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昌:《蒋彝诗集》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47 次 更新时间:2016-01-29 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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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四月,去国四十二年的蒋彝(仲雅,重哑)先生,第一次回到北京。彼时我和他阔别已十多年。七十多岁的老人,肩上挂着一个照相机,穿着夏季的轻装,还象一个中青年的旅游者,虎虎有生气。他带了女儿小燕、健兰来我家吃饭,健啖如故,健谈也如故。那一次回国,他与家人团聚,又见到了不少老友,特别看到新中国的面貌,感慨颇多。他在北京,拔去了多年为患的病牙,又在江西换上了假牙。他非常满意中国的牙医,他说,如果在美国,这笔医费至少要二干多美金,而在国內所费则微不足道。

隔了两年,我又接到通知,蒋先生又在北京了。我晚上到华侨大厦去看他,他还不休息,正在整理他为《中国艺术史》准备的材料。他说他已经七十五岁了,耳不聋,眼不花。“你看”,他举起手中的毛笔,“我写这样的小楷,不用戴眼镜的。我将要到各地去参现访问文物古迹,要是身体不济,还能到处乱跑吗?”

但是,过了两个月,我又收到一个口头的通知,真使我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我自己的耳朵了。通知竟是说:“蒋彝先生的追悼会将在十月二十五日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的礼堂举行。”我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参加了追悼会。后来才知道,前两年他在美国曾动过一次手术,结果很好。出院时医生给了他一封密封的信,并嘱咐他说,以后如再发病,可将此信交给主治医师。这次又发病了,他拿出了信,医生拆开一看,才知道他上次在美国所犯的是癌症。这次复发了,终于不治。他的讣告在北京《人民日报》和美国《纽约时报》相继刊出,可见国际间对他的重视。

我认得蒋先生是在英国牛津。他本来住在伦敦写作,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伦敦受到德国飞机的轰炸,死伤甚多,他才“疏散”到牛津,以后就定居下来,因为他先前在伦敦的住所已被炸平了。我一九四八年初到牛津大学时,就听说在牛津有三位中国作家,都是江西人。当时距开学只有半个月,初到一个人地生疏的国家,有许多手续要办,又要准备讲课的材料,还有校内新的同事之间必要的酬酢,因此没有功夫访问同住一城的侨胞。直到八个星期的一学期快结束时才有机会认识这三位作家:崔骥,曾出版过一本用英文写的《中国史》,不久因肺病去世。熊式一,以他的《王宝钏》剧本颇享盛名,他也译过《西厢记》,写过一部小说《天桥》。另一位就是蒋彝了。蒋先生写的作品很多,大体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介绍中国的书,另一种是“哑行者游记”。

蒋先生在抗战期间,主要写的是为中国宣传的作品,有介绍中国的书法、中国绘画乃至中国风俗习尚的书,其中包括修筑滇缅公路的经过、中国农村生活、家庭生活和儿童文学等等。这一些书,很受西方读者的欢迎。因为这些书使西方人更好、更清楚地了解中国人和中国文化。这就可以说是在海外尽了宣扬祖国文化的义务。在国内的人,有时不大了解海外的中国知识分子,责怪他们贪图资本主义社会的物质享受,有知识不回来参加建设祖国的任务。这些责备自然也有道理。但大多数在海外的知识分子,并非只为物质享受而不爱祖国,他们是把在国内的工作效果与在海外的工作效果二者作了比较之后才决定何去何从的。而这种权衡利害轻重的经验,在国内或从未出过国的人是不大容易想象的。

蒋先生写的“哑行者游记”,先后出版了十二种。这一批游记的著作是别出心裁的,除正文用英文写成外,还插有诗和画。书中插画是老传统,中外都有,不算稀奇,但蒋先生书中的插画可独具一格,也是种类不一的:有彩色图版,也有单色素描,还有钢笔线条画。插诗虽然在中国明清时代的那些称为“诗话”、“词话”的“话本”中也有过,而在英文书中却完全是簇新的。并且他的插诗与中国古书中的插诗又不同,因为这些诗是用毛笔写的中国旧诗,有的是古诗,而大多是他自己写的诗,当然也都译成英文。他的书法也颇有工力,甲骨文、金文、小篆、隶、楷、行、草都有,很引人入胜。因此他的游记真可以说是丰富多采,毫不单调枯燥。但英美读者欣赏他的作品,还不是这些表面的多样化,而是这个作者用中国人(或东方人)的眼光来观察英国人(或西方人)的芸芸众相和生活细节。这些众相和细节,英国读者平常是“习焉不察”的。但在“哑行者”的书中,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可笑之处或荒唐之点、可贵之处,仿佛给他们一面东方人特制的镜子,照一下平日所不熟悉或不注意,而其实就是自己的脸。“蒋彝的书开了我们的眼,让我们再认识一下自己。”或“蒋彝的书告诉我们,中国人是怎样看我们的。”蒋先生的书虽非畅销书,而能在欧美持续销售三、四十年,良有以也!

蒋彝先生是东南大学毕业的,而我在赴英之前是中央大学(这是东南大学的后身,也是今天的南京大学的前身)的教授,因此,他把我认作校友,常到我的住处来谈天。他在牛津过的是清教徒式的生活。他住在平民区一个工人金氏家里。这一家夫妇二人,一个女儿。他的生活很节俭,租着两间房子,一间书房兼客厅,一间卧室。又在金家包伙食,金家除了供他膳宿外,那位金太太还帮他把稿子打字,每星期收费甚廉。金先生的嗜好是的鱼,逢星期天他一定去钓,每次钓得尺把长的三四条,他就满足了。可是英国人不爱吃淡水鱼,金先生钓来的鱼就送给蒋先生。可蒋先生也不会处理这些半死不活的鱼,就提到我家来,做好之后就在我家吃,这也算是他的休息日了。

他靠稿费过日子,但他在国内的家属——妻子儿女的生活费用也要经常汇一些钱供给。并不象有些华侨,一到外国就追求别的女子,另行成家,把糟糠之妻扔在老家,死活不管了。蒋先生却数十年如一日,一直过着苦行僧式的独身生活。他还把两个儿子先后接到自己的身边,帮助他们,使他们在国外也能自立。有一次他和我谈起,他最伤心的是,抗战期间国民党政府剥削他的汇款。从四十年代起,国统区通货膨胀,物价高涨。当时欧战也已爆发,他自己的版税、稿费也受了影响,筹款极为困难。当时一英镑的价值,约合国民党的“法币”八十到一百元,而银行汇兑官价只有二十元,使他的每一英镑外汇被国民党吞没百分之八十!当时国民党的四大家族,就是用这种方法来侵吞侨眷的生活费用。孙中山先生的革命,得到华侨大量资助,而他的继承者如此侵吞华侨资财,这样的政权如何不倒!

我和蒋先生相识的时候,正是国内战火遍地,民不聊生,海外华侨和留学生都忧心仲忡,急欲知道祖国前途。我是长期订阅英文版新华社电讯的,知道当时国内解放战争的形势,所以比较乐观,常常说国民党王朝不久即可完蛋,不必担忧——因此也遭到背后许多骂声,但蒋先生和许多留学生都毫不怀疑中国即可获得解放。

我最初读蒋先生的著作,尚未注意他的诗。一九五七年他赠我一本《重哑绝句百首》,我一口气读完了之后大受感动。这里都是三十年代和抗日战争期间的诗,颇多抒发怀念祖国的心情的。这里选录几首,以见一斑。

东望祖国怆然有感率成五绝句(录二)

一丸自古封函谷,三户终能灭暴秦。愤世忧时无可说,卧薪尝胆是何人?(其四)

大错真能铸九州,灯前歌舞尚风流。中华史上无“降”字,只有将军号“断头”。(其五)

他的另一首诗说他在公园草丘上睡着了:“草上落花红一尺,春来无梦不江南。”另一联说:“合眼乡关推不去,西风到处有哀鸿。”

我在他的这本小册子眉端空隙之处随看随批,现在把这些评语摘录一些如下,也可作为引证之用。

在书的扉页上,有对全书的评语:

仲雅诗有真情语,沉着雄壮。若但赏其写景诸联,则所见者小矣。呜呼,知音难遇,千古同慨。仲雅何幸,有此诗才。仲雅何不幸,生于斯世,流寓斯地!

评《印度洋观鱼跃》中“尽凭杯水知鱼乐,却笑当年濠濮翁”:

非有此真境界不能作此豪语。

评《地中海看飞鱼》中“敢拟仙人骑赤鲤,乘风飞过大西洋”:

此自拟诗而了无痕,真绝唱也。

评《柬拙如将军》中“将军一掬悲天泪,不为封侯始出山”:

虽酬酢之作自见真情。

评《读笈兄寄诗》中“七言诗是孤儿泪,字字苍茫入肺肝”:

忧患人语,非忧患人不能解此。

评《哭葓渔叶玉森丈》“扬雄已死无奇字,杜牧当年有《罪言》。门外海涛三万里,秋风何处哭诗魂”:

真性情,好文字。通体浑成,置之盛唐集中,可乱楮叶。(又叶公为甲骨文专家,故首句甚切。)

评《登楼》“朝朝王粲总登楼,楼外云生去国愁。却怪波涛解离别,大洋从不向东流”:

首句太熟则滑。后三句奇想妙语,卓绝。然为首句所累。否则通首杰作。

评《杂诗六首》其三中“月明八万三干户,只愿吹箫过一生”:

虽綺语亦有气概。

评《哭罗长海》“如此奇才死亦奇,十年孤愤一灯知。倾河倒海都成泪,未抵清宵哭汝诗”:

唐韵天然,真情磅礴。

抄录好诗总是贪得无厌,但我必须“带住”。仲雅的诗中除《杂诗六首》外,可说绝少绮语,但这也并不说明他对人对物绝无温存之感。试再录一首《晓起》为证:

昨夜东风带雨斜,不知湿透绿窗纱。残红留得春痕在,莫向空阶扫落花。

象这样语浅而意深、语淡而味醇的句子,集中还有不少。

古人说,要文章写得好,须得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两点,蒋先生确实做到了。他曾到过八十多个国家,足迹遍五大洲。但他并不象有些旅游专家,为旅游而旅游,或者是为享受、为休息、为散心、为广见闻而旅游。旅行,对于他是学习,是工作,是收集资料,也是宣传祖国文化。这个“哑行者”把他旅行中所见所闻写出来给用英文的读者看,国内目下能读他的书的人恐怕不太多。但他每一本游记中所附的旧诗,却无须翻译,把这些诗收集在一起,也可供读者欣赏一些外国风光的侧影、片断。对作者来说,把这些诗收在一起,以免再遭散失,也不失为纪念他的一种方式。

这些游记中的诗现在收集起来,连同蒋先生别的诗——主要是《重哑绝句百首》和《香港竹枝词五十首》,合在一起,编成这一册诗集,共收诗词曲近三百首。仲雅的诗当然不只这些,但现在有好些找不到了,先印此集,希望以后能增补。是为序。

编者按:本文写于一九八三年四月。曾以《蒋彝其人其诗》为题发表于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七、二十四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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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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