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的秘密

——---乔治·斯坦纳采访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482 次 更新时间:2017-09-25 17:23

吴万伟  

劳瑞·阿德勒 著 吴万伟 译


编者按: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往往被认为是20世纪最著名的犹太思想家之一。他曾经在牛津、剑桥、哈佛、耶鲁等名校任教,著作包括批评经典如《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悲剧之死》、《蓝胡子的城堡:文化重新定义笔记》、《漫长的星期六》等。《漫长的星期六》是乔治·斯坦纳和法国记者劳瑞·阿德勒之间的对话,本月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罗伯特·奥尔特(Robert Alter)在1984年曾为《华盛顿邮报》撰文宣称,“现在撰文谈论文学的人没有人能比他更博学,比他通晓更多的语言。很少有人在文笔的神韵和雄辩方面比得上他。”

下面就是两人之间的对话,选自《漫长的星期六》这本书。

劳瑞·阿德勒:一直萦绕你一生的犹太人问题远远超过了以色列的存在,超过了让国民存在于民族国家内,不是吗?

乔治·斯坦纳:这是个关键问题。我对坐在摇椅里的犹太复国主义者非常瞧不起,他们实施犹太复国主义却并不想踏上那块儿土地。我有幸遇见本·古里安(Ben-Gurion,波兰裔以色列政治领导人,曾积极参加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一次(非常短暂),他对我说,“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把你的孩子送给我。”

你没有做。

没有做。从本质上说,我是反犹太复国主义者。请让我解释一下---我非常担心,我现在要说的每句话都可能被误解或者被错误地解释。几千年来,大约从耶路撒冷第一座寺庙倒塌时起,犹太人就没有虐待、折磨、或者剥夺世界上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的所有权的本钱。在我看来,这是曾经存在的唯一最伟大贵族。当我被介绍给一位英国贵族时,我对自己说,“最高贵的贵族是属于从类没有羞辱过另一个民族的民族。”或者没有折磨过异族人的民族。但是今天,以色列必须必要地(我强调这个词,如果可能我要重复20次)必要地、不可避免地、无法逃避地杀害和折磨其他人才能生存下来;以色列的行为必须像所谓人类常态的其他人。啊,我是一个得到确认的伦理势利鬼,在伦理问题上我傲慢得不可救药,通过成为像其他人一样的人,以色列已经丧失了我赋予他们的高贵性。以色列沦为众多武装到牙齿的国家中的普通一个。当我从墙顶上观看巴勒斯坦工人试图获得日常工作而排的长长队伍时,我对自己说,“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对此,以色列的回答是“安静,你这个傻瓜!过来与我们分担风险。我们是唯一欢迎你的孩子前来的国家。你有什么权利拥有如此的道德优越感?”对此,我没有回应。要做出回应,我就必须到那里去,走上街头,让我觉得荒谬的夸夸其谈,生活在日常的风险之中。因为我没有做这些,我只能解释我认为犹太人的使命是什么:成为人类的客人。更具悖论色彩的是(把该隐的标记放在我的额头上),说服我相信的是海德格尔说过的话:“我们都是人生的过客。”海德格尔想出这个非同寻常的说法;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能选择出生地点,出生环境和我们所在的历史阶段,身体健康还是有残疾。如果用德语词汇,我们都是被“扔”(geworfen)到这个世界上的。在我看来,无论是谁被扔到这个世界上都对人生负有义务,有义务作为客人那样行动。客人必须做什么?他必须生活在民众中,无论他们在哪里。好的客人,有价值的客人,在离开的时候让呆过的地方比最初发现时更干净、更美丽、更有意思。这个世界有不可思议的丰富性。如果人们不能学会如何成为相互的客人,我们将毁掉自己,将有宗教战争和可怕的种族战争。马尔罗(Malraux)看到这个伴随着令人吃惊的清晰性到来。在犹太人的离散中,我相信犹太人的任务就是学会成为他人的客人。以色列不是唯一可能的解决办法。如果你甚至不敢考虑的东西发生了,如果不可思议的东西出现了,如果以色列消失了,犹太教将继续存在;那比以色列更重要得多。

在“语言与沉默”中,你写到“以色列国家在某种意义上是令人悲哀的奇迹。”你今天还会说同样的话吗?

那样说可能是危险的(我是认真的),但是,我要说是的,我仍然会这样说:犹太教能够比以色列走得更远。在西班牙的五百年被认为是犹太文化中最伟大的阶段。(希)萨洛尼卡(Salonica)的五百年是伟大精神和思想光荣的时期。美国犹太人支配了地球上的科学和经济的很大一部分。更不要提他们对媒体和文学的重要性了。让我们想象以色列消失的情景---或许说这些是危险的事,从任何角度看想象都是可怕的事---犹太人的离散能够在心理上承受这样的冲击吗?我不知道。那个思想的恐怖性的确不可思议。但是,我们的头脑就是要用来思考不可思议之事的。这是我作为老师和思想家的日常工作;那也是上帝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理由。我一点儿都不怀疑犹太教将继续生存下来,一点儿都不怀疑。也不会怀疑这个事实,我称为生命的客人的这个神秘群体继续存在的事实。但是,想到这个问题就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像你一样采取流浪的犹太人的态度是在质疑以色列的存在吗?

不,我并不质疑它。那是部分犹太人的生存所需要的奇迹,但我不敢相信那是唯一的方法,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认为到处流浪是精彩的命运安排。在人群中流浪就是去拜访他们。

你将自己定义为犹太人或者犹太思想家吗?

不,如果愿意,可以说是欧洲犹太人。作为学生,我喜欢认为自己是学生。我有很多老师。

在你曾经拥有和现在拥有的老师中,有一个对你来说特别重要:哥舒姆·舒勒姆(Gershom Scholem)。他决定离开欧洲,移民到巴勒斯坦建立一所大学。

他是在非常危险的时候前往的。他在那里度过了战争时期,经历了以色列和阿拉伯之间的第一次战争,应该被称为以色列毁灭的阶段。但是,对舒勒姆来说,那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他不能说服其他人离开欧洲给他带来了真正的痛苦。对于沃尔特·本雅明来说,也是如此,他的哥哥死于集中营,而本雅明告诉他认识的每个人“走啊,走啊。”但他们都不走。他就像罗马神话中有预言能力,预言却不被人相信的卡桑德拉(Cassandra)。成为卡桑德拉是非常痛苦和可怕的命运。

您在世界各地教书;您有很多学生成了世界很多地方---北京、洛杉矶、剑桥、日内瓦的教授。难道你没有想过未来有一天您会生活在以色列,成为以色列公民?

首先,有个事实,我是个特别懒惰的人。我是直到受诫礼(bar mitzvah为满 13 岁的犹太男孩举行的成人仪式---译注)的时候才开始学习希伯来语,后来又转而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我把希伯来语丢掉了,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后来我本来可以捡起来却因为懒惰也没有实现。而且,我是激烈反对民族主义者的人。我完全尊重以色列,但它不适合我。你需要离散来保持平衡。我拒绝考虑它是因为我对没有国家感到自豪,甚至到了令人荒唐的地步,我感到骄傲。那是我一辈子都感到骄傲的事。生活在几种语言之中,生活在尽可能多的文化中,厌恶沙文主义和民族主义---但这已经成为以色列长期以来的指导原则,至今仍然占支配地位。

你前往以色列做过几次演讲。

五次。

但是,您从来没有受到诱惑。

不,在耶路撒冷我受到诱惑,因为它变成了极其美丽的城市。但那是糟糕的季节。

但是,你并不挑战以色列国家的存在?

现在已经太晚了。

与此同时,你谴责以色列征服指导下的反对巴勒斯坦人的具体政策。

是的。虽然我能理解这些政策背后的理由。再次,在剑桥的画室说内塔尼亚胡是错误的很容易。你应该到了那里后再表达这个意见。只要你不在现场,不完全沉浸在那里的生活中,我认为你就应该闭嘴。但是,无论如何,我现在已经快要入土的老人,已经接近人生的终点,我不再那么肯定要移居以色列了。有时候我有过前往的想法,有时候我会怀疑到底应不应该去。

你现在仍然可以去。

不,已经没有机会了。无论年龄还是健康都不允许我这么做了。而且,他们也不需要我。毕竟,在那里,我将是个不受欢迎的人(persona non grata)。

为什么?

因为我在一生中说过的话。比如,简单的事实是,我确认犹太教的幸存远远超过以色列的幸存;这是最糟糕的和不可接受的背叛,我理解这一点。但事实上,最让我痴迷的是犹太人思想卓越的奥秘。我不是在扮演伪君子的角色:在科学界,犹太人诺贝尔奖获得者的比例令人吃惊。还有一些领域完全被犹太人垄断。就拿现代美国小说的创作来说,著名作家有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和索尔·贝娄(Saul Bellow)等很多作家。在科学、数学和媒体界也是如此;《真理报》(Pravda)是犹太人在管理。那是危险的可怕压力的结果?是发明和创造之父的危险?我敢于相信那是真实的,常常如此。犹太教是唯一的宗教,是地球上唯一的宗教,家人为孩子的祈祷是希望他们成为学者。这让我心中充满快乐和巨大的自豪感。我现在有(我并不相信奇迹)个儿子是纽约非常好的学院的院长,女儿是哥伦比亚大学古典学系的主任,女婿在普林斯顿大学讲授古典文学。那就是我的梦想。我们犹太人或许在思想生活在抽象的思想领域有某种天赋?我们似乎命中注定热爱知识、思考和艺术。所有人都在某种程度上拥有这个共同点,我知道这个人群人数很少,以至于在历史上一直处于濒临灭绝的危险中。总而言之,这个被人憎恨、被人害怕、被人迫害的族群仍然存在。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

反犹主义笑话常常包含一定的道理。黑格尔曾经讲过一个笑话:“上帝来了,他右手拿着神圣的启示录文本和天堂的承诺;左手上则有一份柏林的报纸《柏林新闻报》(Die Berliner Gazette)。犹太人选择了报纸。”黑格尔的反犹主义笑话包含了深刻的真理:犹太人痴迷于动脉导管,历史和时间的内在流动。或许并不偶然的是卡尔·马克思、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和爱因斯坦(除了达尔文这个重要的例外之外)都出生于同一个世纪。

你常常指继续向上帝祈祷的集中营中的拉比:你认为他们祈祷是因为他们认为集中营是上帝房屋的前厅吗?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能告诉你被称为“活着的书”的那些人。其他囚犯,其他受害者逐渐前来咨询,因为这些人知道的东西很多,包括《托拉犹太律法》(Torah)和《塔木德经》,几乎全部背诵下来了。要成为“活着的书”,你要能够一页一页翻开,就好像翻开人的灵魂,这绝非简单之事,事实上这是巨大的荣誉。

你对美国犹太人往往很严苛。在“语言和沉默”中,你说,“在美国,犹太人父母在晚上听他们孩子的动静;要确保汽车回到车库,这不是因为外面有骚乱。”

但是,那不是批评。我说这些是带着无限的感激。我的孩子和孙子都在那里。我渴望他们在那里是因为在这个时间,对美国的犹太人来说,历史的自动扶梯处于上升途中。这是非同寻常的时刻。但是,也存在巨大的风险:同化。通过和非犹太人通婚,甚至通过宽容,犹太人在美国渐渐消失了。不是正统犹太人,他们确认自己的生存,主动性的和迷信的生存,他们不会被同化。我指的是像我这样不信犹太教,不上犹太教堂的美国犹太人处于缓慢消失的危险中。无论如何,当我到达美国时,哈佛、耶鲁和普林斯顿都有犹太人录取名额。如果你告诉我再过一些年,所有那些大学的校长都会是犹太人,犹太人会占据文学系主任的位置---之前他们是被排斥在外的---我可能不会相信你。那有一种流行的精英主义让犹太人认为自己是外来者。但这样的想法不再存在了。上次我有幸参加普林斯顿大学高级研究院终身会员的研讨会,上面就涉及到提名候选人取代一位杰出的数学家,世界知名的逻辑学家。提出了很多名字,奥本海默用他的烟斗敲着桌子---当他有些不耐烦,有些受不了的时候往往做出这个动作,他说,“先生们,我求你们了,为了政治平衡的缘故,请建议非犹太人的名字。”但是,在全球杰出的层次上并没有这样的人。今天我认为,将会有一些日本人,明天可能会有印度人(包括女性,我愿意强调)。在过去几年,在我访问的所有大学,情况都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犹太学生不再是班上第一名或者第二名。现在是中国学生或者印度学生在传统学科比如纯粹的逻辑学、数学理论物理学等成绩最好。

在你看来,成为犹太人意味着属于爱书的民族和拥有学习的欲望。那不是属于一个种族,而是学习的欲望。

我不理解这种种族的说法,那是蹩脚的笑话。成为犹太人属于流传了几千年的尊重思想生活的传统,对书对文本的无限尊重,意味着告诉自己行李总是要准备好,必须随时准备动身前行。没有抱怨,没有呼喊全球正义,没有,那事实上是一种伟大的特权。别忘了(人们总是忘记这一点):在古希腊,“客人”这个词和“外来者”这个词是同一个:xenos。如果你问我定义犹太人的悲剧命运,那就是词汇“外国人恐惧症”留下来,常常被使用,人人都明白其含义,但是“外国人喜爱崇拜”(xenophilia)却消失了。这就是我对我们生存危机的描述。

你重读原始方式的反犹主义根源历史,以一种特别令人吃惊的甚至在某些专家看来颇为傲慢的方式。你解释了反犹主义的突然崛起不是因为犹太人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而是因为这个事实,犹太人创造了上帝,让基督徒感到嫉妒---嫉妒到了疯狂和仇杀的程度。

在三个例子中,犹太教让人类成为最折磨人的人质。首先,是摩西法律。一神教是世界上最不自然的东西。古希腊人说存在上万个神,那是自然的、符号逻辑的和令人快乐的。他们居住在这个世界上,有美丽有和解。犹太人回应说,“不可思议。除了伦理的道德的形象之外,你不能拥有神的形象,你不能拥有关于他的概念。他是全能的神;他为自己复仇要延续到第三代等。”摩西律法,一神教的道德是可怕的:那是敲诈的第一个行为。第二个例子:基督教。你有耶稣,犹太人,他们嘱咐人们说,“你要给穷人你们拥有的一切,你要为他人做出牺牲。利他主义不是美德,它是人的义务。你要谦卑地生活。”这是根本性的犹太人信息:山上的弥撒是由来自以赛亚、耶利米和阿摩司的引语构成的。第三个例子,你听到了马克思的话,他宣称“如果你有一座好房子,里面有三个空房间,而你身边有很多没有地方居住的人,那你就是最卑劣的猪。”不可能为人类的自我主义、贪婪、对金钱和成功的渴望辩护。这个革命的公正之神说了什么?幸福是欧洲的新观点。马克思说了什么?正义,欧洲的另一个新观点。这些可怕的不平等已经足够。我们的都市---伦敦和巴黎的人行道上乞丐越来越多。犹太人已经三次要求,“成为人,变成有人性的人。”这令人恐惧。接着作为一个辅助性口信,弗洛伊德过来拿走了我们的梦想。他甚至不让我们平静地做梦。至于伟大的先知,以赛亚宣称,他自己是在晚上唤醒我们的人,他的哭泣会让整个城市醒来。耶利米乞求说“醒来!别再睡了!”它事实上旨在剥夺我们卑劣的资产阶级睡梦。良好的睡眠是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的奢侈品。那些饥饿的人从来没有享受良好的睡眠。弗洛伊德过来把睡眠也拿走了。不,真的,当希特勒宣称他的餐桌谈话(Tischgespräche)“犹太人发明了良心”时,他是对的。绝对正确。事实上,那是恶人的深刻命题。索尔仁尼琴是我佩服的一个伟人,虽然令人厌恶,他宣称“布尔什维克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病毒事实上完全是犹太人的东西,已经传染到喀山和俄罗斯神权统治的神圣处女。”从历史视角看,他碰巧是非常正确的。我们可以对此感到自豪,或者我们能谴责它。但是,反犹主义是人类的呐喊,“别管我吧!”这是反对犹太人代表的道德说教纠缠的呐喊。我认为它不可能被消灭。中东危机只会变得越来越严重。一方面,在所谓的自由国家存在反犹主义左派,另一方面,在美国有浸礼会教友,最倾向法西斯主义的新保守派---在美国南部有五千万人---他们送金钱和武器给以色列总理沙龙:“是的,干得好!(Bravo)你必须把异教徒赶出拿撒勒人(Nazarene)的国家。”是的,他们称以色列是拿撒勒人的国家。这些是残酷的、施虐狂的荒谬行为,是令人恶心的联盟。历史将再次变得更加危险。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生命中,同时沉溺于他的内心世界。每当早上醒来时,我就告诉自己这个故事,我让它在一天中存在:上帝宣称他对人的作为感到恶心。真的,“我已经厌烦透了。”10天之后,洪水就来了。真正的大洪水。这次没有诺亚方舟。那是一个错误。圣父告诉天天主教徒:“很好,那是上帝的意志。你要祈祷。你要宽恕对方。你要召集家人,等待最后的日子。”新教徒说,“你要解决经济事务。你的事务必须彻底解决。你要召集家人,你要祈祷。”拉比说,“10天?对于学会在水下呼吸而言,时间已经足够了。”每天,辉煌的故事给我力量和幸福,让我过自己的生活。我深刻地相信这一点:10天的确是很长的时间。

你怎么看待反犹主义几乎在全球的崛起?

我曾经希望在我生命的终结(现在)大屠杀的遗产将被安抚下来,在欧洲自然会出现某种程度的和解,但情况并非如此;今天,一波又一波的反犹主义和对犹太人的仇恨在我们周围的任何地方出现。仅仅几年前,你不会想到这种可能性。在很少再有任何犹太人的匈牙利、罗马尼亚和波兰,反犹主义仍然持续存在。在我特别喜欢的英国,我不愿意告诉你,反犹主义的迹象和表现在增加;甚至在英国有些针对犹太人科学家的学界静坐抗议活动。在这情况面前,一种深刻的不安情绪在发酵。难以置信的讽刺是在乌克兰,是普京在谴责反犹主义。这个场景值得卡夫卡重生来撰写。或许除了美国之外的任何地方,汹涌的潮流都在增长。我不是在谈论修正主义(在法国有追随者);我在谈论的是那些认为自己是思想开放的人在犹太人面前越来越觉得不自在了。

你怎么描述反犹主义死灰复燃的地理位置分配?

它无处不在。随便打开一份报纸,你就会看到有针对犹太人公墓和犹太教堂的攻击。民族主义运动,右派运动公开宣称他们对犹太人的憎恨。所以,我至少临时性地提出这个基本假设:在已经没有犹太人的地方都有对犹太人的仇恨,甚至在从来没有过犹太人的地方也有。所谓的“犹太人贤士议定书”(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的大部分印刷本到底在哪里印刷的?在从来就没有犹太人的日本。那里,这个臭名昭著的和影响力很大的小册子销售了数万册。所以,人们必须询问几乎超现实的问题:这种对任何和解的拒绝,拒绝忘记的深刻根源到底是什么?我们忘记了其他问题,但犹太问题没有忘记。我愿意提出初步的回应,在我的临终之日即将到来时,它在我看来变得越来越有说服力了:犹太人存在的时间太长了。没有人能够说,“我的族人生活在希腊统帅特米斯托克力(Themistocles)或凯撒大帝时代”,民族的和历史的犹太人身份认同持续了5千年---那是很长的时间。为什么如此长寿?地球上还有另外一个族群---唯一的族群---拥有几千年传统,那就是中国人。但是,这里显然需要考虑他们的庞大数量。这里有个丢人的事实---我用这个词的希腊含义迷津(skandalon),意思是穷凶极恶:在此时,在大屠杀之前星球上有更多犹太人。人们不应该有权说这样的话:那是不体面的,但是这是真实的。在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大屠杀之前,有更多犹太人生活和幸存。作为犹太人,人们如何在身体上幸存于大屠杀的劫难?我们该如何避免这个关键问题,这是著名犹太人美国哲学家悉尼·胡克(Sidney Hook)在临死之前提出的问题。我要再次提出这个问题。如果你被告知你的还未出生的孩子或许遭遇另外一场大屠杀,或另一种形式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或面临再次被奴役和毁灭的威胁,如果你拥有一种选择,要么改变宗教信仰,放弃犹太教,要么不要孩子,你会如何选择?这是他提出的哲学问题。其他人肯定会问自己同样的事,我要问我自己。如果我们知道凶恶的、非人的命运在等待着我们,难道我们不会尝试一切可能来掩盖犹太人的过去,抛弃犹太教,来到另外一边(在美国是可能的,在英国或者法国也有可能),或者我们不再要孩子?

放弃犹太教?这意味着改变名称,改信另外一种宗教?

改变你的名字,改变你的文化,试图将其隐藏。在一代人或两代人或许起作用。但是我相信大多数犹太人甚至完全不信宗教的犹太人也不愿意选择那个道路。我只是猜测---在这个问题上还没有可靠的统计数据。到底是什么让犹太人愿意维持其犹太人身份---上帝知道那是悲惨的命运。这种生存的奥秘,引发非犹太人仇恨的奥秘和一种恶魔意识;我认为那是犹太人与人生签订的契约。请让我做个解释。数千年来,犹太人和生命本身和人类活力的奥秘似乎一直在进行协商谈判。经过在狱中10年的思考,常常是在孤立的禁闭中,苏联时代俄国著名的亲犹太复国主义者纳坦·夏兰斯基(Natan Sharansky)被用来交换一个被关押起来的间谍;这次交换战俘发生在小桥上。夏兰斯基做了什么?他走过小桥的时候跳舞并对着俄国警卫高声叫骂和侮辱。在集中营,在科累马河(Kolyma在西伯利亚东部),俄国警卫显然害怕夏兰斯基。他跳舞,他像大卫在方舟之前跳舞。这是与活力的无法消灭的契约舞蹈。或许,这只是一种隐喻,你会纳闷是什么让他人感到恼怒,我认为那是幸存者的奥秘,是对消失的拒绝。我们在触碰一个要求你成为社会生物学家的领域。博物学家拉马克(Lamarck)问道“有没有一种元素?”达尔文说,“没有,我们并没有具体的特征。”这些日子我们开始重新思考拉马克。为什么科学界的所有诺贝尔奖获得者中70%是犹太人?为什么90%的象棋大师是犹太人,无论是在阿根廷还是在莫斯科?为什么犹太人在并不是理性反思的层次上能相互辨认出对方?很多年前,海德格尔说,“当你过于愚蠢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时候,你就讲故事。”那是通常的情况。我就讲一个故事。很多年前,当我还是年轻的博士生时,我去了基辅。晚上我出去散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个人开始在我身边走,并说出了一个词“Jid”。我不懂俄语,他不懂德语,但我们都发现两人都稍微懂一点儿意第绪语。我对他说,“你不是犹太人?”“不,不是。请让我解释。在斯大林清洗的黑暗时代,外星人能够降临在临近村庄,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但犹太人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信息。我们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地下交流的真正共济会。他补充说,“我学了足够多的意第绪语,至少能问他们在莫斯科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们知道。”

你说的信息共济会是什么意思?

在我看来,信息共济会意味着属于一个世界,你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你不会允许自己被欺骗,你知道如何说不。犹太人总是能够对专制统治说不,对周围的非人道主义说不。他们从来没有被彻底切断与世界的联系;在我看来,那是与历史达成契约的协商的先验活力部分,犹太人知道如何说,“我们可能要遭遇很大痛苦,我们将成为朝圣者,地球上的流浪者,但是,最后我们不会消失。

当你不承认以色列是政治命运的化身,当你不是信徒时,你成为犹太人意味着什么呢?

我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有某种羞耻也有某种快乐。它意味着在这个房间里与你坐在一起的人,在这个全是书,全是这些记录的地方,每天阅读这些东西,练习若干语言,每天早上尝试成为学习新知识的人。在我看来,成为犹太人就是成为学生,成为喜欢学习的人。这是反对迷信,反对非理性。拒绝求助于星相学者来找到你的未来命运。那是拥有思想的、道德的、和精神的视野,毕竟,那是拒绝羞辱和折磨另外一个人;那是拒绝听任另外一个人因为你的存在而受苦。

但是,总的来说,你是在定义人性的特征,未必是一个族群或者一个文明的特征。

相反,世界其他地方正在变得越来越具施虐狂色彩、越来越狭隘、越来越民族主义和沙文主义。在当今西方,星象师的存在似乎比科学家多三倍。迷信、非理性正在再次占据很多空间。我们生活在一个越来越多地充斥着媚俗作品、庸俗和野蛮残酷的社会。

你认为成为犹太人是对防止那种东西侵袭的一种保护?

是的,我这样认为。这里有一种令人担忧的例子,但是这个例子对我来说能说明很多问题。到现在为止,我们知道没有一所犹太学校涉及恋童癖的偶然事件。这是非常重要的:犹太人认为孩子是神圣的。如果至少这个事实是能够证实的---但是我感到谨慎的是,因为存在一些我们谁都不知道的秘密。相反,整个基督教世界存在越来越多的恋童癖案例。我并不认为犹太人教师会性侵学生。没有一个拉比会这么做,请上帝宽恕。而在我熟悉的国家爱尔兰,这种情况并不是一个学校,在英国也是如此。

恋童癖案件在增多。所以在我看来,成为犹太人就是成为绝不会虐待儿童的人,绝不会折磨任何人。在读一本书的时候,手里拿着铅笔,他相信他会写出一本更好的书。那是涉及到思想的可能性,犹太人的精彩傲慢。“我会做得更好”。如果这是真实的,那么它是一种有关思想生活无限性的特权---在我看来就是人性的荣耀。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吝啬的、堕落的犹太人(在金融领域,在伦敦抢购的人,俄罗斯黑帮有很多人是犹太人,他们控制了奢侈品产业。)但是,这的确意味着犹太人继续对科学、哲学和思想智慧方面做出无法测量的贡献。就我而言,无论在任何地方,在我所有的著作中,在我的第一本书《托尔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悲剧的死亡》中,我总是定义自己是犹太人。总是如此。作为一直在流浪的人,我为没有家感到骄傲。在我生命的尽头,那几乎是我遗留下来的一切,那是定义我身份的东西。现在,我真的非常遗憾,没有学好希伯来语。刚开始我学了,后来受到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诱惑,那是巨大的错误。

你可以重新捡起来。

太晚了。

从来不算太晚。

已经到了一个时候,做很多事都已经太晚了。

译自:You Really Need To Read This Terrific Interview With George Steiner by Laure Adler

http://forward.com/culture/367139/you-really-need-to-read-this-terrific-interview-with-george-stei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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