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希腊哲学家的艺术理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75 次 更新时间:2016-03-28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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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华  


一、形式与表现

艺术有“形式”的结构,如数量的比例(建筑)、色彩的和谐 (绘画)、音律的节奏(音乐),使平凡的现实超入美境。但这“形式”里面也同时深深地启示了精神的意义、生命的境界、心灵的幽韵。

艺术家往往倾向以“形式”为艺术的基本,因为他们的使命是将生命表现于形式之中。而哲学家则往往静观领略艺术品里心灵的启示,以精神与生命的表现为艺术的价值。

希腊艺术理论的开始就分这两派不同的倾向。克山罗风 (Xenophon)在他的回忆录中记述苏格拉底(Socrate)曾经一次与大雕刻家哀莱东(Kleiton)的谈话,后人推测就是指波里克勒(Polycrate)。当这位大艺术家说出“美”是基于数与量的比例时,这位哲学家就很怀疑地问道:“艺术的任务恐怕还是在表现出心灵的内容罢?”苏格拉底又希望从画家拔哈希和斯知道艺术家用何手段能将这有趣的、窈窕的、温柔的,可爱的心灵神韵表现出来。苏格拉底所重视的是艺术的精神内涵。

但希腊的哲学家未尝没有以艺术家的观点来看这宇宙的。宇宙这个名词(Cosmos)在希腊就包含着“和谐、数量、秩序”等意义。毕达哥拉斯以“数”为宇宙的原理。当他发现音之高度与弦之长度成为整齐的比例时,他将何等地惊奇感动,觉着宇宙的秘密已在他面前呈露:一面是“数”的永久定律,一面即是至美和谐的音乐。弦上的节奏即是那横贯全部宇宙之和谐的象征!美即是数,数即是宇宙的中心结构,艺术家是探手于宇宙的秘密的!

但音乐不只是数的形式的构造,也同时深深地表现了人类心灵最深最秘处的情调与律动。音乐对于人心的和谐、行为的节奏,极有影响。苏格拉底是个人生哲学者,在他是人生伦理的问题比宇宙本体问题还更重要。所以他看艺术的内容比形式尤为要紧。而西洋美学中形式主义与内容主义的争执,人生艺术与唯美艺术的分歧,已经从此开始。但我们看来,音乐是形式的和谐,也是心灵的律动,一镜的两面是不能分开的。心灵必须表现于形式之中,而形式必须是心灵的节奏,就同大宇宙的秩序定律与生命之流动演进不相违背,而同为一体一样。

二、原始美与艺术创造

艺术不只是和谐的形式与心灵的表现,还有自然景物的描摹。“景”、“情”、“形”是艺术的三层结构。毕达哥拉斯以宇宙的本体为纯粹数的秩序,而艺术如音乐是同样地以“数的比例”为基础,因此艺术的地位很高。苏格拉底以艺术有心灵的影响而承认它的人生价值。而柏拉图则因艺术是描摹自然影像而贬斥之。他以为纯粹的美或“原始的美”是居住于纯粹形式的世界,就是万象之永久型范,所谓观念世界。美是属于宇宙本体的。(这一点上与毕达哥拉斯同义。)真、善、美是居住在一处。但它们的处所是超越的、抽象的、纯精神性的。只有从感官世界解脱了的纯洁心灵才能接触它。我们感官所经验的自然现象,是这真形世界的影象。艺术是描摹这些偶然的变幻的影子,它的材料是感官界的物质,它的作用是感官的刺激。所以艺术不惟不能引着我们达到真理,止于至善,且是一种极大的障碍与蒙蔽。它是真理的“走形”,真形的“曲影”。柏拉图根据他这种形而上学的观点贬斥艺术的价值,推崇“原始美”。我们设若要挽救艺术的价值与地位,也只有证明艺术不是专造幻象以娱人耳目。它反而是宇宙万物真相的阐明、人生意义的启示。证明它所表现的正是世界的真实的型象,然后艺术才有它的庄严、有它的伟大使命。不是市场上贸易肉感的货物,如柏拉图所轻视所排斥的。(柏氏以后的艺术理论是走的这条路)

三、艺术家在社会上的地位

柏拉图这样的看轻艺术,贱视艺术家,甚至要把他们排斥于他的理想共和国之外,而柏拉图自己在他的语录文章里却表示了他是一位大诗人,他对于大宇宙的美是极其了解,极热烈地崇拜的。另一方面我们看见希腊的伟大雕刻与建筑确是表现了最崇高、最华贵、最静穆的美与和谐。真是宇宙和谐的象征,并不仅是感官的刺激,如近代的颓废的艺术。而希腊艺术家会遭这位哲学家如此的轻视,恐怕总有深一层的理由罢!第一点,希腊的哲学是世界上最理性的哲学,它是扫开一切传统的神话——希腊的神话是何等优美与伟大——以寻求纯粹论理的客观真理。它发现了物质元子与数量关系是宇宙构造最合理的解释。 (数理的自然科学不产生于中国、印度,而产于欧洲,除社会条件外,实基于希腊的唯理主义,它的逻辑与几何。)于是那些以神话传说为题材,替迷信作宣传的艺术与艺术家,自然要被那努力寻求清明智慧的哲学家如柏拉图所厌恶了。真理与迷信是不相容的。第二点,希腊的艺术家在社会上的地位,是被上层阶级所看不起的手工艺者、卖艺糊口的劳动者、丑角、说笑者。他们的艺术虽然被人赞美尊重,而他们自己的人格与生活是被人视为丑恶缺憾的。(戏子在社会上的地位至今还被人轻视)希腊文豪留奇安(Lucian)描写雕刻家的命运说:“你纵然是个飞达亚斯 (Phidias)或波里克勒(希腊两位最大的艺术家),创造许多艺术上的奇迹,但欣赏家如果心地明白,必定只赞美你的作品而不羡慕作你的同类,因你终是一个贱人、手工艺者、职业的劳动者。”原来希腊统治阶级的人生理想是一种和谐、雍容、不事生产的人格,一切职业的劳动者为专门职业所拘束,不能让人格有各方面圆满和谐的成就。何况艺术家在礼教社会里面被认为是一班无正业的堕落者、颓废者、纵酒好色、佯狂玩世的人。(天才与疯狂也是近代心理学感到兴味的问题。)希腊最大诗人荷马在他的伟大史诗里描绘了一部光彩灿烂的人生与世界。而他的后世却想象他是盲了目的。赫发斯陀(Hephastos)是希腊神们中间的艺术家的祖宗,但却是最丑的神!

艺术与艺术家在社会上为人重视,须经过三种变化:(一)柏拉图的大弟子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给予艺术以较高的地位。他以为艺术的创造是模仿自然的创造。他认为宇宙的演化是由物质进程形式,就象希腊的雕刻家在一块云石里幻现成人体的形式。所以他的宇宙观已经类似艺术家的。(二)人类轻视职业的观念逐渐改变,尤其将艺术家从匠工的地位提高。希腊末期哲学家普罗亭诺斯(Plotinos)发现神灵的势力于艺术之中,艺术家的创造若有神助。(三)但直到文艺复兴的时代,艺术家才被人尊重为上等人物。而艺术家也须研究希腊学问,解剖学与透视学。学院的艺术家开始产生,艺术家进大学有如一个学者。

但学院里的艺术家离开了他的自然与社会的环境,忽视了原来的手工艺,却不一定是艺术创作上的幸福。何况学院主义往往是没有真生命、真气魄的,往往是形式主义的。真正的艺术生活是要与大自然的造化默契,又要与造化争强的生活。文艺复兴的大艺术家也参加政治的斗争。现实生活的体验才是艺术灵感的源泉。

四、中庸与净化

宇宙是无尽的生命、丰富的动力,但它同时也是严整的秩序、圆满的和谐。在这宁静和雅的天地中生活着的人们却在他们的心胸里汹涌着情感的风浪、意欲的波涛。但是人生若欲完成自己,止于至善,实现他的人格,则当以宇宙为模范,求生活中的秩序与和谐。和谐与秩序是宇宙的美,也是人生美的基础。达到这种“美”的道路,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就是“执中”、“中庸”。但是中庸之道并不是庸俗一流,并不是依违两可、苟且的折中。乃是一种不偏不倚的毅力、综合的意志,力求取法乎上、圆满地实现个性中的一切面得和谐。所以中庸是“善的极峰”,而不是善与恶的中间物。大勇是怯弱与狂暴的执中,但它宁愿近于狂暴,不愿近于怯弱。青年人血气方刚,偏于粗暴。老年人过分考虑,偏于退缩。中年力盛时的刚健而温雅方是中庸。它的以前是生命的前奏,它的以后是生命的尾声,此时才是生命丰满的音乐。这个时期的人生才是美的人生,是生命美的所在。希腊人看人生不似近代人看作演进的、发展的、向前追求的、一个戏本中的主角滚在生活的漩涡里,奔赴他的命运。希腊戏本中的主角是个发达在最强盛时期的、轮廓清楚的人格,处在一种生平唯一次的伟大动作中。他象一座希腊的雕刻。他是一切都了解,一切都不怕,他已经奋斗过许多死的危险。现在他是态度安详不矜不惧地应付一切。这种刚健清明的美是亚里士多德的美的理想。美是丰富的生命在和谐的形式中。美的人生是极强烈的情操在更强毅的善的意志统率之下。在和谐的秩序里面是极度的紧张,回旋着方量,满而不溢。希腊的雕像、希腊的建筑、希腊的诗歌以至希腊的人生与哲学不都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有力的“古典的美!”

美是调解矛盾以超入和谐,所以美对于人类的情感冲动有“净化”的作用。一幕悲剧能引着我们走进强烈矛盾的情绪里,使我们在幻境的同情中深深体验日常生活所不易经历到的情境,而剧中英雄因殉情而宁愿趋于毁灭,使我们从情感的通俗化中感到超脱解放,重尝人生深刻的意味。全剧的结果——即英雄在挣扎中殉情的毁灭——有如阴霾沉郁后的暴雨淋漓,反使我们痛快地重睹青天朗日。空气干净了,大地新鲜了,我们的心胸从沉重压迫的冲突中恢复了光明愉快的超脱。

亚里士多德的悲剧论从心理经验的立场研究艺术的影响,不能不说是美学理论上的一大进步,虽然他所根据的心理经验是日常的。他能注意到艺术在人生上净化人格的效用,将艺术的地位从柏拉图的轻视中提高,使艺术从此成为美学的主要对象。

五、艺术与模仿自然

一个艺术品里形式的结构,如点、线之神秘的组织,色彩或音韵之奇妙的谐和,与生命情绪的表现交融组合成一个“境界”。每一座巍峨崇高的建筑里是表现一个“境界”,每一曲悠扬清妙的音乐里也启示一个“境界”。虽然建筑与音乐是抽象的形或音的组合,不含有自然真景的描绘。但图画雕刻,诗歌小说戏剧里的“境界”则往往寄托在景物的幻现里面。模范人体的雕刻,写景如画的荷马史诗是希腊最伟大最中心的艺术创造,所以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两位希腊哲学家都说模仿自然是艺术的本质。

但两位对“自然模仿”的解释并不全同,因此对艺术的价值与地位的意见也两样。柏拉图认为人类感官所接触的自然乃是“观念世界”的幻影。艺术又是描摹这幻影世界的幻影。所以在求真理的哲学立场上看来是毫无价值、徒乱人意、刺激肉感。亚里士多德的意见则不同。他看这自然界现象不是幻影,而是一个个生命的形体。所以模仿它、表现它,是种有价值的事,可以增进知识而表示技能。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论确是有他当时经验的基础。希腊的雕刻、绘画,如中国古代的艺术原本是写实的作品。它们生动如真的表现,流传下许多神话传说。米龙(Myron)雕刻的牛,引动了一个活狮子向它跃搏,一只小牛要向它吸乳,一个牛群要随着它走,一位牧童遥望掷石击之,想叫它走开,一个偷儿想顺手牵去。啊,米龙自己也几乎误认它是自己牛群里的一头!

希腊的艺术传说中赞美一件作品大半是这样的口吻。(中国何尝不是这样?)艺术以写物生动如真为贵。再述一个关于画家的传说。有两位大画家竞赛。一位画了一枝葡萄,这样的真实,引起飞鸟来啄它。但另一位走来在画上加绘了一层纱幕盖上,以致前画家回来看见时伸手欲将它揭去。(中国传说中东吴画家曹不兴尝为孙权画屏风,误发笔点素,因就以作蝇,既而进呈御览,孙权以为生蝇,举手弹之。)这种写幻如真的技术是当时艺术所推重。亚里士多德根据这种事实说艺术是模仿自然,也不足怪了。何况人类本有模仿冲动,而难能可贵的写实技术也是使人惊奇爱慕的呢。

但亚里士多德的学说不以此篇为满足。他不仅是研究“怎样的模仿”,他还要研究模仿的对象。艺术可就三方面来观察: (一)艺术品制作的材料,如木、石、音、字等;(二)艺术表现的方式,即如何描写模仿;(三)艺术描写的对象。但艺术的理想当然是用最适当的材料,在最适当的方式中,描摹最美的对象。所以艺术的过程终归是形式化,是一种造型。就是大自然的万物也是由物质材料创化千形万态的生命形体。艺术的创造是“模仿自然创造的过程”(即物质的形式化)。艺术家是个小造物主,艺术品是个小宇宙。它的内部是真理,就同宇宙的内部是真理一样。所以亚里士多德有一句很奇异的话:“诗是比历史更哲学的。”这就是说诗歌比历史学的记载更近于真理。因为诗是表现人生普遍的情绪与意义,史是记述个别的事实;诗所描述的是人生情理中的必然性,历史是叙述时空中事态的偶然性。文艺的事是要能在一件人生个别的姿态行动中,深深地表露出人心的普遍定律。(比心理学更深一层更为真实的启示。莎士比亚是最大的人心认识者。)艺术的模仿不是徘徊于自然的外表,乃是深深透入真实的必然性。所以艺术最邻近于哲学,它是达到真理表现真理的另一道路,它使真理披了一件美丽的外衣。

艺术家对于人生对于宇宙因有着最虔诚的“爱”与“敬”,从情感的体验发现真理与价值,如古代大宗教家、大哲学家一样。而与近代由于应付自然,利用自然,而研究分析自然之科学知识根本不同。一则以庄严敬爱为基础,一则以权力意志为基础。柏拉图虽阐明真知由“爱”而获证入!但未注意伟大的艺术是在感官直觉的现量境中领悟人生与宇宙的真境,再借感觉界的对象表现这种真实。但感觉的境界欲作真理的启示须经过“形式”的组织,否则是一堆零乱无系统的印象。(科学知识亦复如是)艺术的境界是感官的,也是形式的。形式的初步是“复杂中的统一”。所以亚里士多德已经谈到这个问题。艺术是感官对象。但普通的日常实际生活中感觉的对象是一个个与人发生交涉的物体,是刺激人欲望心的物体,然而艺术是要人静观领略,不生欲心的。所以艺术品须能超脱实用关系之上,自成一形式的境界,自织成一个超然自在的有机体。如一曲音乐飘渺于空际,不落尘网。这个艺术的有机体对外是一独立的“统一形式”,在内是“力的回旋”,丰富复杂的生命表现。于是艺术在人生中自成一世界,自有其组织与启示,与科学哲学等并立而无愧。

六、艺术与艺术家

艺术与艺术家在人生与宇宙的地位因亚里士多德的学说而提高了。飞达亚斯(Phidias)雕刻宙斯(Zeus)神像,是由心灵里创造理想的神境,不是模仿刻画一个自然的物像。艺术之创造是艺术家由情绪的全人格中发现超越的真理真境,然后在艺术的神奇的形式中表现这种真实。不是追逐幻影,娱人耳目。这个思想是自圣奥古斯丁(Augustin)、斐奇路斯(Ficinus)、卜罗洛(Bruno)、歇福斯卜莱(Shafesbury)、温克尔曼(Winckel man)等等以来认为近代美学上共同的见解了。但柏拉图轻视艺术的理论,在希腊的思想界确有权威。希腊末期的哲学家普罗亭诺斯(Plotin)就是徘徊在这两种不同的见解中间。他也象柏拉图以为真、美是绝对的、超越的存在于无迹的真界中,艺术家须能超拔自己观照到这超越形相的真、美,然后才能在个别的具体的艺术作品中表现得真、美的幻影。艺术与这真、美境界是隔离得很远的。真、美,譬如光线;艺术,譬如物体,距光愈远得光愈少。所以大艺术家最高的境界是他直接在宇宙中观照得超形相的美。这时他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尽管他不创造艺术品。他所创造的艺术不过是这真、美境界的余辉映影而已。所以我们欣赏艺术的目的也就是从这艺术品的兴感渡入真、美的观照。艺术品仅是一座桥梁,而大艺术家自己固无需乎此。宇宙“真、美”的音乐直接趋赴他的心灵。因为他的心灵是美的。普罗亭诺斯说:“没有眼睛能看见日光,假使它不是日光性的。没有心灵能看见美,假使他自己不是美的。你若想观照神与美,先要你自己似神而美。”

(原载《新中华》1949年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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