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程序|公众号|微博|手机版

张君劢之所以在建立“新系统”上比王国维乐观,在于他明确地把知识与价值的关系问题转化为文化间问题。
王国维已有用中国文化克服现代性的知识与价值二分的思路。面对中国“如圈牢羊豚”、任西人“随时宰割”的现状,他曾希望通过引进西方文化来开启民智,指出“若禁中国译西书,则生命已绝,将万世为奴矣”。[95]早期,针对“……士夫谈论,动诋异端,国家以政治上之骚动,而疑西洋之思想皆酿乱之麹蘖;小民以宗教上之嫌忌,而视欧美之学术皆两约之玄谈”的现状,他特别指出中西文化的普遍性:“知力人人之所同有,宇宙人生之问题,人人之所不得解也。具有能解释此问题之一部分者,无论其出于本国或出于外国,其偿我知识上之要求而慰我怀疑之痛苦者,则一也。……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为一目的也”[96]1911年帝制崩溃之后,王国维由西而中,批评思想界弃中迎西的趋势是“舍我熊掌,食彼马肝”。[97]1919年3月,就法国总理被刺一事,王给罗振玉写信:“时局如此,乃西人数百年讲究富强之结果,……若世界人民将来尚有孓遗,则非采用东方之道德政治不可。”[98]1920年,王在给狩野直喜的信中说:“世界新潮鸿洞澎湃,恐遂至天倾地折。然西方数百年功利之弊非是不足一扫荡,东方道德政治或将大行于天下,此不足为浅见者道也。”[99] “科玄论战”展开后的1923年5月1日,王国维也对蔡元培表示过同样的意思。据蔡元培日记:“彼对于西洋文明很怀疑,以为不能自救(因我告以彼等已颇觉悟),又深以中国防止输入为虑。……彼以为西人的病根在在贪不知止。彼以为科学只可作美术观,万不可应用于实际。”[100]王国维后期的这些观点具有多方面重要意义。其一,就其与叔本华的关系而言,他前期以叔本华哲学来解释《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生存痛苦及最后的出家,后期也仍然对西方的“贪不知止”持批评态度,说明王国维没有放弃叔本华对人性的理解。其二,王国维前期用叔本华哲学来解释中国文学,表明他承认叔本华哲学的普遍性。后期他也没有放弃叔本华,但将其有效性限制在“西方”并将之与“东方道德”对立,表明他已放弃文化普遍论,而强调中西之别。其三,王国维在中西对比的框架中批评西人的贪欲,并将之与“东方道德”对立起来,实际上是把“可信”与“可爱”、知识与价值的矛盾转化为中西矛盾,希望用东方的道德平衡西方的“知识”,在文化立场上与梁启超、梁漱溟等人一致。
对此,张君劢要自觉得多。在1922年的《国宪议》中,张就以为经过世界大战,欧洲的“富强”之梦已醒,而“吾国立国之方策,在静不在动;在精神之自足,不在物质之逸乐;在自给之农业,不在谋利之工商;在德化之大同,不在种族之分立。”[101]他在1923年2月的讲演中,不但提出科学与人生观的对比,而且同时赋予这一问题以中/西对比的框架。在重点分析人生观所涉及的“我”与“非我”的关系时,张明确地以中/西对比的方式展开论述。在精神与物质的关系上:“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内心生活之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三百年来之欧洲,侧重以人力支配自然界,故其结果为物质文明。”两种文明各有价值,但“科学之为用,专注于向外,其结果则试验室与工厂遍国中也。朝作夕辍,人生如机械然,精神上之安慰所在,则不可得而知也。”是以“一国偏重工商,是否为正当之人生观,是否为正当之文化,在欧洲人观之,已成大疑问矣。欧战终后,有结算二三百年之总帐者,对于物质文明,不胜务外逐物之感。厌恶之论,已屡见不一见矣。”在男女之爱上,中西各有不同;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上,西方制度亦有偏颇:“譬诸教育过于一律,政治取决于多数,则往往特殊人才为群众所压倒矣。生计组织过于集中,则小工业为大工业所压倒,而社会之富集中于少数人,是重个人而轻社会也。”在国家与世界的关系上,“我国向重和平,向爱大同,自无走入偏狭爱国主义之危险。”[102]尽管张对西方的了解更为精细,并没有在中/西之间划下一条鸿沟,但一旦把西方现代与科学、机械、物质文明,把中国与道德、精神联系起来,那么发扬中国传统,以中国传统道德平衡、甚至统驭现代科学知识和物质文明,就是化解知识与价值矛盾的一种方式。具体地说,就是要接上宋明儒学的传统,强调个人的道德自觉,使他们明白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补上现代科学知识之不足。
为什么要一场极具现代感的思想探索,最终以回归传统的方式草草收场?
这首先是基于对中国问题的诊断。科学发达的西方既有大战,则中国内部的种种乱像与危机就不只是靠科学所能解决。王国维之所以对周之际的政治变迁表示景仰,就在它提供了中国长治久的制度:“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转移;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又自其表言之,由则古圣人之所以取天下及所以守之者,若无以异于后世之帝王;而自其里言之,则其制度文物与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万世治安之大计,其心术与规模,迥非后世帝王所能梦见也。”[103]王国维仿佛在吉光片羽的龟甲之中亲炙文武周公的伟大身影,并对此一文明盛世的消逝寄以深沉的哀思。文章写完后的9月13日,王在给罗振玉的信中明确说周制是其“政治上之理想”,此文“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104]而张君劢反对科学主义的理由之一就是:“当此人欲横流之际,号为服国民公职者,不复知有主义,不复知有廉耻,不复知有出处进退之准则。其以事务为主者,相率放弃责任;其以政治为生者,朝秦暮楚,苟图饱暖,甚至为一已之私,牺牲国家之命脉而不惜。”[105]在这种情况下,要相信科学方法对此有多大的效力是很困难的,如何提升生活境界、如何建立公私道德,显然更为重要。“我所欲言者,非科学本身问题,乃科学的结果。西欧之物质文明,是科学上最大的成绩。”“吾以为国际间之所求,专在有限之物质,则物质有限,而人欲无穷,谓如此而可为国家久安计为人类幸福计,吾不信焉。”“若专恃有益于实用之科学知识,而忘却形上方面,忘却精神方面,忘却艺术方面,是决非国家前途之福。”[106]在这方面,日本现代化已经提供了示范。王的思想转变发生在居日的五年间,其时他与日本学者交往频繁,他皈依周孔的诗和论“东方道德政治或将大行于天下”的信,都是写给日本学者狩野直喜的;日本学者后来为他写的悼词中也说:“西洋过激之思想,滔滔浸润东洋之天地,实为危险万状。苟为读书讲道之士,当奋起而障此狂澜。”[107]张也有过留日生涯,后来也说:“昔日本维新之际,尝议论东西文化之短长,二者是否相容。其时佐久间治阳明学,以直截了当之言解决之曰:儒学所言为道德,西方之长在技术,二者两不相妨。日本对于此项问题,即此了结。”[108]
第二,受德国思想的诱发。王、张都认为中国哲学与康德一致。德国理想主义对工具理性、知性至上的批判对他们影响很大。王介绍康德就特重其伦理学,认为《纯粹理性批判》的特质之一是“区别人之理性之渊源之问题与其价值之问题为二是也。”“彼谓道德上之法律与物理上之法律,其根本相异。物理上之法律,必然的也;道德上之法律非自外迫我,而我自不能不从之,易言以明之,即自由的也。”[109]张也注意到倭铿与孔子“极相类”:“孔子之所谓诚,即奥氏所谓精神生活也;孔子之所谓以诚尽人性物性者,即奥氏所谓以精神生活贯彻心物二者也。奥氏所谓克制奋斗,则又孔子已复礼之说也。”区别在于孔子“为抽象之论”,倭氏“则有科学根据”。[110]张君劢进而把康德与儒家同一:
我们知道,康德的方法和儒家一样,因为康德认为道德与科学知识同等重要,我们不认为科学教我们唯一真理,我们认为:为使人类不因科学之故而牺牲,而要知识服务人类,则知识必须合乎道德的标准。[111]
中国文化之所以优于西方近代文化,在于道德忧于知识。而道德恰恰是中国所长。这是王国前期也承认的:“夫中国一切学问中,实以伦理学为最重,而其伦理学又倾向于实践,故理论之一面不免索莫。”[112]如果现代性不只是知识性的,如果知识与价值的分裂导致了现代性危机,那么,中国文化在放弃其伦理中心的倨傲之后,完全可以成为建立中国现代性和必要资源。这里的关键,不是重道德伦理的中国文化可以矫正只重科学知识的西方近代文明,而是在“天人合一”的宇宙论/道德论系统中,中国文化不存在柏拉图奠基的西方文化的两个世界,自然与人文、知识与价值本来就是贯通的。尽管“道问学”与“尊德性”有一定的张力,但没有它们之间并未分裂。王国维、张君劢对此当然深有体会。几十年后,张在谈西方哲学时,就发现中国哲学包含着克服二元对立的精神:“近代哲学成立以来,分宇宙为二,曰本体曰现象,曰能知曰所知,曰物体曰性质,曰主观曰客观,曰能思之心曰空间之物,无处不以二分说为立论之一贯原则,怀氏(指怀德海)认为此项二分论,产生所谓第一性第二性乃至现象与本体之隔断。于是起而矫之,乃创生机主义说,以为世界之最后实在只有一种,名曰‘感’(Feeling)。(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本文责编:陈冬冬 发信站:爱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栏目:天益学术 > 哲学 > 外国哲学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127876.html 文章来源:作者授权爱思想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aisixi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