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以前世那棵老树的直觉——“一号公路”的倒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69 次 更新时间:2022-06-13 10:47

卞毓方 (进入专栏)  


昨晚没睡好,今晨一上车就打盹。坐在最后一排,大巴颠簸得厉害,摇摇,晃晃,醒醒,昏昏,终于还是强制睁开眼皮——舍不得错过窗外的风景。

这是北美大陆东部一号公路的神经末梢,从迈阿密到西礁岛,全程二百六十公里,由四十二道跨海大桥与三十二座岛屿无缝衔接,“沉沉一线穿南北”,一个世纪前的杰作,海鸥掠过靓丽属于海鸥,我来观光,靓丽属于我。

我贴着左侧车窗而坐,劈面而来,是疾疾转转的绿野、黄花、白墙、红顶。应该还是城市郊区吧,望不见的大西洋,犹在地平线之外惊涛拍岸,嗅嗅,透过半开的窗户,隐约扑过来一片咸腥的气息。右侧窗外,类似一片沼泽地,丛生着密密麻麻的灌木,一眼看不到边,两眼也看不到边。在灌木和公路之间,流淌着一条小溪,水清沙白,灌木的倒影摇曳多姿——啊,枝干未摇,是水在动,加上阳光的折射,杂乱无章的草木顿时荡漾如太虚幻境。

那遍野的灌木霍霍而过,我听到一株才绽出几颗嫩芽的树苗对一株弯腰曲背的老树说:“这人眼光特别,他没嫌咱们丑,反而夸咱们的倒影美。”

“没准他前世也是棵树。”老树的哑嗓追着大巴飘过来。

我的前世?倘若我真有前世,而且是棵树,我倒宁愿如它们这样,坚守海滩,年复一年地与飓风、海啸抗争,哪怕叶枯枝折,那怕东倒西歪,也决不后退一步。

前方出现了大西洋,烟波浩渺,横无际涯。

大西洋对我是个遥远的存在,而它现时就近在咫尺。啊不,我确信曾跟它打过多年的交道,以前世那棵老树的直觉。

水面高高跃起一条飞鱼。它不是为了越过大桥,我想,桥东,桥西,虽然划分为大西洋和墨西哥湾,但桥底的水是相通的,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劲。那末,它为什么如此激动?最浪漫的解释,就是为了抬高眼界,好生看看我。对于它们来说,我也是一个遥远的存在,隶属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区、不同的物种,今日有缘,四目瞬间相对。

果然,因为它的带动,水面又跃起了数条飞鱼。我赶忙取下凉帽,摘掉墨镜,让它们瞧清我的“庐山真面目”。“看呐!”跳得最高的那条飞鱼说,“他的祖先,和我们的祖先是表兄弟,他现在成了人,而我们还是鱼。”

“这就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兄弟……”

我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导游打断。她专注于本门的职责,没有听到我正在和飞鱼对话。导游说:

“大家看这座小岛,比足球场大不了多少,本来十分荒凉,自从被桥跟陆地拴在一起,就成了抢手的度假宝地。”

“这儿靠近热带,”导游又说,“冬天和春天,是度假的旺季。再过两个月,飓风一来,人就撤走了。”

“我们永不撤退。”说这话的不是鱼,而是眼前这座不知名的小岛,它用的是密音传语,“没有桥,不撤退;有桥,也不撤退。”

我向它投去尊敬的目光。

“你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座小岛。”

“这话,听海明威说过。”我表示多少也有点学问。

“海明威就是在这儿听我讲的。”它说。

噢,原来如此!海明威,独得天地之造化。

“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全仗桥来传递,桥在,友谊在,桥断,友谊断。”

这话,我懂。

“国家与国家之间,也是这样。”

这话题扯大了。前些日,在游轮的甲板,我写罢基辛格,顺手又写了华盛顿。这两天,我反复考虑,还是把后者删了,文中多有涉及中美两国“桥梁”的侃侃谠论,这属雷区,似乎不宜在游记中触碰。

“哈哈,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篇文章,提到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卸职时的告别词:‘我们要对所有国家遵守信约和正义,同所有国家促进和平与和睦……最要紧的,乃是不要对某些国家抱着永久而固执的厌恶心理,而对另一些国家则热爱不已;应当对所有国家都培养公正而友善的感情。’华盛顿的伟大,就在于他总是有先见之明。当今之世,人与人、族与族、国与国之间亟需桥梁;无需木石,无需钢筋和水泥,要的,只是灵犀一点。”

“你是知音。”我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激。

“大家看,”这已到了另外一座小岛,是导游在讲,“房子的一楼,只有钢筋水泥的立柱,中间是空的,因为海啸一来,一楼就被淹掉。大家再看,房顶,都是金属的,结构特别牢固,目的就是抵抗飓风。”我向苍翳掩映中的蓝色别墅瞅了一眼,其中有两扇窗玻璃,正好冲着日头,反射出烁烁不定的强光,让人觉得那就是它炯炯的双眸。我想听听它怎么对我说。

别墅无语。

只一秒,大巴就窜过去了。回头看,那所别墅化成了一只蓝蝴蝶,贴着大巴随我一道向前飞。

它是想再看看我。

还是让我再看看它。

愈是异质的存在,愈是引发好奇。

大巴进入一号公路的华彩地段。导游介绍:“这就是著名的七英里长桥。电影《真实的谎言》,就是以它为背景。前面那处断桥,早先已为飓风腰斩。拍电影时,为了追求真实的效果,又把它焊接起来,然后再炸毁。”

这就是电影昭示的真实。

这就是谎言赖以瞒天过海的真实。

新桥和旧桥并行。我们行驶在新桥,旧桥已为陈迹,有人在上面垂钓。居然有一株松,在钢铁的旧桥桥面上扎根,且已蹿出一人多高。

种子是飞鸟衔来的吗?

还是叫飓风刮来的?

它真是太了不起了!

有人把七英里长桥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观,这株松就是奇观中的奇观。

“谢谢你的夸赞!”嘿,是那株松在向我传语,“我证明了,生命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存活。”

导游又开始介绍。“导游,请您停一停好吗?”我在心里说,“我在跟那株松树交谈哪。”导游听不见我的心里话,她仍在滔滔不绝如飞流直下。我只好戴上听音乐的耳机,尽量减少她音量的分贝。我跟松树对话,用的是另一个频道。

“前面就是基韦斯特,你们中国人喜欢意译成西礁岛。那里有一号公路的起点,竖着0公里标志牌。那里有浓烈的古巴风情。我知道你没有去过古巴,这是一大遗憾,以后要争取补上。这次,你先在西礁岛隔空体会吧。那里还有海螺共和国的传说和遗迹,让你领略美国佬的幽默和滑稽。对了,还有你心仪的作家海明威的故居,你一定要去瞻仰一下,它会给予你意想不到的灵感。”

说到海明威和灵感,我立刻想起了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年轻时,在巴黎当记者。彼时,他有两位创作上的偶像,一位是福克纳,一位是海明威。两位都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师,但风格迥异,前者“发人深省,热情而疯狂”,后者“严谨过人,零件就像货车的螺丝一样看得清清楚楚”。马尔克斯觉得两种都好,都伟大,拿不定主意到底偏向哪一家。

那是一九五七年,一天,马尔克斯在街上遇见了海明威,他是那么壮硕,又是那么素朴。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人,说西班牙语,英语很蹩脚,所以犹豫着,不敢贸然上前打招呼。眼看海明威就要消失在人群中,他鼓起勇气,把双手罩在嘴上,隔着马路,叫了一声“大——师!”海明威听到了,听到了而且迅疾停步,特意转过身来,冲他说了一句“朋友,再见!”

一次偶然的路遇,改变了马尔克斯的心境。他回忆:海明威“给我留下一种印象,仿佛在我生命中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种印象从此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

二十多年后,马尔克斯凭借《百年孤独》,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好哩!”我大声谢过松树的指点。我相信,凭着我的第六感相信,海明威故居也在那儿等我。

随后,我把头伸出窗外,可着劲儿往前瞧。我看到一座愈来愈真切的大岛,影视镜头般拉近,再拉近。我看到天空的白云在向海面下坠,乳白色的游轮昂首驶入云霄,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在天空和大海之间,我看到,一条巨大的飞鱼凌空跃起,在海平面上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又潇洒地钻入水中。谢天谢地,在它还没有来得及钻入水中之前,我用手机把它拍了下来。虽然距离有点远,形状还是清晰可辨。我准备找内行人看一看,它是否就是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描述的那种大马林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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