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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创作思想比较完整而精彩的表述,是在七十八回中。这里有大段的文字此有彼无,应予重视。贾政召宝玉撰写《姽婳词》之先,曾将他同环、兰二人作一比较,因思环、兰“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第1124—1125页)。这可以看作一篇小小的创作论,其要领是忌板滞、少拘束、任性情、贵创造。搞创作不能像做八股文章,只有放开手脚去“杜撰”,才会得到风流自然的好作品。在小说中,这段话其实是对《姽婳词》创作的绝好说明。接着,详写了宝玉杜撰《芙蓉女儿诔》之前心中所存的一番“歪意”。这是人们比较熟悉和经常援引的。其要点为:头一桩,祭奠须“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二则诔文挽词“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不可蹈袭前人,“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感”;再则自己不希罕功名,不怕不合时宜,因远师楚人,信笔而去,务求辞达意尽(第1130页)。这番意思固然足以解释情文并茂的《芙蓉诔》之所以产生,也涉及创作领域中的许多重要问题。原通行本中不见这大段文字,不能不是一个缺憾。
七
以上各节所述,均为新校本的优长之处。但这绝不是说这个本子一切都好,完美无缺,止于至善,不用改进。事物总是相对而言的。就新校本说来,它的缺陷、不足、错讹、失误,可以挑出许多来。其原因恐怕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先天”的,即它的底本本来就存在着某种缺陷;一是“后天”的,即人们对各种本子的认识有局限,使校勘的眼力、去留的选择受到影响,至于种种技术性的问题,例如错字,则更是工作的疏漏造成的了。本文不讨论这些问题,仍围绕着开头宗旨——从现实出发,就目前这两种普及的本子进行比较分析。
客观地说,原通行本也有它的若干长处,其底本毕竟流传了二百来年,具有存在和继续流行的价值。前面提到过,整个说来,它较为通俗顺畅,有的地方文字较为简洁干净。人名有意识地加以统一,生僻字和异体字也改掉了。这些都利于阅读。即从叙述描写的准确、合理、生动而言,个别的也有优于新校本的地方。比如第一回楔子中对于才子佳人小说弊端的概括:“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在新校本中,同样的意思却表述得没有这样干净利索、整齐上口。第卅七回大观园诸芳结社,改俗从雅,互起别号,宝钗替宝玉起了个“富贵闲人”,宝玉道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紧接着原通行本有黛玉的话:“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众人道:“也好。”这几句话为新校本所缺,而后文评卷时李纨又有“怡红公子是压尾”的话,故“怡红公子”名号之出,新校本缺乏交代。
如前所述新校本的叙述描写比较细腻生动,但也有个别例外。四十一回刘姥姥醉后误入怡红院一节,原通行本倒更生动真切。试举其中一小段:
新校本:
他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第573页)
原通行本:
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刘老老便伸手去羞他的脸,他也拿手来挡,两个对闹着。刘老老一下子却摸着了,但觉那老婆子的脸冰凉挺硬的,倒把刘老老唬了一跳,猛想起:“常听见富贵人家有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吗?”……一面用手摸时,只听“硌磴”一声,又吓的不住的展眼儿。原来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
都是写错觉,原通行本文字细致生动。不仅有视觉,还有触觉;不仅有问话,还有动作。正因为触到了那镜子里冰凉挺硬的脸才使他猛省,因而刘姥姥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的心理过程显得更为自然,符合这个村妪的生活经验和内心感受。还有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晴雯反讥王善保家的等处描写,也是原通行本文字为优。
此外,原通行本还做了一番“净化”的功夫。全书中凡粗鄙猥亵的字眼几乎都给予删削或更动。作为一个向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少年发行的普及本,是完全有理由这样做的。
以上,对于当今在广大读者中普及通行的这两个本子作了一番粗略的巡礼。有比较才有鉴别,我们可以有根据地而不是凭空地得出这样的认识:新校本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是优于原通行本的。
前面曾经提到,新校本和原通行本由于它们所据底本的不同,因而它们的差异长短很大程度上正是它们底本的差异长短的反映。新校本的优点基本上也是脂评本的优点。脂评石头记的乾隆抄本,由于较少受到后人的删削篡改,较多地保存了曹雪芹原著的面貌。据以整理的新校本也因此比较接近于曹雪芹原著的面貌,这可以说是新校本种种优点之中最重要和最根本的一条。
所谓接近曹雪芹原著的面貌,只能是相对而言的,或者说是一个认识的过程。由于《红楼梦》版本的复杂情况,这种认识还不能说已经很深刻很完全了。比如通常认为《红楼梦》的版本分为脂评本和程高本两大系统,但已经有研究者提出,在早期传抄时即有题名“石头记”和题名“红楼梦”的两种本子,各自向传世小说的方向演变,因而对于题名“红楼梦”这一系统的本子亦应给予相当的注重。当然新的学术意见是否符合《红楼梦》版本发展变化的实际状况,还有待讨论和检验。但至少可以促使人们去思考,推动版本研究的进一步深入,而只有在深入研究的基础上,才会产生新的认识和新的成果,而新的更加接近于曹雪芹原著的本子也才可能产生。
对于《红楼梦》这样一部文学作品,普通的读者也许不一定关心它的版本,从事文学批评和教学的同志也不见得都要去做专门的版本研究。但无论是阅读、欣赏、评论、研究,都离不开一个好的本子,校订和整理《红楼梦》新校本的意义也就在这里。我们欢迎这个新校本,同时也期望着版本研究的深入,期待着新校本的日趋改进、完善和成熟。
1983年春
(《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3辑)
[1] 本文凡注出页码者均属新校本文字,以下不再一一标明。所引原通行本文字不注页码,可依新校本相应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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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发信站:爱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栏目:天益学术 > 语言学和文学 > 中国古代文学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13675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