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勇:老舍、郁达夫与论语派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09 次 更新时间:2015-10-11 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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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勇  

“中国现代文学流派创作选”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套系列作品选本,既含学术性,又具普及性,颇受读者欢迎,虽说似乎出得艰辛,已出的十几种,断断续续出了八九年。最近出的一种《论语派作品选》尤应受到欢迎,因为入选作者,除近年大走文运的林语堂、徐訏两位,其余多是备受冷落或几乎要忘却的作家,他们是全增嘏、潘光旦、李青崖、邵洵美、章克标、陶亢德、老向、姚颖。“论语派”因了鲁迅的严厉批评,它差不多是臭名昭著了。但今日的读者不大有条件走近它,也就不易了解它的全貌。论语派除了提倡幽默标榜闲适,还有触及时弊的文字,恰如编者庄钟庆先生在《前言》中指出的:“论语派有关批评国民党政局的文字是比较有价值的。”需补充一句的是,论语派文字的有价值何止是批评国民党政局。

然而,这个选本在选目上很有可议论处。它的作品选自《论语》《人间世》《宇宙风》,少数篇章选自《申报•自由谈》。全书正文三三九页。林语堂入选的作品占了二一○页,几乎是三分之二,岂不要等同于林氏选集。固然林语堂乃论语派一杆大旗,读林语堂,倒也算读了半个论语派,但作为一个流派的选本,还应从面上着眼,多顾及其他作家作品,何况可供入选的作者远不止林氏之外的那八九位,再添八九位也未必囊括它的重要作者。周作人不选也罢,反正到处见到他的文字,那么何容、黄嘉音、沈有乾、周黎庵(即今日笔力仍健的周劭)皆不宜疏漏。还有林疑今、大华烈士(简又文),陈子展、刘大杰,且不说丰子恺、徐懋庸、风子(唐弢)。再说开些,苏青(冯和仪)也是从论语派步入文坛的,而刘半农遭鲁迅微词正是他加盟论语派的时候。还有万万不可缺漏的老舍。作家老舍的整体形象自无需和论语派靠在一起,但论语派的整体形象则断断不能和老舍分开。在论语派的作家群中,老舍当是异乎寻常的一位,下列事实足以为证。其一,《人间世》创刊起,连续多期于正文之前冠以一幅八开大的作家肖像照片,自周作人、俞曲园、刘铁云后,第四期登的便是老舍。其二,《人间世》第二期起始设“今人志”专栏,为作家行文字素描,每期一人,自吴宓、胡适后,又是第四期描到老舍。大概是赶配同期肖像照片组稿仓促的缘故,编者对此文并不满意,特在文末编加附言:“本文所记,似欠详尽,拟请老舍先生知友罗莘田先生另写一篇,以飨读者。”可见老舍在编者心目中如何的地位。其三,《论语》创办两周年际,隆重推出一辑“同志小影”十多帧,由老舍和夫人、千金合影的“全家福”“领衔”打头。其四,也是这个两周年特大号《论语》,刊登了老舍的贺诗七律两首,且是手书墨迹排印,题曰《论语两岁》:

共谁挥泪倾甘苦?

惨笑唯君堪语愁!

半月鸡虫明冷暖,

两年蛇鼠悟春秋;

衣冠到处尊禽兽,

利禄无方输马牛。

万物静观咸自得,

苍天默默鬼啾啾。

国事难言家事累,

鸡年争似狗年何?!

相逢笑脸无余泪,

细数伤心剩短歌!

拱手江山移汉帜,

折腰酒米祝番魔;

聪明尽在胡涂里,

冷眼如君话勿多。

若要了解论语派,这两首七律怕是不可不读的。其五,论语派又创办人间书屋,出版的第一批书便有老舍的十个短篇小说《樱海集》,并将序言先在《论语》上披载,而《论语》为此书连续数期作整幅、半幅的广告,所耗篇幅叹为《论语》上广告的空前。又,“论语丛书”收进了《老舍幽默诗文集》。

是的,认定老舍是否论语派圈中人,关键的依据在于作品自身。追溯起来,论语派最早创办的刊物《论语》,其最初具列的二十多名“长期撰稿员”中并无老舍。编到第四期才收到老舍的投稿,老舍随稿附一短函。此函值得一录:

编辑先生:小的胆大包天,要在圣人门前卖几句《三字经》,作了篇《祭子路之岳母文》。如认为不合尊刊性质,祈将原稿退回,奉上邮票五分,专作此用。如蒙抬爱,刊登出来,亦祈将五分邮票不折不扣寄回,以免到法厅起诉。敬祝

论祺                    小的老舍敬启。

老舍的这篇文章略长不便录了,其文风可从附函窥见,显然是冲《论语》的幽默来的,且正中林语堂先生下怀。编辑立即作复,与来函、文稿一并刊出。复函亦可录:

老舍先生:尊函及稿一并刊登,业已嘱发行部依卖一送一办法寄呈二份。除尊名来款项下五分以外,尚不敷五分。请即寄下,以免追究,毋谓言之不预也。(或就近交韩复渠捐义勇军,转账亦可) ——记者

这一来一往,可能令主编林语堂有一番小小的得意,由此引老舍为同道。刊物背后少不了还有往来,不得其详了,所知道的是,第五期老舍的名字进了卷首的“长期撰稿员”行列。鲁迅在《“论语一年”》中说过,这份名单“姓氏一大篇,动手者寥寥无几”,但老舍不仅动了手,而且成了论语派刊物经常的、主要的作者,在上面发表了大量的,重要的著述,《牛天赐传》和《骆驼祥子》长期分别连载于《人间世》《宇宙风》,《宇宙风》并连载了他的关于《老张的哲学》等六部小说的系列创作谈《老牛破车》。比这些更能说明老舍加盟论语派的,是他为数甚多的随笔小品。鲁迅说论语派作家:“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的吐他出来”(《从讽刺到幽默》)。以此观照老舍的这些文字,大体是符合的。鲁迅批评论语派一些为笑笑而笑笑的作品,“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小品文的危机》),这在老舍的某些篇章里也脱不了嫌疑,如那篇《写字》(见《论语》第五十五期)。即使有“闷气”的《习惯》一篇(见《人间世》第十一期),虽全篇反语,但终因“哈哈”太多,那点闷气就化得微乎其微了。如果说老舍在论语派中还有与众多南方论语派作家不同之处,说重些,便是京油子的犯贫嘴,有时实在失之油滑。怪不得鲁迅那时给台静农的信中,提及林语堂倡导小品时这么说:“如此下去,恐将与老舍半农,归于一丘”(《鲁迅书信集》)。有人对鲁迅的话不解(见房向东著《鲁迅与他“骂”过的人》),盖不甚明白老舍与论语派的因缘也。

《论语派作品选》的编者庄钟庆先生应该是明白这段因缘的,可是他非但没选一篇老舍的作品,并且在《前言》中列述,“许多革命、进步的作家认为幽默是有社会现实的”,所列到作家依次是鲁迅、茅盾、老舍、吴组缃。这就给读者以错觉,老舍不仅不属论语派,而且是站在批判论语派一边。事实恰恰相反。《前言》引述的这几位都有本人原话,唯老舍用萨克莱的话替代了:“老舍赞赏萨克莱对于幽默的见解,萨克莱说:‘幽默的写家是要唤醒与指导你的爱心、怜悯、善意——你的恨恶不实在,假装,作伪——你的同情于弱者,穷者,被压迫者,不快乐者。’”这个转述源于老舍的文章《谈幽默》,其实它并不能表明老舍的幽默观。明确透彻阐述了老舍幽默观的是《谈幽默》开头的一大段:

“幽默”这个字在字典上有十来个不同的定义。还是把字典放下,让咱们随便谈吧。据我看,它首要的是一种心态。我们知道,有许多人是神经过敏的,每每以过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这样的人假若是文艺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着强烈的刺激性,或牢骚,或伤感;他老看别人不顺眼,而愿使大家都随着他自己走,或是对自己的遭遇不满,而伤感的自怜。反之,幽默的人便不这样,他既不呼号叫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但仅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

批评过敏,主张容人,反对刺激、牢骚、伤感,由人间的缺欠,看出事事可笑,进而承认人类的人人可笑,这样的幽默深奥论,距林语堂或鲁迅,孰远孰近,当一目了然,若给鲁迅“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这一批评作个注脚,这岂不是非常合适的材料。庄钟庆先生对论语派中的老舍何以视而不见?想来是为贤者讳。庄先生的《前言》,虽力求公正评价论语派,呼吁“不应抹煞它曾有的一些积极作用”,但又无法否认它是一个“脱离时代、脱离人民的文学流派”,“将会被时代、被人民大众所抛弃!”将这么一个流派与取得卓越成就的、杰出的作家老舍相连,可能庄先生以为有损老舍形象,也就于心不忍。不忍之中,便失去了秉笔直书的史家传统。历史毕竟是历史,讳是讳不住的。不讳,正视论语派那段文学生涯,老舍依旧杰出,依旧在文学史上成就辉煌。

我又想到另一位与论语派干系不浅的郁达夫。一般人的印象,郁达夫多义愤而少幽默,文风似与论语派甚远,连老舍都不认帐的《论语派作品选》自然更不认郁达夫了。然而要说与论语派的往来,郁达夫比老舍资格更老,《论语》创办伊始的长期撰稿员中已有郁达夫。与老舍一样,也不只是挂挂名,还曾一度当了它的编辑(第85—105期), 从《论语》到《人世间》《宇宙风》不时见到他的文字。名篇《钓台的春昼》《北平的四季》即此时的作品。《论语》编过“西洋幽默专号”和“中国幽默专号”,两期都有郁达夫文章。大凡论语派圈内作家,无不谈论几句幽默,郁达夫概不例外,他的《MABIE幽默论抄》, 借洋人之口,进而发挥道:

最深的幽默,决不含破坏,讥刺,伤人之意。……

幽默在这根本的意义上,就是人生的颠倒与对称的感知。从人生的理论观点看来,这对称是悲剧的,从自由扩大的信念原意,通过想象来看,这对称却是富于幽默的。小孩子们因为不懂事物相关的限界与重要而有时会得到痛苦的经验,由成人看来,这些经验原是很可笑的;从神通的观点来看人生,也免不了有同样的幽默分子存在在人生之中。以有不灭的灵魂的人类,而去经商营贩,搬弄些即灭的事物,更营营于衣食,而亟亟欲保此灵魂的外壳,必灭的躯体,岂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幽默之源,就在这人类不灭的灵魂与必灭的物质关系的对称矛盾之上。……

有限与无限的矛盾对称,便是人生的幽默之源,唯达观者,有信念者,远视者,统观全体者,得从人生苦与世界苦里得到安心立命的把握,而暂时有一避难之所。……

郁达夫的表述,虽比老舍略具理论色彩,但见解似出一辙。

《人间世》发刊词说,“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于是授人以不见宇宙只见苍蝇的笑柄,郁达夫则故意为自己的一组短文取题曰《苍蝇脚上的毫毛》,后来又有一组《毫毛三根》,并解题道:“此地的用这一个题目,意思是在表明微之又微,以至极微的代替形容词。”其声援林语堂的意思不言而喻。本来郁达夫与鲁迅私交甚笃,亦属慷慨之士,但那两年郁达夫受了当局胁迫加上政治以外的原因,未听从鲁迅劝阻而避居杭州,徜徉湖畔。以这时的心境,与林语堂同气相求,亦不足为怪。然而郁达夫气质与老舍有别,纵然轧幽默的热闹,毕竟义愤多于幽默。就说《苍蝇脚上的毫毛》,根根毫毛无异于讥刺。其中一则《出气店》,说巴黎有一种商店,专备精美细脆的器皿,标上价目,旁边摆着一根铁杖,任有气的顾客来敲击宣泄,生意兴隆。读到这里自然忍俊不禁。不料笔锋一转:“英美的大都,据说这一种店是没有的,大约因为言论比较自由,大家都在纸上做文章了,所以可以省去一种特别的营业。中国则更加自由了,妇女们受了气,可以上野外去号哭,叫化子受了气可以沿路而骂街;而且农村破产,国民经济枯完,这种店当然是开不得发的。”笔锋所向,虽无宇宙之大,却决非苍蝇之微。文中又语涉《论语》仿此种商店而成功,我就想,鲁迅关于论语派有闷气的说法莫不即由此文而来。

视郁达夫为论语派圈外,不止是庄钟庆先生,学术界一般皆作如是观。凭心而论,郁氏文字确算不得论语派的正宗。检阅《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经常撰稿的作家中,笔旨文风较郁达夫去论语派更远的为数不少,如虽闲适而不很幽默的俞平伯,虽幽默却并不闲适的风子(唐弢),还有既不幽默也不闲适的一批。若不回避这个事实的话,论语派就不一定是学者们通常所得的那个单一的印象。印象的单一,显然来之于鲁迅对它的尖锐批评。这里无意责怪鲁迅。当林语堂宣扬“欲求幽默,必先有深远之心境,而带一点我佛慈悲之念头,然后文章火气不太盛,读者得淡然之味”。鲁迅能不予以批评吗?能怪鲁迅的批评吗?这是战士的鲁迅不失其战斗姿态的必然所为。但是,这种批评只是就事论事,就其一点,并未涉整体的功过是非。林语堂一面不遗余力地鼓吹幽默小品,一面又在编刊实践中兼收并容,“有性灵,有骨气,有见解,有闲适气味者必录之(《与陶亢德书》)。所以,在论语派的刊物上,还能读到不少左翼、激进作家有骨气的文章,如阿英、聂绀弩(宜生)、郭沫若、茅盾,连鲁迅自己也写过几回,其一是有名的《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孔夫子有胃病》。可见,论语派虽高标幽默的旗帜,其实它的文学实践不是那么单一的。今日学者不宜囿于昔日鲁迅的批评,当以客观态度全面考察其功过是非。庄钟庆先生在《论语派作品选》前言里说它“即使鼓噪一时,也是要沉沦下去”,怕未必恰当。眼下报刊上的随笔小品,未必不见论语派幽灵的游荡。当然,实事求是地评价论语派大不易。要埋首故纸堆,面对众多作家的大量文本,这需多大精力!当然还需面对事实的精神。我相信庄钟庆先生是通读过论语派刊物的,而这本《论语派作品选》虽在评价论语派上前进了一步,仍不免留下令人惋惜的缺憾。

附记:写完文章,知道上海书店出版社于年初出了一套“《论语》选萃”,按体裁分小说、散文、随笔、韵文、杂文、小品、谐文、特写、札记、译文各一卷,计十个专集。我所见的散文、杂文、小品、随笔等卷,其选法与《论语派作品选》迥异。不仅无涉《宇宙风》《人间世》,而且也不顾及作家,唯作品是论耳。凡或一可取,尽数收入。仅杂文卷一册,入选作者多达七十余位,但《论语派作品选》中仅林语堂、邵洵美、徐訏、姚颖四人有文。其好处在于直视历史,辑存了一份有价值的资料,有助于今日读者走近《论语》,所欠是缺少学术梳理,因为没有着眼于流派,所以,要从这十卷专集中求得论语派鲜明形象,那是很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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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书屋》(长沙)1998年0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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