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玺璋:《春闺梦》与“革命”潮流变化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28 次 更新时间:2016-04-06 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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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玺璋  

通常认为,《春闺梦》首演时间为民国二十年(1931)八月下旬,演出地点为北平的中和戏院。剧中程砚秋饰张氏,俞振飞饰王恢,哈宝山饰曹襄,吴富琴饰李氏,文亮臣饰刘氏,苏连汉饰赵克奴,曹二庚饰李信,李四广饰孙氏,侯喜瑞氏公孙瓒,慈少泉饰丫鬟。

程砚秋本人也在《检阅我自己》一文中记为“辛未八月(1931年9月),首演于中和”。但另据当年刊印的一份戏单,却清清楚楚地写着民国“十九(年)七月,星期二,中和戏院夜场准演”。演员除程砚秋挂头牌外,尚有三大主演俞振飞、周瑞安、侯喜瑞,以及李玉广、吴富琴、哈宝山、曹二庚、文亮臣、慈少泉诸位演员。其中李玉广,恐为李四广之误,而周瑞安亦不见于前述演员阵容之中,故录于此,聊备一说。

这是一出新编历史剧,剧本出自程砚秋的“御用”编剧金仲荪之手(一说吴菊痴)。金仲荪(1879-1945),浙江金华人氏,本名金兆棪?,号悔庐,仲荪是他的字,当年为程砚秋写戏常用其字,遂以字名世。

先生少年就以诗文而名于乡里,光绪三十一年(1905),考取秀才,次年入京师大学堂深造,毕业后,授中书职,不久便回乡办学,历任金华府中学堂监督,浙江省立第七中学校长,浙江全省农业教育讲习所所长,浙江临时省议会议员,浙江永嘉县知事,福建福清县知事。辛亥之后,民国二年(1913),当选第一届国会参议院议员兼宪法起草委员。

二次革命后,国会被袁世凯强行解散,他回到家乡,不再过问政事。民国五年(1916),护国战争结束,第一次恢复国会,他再次出任参议院议员。民国六年(1917),他到广州参加了孙中山组织的护法国会,又称非常国会,任参议院议员。南北议和后,他又回到北京,参与第二次恢复国会,再任参议院议员。由于曹锟贿选,爆出丑闻,北洋政府的腐败黑暗让他忍无可忍,最终愤而辞官。

程砚秋刚出道时,剧本创作几乎由罗瘿公一人包揽。通过创编新戏,罗瘿公把程砚秋的演剧艺术带到一个新的境界,后人甚至称赞他“赐给程砚秋以艺术生命”。民国十三年(1924),罗瘿公(1880-1924)因病辞世。临终前,他还特意叮嘱自己多年的诗友金仲荪,以继续护持程砚秋相托。

金仲荪亦不负所望,他有一首诗道出了自己的心情:“病榻扶头语若丝,叮叮重嘱玉霜簃?。一言敢负生前诺,誓掬孤忱好护持。”金仲荪正是这样一位讲信义,重然诺的真君子,他感于朋友间的义气,放弃了回金华办学,并以此终老故乡的愿望,始终与程砚秋不离不弃,长相厮守,真可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这期间他先后编写、整理了诸如《碧玉簪》、《梅妃》、《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聂隐娘》、《沈云英》、《斟情记》、《朱痕记》、《柳迎春》等十余部剧作,其中《荒山泪》、《春闺梦》已成为“程派”艺术的代表作,至今仍时有排演者。

金仲荪创编《春闺梦》的灵感,来自唐代诗人陈陶“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诗句,在这里,剧作者化用诗的意境,表现“春闺梦里人”的心绪和情思。战争所带来的刻骨铭心的伤痛则隐含在女主人公与夫君梦中相逢的欣喜、哀怨之中。故事则假托汉末公孙瓒与刘虞互争权位,发动内战,陷百姓于水火,惨遭征戍、流离之苦。

剧中写到几户被强行抓丁的家庭,其中有结婚一年的恩爱夫妻李信与孙氏,有“只有这十龄姣子”的曹襄与李氏,有老母已年逾八十的独生子赵克奴,更有新婚三日便征人远戍的王恢与张氏。送行一场,夫妻、父子、儿娘,哭成一片,生离死别,痛断肝肠,使人想到杜甫《兵车行》中所描绘的悲楚之状:“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而杜甫的“三吏三别”显然也是剧作者设计人物关系时可以随意调动的形象资源。

王恢与张氏固然属于“新婚别”,而李信身上则有“无家别”的影子,至于剧中那位“喧呼闻点兵”的杨威,我们不得不拿“新安吏”和他作一番比较。战场上,赵克奴战死,王恢亦中箭身亡,但妻子张氏终日在家竚?盼,不觉积思成梦。梦中王恢解甲归来,夫妻相见,悲喜交加,然倏忽间战鼓惊天,乱兵杂沓,眼前所见,尽为血肉模糊的尸骨。她蓦地惊醒,才知是梦。

如果说《荒山泪》的主旨是“祈祷和平”,那么,与此相对应,《春闺梦》则向苍天发出了“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的强烈质询。当年的戏单特别标注了“废止内战,团结民族,哀感顽艳”十二个字,恰恰透露出剧作者针砭时事的良苦用心。

程砚秋曾在《检阅我自己》中谈到当年排演《春闺梦》的一些缘由,以及自己正在经历的“犹之乎从平阳路上突然转入于壁立千丈的山峰”的思想转变:“这种转变,有三个原因:(一)欧洲大战以后,‘非战’声浪一天天高涨;中国自革命以来,经过二十年若断若续的内战,‘和平’调子也一天天唱出。这是战神的狰狞面目暴露以后,人们残余在血泊中的一丝气息嚷出来的声音。戏曲是人生最真确的反映,所以它必然要成为这种声音的传达。

(二)在革命高潮之中,在战神淫威之下,人们思想上起了一个急剧的变化;现在的观众已经有了对于戏曲的新要求,他们以前崇拜战胜攻克的英雄,于今则变而欢迎慈眉善眼的爱神了。

(三)金先生是一个从政潮中警醒而退出来的人,它早已看清楚武力搏击之有百弊而无一利,死去的罗先生也是如此。我先后受了罗金二位先生的思想的薰陶,也就逐渐在增加对于非战的同情。加上近年来我对于国际政情和民族出路比较得到一点认识,颇有把我的整个生命献给和平之神的决心,所以金先生也更乐于教我。因此,《荒山泪》和《春闺梦》就出世了。”

程砚秋的这篇文章作于民国二十年(1931)十二月,在一个几乎人人都把唱戏当作玩艺儿,把艺人作当玩物的时代,一个艺人能有这样的眼界、胸襟和见识,已足以让人刮目相看,谓之“空谷足音”亦不过分。而他的这样一番话,也让我们看到了1920年代以来“革命”在民众中渐渐发生的影响,人们以谈“革命”为荣,“革命”意味着求新、进步,这种心理甚至已经波及到程砚秋这样稍有觉悟的京剧艺人。

于是,他尝试着从“革命”的角度来认识戏剧的功能和革新旧剧、编演新剧的必要性。他看到了“自己对社会所负的责任”,绝不打算为了穿衣吃饭而“演玩意儿给人家开心取乐”。在他看来,“一切戏剧都要求提高人类生活目标的意义”,并引起“观众的良好感情”。这种认识显然得自罗金二先生衣钵,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艺术观对程砚秋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罗金二先生都是昔日的士大夫,虽然都曾混迹于官场,但毕竟经历过“革命”的洗礼,相信文艺的教化作用,视戏曲为开启民智的有效手段之一。

多年后程砚秋忆及当时的情形,提到自己“交往渐广,朋友中不乏具有革命思想的人”,于是,“渐渐受了感染,从消极中生长出一线希望,从而开始向兄弟戏剧艺术学习,编演一些社会问题的戏剧,发泄个人胸中的不平和愤懑,这样才演出了《春闺梦》、《荒山泪》等剧目”。

就剧作而言,其中确有大胆创新之处。吴小如先生就很推崇用吹笙将女主人公张氏引入梦境的处理方式;剧终时采用“幕落”形式而不用传统手法让角色下场,他也认为“十分新鲜”。他还对张氏串门,到邻居家里探听消息一场,大为赞赏,认为剧作者充分利用舞台上下场门的位置,既逼真地表现了邻里间互相走动的生活实况,又巧妙地发展了古典戏曲的传统写意手法,显得十分简洁。

全剧共十二场,前五场讲述,东汉末年,公孙瓒与刘虞为争地盘,发动内战,强征无辜百姓入伍,家人送行到十里长亭的情景;中间三场表现战争场面;后四场除第十场是个过场,其余三场则主要表现家人思念战场上的亲人,其中尤以第十二场的“梦境”为全剧高潮。据说,在这里,程砚秋大胆地借用了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和话剧舞台的灯光,切割出不同的表演区域,让时人大为惊讶。梦境中,张氏忽见阵前归来的丈夫,作惊喜之状。她牵着丈夫的手,形容消瘦的身形让她甚为怜惜,遂唱道:

“【散板】今日里见郎君形容受损,乍相逢不由得珠泪飘零。转【二六】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细思往事心犹恨,转【快板】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譁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断肠的人!”

这是一个可怜的断肠人的心声。“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嫋?嫋,不绝如缕”。剧作者以饱含感情的笔触,细腻描摹了一个“原只是三日新婚”的妻子与丈夫久别重逢时的情态,既有对丈夫的怜爱、垂问,又有自述晨昏守望的寂寞、孤独,以至于门环偶响、市语微譁都能触动她敏感的神经。随后便是那段著名的【南梆子】,不肯辜负良宵的王恢,几次牵扯妻子的衣襟,欲与她鸳枕温存,张氏触景生情,却故作不理状,唱道:

“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我不免去安排罗衾绣枕——(收拾床帐),莫辜负好春宵一刻千金。(见王恢睡状,唱【散板】)原来是不耐烦已经睡困,待我来搀扶你重订鸳盟。”

此时的舞台上,但见夫妻二人翩翩起舞,如燕双飞,美到极致。张氏的唱腔则精致委婉,如燕语莺啼,欢欣中带着几分羞涩,颇有打动人心的审美魔力。稍顷,幕内鼓噪之声忽起,张氏惊慌出帐,到门外张望,担心是来找她丈夫的。王恢亦出帐,以为有敌兵杀来,出门迎敌去了。张氏之中,拉扯不及,又急于留住其夫,于是跑起圆场。

程砚秋的圆场是极见功力的,每次演到这里必得喝彩之声。奔跑中她扯住王恢的衣襟,不许他去,哪里留得住?一扑两扑,摔倒在地。此时灯光暗转,场上出现“无定河边,尸首纵横”的景象,张氏起身唱【二黄倒板】:

“一霎时顿觉得身躯寒冷,(转【迴龙】)没来由一阵阵扑鼻腥风。接(【快三眼】)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巾;见残骸都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箭穿胸,刀断臂,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暝,更有那死人鬚还结坚冰!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这骨骸几万千全不知名。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怨将军,全不顾涂炭生灵,(转【散板】)耳边厢又听得刀枪响震——”

这时,一群士兵冲到台上,张氏似乎看见了王恢,遂追踪而下。台上忽然暗下来,换上了闺房布景,张氏仍扶几而坐,倏忽醒来,方知做了一梦,她与郎君怕是只能梦里相见了,于是唱了最后四句【西皮摇板】:

“今日等来明日等,

那堪消息更沉沉;

明知梦境无凭准,

无聊还向梦中寻。”

这场戏集中展现了程砚秋唱念做舞的深厚功力。吴小如先生有文赞曰:“程先生此戏的表演艺术岂止是无懈可击,简直是臻于化境,说他超凡入圣,也不为过。大段唱工和几次不同速度、不同情绪的跑圆场,都演出了高难度水平。而表情之悲喜交替,惊疑莫定,变化无端而又层次井然,细腻肫挚,无以复加。”

其中的配角他亦认为“值得大书特书”,如“俞振飞的王恢风华正茂,侯喜瑞的赵破奴悲壮苍凉,文亮臣的赵母忧伤哀婉,都给人以极深刻的印象。而曹二庚、慈瑞泉、李四广诸丑角,皆能人尽其才,恰到好处”。故他由衷赞叹:“这一场戏真称得起是红花绿叶极一时之盛。”马叙伦先生也曾作诗一首称赞此戏:

何必当年无定河,且听一曲眼前歌。

座中掩面知多少,检我青袍泪独多。

这出戏固为程砚秋的代表作,而金仲荪的唱词亦为时人所赞许,以为遣词造句,气象意境,“俨然唐人余韵,含蓄蕴藉,回味无穷”。翁偶虹对金仲荪更是赞誉有加,认为他的创作对于京剧剧作文学性的提升是功不可没的。在创作《锁麟囊》时,翁先生曾为薛湘灵写了一段【二黄慢板】“一霎时把七情俱以味尽”,据说就是向金仲荪先生致敬之作。当下,《春闺梦》时有演出,但已非全本,前面五场基本上删去了,不再强调汉末的背景,而剧中的精华自然是保存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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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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