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程序|公众号|微博|手机版

当然“封建”这个概念有点含混,容易使人误解。“封建”至少有三个定义,一个是中国古代《左传》:“封建亲戚,以藩屏周”,周朝的君主将亲信分封出去,建诸侯国。封建作为一种政治制度,特指中国先秦的分封建国制,也叫分封制。可是马克思主义学说里的Feudalism(封建制度),特指欧洲中世纪的9世纪到15世纪的政治制度。中国自秦以后实行郡县制,中央集权,分封制只是偶然的一种局部的存在。但在欧洲中世纪,城堡,公爵、伯爵的独立为王是一个主流制度。“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能进。”如在中国,地方诸侯城池,风不能进,雨不能进,国王必然能进。
在分封制和Feudalism以外,今天常用的所谓“封建”——巴金也用这个概念,一般泛指中国古代传统制度和礼教,简而言之,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君亲师、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在20世纪,这种制度和礼教的核心就是“家长制”:以家长的名义用威权方法管理社会统治国家。
四 巴金小说中的青年革命心态
巴金小说贯穿一种青年革命心态。其要点,第一,认为社会不合理,社会秩序不公平,青年人有责任也有能力来改变。第二,认为个人道德目标、人生意义都维系于这种改变社会的理想,而专业知识、职业道德就成了武器和工具。因为反家长心态跟反政府行为混为一体,失望、委屈、怀疑、愤怒、抱怨、控诉、抗议、仇恨,这些以巴金为代表的“青年革命心态”,也贯彻了20世纪的中国。
“文革”后的巴金写《随想录》,越到晚年就越受人民的尊重。我以前对巴金的“青年革命心态”既同情又不满。现在重读巴金作品,反而增加了同情,减少了不满。好像越来越向巴金的“青年革命心态”靠拢。
巴金式的“青年抒情文体”,其实是我们从中学就开始模仿的文体。举例来说,巴金在《关于〈激流〉》一文中有两段——
为我大哥,为我自己,为我那些横遭摧残的兄弟姊妹,我要写一本小说,我要为自己,为同时代的年轻人控诉,申冤……我有十九年的生活,我有那么多的爱和恨,我不愁没有话说,我要写我的感情,我要把我过去咽在肚里的话全写出来……
我忍受,我挣扎,我反抗,我想改变生活,改变命运,我想帮助别人,我在生活中倾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我积累了那么多的爱憎……通过那些人物,我在生活,我在战斗。战斗的对象就是高老太爷和他所代表的制度……我拿起笔从来不苦思冥想,我照例写得快,说我“粗制滥造”也可以……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也不想控制它们。我以本来面目同读者见面,绝不化妆。我是在向读者交心,我并不想进入文坛。 [11]
巴金说“不想进入文坛”,意思是不会为艺术而艺术,巴金主张最高的技巧就是无技巧。他反对精心雕琢,他的文体特征:一是“我”(主语)特别多。二是人物说话时,有不少动作表情形容。三是全知角度里,作者有时直接跳进作品,比方写觉新不能进入瑞珏难产的房间,“他突然明白了,这两扇小门并没有力量,真正夺去了他的妻子的还是另一种东西。”写到这里,意思很清楚了,有另一种东西在夺取他的妻子。但巴金不肯停的,他还要明确说明,“是整个制度,整个礼教,整个迷信。这一切全压在他的肩上,把他压了这许多年,给他夺去了青春,夺去了幸福,夺去了前途。”这一大段的解释,分不清是觉新在想,还是作家在说。
无论“青年革命心态”,还是“青年抒情文体”,其核心都是青年。如果将小说中的人物排张表,会看到比觉新年纪大的基本上都是负面人物,比觉新年龄小的大多数都是被迫害的人物,觉新夹在中间是唯一的“圆形人物”,或者说是一个夹在新旧之间的充满矛盾的人物。要理解“五四”以后的进化论意识形态,《家》是一个最简单明了的图表。
其实我们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做“忍辱负重的觉新”和做“反叛任性的觉慧”的选择,大家也可以想想,你在家里、公司里、社会上,你是觉新,还是觉慧呢?
[1] 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226页,229页。
[2] 王德威:《巴金小说全集·总序》,《巴金小说全集·家》,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3年,1页。
[3] 1989年我曾参与《辞海》现代作家的修订工作,当时被告知“鲁、郭、茅”三个人不归我们学术界修订,因为他们属于“党史人物”。
[4] 王德威:《巴金小说全集·总序》,《巴金小说全集·家》,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3年,2页。
[5] 《巴金小说全集·家》,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3年,75页。以下小说引文同。
[6] 黄子平:《命运三重奏:〈家〉与“家”与“家中人”》,《巴金小说全集·家》,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3年,8页。
[7] 巴金:《为旧作新版写序》,《巴金小说全集·家》,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3年,4页。
[8] 巴金:《关于激流》,《巴金小说全集·家》,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3年,18页。
[9] 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397页。
[10] 《文艺报》1950年第8期。参见黄子平:《命运三重奏:〈家〉与“家”与“家中人”》,《巴金小说全集·家》,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3年。
[11] 巴金:《关于激流》,《巴金小说全集·家》,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3年,10页。
本文责编:陈冬冬 发信站:爱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栏目:天益学术 > 语言学和文学 > 中国现当代文学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130154.html 文章来源:《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上海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