语文研究》,2005年4期;《中国音韵学的切韵图与西洋音系学(Phonology)的“最小析异对”(minimal pair》,《古汉语研究》,2007年4期。前者收入鲁国尧:《语言学文集:考证、义理、辞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后者收入鲁国尧:《鲁国尧语言学文集:衰年变法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④鲁国尧《沈括〈梦溪笔谈〉所载切韵法绎析》,北京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编:《文化的馈赠——汉学研究国际会议论文集(语言文字卷)》第443-44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收入《鲁国尧语言学论文集》第317-325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年。


⑤此处“声”指南朝齐梁时沈约、谢朓、周颙等发现四声的“声”,20世纪赵元任创造了个新术语叫“声调”,用这双音词代替以前的单音词“声”。


⑥《韵镜》表头为发音部位与发音方法之名,但其纽的排列与本自同根生的《七音略》的三十六字母毫无二致。


⑦见清代乾嘉大师钱大昕所揭示的“古无舌上音”定律。


⑧本图基本上据李荣《切韵音系》(1956年版)第76页的表,但有一些变动。


⑨《韵镜》阳韵图的喉音最末有“羊”字,龙宇纯《韵镜校注》(台北艺文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60年)指出此“羊”字不当列,甚是。


⑩张麟之《韵镜序》中的“故枢密杨侯倓”。李新魁《韵镜校证》(中华书局1982年)第119页云:“杨倓字和义。……淳熙元年七月签枢密院事,故张氏称为枢密侯。”鲁按,杨倓之字当据宋人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及另一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为子靖。徐自明书卷18载,孝宗淳熙元年七月己未“杨倓签书枢密院事”。张麟之文中“杨侯倓”之“侯”乃当时人对有位者的尊称,如杨倓同时人辛弃疾,字幼安,洪迈《稼轩记》有“辛侯幼安”,崔敦礼《宫教集》有“辛侯幼安”,皆可证。又,《韵镜校证》之“签枢密院事”,当为“签书枢密院事”,乃“知枢密院事”的副职。“签书”二字,本为“签署”,避英宗赵曙讳改。


(11)张麟之对两种切韵图的评判,倾向于旧体23列的体式,而对36列的体式颇有微词,他比较熟悉、热爱前者,他是痴迷于《韵镜》的《韵镜》专家。今人则普遍认为后者“不绕脑子”,语音结构各成分之间的关系显豁清楚。


(12)《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051页:“侨胞:侨居国外的同胞”;第1052页:“侨民:住在外国而保留本国国籍的居民。”


(13)敦煌遗书中的“字母”原义表纽,至近现代意义泛化,也可表韵或其部件,这就衍生出表示音素文字或注音符号的最小的书写单位的“字母”。


(14)见王力:《中国音韵学》1936年,商务印书馆,1956年改名为《汉语音韵学》,由中华书局出版。


(15)赵荫棠:《等韵源流》(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315页谓之“新声韵学家”。


(16)鄙见:劳乃宣、邵作舟的“戛透拂轹揉”这一条可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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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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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9年6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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