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珏磊:高华远行:清白守己摒却学术界流俗歪风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752 次 更新时间:2013-07-27 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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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珏磊  

罹患肝癌,艰难抗争四年零八个月之后,著名历史学家、南京大学历史系高华教授于2011年12月26日病逝。被誉为“近代史研究排头兵”的高华,一生著述虽不多,但极具分量,声名广布海内外。正当学术大盛之年,高华却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离开得突然

2011年12月26日晚7时多,缠绵病榻的高华开始吐血。晚8时多,他对守候一旁的家人说,他非常难受。不久,他再度吐血,旋即陷于昏迷。晚10时15分,57岁的高华走完了生命的最后历程。“他是睁着眼睛走的,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南京学者范泓介绍。

他走得很突然,亲友震惊。清华大学教授秦晖12月25日上午还给高华打过电话:“他的声音还是很宏亮,底气很足。我想找机会去南京,打算住几天,每天跟他聊半小时,我知道他身体状况不适合长谈。他说最近身体有些新情况,过段时间再说。对他的辞世,我一点预感都没有。”

高华最后一次入院是在11月中旬。此次入院,并非缘于癌症,家人表示,癌症的控制一直非常非常好,至今都没有发现有转移的情况。而是肝功能出了问题,出现了黄疸,主要是做人工肝治疗,设法使肝功能恢复正常。

12月16日,北京大学教授杨奎松与沈志华、李丹慧、张济顺赴宁探视高华。杨奎松回忆,“病床上的高华同我们上次探视时几乎没有两样,虽因黄疸面色略黄,人稍显削瘦,却仍旧谈笑风生,两眼炯炯有神。连输了三次血之后,黄疸已经明显消退了,因此看到高华当时黄疸的情况,真的觉得他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

师从高华8年的学生蒋瑞也于11月26日探望病床上的高华,得知就在当月下旬,高华即报了两次病危。但他聊起来像别人的事一样,用南京话说:“我烦不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还没觉得上气不接下气。”

对病魔一向乐观的高华,也认为自己会闯过这次难关。最后一次住院,他还如往常住院一般,带了厚厚两袋书阅读。其间,高华有时晚上还回家过夜。在走道里遇到邻居,还告之,他过几天就回家了,打算在家里过新年。

12月14日,在病床前,他还告诉去探视的范泓:“你放心,我一定会闯过这关。”“他输血的右臂很疼,而且浑身发痒。他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输别人的血是要痒的。”范泓说。

然而,情况并不这么乐观。两月前,医生就已暗示高华的家人,他的生命可能只剩下两个月了。在高华去世前三天,他的好友、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张鸣去探访他,高华的妻子刘韶洪即把张鸣拉到一边,说:“你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他了,你和他好好聊聊。”“我和他聊了三个小时,他也聊得很多。他脸色蜡黄,严重腹水让他腹部鼓胀,我过去做过兽医,对生命有一种敏感,聊完后,我心情非常不好,预感到他可能不行了。但真得到消息,还是受不了。”张鸣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就在去世前几天,有友人拍下了高华在病榻上的照片,他笑得很开朗。“看他当时的眼神,那种乐观的神情,我自问,我做不到。”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许纪霖称。

追悼会参加者比院士多

2011年12月27日上午,高华病逝的消息开始广为传布。“头脑一片空白”,是高华的许多知交好友和学生的第一反应。上午9时刚过,杨奎松正叫快递员上门,给高华快递太太为其特制的相册,电话响起,噩耗惊闻,杨奎松称,他的头“嗡”了一下,一时没能明白怎么回事,不知所措。放下电话,他在书桌前闷坐了好长一段时间……

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校区人类学教授周永明也著文称,“噩耗传来,仍然觉得高华走得太早,太快。告诉妻子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为好。大哀无言,唯有一幕幕回忆在脑中跳跃飞转。三十多年的跨度,在那片刻,我只感到沉重和心痛。”

著名经济学家、年逾九旬的冯兰瑞老人,当天恰好致电南京晓庄学院教授邵建,回忆当年为高华在云南买药的情形。邵建告知哀讯,老人一时竟半晌无语。邵建说:“我过45分钟再电话您。”第二次在电话中,老人已撰好一副挽联。

同济大学教授朱大可以“无限惊骇”来形容初闻此事的感受,“前日高华兄还发来‘大可圣诞快乐’的短信。惟愿只是误传……”

在江阴工作的高华的学生范敏,中午时分接到了短信。“我当时正走在街上吃肯德基汉堡,听到消息,手一下子软了,汉堡掉到了地上。实在控制不住,我蹲在地上就大哭起来。后来我跟几个同学交流过,他们也都感到很突然和伤心。”

微博上,高华病逝的消息也迅速发酵繁衍。短短一天,仅腾讯网就有1.5万条相应微博,许多普通人都为高华点燃一盏烛光。一时间,高华的名字从学术圈内迅速漫溢至公众空间。“南大小百合BBS上的一条悼念高华老师的帖子,一天之内竟然有了800多条回帖,这是一个很少有的景观。很多南大现在和过去的学生那天都将自己的QQ签名改成了‘悼念高华老师’,真的很感人。这其中大部分学生可能没跟高老师有过直接交往。”蒋瑞告诉时代周报。

12月30日上午8时30分,高华教授的追悼会在石子岗南京殡仪馆举行。“29号我从深圳赶到南京,参与追悼会准备事宜。那天,我们估算了一下,有600-800人自发来悼念,其中200多亲友和同事,别的全是学生,很多是从外地特地赶来。”蒋瑞说。

记者亲见,宽敞的大厅挤得满满当当,许多人甚至只能挤在门外,面色哀戚,更有不少悼念者泣不成声。据当天从南大开来的校车司机说,高华教授追悼会的规格和南大的院士相当,但参加者的规模甚至可能超过了院士。

一副副旧友新知的挽联,尽显惋惜与悼念。著名历史学者余英时教授挽联称:“读过高华先生的书,很佩服。”学者崔卫平与徐友渔痛挽:“高风亮节/华章永存。”张鸣的挽联则深蓄友情:“神聊定交你抽烟来我喝酒奈何烟酒日月竟有期/胡侃学问天掌灯兮地为床悲哉灯床空余人无踪。”历史学家章立凡挽联:“斯人有斯疾一朝穹宇逍遥羁卧庙堂烦厉鬼/青史得青烟半世阳燧磨砺炳燃社火化凶神。”

里程碑式的研究方法

被誉为“近代史研究排头兵”的高华,一生著述虽不多,但极具分量,声名广布海内外。他主要从事中国现代史、民国史、中国左翼文化史以及当代中国史的研究,代表作有《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身份的差异:1949-1965年中国社会的政治分层》、《在历史的“风陵渡”口》等。其《革命年代》一书2010年1月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

“在相应研究领域,高华是国际一流的专家。他的文章从史料出发,这是研究历史的人的最基本的特点。他的整个研究都是非常客观的。他的史料解读的功夫在国内是一流的,从史料的解读,到整个历史还原,他做得是非常漂亮的。另外,他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研究有一种开拓性的意义,成果是最深入的。我们现在讲的国史,最早的研究是党史范畴,主观性很强,而且基本上是以党为基本线索,不是国的概念。他的研究是历史学界第一个,用历史学的方法来做国史的研究。”杨奎松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12月30日中午,在《看历史》杂志举办的高华教授追思会上,众多学者也对高华的学术地位高度评价。

“上世纪90年代,我们一帮学界朋友,想参照《剑桥中国史》的模式,携手重新书写中国的近现代历史,高华作出了很大贡献。他的《红太阳》一书是里程碑式的,他以自己出色的历史理解和想像力,还原出权力的内在逻辑,这个逻辑对已有的历史正当性是摧毁性的。高华本不是一个豪杰,他只是一介书生,但他内心里面有书生的纯粹和意志的韧劲。”许纪霖表示。

美国汉学家与历史学家傅高义在发来的悼文中也表示:“高华逝世,当代中国历史研究领域失去一位最杰出的学者。高华善用迄今可获得的资料,将史料的原始素材,如此完美地建构为学术表述;他对延安时代的研究,令大家重新认识了这段历史。”

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政治系教授爱德华·弗里德曼也在悼词中称:“高华人格纯美,是一位杰出的学者,他甚至是我的良师,我有幸成为他的朋友。他心胸宽广,头脑敏锐,他现在并将永远鼓舞着勇敢追求真理的人们。”

甘于清贫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高华是一位甘于清贫的温厚学者。他做的学问很“冷”,拿不到课题费,没有补助,更无高额津贴。在2001年之前,他一直只有一间住房,与人共用厨房。很多个晚上,为不妨碍妻儿休息,他搬张小桌子,坐在厨房里,资料铺得满地都是,在从天花板垂下来的20瓦灯泡下写作。南京的冬天很冷,风从门缝中肆意钻入,因此高华老是感冒。他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出了他的重要著作。

后来,他搬进了南京龙江小区一套不大的三居室,据说那里是为高校老师所建的一个安居项目。即便这样的小房子,也是高华贷款买的,后来才用版税慢慢还上。

“他的清贫是可以想象的。各种类型的学者所作的研究,与经济收益的关系差别非常大。很想难象高华会得到一些课题费的资助,而且他不会像一些学者一样,出去作一场演讲就会有高额的出场费,这些他可能是没有的。”广州美术学院教授李公明向时代周报记者表示。

《看历史》主编助理杜兴在追思会上回忆了一个细节,堪以佐证高华的清贫。他说:“12月初,我最后一次来南京看高老师,他坐在病床上,腿上放着一台很重的笔记本电脑。看到我的电脑,他称赞说非常好,很轻便。但一问价格之后,他就没说话。”

上海大学教授朱学勤在发给时代周报记者的邮件中表示:“现在的大学已经被各种各样的课题费,其实是人民币淹没,能耐住寂寞不申请那些大大小小的伪课题的人几乎没有了。2002年我与高华参加夏威夷国际会议,为节省经费,会议安排我们住暑期空出的夏威夷大学学生宿舍。我们俩人住同一房间,曾为此感慨并预感学术氛围在表面繁荣的假象下更为崩坏,80年代最后一年开始形成的‘第二学术圈’将逐渐瓦解,被体制内‘第一学术圈’分化吸收,我们的日子将更为艰难,只能相互打气,文雅的说法叫‘共勉’。但高华坚持下来了,我们可以去查高华在南大的学术履历,在取得如此学术成就、获得海内外高度赞誉的同时,他是否申请过一个‘国家课题’?”

2007年4月,高华在一次体检中查出罹患肝癌,自此开始了长达四年多的治疗,高昂的医药费必然导致经济的窘迫。“他的病并不是像有些大手术,一下子需要筹集多少钱,能够计算清楚。他是一个长期治疗的过程,很难衡量需要花费多少。而且他治病可报销的费用和实际的治疗费用之间肯定是有差距的。”李公明称。

南京大学一位教师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南大教职员工参加的医疗保险,确实只能报销部分医疗费用。而高华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每周两三次人工肝治疗,一次就需花费一万多元。

2011年10月,李公明赴宁探望高华之后,决定为他发起一次募捐活动。尊重高华的意愿,募捐信息并未在微博和网络上公开发布,而是用邮件在一些学者圈及朋友圈中流传。“募捐活动得到信力建先生和信孚慈爱会的大力支持,据不完全的统计,募到了超过20万元,我们分三笔汇了过去。因为长期以来,他的治疗费用的困难是客观存在的,所以这笔款项对他的治疗还是很有意义的。”李公明称。

此前,上海同济大学教授朱大可曾发短信给资深媒体人杨锦麟 (微博),高华因治病花费甚多,经济上有些读书人难以启口的窘迫,希望他能代为呼吁募一点款,解燃眉之急。杨锦麟即在微博呼吁。但高华表示不喜欢这样的做法,杨锦麟只能删除那则微博。

不过,据萧功秦透露,高华患病以来,社会各界还是对其有一些自发的捐款。张鸣也告诉时代周报:“他有很多朋友帮他,而且南大通过一些渠道,基本上把医药费给报了。”

“我特别想强调的是,现在国家财政投入到学术、高等教育的钱有非常多的不公平、不合理现象,很多像高华这样优秀学者,长期的研究是否得到资助,他们的生活、疾病、困难是否得到有效的合理的解决,这些都是最值得关心、最重要的问题。”李公明说。

先生之风

史家之外,高华是学生心目中的良师。“他曾给全校学生开过一门选修课,是在大阶梯教室,能容纳两百多人。每次都是满座,甚至走廊、窗台上都挤满了人,听课者不仅有学生,还有教师和社会上的仰慕者。”在浙江工作的高华的硕士研究生张锐告诉记者。

曾经的南大历史系本科生胡正清当年也深受这门课的吸引:“这门课是在本部开的,我在浦口校区,每次都赶去听课。这是我每周最盼望的日子。”

在课后,高华会被学生团团围住,送其至公交车站,一路继续讨论。“他家我们都可以随便去,只要老师有时间,他很乐意跟我们讨论各种问题。他病后,每天晚上会很规律地下楼散步,我们经常去陪他,谈论各种事情,从谈天说地中学到很多东西。”张锐说。

在不少学生看来,高华对学生的好是纯粹的,完全超乎功利。范敏告诉时代周报,他并非高华的研究生,但高华在他的硕士论文上给过非常具体细致的指导意见。“他非常耐心,也非常亲和,完全没有老师对学生的架子。”

青年作家王龙在追忆文章中写道:“2011年9月5日那天,我有一篇新写的文章想请高老师为我把把关。他刚刚从医院回到家中,耐心和我谈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才告诉我:‘王龙,今天我父亲去世了,这两天事情有点多,可能无法详谈,你把文章发我邮箱里,等我抽空再看好吗?’那一刻我抱歉至极又感动莫名。先生之风,山高水长。高老师待人接物的真诚,对我今后的治学处世皆可谓影响深远。”

《革命年代》一书的选题策划、广东人民出版社编辑部主任肖风华也自认是高华的学生辈。有一件事,肖风华一直感觉非常遗憾。2011年年中,因出版社建社60周年,准备出一本纪念文集。肖风华致信高华,请其在身体很好的前提下写一篇文章。“因为他的病情,我们不敢催促他,也就没有告知截稿时间。过了一两个月,高老师把文章发来的时候,集子已经出来了。但高老师没有任何不高兴,非常宽容。以后我们会通过其他形式把文章发出来。”

学术盛年早逝

正当学术大盛之年,高华的英年早逝令人扼腕。高华之子高欣曾对媒体表示,父亲并不是一个喜欢表达感情的人,但在父子俩的谈话中,高华还是偶尔不经意间表达出他的遗憾,“父亲觉得,他几年前学术上的感觉来了,在他进入学术高峰期的时候,本可以多写出几本有分量的东西,他本来已有了一系列写作计划,要不是这场病……”高华病前曾应承下来一项庞大的写作计划,撰写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牵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第七卷,在计划的10卷本中,作者队伍会集了国内多位中国近现代史的一流专家。在写了两万字之后,高华因病退出。

他还有重新修订已面世作品的计划。“这不是简单的修订,而是会有1/3的改动,不只是增加材料,甚至会改变叙述。但这件事没来得及做。这两年,他一直努力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一直在发文章,尽管在谈历史,关怀全在当下。我相信他有遗稿,可能不完整,但希望有人整理出来,这是对高华极好的纪念。”上海季风书店创始人严搏非说。

目前,据记者了解,高华的一些学生正在做几件事:整理老师的遗稿、各位学者的悼文、朋友的挽联,也在筹划为高老师出一本纪念文集。

值得欣慰的是,28万字的高华遗著《高华历史笔记》已在出版流程中。此书仍是肖风华经手。“今年4月,我和高老师谈起此事,本来预订半年时间交稿,没想到高老师6月27日就发给了我。”肖风华说。

据了解,《高华历史笔记》共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为《革命、内战与民族主义》,收有《创建中国现代民族独立国家》等3篇文章;第二部分为《断裂与延续》,收有《如何认识毛泽东时代?》等4篇文章;第三部分为《历史叙事的技艺与观念》,收录有《近年来民间的当代史书写》、《国家主义的文字、图像的再造》等7篇文章;第四部分为《在海峡的那一边》,收录有《近距离感受“台岛心态”》等6篇文章,第五部分《读书有感》,收录有《读毛泽东词〈人有病,天知否?〉》等6篇文章。

哲人已逝,风范犹存。当下与未来召唤后来者。“我个人最希望的是能有年轻人,来延续我们未完成和无法完成的工作。”这是杨奎松的期待,应该也是高华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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