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追思吴冠中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57 次 更新时间:2016-04-30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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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进入专栏)  


1、九秋天地入吟魂


这是我的一篇旧作,副标题是“读吴冠中《墙上秋色》”。


初访吴冠中,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他位于方庄的公寓,小四居,厅不大,房间也不见宽敞,装饰、摆设,简直近于简陋。已经过了古稀之年的吴冠中,物质生活极其随意,一袭普通的衣衫,一副单瘦的形体,望上去,就像他家乡宜兴一带的老农,相貌瘦中透劲,奇中存苦,他大概很欣赏苦,别名即为荼(一种苦菜)。


后来又接触了数次。再后来,他每次搞画展,都要给我发请帖。人熟了,画看得多了,自然产生感想。“墙上秋色”,是吴冠中喜欢的画题,反复表现,有油画,也有水墨。我写的这篇读后感,发表在我供职的《人民日报》,时间为 2000年3月4日,全文如下:


从宜兴老家的蒹葭苍苍、绿竹猗猗,从杭州艺专的夙夜匪懈、载歌载啸,从巴黎美院的千岩万壑、千风百韵,从石涛的石破天惊、凡高的超凡入诡、补天女娲的星芒、逐日夸父的血潮……汹涌而来,蟠蜿而来,舞蹈而来……粗藤遒劲,细蔓潇洒,纵横交插,随心所欲,如火如荼,如醉如狂,如烟如雨,如瀑如歌……好一幅《墙上秋色》!


远看,满幅是线。线的游动,线的喷发,线的缠绵;一笔落纸,便一以贯之,一往情深,纵婉转曲折,跌宕回旋,依然是,剪不断,理还乱。


近看,满幅又都是点。斑斑驳驳,淋淋漓漓,虚虚实实,飘飘洒洒;似粉白、浅绛的繁花,似灰绿、黄褐的密叶,似初阳晕染下的烟霏,似月光穿竹的投影,似搜尽奇峰打草稿的足迹,也似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灯海。


本来只是一堵巨幅的山墙,在苏州留园。应该是先有了墙的空白,才引来藤萝的入侵。正因为有了藤萝的大举占领,才显出墙的巍峨坚挺。刚与柔,块与线,主体与异己,安详与觊觎,相争而相生,对立而统一。画家由是得到灵感,醉心要把对象纳入画面。但是墙体太局限——纵万里长城之长也永远有约束,如规定的舞台框死了生命的腾跃;同时天空也显逼窄,若突出广漠又势必削弱山墙的威严和藤蔓的奔放。许多人一辈子就在这狭道中走马,碰碰撞撞,跌跌绊绊——内中也包括昨日的他。告别旧我,他尝试打破。拆掉墙之界限,满眼就都是素壁,舍去天空之割据,画幅就莫不生动着云烟。紫藤、青藤于是得大欢喜大解放,任它合纵连横,任它龙隐蛇现。没有起始,也不见终极。没有指挥,也无所谓失控。率尔生长,恣意扩展。


他没有那种从小就得名师传授或仰承家教的幸运,像达.芬奇,像毕加索,像徐悲鸿……在他由初小而高小而师范而工业学校而突然转向考入杭州艺专之前,除去贫穷的鞭影和学业上的奋发,没听说他有过任何关于绘画的钻研;哪怕是像那个无师自通的王冕。这也好,置身局外并不等于两眼空空,得其自然,反倒具有了更加广阔的文化视野。正是凭着这种广阔的视野,再加上另一股狂野——那种与生俱来的叛逆气质,促使他在走出艺专校门之后,又一个筋斗翻去巴黎美术学院。假如把中国传统笔墨比作生他养他的大地,西洋绘画技巧则相当于他艺术生命的天空。整整三年,他在云端雕旋鹰瞰,呼吸西方世界的八面来风。然而,美院毕业,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又断然返回中国。当你站得足够高,眼光又放得足够远,你就绝对能够理解:屈原享祀的是端午,而不是圣诞,耶稣能令教徒动容,却不能叫向日葵倾心。洋之须眉不能长我之面目。他是大树,至少他渴望成为大树,东方的大树,他的根注定只能扎在母土。


你若想知道他归国后的历程,请阅读这幅《墙上秋色》。欢欣,热烈,挫折,失落,迂回,昂扬,缠绕,燃烧,心路曾烙印的,这纸上应有尽有。只要你懂得绘画语言,而且读得够耐心,够细致。从构图看,它有点类似作者的《流逝》。蒋捷有词曰:“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作者在一篇短文中诠释:“年光的流逝看不见,摸不着,只留下了枯藤残叶……” 画家徘徊于时空的左廊右庑,穿梭于记忆的前庭后院,腕底是流而不畅的线,若断若续的点,闪烁明灭的形,寒碧愁红的色……予人以一片苍茫悠远之情,感伤低徊之态。然而,从抒情风格看,它倒更像作者的另一幅《苏醒》。苏州郊外有司徒庙,庙内耸汉柏四株,曾遭雷殛,偃而复挺,从断桩残株中再抽新枝,或作戟刺,或作虬曲,或如须髯临风,或如女萝附松。作者舍却老根主干,着力表现仆倒者的奋起,枯槁者的新生,画面粗线张扬,瘦线曼舞,彩点、色块纷飞,谱奏生命的黄钟大吕。


“人怜直节生来瘦”,他是真瘦,瘦得简直像一竿经霜的枯竹。但是,谁也不能否认,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老者,却拥有一双艺术大师的锐眼。话说七十年代末,他去湖南大庸写生,无意中撞进张家界林场,张家界彼时仍属蛮荒一片,独拥千古云雾。他一见,便惊为天生丽质,随即著文推荐。完全可以说,因了他的文章的发表与流传,张家界才渐次云散雾消,落入公众的视野。八十年代初他去苏州周庄采风,周庄当日还不通汽车,唯有舟楫可渡,与世呈半隔绝状态。他惊叹于小镇的民居之古朴,街巷之幽深,河道之回环,流水之清澈,临别作赠言:“黄山集中国山水之美,周庄集中国水乡之美 ”!曾几何时,周庄摇身一变成了旅游热点,他的赠言,也成了乡民津津乐道的广告词。


这是一幅抽象画。它的造型,显然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启示,但它使用的材料——笔墨、颜料、纸张,却是东方的,尤其是它的意境,情调,神韵,绝对出自于怀素、李白、八大山人后裔的魂魄。画家濡染的是“秋色”,但非关伤怀,更不涉悲怆,倒是近于“丰收曲”、“欢乐颂”一类的交响。站在画前,心头会不期而然浮上这样一些诗句:“风翻翠浪催禾穗,秋放殷红著树梢。”“蔓藤行伏兔,野竹上牵牛。”“万里江山来醉眼,九秋天地入吟魂。”甚至联想到作者“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痴情,和“丹青不知老将至”的癫狂,联想到作者那数本流传于世的散文集的题名:“画中思”、“生命的风景”和“沧桑入画”。所谓“线”,只是“魂”。道是散漫无序,却有根。道是形体错杂,却笔精墨妙,令人击节遐想。宛如传说中武林大师的绝世神功,纳大千于一粟,炼有形为无形。作者写的是山墙秋色,刻划的却是人世春秋。


当我隔墙观看作者绘画——且慢,难道你有透视功能,要不,隔了墙如何观看他人作画?或者,那是一堵玻璃幕墙?非也。作者在画室作画,照例是不让人参观的。但我即使隔了墙,也一样能看见作者如何揎袖撸臂,泼墨挥毫,俄而瞳孔收缩,额角青筋紫涨,俄而掷笔长叹,一把抓过不称心的画作,狠命扯烂…… 他老伴就透露过一个细节,说此公爱出汗,画到紧张处,总是不断地脱衣服,夏天,常常脱成赤膊上阵的许褚……难怪连家人也要被他关在门外的了。隔墙观画,我不禁想起了罗曼·罗兰笔下的贝多芬。作曲对于贝多芬,一如分娩,假若他正处于作曲的阵痛,那情景是十分骇人的。罗兰引用申德勒的话说,此时“他的五官扭曲,汗流满面,好像正在同一支由擅长对位法的作曲家组成的大军作战!”艺术家的创造过程是相通的,虽然此刻我不便推门入室,一睹为快,只能坐在客厅作会心的想象,但这决不属于“客里空”,手头现成就有他的两篇创作谈:《望尽天涯路》和《霜叶吐血红》,正为我的隔墙“透视”,不,猜想,提供确凿而形象的素材。


2、吴氏雷人语录


吴冠中虽然长得伶仃干瘦,讲话、撰文却快人快语,一针见血。睚眦必报,嫉恶如仇的脾性,使他的许多语录既具哲理性,更具战斗性。且看,吴冠中如是说——


*  美术界大部分画家的文化水平都不高,文化水平低决定了大学只能培养出工匠,培养不出艺术家。


*  现在社会上美盲太多了,美盲要比文盲多。尽管很多人有很高的学识,但他是美盲,没有欣赏美的能力。


*  毕加索能欣赏齐白石,反过来就不行,为什么?又比如,西方音乐家能听懂二胡,能在钢琴上弹出二胡的声音;我们的二胡演奏家却听不懂钢琴,也搞不出钢琴的声音,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视野窄。中国画近亲结婚,代代相因,越来越退化,甚至变得越来越猥琐。


*  中国近代画家中有思想,有创造性者首推石涛,他的“一画之法”阐明了他对“法”的观念,认为法服从感受,每次感受不同,法(也可说笔墨)随之而变,故曰“一法贯众法”“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别人攻击他没有古人笔墨,他的画语录可说是针对性的反击:即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


“笔墨”误了终生,误了中国绘画的前程,因为反本求末,以“笔墨”之优劣当作了评画的标准。笔墨属于技巧,技巧包含笔墨,笔墨却不能包括技巧,何况技巧还只是表达作者感情的手段和奴才。


*  造型艺术不讲形式,那是不务正业。


*  坐冷板凳的人少了,认真读书的人少了,但垃圾书大量涌入市场,有了钱,什么人都想出版一本自己的“书”,出版社的仓库挤垮了,垃圾回收站将成为新兴企业。


*  社会不需要诗人,因为诗人不是职业,写诗是内心情绪的迸发,美术也是。


*  学美术等于殉道,将来的前途、生活都没有保障。如果他学画的冲动就像往草上浇开水都浇不死,这样的人才可以学。


*  现在很多大学老师不称职,一定要毫不客气地淘汰。大学之大,不在于大楼,而在于大师。


*  我对现在的美术教育很悲观。美协是个衙门,文联也是这样。谁都来管文艺,结果文艺上不去!


*  中国有这么多“养画家”的画院,就好比养了一群鸡,不下蛋。


*  美国华裔数学家丘成桐说,科协制度不取消,中国的科学上不去。美协也是这样。


*  现在的体制,搞作品不如搞人际关系,都走这样的路,作品就没有了。


*  美协、画院的活动就是搞展览、大赛、评奖。大学扩招成了他们来钱的机会。我每天家里收到的杂志,都是些乱七八糟宣传自己的,这样搞就跟妓院一样了,出钱就给你办。


*  画院偶尔给政府完成某个项目,画一些历史画,画家就忘了艺术是什么,就去打工了,出来的产品往往都是垃圾。


*  美协、画院每年都搞采风,一大帮人都去采风,大张旗鼓的,电视台、报纸记者跟着,拍几个集体画画的镜头,花好多钱玩一趟。


*  一个美术家一辈子能出几个好作品?因此我说要大奖,出作品就是国宝。一张好画的奖金,可以养画家半辈子。但现在国家给的奖不够,像科学方面的奖励有500万元。文化部给艺术的奖只有3万,还是日本人捐的钱,我觉得很耻辱。


*  美协、作协、音协、文联、画院这些机构都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产物,从国家到省、市、县,这些是一个庞大的机构,每年花掉多少钱,没有统一的数字。现在搞改革开放,应该取消这些机构,或者停止财政拨款,让它民间化,谁都可以办协会。


*  我的最终目的是解放画家,使他们更能进行创作,不搞伪劣假冒,不搞头衔,什么一级画家,二级画家,全世界都没这样分的。什么大师不大师,我看全是废话。


*  杰出的艺术家生下来都是苦命的。


*  艺术是野生的,野草闲花,自生自灭,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此生,我将依傍野草野柳,拒绝牧羊人的豢养。


*  非洲吸收了很多西方的现代艺术,反而比我们现代很多。现代艺术在非洲很普及,中国比他们落后。


*  我平生不相信两院,一是医院,另一个就是法院。


*  五官端正并不等于美。


*  如果儿子不反老子,他就永远不能成为老子。


*  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上一个鲁迅。


*  中国的巨人只能在中国土地上成长,只有中国的巨人才能同外国的巨人较量。


3、名动江湖,争议蜂起


吴冠中生于1919年,小饶宗颐两岁,南怀瑾一岁。在当今美术界,寻找大师,绝对绕不过他老人家。吴冠中的特点,可以归纳为六个字:名气大,争议多。


名气大在哪里?


一、画价高。高到什么程度?先看整体行情,据雅昌网统计,2000年1月至2006年7月,吴冠中作品拍卖成交总额近9亿元人民币,平均每年一亿多,这在当时,是一个天文数字,意味着吴冠中的画在国际市场已形成稳定而庞大的收藏群体。再看单幅画价,2007年保利春季拍卖会,吴冠中的《交河故城》以4070万元人民币成交,这不仅是吴冠中作品拍卖的最高价,也创造了中国内地当代艺术家作品的拍卖纪录。


二、成功走向国际。譬如,1992年,大英博物馆一改专门展出古代文物的惯例,首次为在世画家吴冠中举办“吴冠中——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展览,并郑重收藏了吴冠中的巨幅彩墨新作《小鸟天堂》。又譬如,1993年,法国巴黎塞纽奇博物馆举办“走向世界——吴冠中油画水墨速写展”,并颁发给他“巴黎市金勋章”。又譬如,2000年,吴冠中入选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通讯院士,他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中国籍艺术家,这也是法兰西学院成立近二百年来第一位亚洲人获得这一职位。


三、风格高标。譬如,1991年9月,吴冠中整理家中藏画,挑出几百幅不满意或不太满意的作品,统统付之一炬。吴冠中的画当时已经很值钱,此举被人们认为是“烧楼房”。吴冠中的回答是:为了艺术,只保留那些让明天的行家挑不出毛病的画!


争议多呢?多在他那些口无遮拦、耸人听闻的言论。举其荦荦大者,主要有两篇。


一、   九十年代前期的《笔墨等于零》,吴文说:


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


我国传统绘画大都用笔、墨绘在纸或绢上,笔与墨是表现手法中的主体,因之评画必然涉及笔墨。逐渐,舍本求末,人们往往孤立地评论笔墨。喧宾夺主,笔墨倒反成了作品优劣的标准。


构成画面,其道多矣。点、线、块、面都是造形手段,黑、白、五彩,渲染无穷气氛。为求表达视觉美感及独特情思,作者寻找任何手段,不择手段,择一切手段。果真贴切地表达了作者的内心感受,成为杰作,其画面所使用的任何手段,或曰线、面,或曰笔、墨,或曰××,便都具有点石成金的作用与价值。价值源于手法运用中之整体效益。威尼斯画家味洛内则(Veronese)指着泥泞的人行道说:我可以用这泥土色调表现一个金发少女。他道出了画面色彩运用之相对性,色彩效果诞生于色与色之间的相互作用。因之,就绘画中的色彩而言,孤立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无所谓优劣,往往一块孤立的色看来是脏的,但在特定的画面中它却起了无以替代的效果。孤立的色无所谓优劣,则品评孤立的笔墨同样是没有意义的。


屋漏痕因缓慢前进中不断遇到阻力,其线之轨迹显得苍劲坚挺,用这种线表现老梅干枝、悬崖石壁、孤松矮屋之类别有风格,但它替代不了米家云山湿漉漉的点或倪云林的细瘦俏巧的轻盈之线。若优若劣?对这些早有定评的手法大概大家都承认是好笔墨。但笔墨只是奴才,它绝对奴役于作者思想情绪的表达,情思在发展,作为奴才的笔墨手法永远跟着变换形态,无从考虑将呈现何种体态面貌。也许将被咒骂失去了笔墨,其实失去的只是笔墨的旧时形式,真正该反思的应是作品的整体形态及其内涵是否反映了新的时代风貌。


岂止笔墨,各种绘画材料媒体都在演变,但也未必变了就一定新,新就一定好。旧的媒体也往往具备不可被替代的优点,如粗陶、宣纸及笔墨仍永葆青春,但其青春只长驻于为之服役的作品的演进中。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价值等于零。


吴文发表,引发轩然大波,支持者众,反对者亦众。支持者就不说了。反对者中,数张仃名望最高,加之他又是吴冠中杭州艺校的同窗,是多年的老友、上司兼知音,说话因而也最具分量。张仃文章的题目是:《守住中国画的底线》,其中写道:


我的老朋友吴冠中先生近年来提出一个很响的口号:“笔墨等于零。”说实话,我被吓了一跳。这个口号流传很广,各种解释都有,但怎么解释也不如字面意义那么明白彻底。作为一个以中国画安身立命的从业人员,我想有责任明确表示我的立场:我不能接受吴先生的这一说法。我跟吴先生同事数十年,我一直很欣赏吴先生的油画,我们认为他的油画最大的特点就是有“笔墨”,他从中国画借鉴了很多东西用到他的油画风景写生中,比如他的灰调子同水墨就有关系,笔笔“写”出,而不是涂和描出。虽然油画的“笔墨”同中国画的笔墨不同,但吴先生的油画风景写生因有这种“写”的意趣,就有那么一股精神。我想吴先生是不会否认对中国画的这番揣摩学习的,正是这种学习才使他后来勇于进入中国画骋其才气,我对他的革新精神曾为文表示赞赏。吴先生把他在油画风景写生中融汇中国笔墨的心得直接用到水墨画时,对线条的意识更自觉了,线条在他的画上到处飞舞,的确给人以新鲜的刺激。比传统中国画家或者新的学院派中国画家都要画得自由随意,形式感更强,抽象韵味更浓。人们对他的水墨画作品表示欢迎的同时,也建设性的希望他在笔墨上尤其是用笔上更讲究一点,更耐看一点。这种要求不要说对于一个从事油画转入国画的画家,就是对一个专业中国画家,都是一个正当的要求,它说明了工具文化的制约性。吴先生的画既然以线条为主要手段,人们就有理由除了要求线条有造型功能以及吴先生特别强调的形式感以外,本身耐看,作为一种语言以离开它依附的体形和题材而独立地面对观众挑剔的目光,这种目光有上千年文化的熏陶,品位是很高雅的,它是每一个中国画家的“畏友”。当然,吴先生就那样书写他的性情,也是一格,它可以有很多理由来说明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画,或者只能这样画。承认局限并不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我画焦墨就一直感到局限性很大,比如线条,比如墨的层次,都有许多困绕我的问题。有些是认识能力上的局限,想不到;有些是想到了但功力上还达不到。我知道,中国画的识别与评价系是每个画中国画的人无可回避的文化处境,只要是中国画,人们就会把其作品的笔墨纳入这个体系说三道四。人们看一幅中国画,绝不会止于把线条(包括点、皴)仅仅看作造型手段,他们会完全独立的去品位线条(包括点、皴)的“笔性”,也就是黄宾虹所说的“内美”。他们从这里得到的审美享受可能比从题材、形象甚至意境中得到的更过瘾。这就是中国画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理由,也是笔墨即使离开物象和构成也不等于零的原因。


我想,一个画家要证明“笔墨等于零”的办法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完全不碰笔墨,这样,笔墨于他就等于零。只要一碰,哪怕是轻轻的一碰,笔墨于他就或者是正数,或者是负数,反正不会等于零。


二、2007年3月,吴冠中在政协文艺小组会上发言,建议对画家实行“以奖代养”;4月,吴冠中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进一步提出,文化体制改革应该“取消画院,取消美协”,实行经费断奶,他认为:“美协是个衙门,文联也是这样。谁都来管文艺,结果文艺上不去”;7月18日,吴冠中又在《文汇报》发表《奖与养》一文,继续阐述:


*  冬天的暖房里培养出新鲜黄瓜、西红柿等各色蔬果;稀有的鱼、鳖等品种也靠人工养殖,大量供应。然而,偏偏,人工难于培养出高品位的艺术家。


*  民族的苦难和生存的艰辛孕育出一个鲁迅,若鲁迅留在了日本,中华民族失去了鲁迅,鲁迅也失去了鲁迅,鲁迅并非由其躯体决定其真正的价值。


*  全世界尚无可借鉴的画院,只我们古代有御用画院。邵宇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时,社内办了个创作室,他却向人诉苦:我们养了一群鸡,不下蛋。


*  画院的体制必须改革,上海画院已公开提出只养作品不养画家的方针。如何具体操作固然尚是摸索中的大问题,但这思路是先进的思路,改革的思路,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思路。艺术家是社会这个严酷的大环境中成长出来的,其淘汰率特别大,是沃土里未必能成长的一种特异生命品种。她必备才华(或曰艺术细胞)、功力、学养、品位、经历、苦难、见闻……许多条件集于一身极为难得,故杰出的艺术家稀有,杰出的作品是珍宝,古今中外无例外。


*   将养“作者”、“协会”的皇粮收回,转用于奖,奖作品,奖杰出的作者,奖杰出的某个展览或作出了成绩的某个协会,收购作品,多建美术馆,让真正优秀作品必有出路,作者只须为创作奋斗,流血,付出身家性命,毋须向协会、画院寻求进身之阶。


*  至于奖项,今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那些与金钱挂钩、商业炒作的伪奖,污染了艺术与艺术家,我不愿在此谈种种丑闻,只盼建立公平正义的奖励制度。祖国改革开放后遍地开花,铁饭碗式的画院及霸权式的协会,其体制早该改革了。在平等的基础上,所有的艺术工作者,在不违背国家文艺导向的前提下,可自由组合协会,当出现更为灿烂的繁荣,高质量的繁荣,而非泡沫式的繁荣。


吴冠中此番高论一出,就像捅了蚂蜂窝,引发的论战更是一浪高过一浪。如果说“笔墨等于零”挑战的是同行,“以奖代养”、“取消画院、美协”,挑战的则是体制。衙门中人必然要奋起反击,据《青年周末》记者采访,文联的一位官员说:“他是艺术家,说话有自己的个性。对他的话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但他不了解文联的情况。文联的活动他也不参加,多次给他发过邀请。比如说‘同一个世界’艺术大展,组织了200位当代中国最优秀的国画家,是奥运会宣传的一个重要活动,基本上囊括了黄永玉、刘大为、冯远等北京名画家,但是没有他。”另据新晨报记者采访,中国国家画院院长龙瑞说:“这吴先生也是,越尊敬他,他还越来劲儿了。这又说到画院养画家了,他就是想把我们民族文化全搞坏了。说到这儿让人气愤。中国是一个泱泱大国,得有自己的主流民族文化。要都是个人创作,那不就成了一盘散沙了?市场把他捧红了,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咱们的画院中,有很多项目、很多研究课题,是关于怎么发展民族文化的。它不是像西方那样,把画家都解散,完全靠市场来养活。那样的话,我们就有很多项目很多课题做不了啦!没有画院这样的机构,谁来组织?靠个人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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