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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呢?投入监狱之中,干过各式各样的杂活:种菜、种高粱、挑肥,在延庆农场,他干着苦活、重活:搬泥坯、烧砖瓦。
穿着黑色的囚衣,“0683”这个囚号代替了他的名字。夜,十几个人肚皮贴着脊梁骨,拥挤在小小的地铺上。
50双塑料凉鞋装入一只纸箱,包装,搬运。那是在塑料鞋厂干的活儿。最糟糕的是,厂里三班倒,轮到夜班,白天休想睡个安稳觉——牢房里找不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最大的享受,是用每月3元5角钱的生活费买几包劣质香烟抽。烟能解闷,他愿生活在烟雾之中,愿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1年,2年,3年,10年……时光在孤苦寂寞中流逝。他以“反革命罪”入狱,却一直未见宣判。展望前途,渺茫叵测,望不见何时可获自由身。
强烈的精神刺激,过度的郁闷,长时间地呆呆出神,漫漫寒夜,梦魂无处归宿,他终于精神错乱,几度被送入北京安定医院(精神病院)治疗。
白发,过早地爬上了双鬓;皱纹,过深地刻在前额。他在狱中受折磨,妻女在狱外受煎熬。
18年过去,直到1973年,才宣判:他,被判处20年有期徒刑——期限最长的有期徒刑!好在18 年已经过去,只剩下2年刑期了。
不料宣判之后,日子反而过得更慢了——不论是他,不论是妻(这时妻才知道他还活在人间),日日盼,夜夜盼,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终于盼到了刑满的日子——1975年6月。
妻早就给他去信,告诉他:在获释的那天,她会一大早出发,坐郊区头班公共汽车,赶往延庆监狱接他回家。
到了那一天,她真的摸黑出发了,真的坐上了驶往延庆的头班车。她多么想早一点儿见到久别的丈夫。然而,等到她赶到监狱,却不见丈夫的身影。他,一大早就被押上一辆大卡车,走了!
那辆解放牌卡车载着他和他的行李,跟头班公共汽车照面而过。还没到芳草地,就把他撂下了——司机忙着干别的事去了,不屑于把释放的劳改犯送到家。
可怜他瘦骨嶙峋,扛不动两个行李。他只得把一个包背起来,吃力地挪动二十几步,回过头来再搬另一个包。
唉,那个司机开了个不小的玩笑,累得他喘不过气来。
天无绝人之路。这时,一个拉板车的老头儿打量了一下他——他一身黑囚衣,一个光脑袋,一望而知是个劳改犯。老头儿一声没吭,把他的两个行李卷放上车,拉到他的家门口。
大女儿用惊异的目光望着陌生的他,半晌,才含泪大喊一声:“爸爸——”
二女儿、三女儿都到内蒙古插队去了。大女儿在贫苦之中患了肺病,总算留在了北京,在一所小学当代课教师,每三个月订一次合同——每一次都有被解聘的危险。二女儿也传染上了肺病,却不得不下乡……
他坐在总共只有12平方米的小平房里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妻才回来了。
患难夫妻泪眼相对,脸上挂着淡淡的苦笑——总算团聚了!
她看他,老喽!
他看她,瘦啦!
都有一肚子的愁肠,一腔的悲愤,细细叙,慢慢说……
“斯文扫地”,向来是含贬义的成语。然而,从那以后,他也“斯文扫地”——“斯文”人“扫地”啦!
终于盼来了粉碎“四人帮”。“文革”中的冤假错案平反了。接着,错划的“右派”也改正了。
然而,胡风错案不见动静。
直到1980年,胡风才得到平反。他的错案也终于随之平反。他恢复了名誉,放下扫帚柄,又拿起了笔杆。
他与胡风久别重逢,这时的胡风,“年龄是很老了,讲话和动作都不方便了”。路翎怀着满腔深情,这样谈及胡风:“他患了癌症,进医院了,这是没办法医治的病,只好将病情瞒着他。我去医院探视,他没有说很多的话,我也默默地坐着。去医院几次,大半静静地坐着。他在逝世前曾问到我的《财主的儿女们》印出了没有,他向我先要两本书看看。我拿去了样书。我便想起我最初投稿的《七月》《希望》和‘希望社’,我便想起几十年来的历程……”
就在他平反之后,1981年他第一次参加戏剧工作代表团到外地参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多年含辛茹苦的妻随他一起出访,她过度地兴奋,使血压猛然升高,瘫倒在山东德州。
可谓“乐极生悲”!那么多年苦难的生活没有累倒她,她却在幸福的晚年刚刚拉开序幕之际倒下了……
老两口相依为命,从此很少外出。他在家写作,在家照料着妻,两个小女儿也终于回到北京。
他的新居70多平方米,家具只简单的几件,反而显得空旷,他无心于环境的布置。他吞服着镇静药“冬眠灵”,强求神经的平静。他的一生里,25年(四分之一世纪)销蚀在无谓的冤屈之中。他不能不在晚年抓紧时间写小说,写坎坷人生之路的回忆,留诸后人——愿后生后世平安,莫再“冤”“假”“错”,愿给青年作家、文学新秀的成长以宽松的环境。
1987年,我在《人才天地》杂志发表了关于路翎的报告文学。3月3日,我致函路翎——
路翎老师:
去年赴京采访,承您和师母热情接待,非常感谢。
关于您的报告文学《斯文扫地》已发表,现寄上。不当之处,请指正。
最近在《人民文学》杂志上看到您的新作,很高兴。
问师母好!
祝
文安
叶永烈
1987.3.3
1994年3月,我收到印着黑字的“路翎同志治丧办公室”(北京东四八条52号中国戏剧家协会)的信封,拆开之后从讣告中得知,路翎于1994年2月12日因脑溢血在北京病逝,享年71岁。我深切怀念这位富有才华而又命运坎坷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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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发信站:爱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栏目:天益综合 > 学人风范 > 先生之风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12776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