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丹:在中亚,与诗人萨迪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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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丹  

旅行常会给人意想不到的收获,对于我,中亚之行尤其如此。


二0一七年夏天,我有幸参加了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组织的中亚考察团,由朱玉麒老师领队,前往塔吉克斯坦。考察的第一站,是塔吉克斯坦北部古城—苦盏(Khujand)。


六月二十一日,我们从杜尚别乘车北上,过泽拉夫善河,翻越突厥斯坦山脉,进入费尔干纳谷地,途中考察了沙赫里斯坦地区的古代粟特遗址Bunjikath,傍晚时投宿于附近一个山村。第二天(二十二日)一早起来继续赶路,经乌拉丘别,午后抵达苦盏,便开始参观苦盏博物馆和古城墙。苦盏是塔吉克斯坦第二大城市,位于费尔干纳盆地西南角,素有“费尔干纳的门户”之称,清澈而平缓的锡尔河水从城中流过,成群的孩子在河边戏水,响起一阵阵嬉闹声。河边公园里有一座十四世纪诗人卡玛勒·忽毡迪(Kamāl Khujandī)的塑像。诗人面朝锡尔河,手持书卷,仿佛正在凝神吟诗。卡玛勒出生于苦盏(古称忽毡),以善写抒情诗闻名,后去麦加朝觐,返程时游历于伊朗,最终定居于伊朗西北名城大不里士,去世后安葬于大不里士城东的诗人公墓。据说二0一四年塔吉克斯坦文化代表团访问伊朗时,将卡玛勒墓前一抔土带回苦盏,在锡尔河边这个公园中建起了卡玛勒·忽毡迪纪念馆。馆中的陈设以塔吉克斯坦民俗文化为主,也有卡玛勒的诗集(Dīvān),可惜不对外出售。馆藏资料中有一些其他诗人的作品,我选购了一本波斯呼罗珊诗人阿塔尔的石印版诗集,以作纪念。


二十三日上午,我们参观了一个私人博物馆,买到一本不知名作者的诗歌抄本,接着又顺道参观了郊区的一个文化宫。据担任向导任务的邓新老师介绍,文化宫原属于苏维埃共和国时期一位名叫赛义德霍加·乌伦霍加耶夫(Saidkhuja Urunkhudjayev,1901-1967)的农场主,一九九二年拉赫蒙在这里被推举为塔吉克斯坦共和国总统,因此是一个在塔吉克历史上有着政治意义的地方。文化宫前的阶梯广场视野开阔,遍种鲜花,一侧的台地上立有赛义德霍加的塑像,塑像前墓碑旁横放着一块圆柱状黑色大理石,上面刻有文字。走近一看,竟是四行波斯语诗句,鎏金的文字书写工整,非常清晰,很容易识读:


诗句最下面括号里写着的名字是 ( Sa‘dī,萨迪),我有些意外,定睛再看,没错,确实是萨迪的名字。绕到石碑另一边,背面用西里尔文书写的是同样的四行诗句,括号里的题名也是萨迪。萨迪(约一二一0至一二九二)是波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果园》( Būstān,1257)与《蔷薇园》(Gulistā n , 1258)的作者,与菲尔多西、鲁米、哈菲兹并称为“波斯文学四大支柱”。没想到在苦盏这样僻远的地方会看到萨迪的名字,这一发现比前一天见到卡玛勒·忽毡迪的塑像更令我震撼。毕竟,萨迪的家乡不在中亚,而是远在伊朗高原南部的设拉子,他的活动轨迹似乎也与费尔干纳并无交集。


纪念碑上的诗歌是否出自萨迪,我当时全无印象,但箴言般的诗句确有萨迪的风格:


可记得,当你降生之时


众人皆欢喜,唯独你哭泣


人生应如此:当你辞世时


众人皆哭泣,唯独你欢喜


旅行后回到北京,我查阅《萨迪全集》,未能找到碑铭上的诗句;检索波斯语诗歌网站ganjoor.net,也没有结果。在谷歌搜索上看到有人把这几行诗归于其他波斯语诗人名下,如欧哈迪(AwhadīMarāghayī,? - 1337),或巴巴·塔赫尔(Bābā Tāhir,? -1010),但都不明来源。我求教于在北京大学波斯语专业任教的伊朗老师贾拉里博士(Dr. MuhammadamirJalāl ī),他检索了各种萨迪诗集版本以及不同时代的抄本,也都没有找到;在现当代伊朗学者如德胡达(Alī Akbar Dihkhudā)和沙米萨(Shamīsā)等人的著述中这几行诗虽被提及,但都没有明确出处;一些辑录波斯语散佚诗句的著作中,也未见收录这几行诗。


苦盏郊区纪念碑上的这两联诗句究竟出自何人,至今仍是未解之谜。也许应该向研究中亚文学的朋友们寻求答案。对于我,诗句是否确实出自萨迪或许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作为一个文学交流的生动实例,让我首次领略了萨迪在异国的影响力。


二0一七年夏天的塔吉克斯坦之行收获很多,不限于苦盏。六月二十四日,我们在杜尚别参观了塔吉克斯坦国家博物馆。博物馆展品丰富,令人流连忘返。我在一个展厅的角落驻足许久,那里摆放着几十块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墓石,石上大多刻有阿拉伯文和波斯文。讲解员用英语讲解,她特别提到墓石铭文中有萨迪的诗歌,但她不能识读,因为她所学的是西里尔字母书写的塔吉克语。听到萨迪的名字,我连忙上前仔细查看,果然在一块墓石上看到六行波斯文诗句:


听说那公正贤明的贾姆希德大帝


命人在泉边一块大石上留下字迹:


“多少人似我辈曾在此发出豪言,


转瞬间都已离去,闭上双眼。


我们以雄心和武力将世界征服,


却无法把它随身带进坟墓。”


诗句节选自萨迪《果园》第一章,所说贾姆希德是波斯神话中的著名君王,也是波斯文学中的常用典故。诗句第三至四行垂直书写于另外四行左侧,四周刻有许多人名和年代数字,看起来多属伊斯兰历九至十世纪(公元十五至十六世纪)。讲解员见我能读波斯文,很是惊讶,交谈起来,我不无自豪地告诉她,北京大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开设了波斯语专业,萨迪是我们熟悉的诗人,我的老师张鸿年教授早在三十年前就将《果园》翻译成了汉语,今天在这里读到这些诗句让我感到特别亲切和兴奋。


随后几天,我们由夏冉博士带领,前往帕米尔高原考察,途中经过塔吉克斯坦南部哈特隆州库里亚布(Kulāb)附近的阿里·哈马丹尼(SayyidAlīHamadānī, 1314-1385)陵墓。这是一位来自波斯哈马丹城的苏菲圣哲和诗人,在中亚和克什米尔等地有众多门徒和信众,地位很高。他的陵墓穹顶远远望去金光闪闪,很是壮观,可惜游人不能入內,我们只能参观陵园中的纪念馆。纪念馆分上下两层,陈列着与哈马丹尼生平事迹相关的文物,还有各方赠送的珍贵礼品,其中有一张克什米尔政府赠送的大型挂毯镶满宝石,特别醒目。而同样吸引人的还有墙上悬挂着的众多历史名人画像。并不意外的,我在这些名人的行列中又看见了萨迪,以及他谈论旅行的名句:


青涩人生应多旅行方能成熟,


苏菲不饮尽杯中酒难得纯粹。


萨迪一生曾有长达三十年的云游经历,足迹遍及西亚北非各地,他本人曾如此描述旅行中的收获:


我曾在世界四方长久漫游,


与形形色色的人共度春秋。


从任何角落都未空手而返,


从每个禾垛选取谷穗一串。


这些诗句是对萨迪旅行生涯的最好写照,同时也恰好是对哈马丹尼一生经历的诠释。哈马丹尼晚生于萨迪约一个世纪,是与萨迪一样四海為家的行者,曾走遍西亚和中亚,甚至几次向东远至克什米尔,最终未能返回波斯,中途病逝于阿姆河北边这片土地。他在中亚赢得的尊敬和纪念,或许稍可弥补长眠他乡的遗憾。


走出陵园纪念馆,将两册新买的哈马丹尼作品放入背包,我仿佛刚刚参加了一次古代诗人的小型聚会。


在中亚另一个国家乌兹别克斯坦,我也曾不止一次地邂逅萨迪。那是二0一九年冬天,新冠疫情暴发前最后一次外出考察,跟随罗新、罗丰、李肖几位老师前往中亚探访咸海和花剌子模。十二月七日,考察接近尾声,我们取道撒马尔罕返回塔什干。乌兹别克斯坦考古研究所的法浩特(Farhod Maksudov)所长安排我们前往撒马尔罕东南的一座粟特古城遗址考察。当地向导是位年轻的考古学者,名字叫尼亚孜(Niyoz)。听到这个波斯语词,我问尼亚孜是不是塔吉克族,他回答说是乌兹别克族。但他接着又说,他虽然不讲塔吉克语,但会背诵一些塔吉克语诗歌,说着就吟诵道:“Ay kāravānāhista raw(赶骆驼的人啊,你慢些走)……”多么熟悉的诗句!我不由自主跟他一起吟诵起来:“……kārām-i jāna mmīravad, vān dil ka bākhud dāshtam bādil-sitānam mīravad(我灵魂的安宁正随你远去;我曾经拥有的心啊,也随我的爱人一起离去)。”念到这里,我们不禁相视一笑,彼此间的陌生感消失了,仿佛一下子变得熟识起来。这是萨迪的一首抒情诗,是曾入选伊朗中学语文课本的名篇,记得在北大开设的“波斯诗歌选读”课上我也喜欢与同学们一起分享这首诗。它不仅词句优美,感情真挚,而且韵律节奏感极强,读起来朗朗 上口,特别适合朗诵。显然,它也深得尼亚孜喜爱,因此他才会如此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背诵得如此流畅。我再一次被萨迪诗歌的魅力所震撼。


十二月八日,我们乘机离开乌兹别克斯坦。飞机上,随手翻阅着从塔什干书店买到的一本《乌兹别克斯坦书写交流史展览图录》(ExhibitionCatalogue“ The History of Written Communication in Uzbekistan”),一幅彩色书法作品忽然映入眼帘,又是萨迪的诗句:


小骆驼开口对母亲说:


路途遥远,不如先休息片刻。


母亲道:此事若能由我做主,


我就不会在驼队中负重驮物。


这段寓言般的对话,出自《果园》第五章第十个故事,表达的是人生无法自主的无奈。作品以纳斯塔利格字体书写,周围点缀着很多字体更小的诗句,以及朵朵玫瑰蓓蕾,看起来十分精美。书上介绍说这幅书法完成于十八世纪,现收藏于塔什干比鲁尼东方研究所。除了图录介绍外,书里还收录了一篇介绍乌兹别克斯坦书面语历史的文章,有英、俄双语版,都分别引用了这幅书法,因此在这本一百多页的小册子中萨迪这首诗歌作品反复出现了三次,“出镜率”最高。就这样,在费尔干纳谷地的上空,在飞离中亚的航班上,我又一次不期然地邂逅了萨迪的诗歌。


说是不期然,其实又并非完全出乎意料。早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已知道萨迪是在中亚最受欢迎的波斯诗人之一,萨迪的盛名甚至在他生前就已传入我国新疆。萨迪本人在《蔷薇园》中讲过一段他在喀什噶尔的经历,从他与学童的对话可以看出,萨迪的诗文当时就已是人们学习波斯语的样板。尽管故事本身可能带有虚构性,但萨迪的影响之广是显而易见的。不只在中亚,萨迪的诗歌甚至早在元代已传到我国东南都市。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Ibn Ba ūa, 1304-1377)在杭州时,曾听当地歌手反复演唱一首“极其委婉动听”的波斯语歌曲。张鸿年老师《波斯文学史》(一九九三年版)指出,伊本·白图泰所记的歌词出自萨迪的诗句。张老师将其译为汉语:


胸中泛起一片柔情,心中波涛汹涌;


祈祷时,壁龛中时时浮现你的面影。


不仅如此,前几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杭州凤凰寺藏阿拉伯文、波斯文碑铭释读译注》中,也有两通十四世纪墓碑上刻着萨迪的诗歌,这表明萨迪可能是最早有作品传入中国的波斯诗人。作为波斯文学的一代宗师,萨迪令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们都领略到波斯文学的魅力。正因如此,人们才会将波斯语称作“萨迪的语言”。


在中亚与萨迪的一次次邂逅,使我意识到,中亚之行于我而言本质上是一场诗歌之旅,是与古代波斯诗人一次次跨越时空的相遇。在这些陌生却又熟悉的国度里,你总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与某位诗人不期而遇,记忆之门在不经意的一瞬间被突然推开,让你望见历史上曾一幕幕绽放的别样烟火,感受到诗歌沟通心灵的温暖力量。也许,这就是中亚特别吸引我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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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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