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慧 任焰:制造梦想:平台经济下众包生产体制与大众知识劳工的弹性化劳动实践

——以网络作家为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78 次 更新时间:2018-11-15 00:58

进入专题: 平台经济   众包生产体制   大众知识劳工  

胡慧   任焰  

【内容提要】 本文是关于平台经济发展模式下劳动过程变迁的探索性研究:以网络文学产业平台上的网络作家群体为研究对象,探索众包生产体制下平台资本跨时空地动员和整合大众创造性劳动的弹性化积累实践。研究发现,以互联网技术为基础的平台资本通过众包生产体制,将大众的创造性活动纳入到网络文学的生产过程,隐蔽地将网络作家转变为文学产业平台的知识劳工。网络文学产业平台通过“梦想”的机会制造和技术控制,重建劳动价值体系,使网络作家积极地参与到自我规训的生产过程之中。众包生产体制的政治经济学意义在于:一方面,它使平台资本实现了跨时空、跨阶级的弹性积累和新形态的垄断控制,模糊了真实的劳资关系;另一方面,它打破了兴趣与劳动、闲暇与工作的界限,使网络作家的劳动身份更加隐蔽,使其劳动异化从生产领域延伸到了整个生活世界。

【关键词】 众包生产体制,平台经济,网络知识劳工


一、 导言


伴随着经济全球化,新的经济秩序逐渐克服福特主义的“刚性”,表现为一种“弹性的积累”——在劳动过程、劳动力市场、生产和消费模式上都表现出充分的“弹性”(Harvey, 1990)。资本主义的生产组织方式的变化则表现为由“福特制”向“后福特制”的转变。新的生产组织方式使用灵活多样的机械和高技能的劳动力,小批量地生产特殊化的产品,满足多样化且不断变化的市场需求,从而最终兼顾生产效率和规模经济效应(Bonacich & Appelbaum, 2000;Nadesan, 2001)。与此相适应的,资本用工需求的廉价、短期、去福利化,使其生产组织过程和劳动生产体制不断走向弹性化。与此同时,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信息产业、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巨大变革带来了新的契机,一种依托数字基础设施和网络系统的平台经济正在形成。通过互联网技术,劳务市场被网络化,平台的网络覆盖达到了无与伦比的范围,其更为优势的信息处理和资源匹配能力逐步取代了现实的劳务市场(窦学伟,2017)。

网络文学的文化产业化始于20世纪90年代,通过平台资本的运作和发展,文学网站这一平台经济已经拥有了非常广阔的市场空间。2012年以来,中国网络文学产业市场规模平均年增长率在20%左右,截至2016年年底,中国网络文学市场规模已达90亿元,国内40家主要网络文学网站提供的作品已达1400余万种,并有日均超过1.5亿文字量的更新。①网络文学产业发展的核心环节就是内容生产,即网络文学的创作。网络文学作为文化消费品的大众化特性、网络文学产业链的盈利模式以及生产组织方式等,都使得平台资本需要能够组织和动员“充分”的或者说“无限”的知识劳工,即网络作家群体②,提供源源不断的大众创新和创造性劳动成果,不断生产出具有创意的“优质IP”。网络作家是指在网络平台上进行小说、散文等各种文学创作的群体。根据网络平台的不同性质,网络作家群体分为自由作家与驻站作家。③尽管网络作家群体数量有待进一步确认④,但毋庸置疑,网络作家职业群体业已形成,并且逐步成为网络社会中越来越庞大的职业群体。目前学术界关于这一群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网络作家群体形成、身份认同以及生存状态等描述性层面(江兵等,2010;蒋新红,2009;王列耀等,2009;贺子岳等,2017;曾繁亭,2010;曾照智等,2014)。已有研究表明,绝大部分网络作家的收入不稳定,高收入者凤毛麟角,且工作时间长,甚至无休假,大部分网络作家的作息不规律(肖映萱等,2015;王敏,2014)。

布洛维(Burawoy, 1985)进一步发展了劳动过程理论,提出生产体制的概念。他指出劳动过程不仅仅包括发生在工作现场的生产活动,还包括由生产活动产生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这些关系既可作用于工作现场,也可作用于工作现场之外,作用于工人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而工作组织有其政治性及意识形态的效果,当工人生产商品时,他们也同时再生产了特定的社会关系;劳动过程也有其特殊的政治及意识形态生产规范,劳动过程与工作组织两者合起来就是生产体制,或称为劳动体制。技术的变革给生产制度与生产关系带来的变革,不仅仅表现在传统的工业劳动中间,更表现在全球范围内发生的工业劳动向知识劳动的转变趋势(莫斯可,2014)。伴随着知识劳动的网络化与社会化,传统劳动过程发生了改变。学者们的视线从工业社会的车间劳动转向了网络社会的知识劳动以及新的工作给劳动者带来的新变化(Gill & Pratt, 2008)。

卡斯特认为网络社会形成了掌握技术的“自我程控劳工”与不掌握技术的“原始劳工”的分化,并带来了社会结构的两极化,即数字鸿沟(卡斯特,2001)。莫斯可等人(2014)认为传统工作的内容发生了物质生产走向非物质生产的转变,作为创造知识的非物质劳动者具有自主性,知识劳工的“创造性”与新媒体技术下的传播过程削弱了资本的控制。这种“自主”的劳动不仅不需资本的控制,还多以无酬的形式存在,其中以数字编码行业最为集中(Kathleen & Thomas, 2013)。佐金(Zukin, et al., 2017)等人进一步从文化角度探讨了新工作领域中劳动者主体性的形成。

上述海外学者对于劳动问题的研究,明显发生了从传统劳动向新兴劳动领域的转变,并创造出一些概念,例如“数字鸿沟”“免费劳工”“数字劳工”“希望劳动”“风险劳动”等,用来描述新的劳动与劳动者(卡斯特,2001;Terranova, 2000;Fuchs, 2014;Kathleen & Thomas, 2013)。不确定的雇佣环境与趋势成为探讨这类劳动的共同因素,并推动了劳动过程理论的发展,包括并不限于马克思劳动过程理论在技术变革下的适用与发展以及劳动的新形式。

市场转型以来的中国劳动研究,存在这样两条脉络:一是国有企业的车间劳动研究(佟新,2006);二是市场转型以来新的用工方式的研究,即农民工研究(沈原,2006;任焰、潘毅,2006a&b)。而网络技术的应用与普及,给中国的劳动研究带来了新的领域和视野。这一领域的研究目前主要集中在对新劳动的分散式的探索性研究中:包括对互联网行业的数字劳工的研究与O2O模式⑤下的服务性劳动研究以及文创行业的传播劳动的研究等(梁萌,2016、2017;佟新、梁萌,2015;曹晋,2012、2015)。相关研究已经发现互联网技术对新型劳动的嵌入过程伴随着对其深刻的改造和重塑。

平台经济的兴起,又推动了新一轮的劳动与职业群体的形成。平台经济下的劳动如何组织,其新的劳动用工制度如何?网络作家在数字平台上进行写作,通过数字平台与读者之间进行非物质产品交易,他们在网络上发表小说等文学作品,其文化产品的生产方式在技术、管理与劳动过程在平台资本所构建的新场域下都发生了改变。平台资本通过何种生产体制以最大弹性和限度地将富有创造力和成本低廉的大众动员成为网络知识劳工?平台资本借助网络技术使各种生产要素跨越了空间、时间以及阶级障碍,在整个网络系统中时时刻刻进行着交易群体的联结,推动着信息生产。我们认为,平台资本通过“众包”生产体制组织大众进行知识劳动的生产,“众包”生产体制是平台资本在弹性积累背景下发展起来的一种特定的生产组织方式,通过这种生产体制,平台资本顺利而隐蔽地将网络作家转变为知识劳工,通过制造“梦想”的机会,将写作者的主体性极大地激发出来,积极地参与到平台资本的生产过程之中。因此,从劳动过程理论出发对网络文学平台的生产组织方式和网络作家群体的劳动过程及其政治经济学意义进行系统而深入的探究,有助于理解网络社会的生产组织方式变革及其对社会关系的深远影响。

本文将结合质性研究方法中的深度访谈法以及文献法,由点及面地呈现一个较为完整的网络作家创造性劳动的组织和生产过程。2015年—2017年期间,笔者收集了大量的网络作家以及网络文学的相关报道、网络文学网站的布告文件等资料,包括网站财务布告、签约合同、作者访谈、行业及作者调查报告等二手文献资料,并对数名网络作家进行了深度访谈,积累了丰富的田野资料,笔者将通过这些田野资料对平台经济中创造性劳动的组织方式、过程以及网络作家的微观日常生产和生活经验进行呈现,探讨“众包”生产体制的劳动过程特点及其政治经济学意义。


二、平台经济与生产组织方式的变革


(一)互联网技术普及下的网络文学平台发展

网络文学网站以其网络覆盖面、稳定的中介功能,以及读者市场占有份额的经济发展模式,成为文化产业的生产和交易的重要平台。

网络文学最初诞生于20世纪末,个人网站承接了部分文学的传播功能⑥,在免费存储空间时代,形成了最初的网络书屋与阅读受众。此后,网络书屋渐渐引导用户进行原创内容的创作,开始形成营利性网络文学门户。随后,资本进入网络文学市场,网络文学网站从门户网站发展成为垂直网站模式,盈利模式从收取出版费用或中介费用发展成为用户付费阅读、平台广告和原创文学产品再加工的全产业链模式。作者、读者以及中介效应等平台经济的要素完善,文学网站自此形成了自己的网络文学平台经济。

文学网站从自发形成的BBS空间发展到垂直分销型网络平台,促进了文学的生产与消费。文学网站盈利方式的变化,开启了网站平台对作者与读者的双向收费,进一步完善了文学网站作为文学生产消费的平台建设。网络文学发展不到20年的时间,已经成为中国文学市场上的重要组成部分。据报告显示,2016年中国网络文学占文学市场规模比例为11.4%,且是文学市场中增速最快的类别。⑦2016年,网络文学的内容创作成为文学市场的电子书、纸质图书以及游戏产业的主要内容来源之一。随着资本的进一步介入,网络文学平台进入了寡头垄断的市场竞争阶段。相比于传统出版集团的多点竞争格局,网络文学市场被主要的五家公司占据了90%的市场份额。其中,阅文集团在用户方面占比48.4%,在作家数量方面占比88.3%,在作品数量方面占比72%,形成了事实上的寡头垄断。⑧

(二)网络文学平台的生产

建立在互联网基础上的快速处理交易信息进行资源配置的网络平台通过控制市场交易双方的经济活动场域而形成对产品交易和资源配置的垄断(Jonas, 2017)。这种场域的垄断建立在生产和消费空间一体化的基础上。平台覆盖的范围越大,其排他性越大、垄断性越强。因此,网络文学平台的用户数量、作品数量、创作者数量已经成为衡量平台实力的重要指标。例如,行业龙头阅文集团的官方宣传如下:

阅文集团是中国网络文学市场的先锋,运营领先的网络文学平台。按作家、读者以及提供文学内容的规模和质量等维度,阅文都在中国网络文学市场中处于领先地位。截至2017年12月31日,阅文共有690万作家和1010万部文学作品。2017年,阅文平台及合作伙伴分销平台上的自营渠道的平均月度活跃用户数达到1.92亿。⑨

阅文集团主打的“全产业链”的经营理念,即网络小说内容改编成游戏、电影、电视剧等,成为网络文学及其衍生行业的生态和核心理念。网络文学内容的创作则成为“IP”产业链的顶端环节。同时,网络文学的特殊性在于,网络作家所进行的文学创作是一种创造性的非物质劳动,因此富有创造力而低廉的劳动者成为文学创作平台的宝贵的竞争性资源。那么,网络文学平台如何最大程度地高效地组织网络文学的生产与创造呢?众包生产体制成为平台经济普遍采取的生产组织方式。

企业把原来由员工执行的工作任务,以自愿的形式外包给非特定的大众网络社区的生产组织过程称之为“众包”(豪,2009)。众包的基本特征是:第一,采用公开的方式召集互联网大众;第二,众包任务通常是原企业难以处理的问题;第三,大众通过协作或独立的方式完成任务。按照这个定义,网络文学平台吸引着作者进行开放式写作从而盈利的模式满足了以上特征。

企业选择众包生产方式是因为其低成本性与高创造性的特点。企业将业务在网络平台向公众发布,一是以低廉成本外包业务,二是减少企业原有正式职工的配置。在拥有平等性资源的条件下,众包生产方式是企业解决创新瓶颈的有效手段(豪,2009)。实现众包的关键是企业能够成功组织大众进行开放式的创新活动来达到企业的期望目标(布拉汉姆,2016)。那么网络文学平台的众包生产是如何实现这一过程呢?

首先,网络文学的平台化发展改变了文学生产的传统方式,也使得众包生产模式以目的型众包模式应用在网络文学生产之中,最大限度地动员大众进行网络文学的创造性生产。众包的要素包括:发布任务的组织,即发包者;自愿承担任务的大众,即承包者;开放式的网络平台(布拉汉姆,2016)。与平台经济要素一一对应,首先,文学网站已经完成其平台建设,是成熟的文学生产与消费的商业平台。文学网站从简单的作者和读者交流的场域发展成了社会化、大众化的文学生产与消费的专门平台,形成了供作者与读者充分互动的场域。其次,读者多元的兴趣成为网络文学生产的主要任务,以盈利为目的的文学网站不仅是平台,更成为发布任务的企业。再次,网络社区的聚集效应,吸引了众多潜在的作者成为网络文学的生产者。以阅文集团为例,2017年其营收的83.6%是读者的在线阅读收入。⑩由此可见,文学网站盈利的关键在于源源不断的文学生产与读者用户群。

并且,网络文学平台上的文学生产走向了从“自主”到“命题”的“类丰田式”的社会化写作。如今的文学网站的创作过程,其实是平台的“命题作文”,文学网站通过这种创作流程,让网络文学的内容生产导向读者(受众市场)的爱好需求,实质上是一种面对“大众”的“发包”式产品生产,而网络作家就是这些“承包”的“大众”。一般来说,网络文学的创作流程是:

第一步,在文学网站自行注册作者账号。

第二步,在文学网站拟定的栏目中进行创作类别的选择,进行主题小说(文学)创作(这一主题的分类在网络文学创作中十分详细)。

第三步,等待作品的审核与发表,继而更新。

如此,一方面原本有兴趣的作者被网络文学平台吸纳成为文学网站的注册或签约作者,在其平台上进行文学内容的生产和传播,吸引读者进行文学产品的消费;另一方面,读者更成为网络文学平台的潜在作者和消费者,被文学平台吸纳。如今的文学网站将文学内容生产进行分类与使用标签来限定创作的制度不仅方便了读者的阅读,更明确了作者“承包”的内容,以更好地扩大平台的用户粘性,扩大其市场份额。

其次,在移动端普及的今天,文学网站成为文化产业的生产与交易平台,垄断了网络文学生产与消费的市场交易。从事这类劳动的劳动者(网络作家)为获得进行文化产品生产和交易的平台使用权(生产资料)与广泛的传播市场,不得不接受网络平台单方面拟定的契约。正如绿水文学网的武侠类小说作者风慧和燎原文学网都市类小说作者狂兵所言,选择在文学网站进行创作发表主要是因为其平台有广泛的读者群、粉丝群,网络作家自身难以在自媒体上获得可以匹敌文学网站的受众和市场。

我选择去“点点”写,是因为它看的人多。你去微博、论坛上写,看的人肯定没有“点点”多。它是专业的。后来我去了“绿水”,我写的题材去那里看的人多一些。 (访谈案例f01,风慧,女,绿水文学网驻站作家)

像第一次签约。编辑就说,愿不愿意和我们签?然后(我)很高兴,就说愿意!……大概合同都是规定好的,比如说网站享有哪些权利,然后享有你哪些版权,作者会有哪些义务。(合同)定的条款其实挺苛刻的……其实,你要看这个合同的话,就会觉得所有网站的合同其实都是挺霸王条款的。(访谈案例m01,狂兵,男,燎原文学网签约作家)

正如网络作家狂兵所言,网络作家在面对网络文学平台时,自身的选择权利和谈判能力都是有限的。网络作家的谈判能力来自于其在劳动力市场的位置,而在劳动力市场上,网络文学平台凭借其拥有的读者数量、订阅流量以及已有作品量形成了对市场的垄断。面对网络文学平台,网络作家作为希望签约的一方,只能同意网络平台模版化的“义务”合同。此外,如果作家已经成为自带流量的作家,其市场谈判能力会显著增强。

据调查,网络作家群体中选择网络平台进行文学创作的主要标准是读者量大、知名度高。11网络文学网站也在不断发展,力图构建更为广阔的市场,覆盖更为广阔的读者群体,占有市场份额。随着网络文学不断商业化,网络文学生产不断平台化,网络文学产业的产业链盈利模式与生产组织方式需要大批的网络写手进行创作,不断生产出具有创意的“优质IP”,大众创新的“众包”模式因为其创新成本低廉,创新回报率快而成为网络文学产业生产当中最常见的生产组织方式。而这一生产过程显著地区别于布洛维所研究的工业生产过程,在这一生产过程中我们看不到布洛维说的“强制”,反而看到的是莫斯可等人说的资本的有限“控制”,那么资本如何动员“大众”的积极性呢?


三、制造梦想:“众包”生产体制下的大众动员


平台经济通过“众包”这一生产组织方式,将大众纳入平台的网络系统中,成为非物质劳动社会化大生产的承担者,实现了哈特与奈格里(2008)所论述的“大众”这一集体生命。目前,中国的文学网站乃至网络文学集团,凭借网络的覆盖可及性、开放性与及时性等信息技术的发展,构建了一个用户规模超过3亿,网络作家超过千万的网络文学创作暨消费平台。网络文学平台通过众包式生产组织方式,无障碍联结作者与读者,突破了传统作家以知识为基础的行业门槛,挑战了生成作家的以知识霸权为基础的行业准入制度,为大众成为作家提供了更为开放的机会,从而将网络作家纳入到网络文学产业的生产过程中。

(一) 平台经济中的大众动员

平台经济能够不断地进行再生产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能够吸纳足够多的生产者,不断地生产产品以供客户消费。因此,如何动员大众十分关键。网络文学平台通过众包生产体制将大众,尤其是文学爱好者发展成为其“产业后备军”。网络文学平台利用开放性这一特点,积极吸引大批网络作家入站,成为平台的潜在生产者,这一过程有着明显的“受众”转化过程。正如个案中的两位作家所言,网络文学网站的开放性,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平台,在这个平台上,他们首先是读者,然后慢慢由读者成为网络作家,成为网络文学平台的“生产性受众”(韩学历,2012)。

大部分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开始我们去看书,是从出租屋里面去租,有了网络文学之后,就是网上有小说……(在网上)看了(小说)之后,看多了,就觉得,哎呀,我也可以去写,就这样了。(访谈案例f08,火火,绿水文学网签约作家)

我从大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因为以前都只是看,慢慢地就想动笔写一下,看得多就想动笔了……当时也是蒙头写,没有想到要发到网上,后来写到几十万字了,才想到放到网上让大家看一下。主要是自己的爱好,而且还能赚点钱,现在觉得挺好,现在每天不码一会儿字的话,就感觉挺难受的。(访谈案例m01, 狂兵,燎原文学网签约作者)

网络社会的开放性特征总是与超时空性联系在一起,通过技术实现了信息交易者的时间和空间的跨越。只要网络文学平台对外开放,任何人都可以凭借网络平台进行沟通和交流。文学网站在建立之初,便是以毫无条件的开放性,吸引文学爱好者进行沟通交流的论坛。由网络文学论坛发展到文学网站再到网络文学平台,对读者开放一直是其吸引大众的模式。浏览文学网站的读者,只要有写作意愿,网络文学平台来者不拒。正是这种开放性,吸引着兴趣爱好者成为网络文学平台的“大众”。

另一方面,网络文学平台通过付费阅读等多种盈利模式,让网络作家原本无酬的爱好性创作变成有酬的“丰田式”的职业创作,以此动员更多的“大众”。 “大众”持续的知识生产贡献是平台获取外部资源的有力保证。动员大众进行持续不断地知识生产,是网络平台维继的必要条件。研究表明,互惠互利是持续知识生产贡献行为的推动力,据调查显示,报酬是网络作家进行创作的主要原因之一。12因此,伴随着网络平台的发展,一批以网络小说写作为职业的网络作家群体诞生了。

(二) 网络作家的写作实践:自由与机会

无论是哪一类网络作家群体,首先,他们的创作劳动大都是在家中、咖啡厅、网吧等私人或公众空间这一非工作、非专业性的空间中完成的。其次,网络作家的创作劳动过程大都是“自由”的,可以“自由”决定写作时间、写作量、写作内容。再次,网络作家的创作劳动报酬是不稳定的,有些甚至是无酬的。13最后,网络作家群体呈年轻化趋势,大多是兼职写作。据调查,目前我国70%以上的网络作家群体是“90后”14;只有约30%的网络作家是全职写作15。

网络文学平台改变了“作家”的职业化路径,降低了文学创作的职业门槛,对传统的知识生产霸权提出了挑战。中国传统作家职业化道路是一个士大夫阶层流动的过程(袁进,2001;李春雨、刘勇,2006),也正因为如此,近代以来随着出版媒体发展与现代版权、稿酬制度的建立,中国职业作家才成为拥有较高社会声望和社会地位的群体(郭延礼,1999;高群,2011),这些声望和地位来自于首批职业化作家群体自身的文化资本与社会地位。也正因为如此,“作家”的准入门槛,一直被知识文化精英所垄断,体现出一种“知识霸权”(王敏,2014)。而网络文学平台,将“作家”之路无限放宽,打破了行业精英对行业的垄断,为大众提供了更多的机会。网络文学的创作与传播过程摒弃了对作品文学性的多重审核,而是直接与普通读者接触,通过简单而直白的“点击”标准,形成新的“作家”生成之路。

签约绿水文学网的火火是该网站比较有名的网络作家,多部作品成功影视化。但是在她成为网络作家之前,曾经试图通过向出版社投稿这一传统方式成为作家,却折戟沉沙。网络文学平台给了她机会:

我记得我向江苏文艺出版社投过两次稿,都被退了,后来就不敢再投了,再写就是自娱自乐了……但是投稿的话,万一出版社不接受,你就算是白写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网络要比传统出版更占优势。(访谈案例f08,火火,绿水文学网签约作家)

网络作家火火如今已当妈妈了,文学网站不仅让她有机会成为作家,还让她有自由安排更新、设计大纲的权利,她实现梦想的同时又兼顾了家庭。时间的自由安排与在家工作,是现在许多年轻人的理想工作方式,尤其是女性。

文学网站利用其网络平台的优势,快速匹配了消费者与生产者的需求,实现网络作家的作品与读者的传播、融合,相较于烦琐的文学作品出版程序与传播过程,网络媒介确实为他们实现作家身份提供了更为宽广的机会和从业的自由。

(三)自我程控:兴趣与工作的结合

卡斯特(2001)认为网络社会里的劳工呈现两极分化,其中一极是“自我程控劳工”,这类劳工包括程序员、金融师等技术型、专业型工人。这类劳工的特点是其不稳定的较高收入来自于网络科技的自我增殖,他们出售劳动时间,却不掌握生产资料(邱林川,2009)。虽然这类劳工会因工作压力大、没有福利保障而焦虑,但是他们却积极地参与资本的“赶工游戏”,自我挖掘与延长自己的劳动时间;又因为这类劳工没有共同的工作场所,通常在私人场域里进行劳动,没有资本的监控,所以被卡斯特定义为“自我程控”的劳工。卡斯特认为这是网络逻辑在生产劳动领域的具体体现,但是他强调的是两类劳工的分化,并不能解释知识劳工主体为何主动地积极参与。16已有的文献多将自我程控归因于雇佣环境的不稳定性(莫斯可,2014)。然而,以上回答都是宏观层面的结构性探讨,这种解释缺乏对劳动过程及其对背后机制的探讨。本文将从劳动过程出发,探讨为何越来越多的网络作家积极主动进行“自我程控”,参与到网络文学的生产过程中去。

兴趣与爱好是许多网络作家进行创作的动力。有研究表明,爱好是大众参与创新的一个重要动机(Hammon & Hippner, 2012)。而网络平台的低门槛和开放的机会让这些拥有兴趣和爱好的“大众”付出行动,切实参与进大众写作过程中间。网络作家火火说自己的写作目的本来就不是赚钱,而是自己的爱好:

我的目标是能写出几本,将来我老了躺在摇椅上能够引以为豪的书。首先,我不排斥网络文学,我本身就是这么起家的。我并不说是要写一本什么传统文学或者其他的,而是说我写出了我真正想写的,我觉得没有什么遗憾,没有什么太大的漏洞,拿起来,我能非常自豪,哎,这是我写的,我以后可以向我子孙后代炫耀的那种,我觉得这是一种很美好的景象。(访谈案例f08,火火,绿水文学网签约作家)

爱好和兴趣构成了一些网络作家的新劳动价值理念,支持其持续进行不稳定和低酬的写作工作。明田是霏霏文学网签约作者,她将进行网络文学创作看作是人生中一项有意义的事情,所以即使不赚钱也不在乎:

一开始那阵想法其实挺简单的,就是看多了,就想写着玩一下什么的。后来就逐渐当成一个愿望,一个想实现的什么梦想之类的。这也与家里的后来经历了一些变故有关。那之后突然长大了,想了很多事。有一些事情,别等到走不动了,或是自己弥留那刻再去后悔什么的,现在想干什么,真的就全力以赴去做一下,抱着挺那样的一个想法,我倒没想着拿着它去挣钱,我也没把自己想得那么牛,能够拿它去挣钱。一开始就是想到去做,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坚持这么长时间,现在想想挺不可思议的。(访谈案例f07,明田,霏霏文学网签约作家)

马克思认为人是向往自由劳动的。兴趣与工作的结合让劳动价值发生了变化。胡绮珍(2009)认为电视电影经济的全球化扩张,在学习与文化的名义下,使得中国青年形成一种利他的劳动文化价值,正是这种新自由主义的工作伦理让青年愿意进行免费劳动。然而,在众包体制之下,兴趣与工作的结合,并不仅仅是文化意义上的劳动价值,反而更接近马克思所说的自由劳动的范畴。正是在这种自由劳动的新的劳动价值下,大众才可能进行持续的知识生产贡献。

(四)制造梦想:跨越式社会流动的可能

报酬是影响大众参与创新的一个重要影响因素(Hammon & Hippner, 2012),文学网站对富豪作家的宣传营造出“成功”的简单规则与发展可能。每年一度的网络作家富豪榜以及网络文学平台、其他媒体对网络作家的财富创造史和码字史的报道,使得网络作家一度被贴上网络富豪的标签。网络作家这一职业顿时成为很多人新的“掘金梦”。现在的网络作家进入这一行业的主要原因就是希望自己也成为“大神”,继而成名、赚钱。长弓今年46岁,他成为网络作家的目的只是为了赚奶粉钱:

我当时在政府机关工作,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一千三四百元,有一个吃奶粉的小孩,老婆又在哺乳期,不能出去工作,这点收入怎么办嘛?我就想用合法的手段赚钱。当时我看到,一个小说网站宣传,一个网络作家写小说一年能挣一百万元,我就动了写网络小说的心思。这些钱在政府机关是不可想象的。(文献案例dm0117,长弓,阅文集团签约作家)

同时,现代社会下的“个人成功”渴望,在网络作家的职业效应甚嚣尘上之时,一步步吸引着更多的人进入这个行业,并辛苦奋斗。阅文集团的签约作者西西这样形容那些前仆后继在网络作家道路上奋进的同行们或未来同行们:

哪一行都是金字塔尖的人少。人多门槛低吧。跟买彩票似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会中大奖,但是实际上得奖的只有那么几个。就是这样啊,看着有中奖的,觉得我也可以,实际上要实力也要运气,还得坚持。(访谈案例f05,西西,阅文集团签约作家)

近年来,中国社会阶层间的阻隔渐深,人们实现向上流动的力量越来越弱。同时改革开放以来,迅速积累的社会财富以及提升的消费质量,让亿万中国人走向了追求富裕和自我发展的道路。人们对向上流动的期望随着媒体、舆论与经验的传授而上升。网络平台营造出来的向上跨越式社会流动的梦想恰逢其会地出现,激励着大众中的知识劳工甘心情愿地参与到网络文化产品的生产过程之中。

综上所述,网络文学平台通过货币收入、声望、社会地位等获得机会让劳动者主动形成对此种劳动的认同,让网络作家积极参与到网络文学的生产过程之中。


四、“众包”劳动体制的政治经济学意义:隐蔽的劳动控制


尽管网络平台下资本对大众跨时空动员的过程中充满了对个人自由、机会和梦想的想象和建构,但是在这些想象的背后存在的是普遍且隐蔽的劳动控制,这种劳动控制以极大的弹性和限度将大众的创造性活动(创造力与闲暇时间)纳入到网络文学消费品的生产过程,隐蔽地将网络作家转变为文学产业平台的知识劳工。我们的研究表明,网络作家的劳动过程实际上也面临着类似于工厂式的生产过程的控制与管理,存在创造性劳动的体力化和流水线化、劳动关系的模糊化,以及对闲暇时间的动员所导致的生活世界异化等现状,接下来我们将通过呈现众包劳动体制的微观运作机制,探讨这种劳动体制的本质及其政治经济学意义。

(一) 隐蔽的强制:劳动过程的控制

1. 分类签约制度

付费阅读模式开启了网络作家的知识劳动商品化过程。建立在此基础上的等级化签约制度让网络作家的劳动受到进一步的限制。网络作家想要获得劳动报酬,就必须与网络文学平台签约,才能获得阅读分成收入,如果作家选择不签约,则不能获得该收入。具体来说,网络作家在网络平台进行文学写作的重要收入来源就是点点原创文学网首先推行的“VIP”付费阅读制度。网络作家与网站签约后,小说在网站免费连载一段时间后,就进入付费阅读阶段,网站与作者进行分成。网络作家签约分为作品约和作者约。作品约类似劳务合同,即网络作家签约的这部作品只能在本网站进行写作连载;作者约类似劳动合同,网站与作家协议好时间年限,在这段时间内,作者只能在本网站进行写作。而不同的签约方式,对应的是不同的薪酬制度以及资源倾斜和作者评级。对此,绿水文学网的作者火火认为这种制度设计与其他职业没有什么不一样,故而能够理解这种做法:

每个网站都有不同的版本。像我和“绿水”当时签的是四六的,后来对我们这些老作者,他们有照顾,就给了三七的,就是我七,他三。还有一些别的,比如说手机平台,好像是五五的,这个我也无所谓的。本身你占有人家平台,人家要养编辑的,服务器之类的,这是应该的,没什么好说的。(访谈案例f08,火火,绿水文学网签约作家)

而霏霏文学网的签约作家明田虽然很不忿这样差异明显的签约模式,但是最后也不得不接受,并与网站签署了作者约,因为她需要更好的资源:

并不是每个作家的分成模式都一样,而且作者约与作品约相差很大,你签作者约的话,资源就倾斜给你,给你封推啊;你签作品约的话,就没有啦。人家肯定要照顾自己人,你签作品约,他怕你跑了,又到其他网站去了。(访谈案例f07,明田,霏霏文学网签约作家)

2. 竞争激励制度

网络文学网站通过将一系列的排行榜与作者的薪酬、收益进行挂钩,事实上构建了网络文学的更新锦标赛制度。

以点点原创文学网的榜单为例,该网站每一年都会推出“作家福利计划”,通过“全勤奖”“月票奖”“完本奖”等奖励计划鼓励作者进行创作。该网站的排行榜种类繁多,包括:原创风云榜、24小时热销榜、会员点击榜、推荐票榜、收藏榜、VIP更新榜、VIP收藏榜、VIP精品打赏榜、完本榜、打赏粉丝榜等。各榜单又分别与不同的评价系统相对应,如推荐榜与推荐票系统、月票PK榜与月票系统、打赏榜与粉丝打赏系统对应。比如,2010年点点原创文学网关于全勤奖和奖励条件与标准的规定如下18:

在每个自然月内,已上架作品每日(0:00—23:59)VIP章节更新字数达到指定标准,并且作者名下无其他未完本签约作品(如有其他未完本签约作品,则未完本签约作品月更新字数不低于“完本奖励计划”最低更新字数要求),即可获得“点点”作者全勤奖(以“点点”作者后台统计字数为准,不包括免费章节字数)。

1. 每日更新VIP正文字数5000字(含)以上,即可获得每月500元的奖金。

2. 每日更新VIP正文字数10000字(含)以上,即可获得每月1000元的奖金。

另外,如今点点原创文学网已经采用新的福利计划,进一步提升全勤奖的奖励标准,动员网络作家勤奋创作。比如对更新量做了新的规定:“当长篇作品连续两个自然月VIP有效更新少于6万字的”,点点原创文学网“有权利取消奖励”。19其他文学网站的榜单与点点原创文学网大同小异。而这些榜单的成绩则与作者的薪酬收益挂钩。这进一步激励了作者不断地进行符合读者需求的创作,更巧妙地抽离了网络平台的角色。为了冲榜首,作家狂兵连续一个月不敢中断更新。

其实月票挺难充的。上个月拿了第一,奖金是15000,也就15000,其他的话,第二名是10000,第三名是8000,第四五名,是5000,六七名是3000,八九十名是2000。(访谈案例m01,狂兵,燎原文学网签约作家)

3. 劳动产品内容管理

类别化写作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网络作家的创作内容与方向。类别化写作是网络文学网站随着平台发展逐渐成熟的内容创作机制。网络文学将读者喜欢的小说题材进行类别化的细分,然后网络作者根据网络文学细分的类别进行“命题作文”。以点点原创文学网为例,它将小说题材先分为“玄幻、奇幻、武侠……”等14个大类别。在这些大类别下面,还有更具体的细分。比如,选择“武侠”大类,则有“传统、幻想、同人……”等5种小类别。选定了类别之后,会有更详细的角色标签的设置细分。比如,写作风格有“勇猛、淡定、坚毅……”17种类别选择;主角身份有“宅男、学生、明星……”等13种类别选择;故事流派有“争霸流、种田文、练功流……”等19种类别选择;故事元素有“赚钱、玄学、胖子……”等24种类别选择。一番选择下来,小说创作的大致方向已经被贴上标签和规定了。

与此同时,签约作家都有对应的责任编辑,编辑会根据文学消费市场的调查和反应向作者提供创作内容的建议,并与网站的推荐位置联系起来,进一步对网络作家的内容创作进行引导和管理。网络作家明田如今已经完成两本小说,其中一本完结字数超过百万。她在写这本小说时,就得到了责任编辑的“指点”:

我的编辑告诉我现在哪一类题材好写,读者喜欢看,一直让我写这个。告诉我这种题材容易上封推,然后剧情可以怎么发展。(访谈案例f07,明田,霏霏文学网签约作家)

(二)隐蔽的体力劳动:从作家到“写手”

作家作为一种自由职业者,引人眼球的不仅是其高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声望,更有其“自由”的生活方式。然而,网络作家的劳动事实上有着强烈的工厂式生产的色彩。本雅明(1934)认为技术发展让艺术可以复制之后,作者(作家)便成了生产者。出版技术的发展,让文学作品这种创造性的非物质产品成为商品出售。而网络平台的建立,更是促进其进一步的商品化,网络作家的创造性劳动呈现体力化趋势。

网络平台上的文学写作,最重要的是吸引读者,即吸引消费者。在网络读者的低文学性、高娱乐性的消费趋势下,网络文学的创作关键不在于字句的文学造诣,而在于剧情的创造与写作的连贯快速。因而,“更新”成为网络小说成功的关键,否则就会流失读者——客户。艾平成为一家中文网站的签约作者已有5年,为了小说的点击量,两年时间里,她1个月难以出门一次,1年只拜访过一两次朋友。她说:

网络小说,最重要的就是每天更新,一两天不更新,读者就会流失。这也是作为网络写手最痛苦的事。今年4月份,一共交了35万字的稿件,最多的一天写了3万多字。(文献案例df0120,艾平,点点原创文学网签约作家)

网络作家的薪酬主要来源于付费阅读的分成,而基于作品的版权收益,实际上是非常少的,因为无论哪种签约模式,作品的版权其实已经归属网站了。而付费模式薪酬分成的本质就是“计件工资”制度。这种制度让网络作家形成了“多劳多得、多写多分”的劳动意识,因而自愿参与这一隐蔽的赶工游戏。对于网络作家不稳定的劳动报酬,作家狂兵这样看:

对啊,这就是网络写手的一个劣势吧。你不更新就没钱,但是就像单位里你不干活的话,可能还会发你工资,就是这样的。但是自由职业吧,都是面临这种情况,如果你想拼一把的话,你可以尝试一下,但是如果真是图稳定的话,我也不会选择去辞职了。(访谈案例m01,狂兵,燎原文学网签约作家)

正因为如此,每天高额的更新量,许多网络作家吐槽自己是“写手”,干的是“码字”的活,话语中,“写作”“创造”已经被“码字”所替代。如网文界的“大神”——“唐家三少”,他还有另一个外号叫“码神”,与之相应的是连续86个月不“断更”,作品总字数超过2100万字,平均每天更新7000字的惊人记录。也因此,很多网络作家会自嘲自己是“体力劳动者”,因而被社会标签化为“写手”。

更进一步说,网络文学写手为了保证足够的更新量,组织化的写作方式应运而生,流水线的团队式合作与外包产业链开始出现,流水线式地进行小说的“挖坑”与“填坑”。21余舟就在一个9人团队里,用一个共同的网络作家账号,在虚拟的网络车间里进行着流水线式的写作工作(林小兮,2010)。团队中有“拉线人”,负责“挖坑”,即主题选定;有“摆渡人”,负责剧情之间的衔接;有“捡漏人”,负责弥补剧情漏洞;有“润笔人”,负责柔和文字。团队成员在进行剧情商讨之后,就分配各自写作的剧情部分,进行各自的写作任务。余舟也成了更新排行榜上每天更新几万字乃至十几万字的作家背后的“团队”成员。

组织化写作方式虽然不是普遍的,但是“枪手”却是普遍存在的,并形成网络小说写作的外包产业链。网络作家狂兵说:

我不知道你说的组团写一部小说的事情有多少,但是在我了解下,应该不多。私下说,其实另外一种,也就是知名作家请“枪手”的事情,更为普遍一点。(访谈案例m01,狂兵,燎原文学网签约作家)

因为网络作家的ID(账号身份)在拥有书迷和粉丝之后,就在平台拥有了广泛的市场群体,此时,小说生产的效率是维持ID的重要手段,因此传统意义上的“枪手”产业化,行成了外包产业链。

(三)隐蔽的闲暇动员

文学创作本身就是一种非物质劳动,它也具有非物质劳动的一般特性,即生产和生活的边界模糊化(冯琼,2015)。同时,因其职业的特殊性,作家的职业生涯并不与现代工厂制度的“坐班”“打卡”制度相融。也因其不固定的工作时间、场域,作家被人称作自由职业。然而,网络平台的兴起,正隐蔽地挖掘网络作家的时间,进一步加深网络作家生产与生活边界的模糊化。网络作家的生活正被网络写作不断地侵蚀。狂兵原来是一名基层公务员,一开始在网上兼职写作,直到2017年才从单位辞职,成为一名职业网络作家。写作几乎占用了他全部的闲暇时间,他说:

基本上都是下班之后写小说。我工作离家里比较近,开车的话,大概十分钟,然后我中午可以回来写一会儿,晚上回来(再)写,基本上都要到凌晨。经常写着写着就睡着了,肯定会影响作息的。一般12点前就没有睡过觉,导致这一年来身体变得很差。如果真是遇到有推荐需要爆发的时候,就要早起写,上班也要偷偷摸摸地写,晚上的话也要熬到很晚。感觉人都是紧绷的,特别累,我也说实话,我也受够这样的生活了,就想活得更有效率一点,不想活得这么累,感觉日子过得太苦了。几年来,大概只有我媳妇生孩子那天,就是实在是没法写才“断更”的,其他这几年就是每天都在写,每天都没有“断更”过。不过为码字这事也付出挺多的吧。比如说牺牲挺多陪孩子、陪老婆的时间,然后每天吃完晚饭几乎就坐在书房里,其实心理压力也蛮大的,这样的话,颈椎啊腰椎都不是很好,也缺少运动。(访谈案例m01,狂兵,燎原文学网签约作家)

如同狂兵一样首先是兼职写作,当稿酬水平能够满足生活需要之后转入全职写作的不到三成,更多的网络作家还是兼职写作,身份大多是公司白领、公务员、事业单位人员或者在读的大专生、本科生。22这类群体闲暇时间较多,能较容易“挤”出时间进行小说创作,尤其是在读学生比例不断增大。笔者的田野调查发现,很多现在作为白领和公务员的网络作家在学生时代就已经开始尝试在网络上进行写作。

虽然,网络作家的写作多在私人空间中,且没有对于工作过程的监督,但其工作时间不断延长,几乎淹没生活时间。网络作家大多如同狂兵一样,每天工作时间远远超过8小时,并且这是网络作家“自愿”安排的。众包生产体制下的网络作家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创作对自身“闲暇”的挤占,也没有对网络平台产生抱怨,皆因这是自己的“选择”。网络作家的时间看似自由安排,其实并不完全受自己支配。

(四)劳动关系的模糊化

网络平台虽然是虚拟的社区,但却增加了人们跨越空间和时间互动的机会和能力。网络文学网站的建立,不仅仅是对潜在劳动力的覆盖和动员,也同时增加了网络作家(劳动者)与读者(客户)之间的互动。与阅文集团签约的西西这样告诉笔者作为网络作家的职业体会:

(这个职业)每天更新,跟上班打卡似的,写书得照顾读者情绪,跟客服似的。(访谈案例f05,西西,阅文集团签约作家)

如上所述,网络文学平台不仅让网络作家将自身的劳动收入与受众挂钩,更推动网络作家成为自身作品流通市场的开拓者(开拓市场在传统上应该是出版社的责任,这挑战了经济学家合理化资本攫取剩余价值的“流通说”),也让网络作家难以看到平台与自身之间的劳动关系本质,认为平台与他们的关系就是提供一个类似劳务市场的“交易场所”而已,反而忽视了其中的事实存在的劳动关系。

此外,读者带来的“粉丝效应”产生了新的劳动与社会关系,进一步模糊了平台与网络作家的劳动关系本质。一些网络作家在付出劳动的同时,更与一些读者建立了超越虚拟网络的社会关系,有学者称之为“参与性类社会互动关系”(田晓丽,2016),这种新的社会关系让网络文学的生产与消费充满了温情,少了冷冰冰的商品交易感。网络作家与读者的关系,网络作家狂兵用“水能载舟亦覆舟”来形容,因为网络文学作品与读者的喜爱不无关系,虽然碰到读者对作品的无理由抨击,会让网络作家很难受,可仍需要像网络作家西西说的“照顾”读者,与读者进行互动,进行创作以外的情感劳动。而读者的“点击”“购买”与“评论”“鼓励”,以及辐射开来的“粉丝经济”,比如粉丝对实体书销售、小说影视化、游戏化等的“捧场”,就是网络作家生存的重中之重。

另外,读者与网络作家在交流过程中产生的“书友”情、“粉丝”情,进一步形塑了网络作家对小说创作的劳动看法。比如,一些网络作家能够坚持写作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读者的支持,例如茅盾文学获奖作品《繁花》就是该书作者在网络上连载得到读者鼓励并交流写作心得而继续下去才得以付梓的。

最后,网络平台的技术发展拓宽了网络作家的情感的再生产和社会关系的再生产的途径,让网络写作劳动成为网络作家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进一步淡化了平台与网络作家的劳动关系本质。网络作家虽然都是通过虚拟社区互动,但是也同样形成了基于网络的社会支持,因此,很多网络作家忽略了平台与自身的劳动关系,将视角更多地放在平台提供的情感功能与资源福利上。网络作家火火很感谢绿水文学网这一平台让她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那是2003年的时候,“点点”还不太起眼。它是后来被“盛大”收购了之后,才得到迅速发展的。在此之前,说是像“龙空”“爬爬”“天鹰”“幻剑”,这是比较好的,特别是“爬爬”和“天鹰”,有一帮非常牛逼的评论员。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在讨论一个问题,就是文以载道。这个问题拿到现在来说,可能像是一个笑话,但是在那个时候,大家是很认真地在讨论这个问题,所以早先有说什么网文啊,传统文学啊,我其实心理没有这种太多的概念的。我喜欢“绿水”的原因,就是在我们那一批,我不知道你有了解过没,就是每一个作者,起码我熟悉的圈子里,是有他自己的文风的。话题绕过来,我喜欢“绿水”,就是“绿水”是个很自由的(空间)。(访谈案例f08,火火,绿水文学网签约作家)

网络文学平台增加了网络作家与读者的互动,一方面抽离了自身在劳动过程中的角色,将自身与网络作家之间的关系模糊化。另一方面,付费阅读制让网络作家忽略了平台与自身的社会关系的本质,反而将其与读者的关系紧密化或对立化,网络文学平台的读者用户在另一层面扮演着平台的生产监督者。

综上所述,虽然网络作家的劳动看起来自由,但是实际上却陷入了资本隐蔽的控制中。尤其是以平台收入为主要生活来源的全职网络作家,受到平台的控制会更大,自由更多的只是一种言说。相比于其他行业的平台经济来说,网络文学平台的劳动关系更加隐蔽:一方面,在网络平台的激励制度与更新制度之下,网络作家的劳动时间比传统作家的劳动时间更长,对生活时间的侵占也更多,这掩盖在对平台的回报制度下的“共识”默认中;另一方面,网络作家与读者之间产生了新的社会关系,在此基础上,读者自发地替代了平台对网络作家的劳动过程进行了实时地监控与动员。这种动员是基于两者高于商品交易的情感之上,网络作家的劳动被赋予了更多地意义,也消弭了劳动过程实际上的高度控制感。


五、总结与讨论


今天,以数字基础设施和网络系统为基础的平台经济,真实地依靠网络实现了“把非物质劳动集腋成裘,再转化为资本积累的生产活动”(邱林川,2009)。

网络作家是知识劳工的一个职业类别,是非物质劳动生产者,是创造性劳动生产者。其劳动过程区别于传统劳动过程理论论述的工厂场域,其劳动形态,包括劳动时间、劳动对象、劳动意识、生产体制等方面都与车间工厂里的劳工迥异。研究发现,一方面网络文学的内容生产从完结的内容生产再进行发行销售的“类福特”生产模式发展成为按照读者受众的点击量进行继续生产的“类丰田式”生产模式(金昭英,2013);另一方面,网络作家的写作过程由传统出版的组织化方式向基于网络平台的自由进入与点击分享的社会化方式转变,引发了社会大众的创造性劳动的卷入。与此同时,我们也没有在网络文学生产领域发现马克思预言的类似工厂的激烈劳资对抗。现实反而是这个群体在默默壮大,且吸引无数人前仆后继。

已有研究对此现象的回答是劳资双方达成了“共识”(consent),比如“赶工游戏”“老板游戏”“关系霸权”等的解释。这些解释的前提即资本对劳动者生产过程的控制条件、形态在网络社会都发生了改变。那么,在新的条件下,劳动过程的“共识”如何产生呢?网络作家的弹性劳动实践给了我们很好的研究案例。

研究发现,网络作家在并不良好的生存状态下依旧积极主动地参与网络文学平台的写作劳动,是一个典型的劳动者与资本建立“共识”的过程。网络平台凭借其对创作与交易场域的垄断,打造了“兴趣梦”与“财富梦”的网络职业效益展望,网络作家在网络文学平台一系列激励制度中,让网络作家一方面收获了货币收入,一方面获得了声望、机会,以及新的社会关系。网络作家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了自己对网络平台的“认同”,逐渐接受平台构建的规则并自我强化,形成了劳动“共识”。

基于网络作家的劳动过程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网络社会,工厂式生产政体被平台式的网络系统所替代,“制造梦想”所带来的职业动机以及众包生产方式下的扁平化平台社会,让人们相信有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可能,新的劳动意识与文化进而形成;工业社会车间里的劳动竞赛转变为网络的锦标赛,网络平台虚拟而又直接地控制了劳动过程;最后,网络社会中虚拟社区的互动,让劳动过程凸显为劳动者与客户的关系,反而抽离了劳动者与资本(平台)的关系,让劳动过程中充斥了生产关系以外的关系,缓和并模糊了网络作家与资本的冲突。

以互联网技术为基础的平台资本通过众包生产体制,以极大的弹性和限度将大众的创造性活动(创造力与闲暇时间)纳入到网络文学消费品的生产过程,隐蔽地将网络作家转变为文学产业平台的知识劳工。网络文学产业平台通过“梦想”的机会制造和技术控制,重建劳动价值体系,使网络作家积极地参与到自我剥削的生产过程之中。众包生产体制的政治经济学意义在于,一方面,它使平台资本实现了跨时空、跨阶级的弹性积累和新形态的垄断控制,模糊了真实的劳资关系;另一方面,它打破了兴趣与劳动、闲暇与工作的界限,使网络作家的劳动身份更加隐蔽,使其劳动异化从生产领域延伸到了整个生活世界。

虽然网络作家的劳动过程变化只能映射知识劳工在网络社会中劳动过程的变迁,但是,劳动过程中出现的资本构建劳动意识与文化的新方法,尤其是“生产中的关系”的主体扩展这一发现,对我们理解其他变迁中的劳动过程有着重要的借鉴作用。


参考文献:

[德]瓦尔特·本雅明,2014,《作为生产者的作者》,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第1—34页。

[美]达伦·C·布拉汉姆,2016,《众包》,余渭深、王旭译,重庆大学出版社,第11—68页。

曹晋、张楠华,2012,《新媒体、知识劳工与弹性的兴趣劳动——以字幕工作组为例》,载《新闻与传播研究》第19卷第5期,第39—47页。

窦学伟,2017,《共享经济如何影响劳动关系?》,“土逗公社”微信公众号,http://www.sohu.com/a/168440878_550943(原网址关闭),8月30日。

冯琼,2015,《非物质劳动与当代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复兴》,载《哲学动态》第7期,第14—20页。

高群,2011,《现代出版市场:职业作家的生成空间》,载《现代出版》第1期,第25—27页。

郭延礼,1999,《传媒、稿酬与近代作家的职业化》,载《齐鲁学刊》第6期,第75—81页。

[美]杰夫·豪,2009,《众包:大众力量缘何推动商业未来》,牛文静译,北京:中信出版社,第225—234页。

[美]麦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2003,《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第372—391页。

韩学历,2012,《生产性受众的十年》,兰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第1—49页。

贺子岳、李梦琴,2017,《网络文学作者成长体系研究》,载《出版科学》第1期,第24—27页。

胡绮珍,2009,《中国字幕组与新自由主义的工作伦理》,载《新闻学研究》(台湾)秋季号,第177—214页。

江兵、崔艺文,2010,《论网络写作群体的形成与生存现状》,载《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第2期,第49—53页。

蒋新红,2009,《中国网络写手:特点、类别、困境及动向》,载《中国青年研究》第3期,第72—75页。

金昭英,2013,《网络文学的非物质劳动性》,载《文艺理论与批评》第2期,第60—62页。

[美]曼纽尔·卡斯特,2001,《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王志弘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第246—404页。

李春雨、刘勇,2006,《近现代作家职业化转变的文学史意义》,载《中国文学研究》第3期,第59—64页。

梁萌,2017,《 强控制与弱契约:互联网技术影响下的家政业用工模式研究》,载《妇女研究论丛》第5期,第47—59页。

梁萌,2016,《技术变迁视角下的劳动过程研究——以互联网虚拟团队为例》,载《社会学研究》第2期,第82—101页。

林小兮,2010,《网络小说生产线》,载《商界》第7期,第32—33页。

[加]文森特·莫斯可、[加]凯瑟琳·麦克切尔,2014,《信息社会的知识劳工》,曹晋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邱林川,2009,《新型网络社会的劳工问题》,载《开放时代》第12期,第127—139页。

任焰、潘毅,2006a,《宿舍劳动体制:劳动控制与抗争的另类空间》,载《开放时代》第3期,第124—134页。

任焰、潘毅,2006b,《跨国劳动过程的空间政治:全球化时代的宿舍劳动体制》,载《社会学研究》第4期,第21—33页。

沈原,2006,《社会转型与工人阶级的再形成》,载《社会学研究》第2期,第13—36页。

田晓丽,2016,《互联网时代的类社会互动:中国网络文学的社会学分析》,载《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1期,第173—181页。

佟新,2006,《延续的社会主义文化传统——一起国有企业工人集体行动的个案分析》,载《社会学研究》第1期,第59—76页。

佟新、梁萌,2015,《致富神话与技术符号秩序——论我国互联网企业的劳资关系》,载《江苏社会科学》第1期,第16—24页。

王列耀、蒙星宇,2009,《北美华文网络文学的发展与网纸两栖写作》,载《广东社会科学》第6期,第124—130页。

王敏,2014,《网络作家的生存环境研究——以起点中文网为例》,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第8—11页。

肖映萱等,2015,《中国网络作家生存状态报告》,载《名作欣赏》第31期,第60—67页。

袁进,2001,《试论近代作家的崛起》,载《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第3期,第166—174页。

曾繁亭,2010,《签约写手:暧昧的身形与尴尬的身份》,载《中国图书评论》 第3期,第70—73页。

曾照智、欧阳有权,2014,《论网络写手的“文学打工仔”身份》,载《东岳论丛》 第9期,第141—144页。

Andersson Schwarz, Jonas, 2017, “Platform Logic: An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 to the Platform-Based Economy,” Policy & Internet, Vol. 9, Iss. 4, pp. 374-394.

Bonacich, Edna & Richard P. Appelbaum, 2000, Behind the Label: Inequality in the Los Angeles Apparel Industr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Cao Jin & Graham Murdock, 2015, “Holding Down Half the Sky: Female Knowledge Workers and Flexible Employment in China’s Publishing Conglomerates,” Work Organisation, Labour & Globalisation, Vol. 9, No. 2, pp. 14-35.

David, Harvey, 1990, 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 An E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Cultural Change,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Fuchs, Christian, 2014, Digital Labour and Karl Marx, New York: Routledge.

Gill, Rosalind & Andy Pratt, 2008, “In the Social Factory?Immaterial Labour, Precariousness and Cultural Work,”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Vol. 25, No. 7-8.

Hammon, L. & Hajo Hippner, 2012, “Crowdsourcing,”Business & Information Systems Engineering, Vol. 4, Iss. 3, pp. 163-166.

Kathleen, Kuehn & Corrigan Thomas F., 2013, “Hope Labor: The Role of Employment Prospects in Online Social Productio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Communication, Vol. 1, No. 1.

Michael, Burawoy,1985, The Politics of Production: Factory Regimes under Capitalism and Socialism, Routledge.

Nadesan, M. H., 2001, “Post-Fordism, Political Economy, and Critical Organizational Communication Studies,” Management Communication Quarterly, Vol. 15, Iss. 2, pp. 259-267.

Terranova, Tiziana, 2000, “Free Labor: 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 Social Text, Vol. 18, No. 2, pp. 33-58.

Zukin, Sharon & Max Papadantonakis, 2017, “Hackathons as Co-optation Ritual: Socializing Workers and Institutionalizing Innovation in the ‘New’ Economy, ”Research in the Sociology of Work, Vol. 31, pp. 157-181.


【注释】

①张漫子:《网络文学产业步入红利期》,新华网, http://xinhua-rss.zhongguowangshi.com/13692/18962331217612

38367/2177060.html,2017年8月14日访问。

②1962年马克卢普在他的《美国的知识生产与分配》一书中,正式提出“知识产业”(knowledge industry)的概念(莫斯可,2014)。他对一系列的知识生产者进行了描述,其中一类就是原创性的创作者。这类创作者包括科学家、艺术家以及重新定义人们既有的对事物的认知方式和为其他知识工人建构范式的思想家。他认为原创性的创作者是有创造力的知识工人阶级的核心群体。本文依照他的分类,将网络作家视为知识劳工中的一个职业种类。

③自由作家指的是在非营利(或非文学专门性营利)的网络论坛,比如BBS、微博等网络平台上进行文学创作和发表的群体;驻站作家指的是在专业性、营利性平台上进行文学创作和发表的群体。这一分类是笔者根据网络作家创作平台的不同性质进行的分类,可能与现实中大众对网络作家的分类不同。

④目前对网络作家群体规模有三种估计:第一,根据中国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数字出版司的数据,2016年国内网络文学写作者超过1300万(《网络文学产业步入红利期:用户超过3亿,市场规模达90亿元》,新浪网, 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17-08-14/doc-ifyixcaw47

87481.shtml,2017年8月14日访问);其次,《中国文化报》报道,截至2013年,全国大约有5000万名注册网络作家(《网络文学从工业化走向职业化》,中国经济网,http://www.ce.cn/culture/gd/201311/02/t20131102_169925

6.shtml,2016年9月30日访问);最后,中国作家网副主编马季调查得出,“全国约有网络写手千万以上”(《网络写作:文学批评“缺位”》,新浪网,http://news.sina.com.cn/c/sd/2011-01-25/112221871892_3.shtml,2016年9月27日访问)。

⑤O2O模式(Online to Offline),一种利用网络信息技术实现线上和线下用户之间的市场交易与用工方式。在这种模式下,互联网平台不仅是需求用户,也是发布需求信息的平台;提供劳务的个体可以不完全依附企业;用户与企业之间通过互联网平台可以实现更广范围、更高效率的供需匹配。O2O模式被广泛用于电商产业、服务业等行业。其中基于互联网平台的外卖配送服务产业就是典型的O2O模式。

⑥内容多为对实体书的扫描与上传或转载。

⑦《第一上海:阅文-中国网络文学市场龙头》,“金融界”网站, http://m.jrj.com.cn/rss/yidianzixun/2017/10/27/23298164.shtml ,2017年10月27日访问。中国文学市场由网络文学、电子书与纸质图书三类组成。

⑧本文涉及的文学网站名称和网络作家名称大都进行了匿名处理,仅阅文集团保留原名,特此说明。数据参见《我国网络文学行业浅析》,搜狐网,https://www.sohu.com/a/198749697_699143,2017年10月18日访问。

⑨阅文集团:《公司简介》,http://ir.yuewen.com/cn/corporate-information/company-profile/,2018年7月30日访问。

⑩阅文集团: 《财务报告:2017年报》,http://ir.yuewen.com/cn/financial-reports/,2018年8月16日访问。

11参见网易云阅读:《2016网络文学原创作者生存报告》(该报告基于由网易云2016年3月8日至3月28日完成的全国各大网络文学平台上从事全职或者业余写作人群的问卷调查,调查有效样本容量为1385份,覆盖广东、江苏、山东、北京、上海、四川等30个省市,参见中文互联网数据资讯中心,http://www.199it.com/archives/464032.html,2017年1月9日访问)、艾瑞咨询:《2016年中国网络文学作者洞察报告》(该报告基于2016年9月艾瑞咨询对阅文集团旗下的8家原创文学网站的签约作者所进行的问卷调查,调查回收问卷1060份,并对13名签约作者进行了电话访谈,两种资料收集方法均涉及阅文集团各个等级的签约作者,参见中文互联网数据资讯中心,http://www.199it.com/archives/553032.html,2017年10月31日访问)。

12同上。

13据《2016网络文学原创作者生存报告》指出,近三成的网络作者尚无收入,中文互联网数据资讯中心,http://www.199it.com/archives/464032.html。

14同注11,同时参见阅文集团:《用想象力缔造伟大——阅文集团2015年原创文学报告(作家先行版)》,“DONEWS”网站,http://www.donews.com/company/20160

2/2917436.shtm,2016年2月16日访问)。

15同注11。

16卡斯特在《网络时代的崛起》一书中,曾对这一现象的背景进行说明,他认为信息时代发生的变化之一就是从工业社会的企业生产走向了网络社会的弹性生产。但是,卡斯特认为弹性生产的转变原因与哈维有些差别,他认为是网络技术的便利与信息传递的方式发生了改变从而促使了生产组织方式的变化。这当然是分析网络作家的写作实践过程中非常重要的背景。后文中提到的雇佣环境的不稳定本质上也与弹性生产的背景有关。

17文献来源:《副局长为挣奶粉钱写小说 作品大卖上作家富豪榜》,新浪网,http://news.sina.com.cn/s/wh/2016-09-27/doc-ifxwevmc5592843.shtml,2016年9月27日访问。

18数据参见《2010年作者福利计划》,点点原创文学网,http://www.docin.com/p-1792412139.html(原网址因为网站改版已注销)。

19《2015年作家体系星计划》,点点原创文学网,http://acts.qidian.com/zt/ploy/20150520qdsp/qqj.htm#textID,2018年4月5日访问。

20《网络写手1天码字3万1月难出门 湖北名作家年赚数百万》,湖北日报网,http://news.cnhubei.com/xw/wh/20

1306/t2600123.shtml, 2017年10月29日访问。

21“挖坑”与“填坑”是网络写作术语,是写作新作品的意思。

22同注11。


【作者简介】 胡慧:中山大学城市社会研究中心(Hu Hui, Center for Urban Studies, Sun Yat-sen University)

任焰: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Ren Yan, School of Sociology & Anthropology, Sun Yat-sen University)



    进入专题: 平台经济   众包生产体制   大众知识劳工  

本文责编:陈冬冬
发信站:爱思想(https://www.aisixiang.com)
栏目: 学术 > 经济学 > 产业组织
本文链接:https://www.aisixiang.com/data/113417.html
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开放时代》2018年第6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爱思想(aisixiang.com)网站为公益纯学术网站,旨在推动学术繁荣、塑造社会精神。
凡本网首发及经作者授权但非首发的所有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网络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并保持完整,纸媒转载请经本网或作者本人书面授权。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爱思想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分享信息、助推思想传播,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使用,请来函指出,本网即予改正。
Powered by aisixiang.com Copyright © 2023 by aisixiang.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爱思想 京ICP备12007865号-1 京公网安备11010602120014号.
工业和信息化部备案管理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