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顾准是炼狱中的先知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41 次 更新时间:2015-10-06 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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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哭过了”——关于顾准。

纪念顾准、消费顾准成了“时尚”。

二十多年来,“顾准热”几乎没有消退过。但二十多来年,能像顾准那样活出一种时代命题的人格和思想仍有待人们去发现、传播。这是“群集环境”的悲哀,当其中的歌咏队员在歌颂前贤时,当代的精神正在受难,当粉丝们颂扬同代流行的一如成功人士般的才学时,时代的“牺牲”仍在无人闻问地献祭。

文明的阶段性演进多是以新的悲剧终结前一个悲剧。前悲剧中的角色经过沉淀开始示现其实相,而新悲剧中的角色还在名相中沉沦,在本能中匍匐在时势权力之下。布罗茨基说过这类悲剧,它无非是社会或年代沿革路线的一时变易。时过境迁,粉丝及其时贤偶像都会过去,被消费的前贤仍是难以企及的悲剧英雄。布氏说,“在真正的悲剧中,毁灭的不是英雄,而是歌队。”

我最初听到顾准的名字大概是九十年代初,那时常到舒芜先生家聊天,有一次听他讲到文革革掉文化,大家都是人格矮化的政治难民,很少有人活出了自己,但有一个叫顾准的人了不起。他在最黑暗的年代能够反思革命、理想主义,是一个圣徒。从舒芜先生的话语里,我听到了他的丝丝遗憾,后来明白那是反求诸己的懊悔、惭愧。我那时年轻,正有些理想主义,对顾准要回到“经验主义”的反思并没有多少兴趣,但对他的“反潮流”精神和人格力量仍敬佩不已。

因为编辑《战略与管理》,跟李慎之先生打交道多了。李先生多次感慨国是,以为像顾准那样的人不多,他说不要看纪念顾准的人多,但真正研究其思想的人,更不用说真正继承其人格精神的人实在太少。有一次慎之先生忽然来电话,说起还没有人研究顾准的思想,不如我们一老一少来做点儿工作,他要我先占有材料。我就去把顾准的日记、文集都买了回来。但慎之先生的兴趣和思绪是跳跃的,他过后似乎忘了这事,我多次去他家,也没有听他再说起这个话题。我对顾准的研读也是不了了之。

我翻读顾准的文字,朴实、思辨、真诚,有早期革命党人的理想情怀和力道。毫无疑问,顾准是性情中人,文革中,赵人伟借给顾准一本英语的《茵梦湖》,顾准看完,还给赵时说:“我已经哭过了。”顾准是思想家,他们那一代人的知识储存中,很重要的一块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们的思辨文风也给了他们影响,但他们能够跳出马克思阴影的人不多。因此,我也一度以或苛刻或宽容的眼光去看顾准的文字,最后的结论是,他的生活值得致敬,他的心路值得同道者读取,他的言路思路对今天读者心智的挑战、启迪,似乎是不够的。很久以后,一个朋友说起顾准一类的思想者,说他们在极端年代言说的常识,对后极端年代的人已经不构成智力的意义,他们更具有符号一类的意义。这也是一些“知识的傲慢”对顾准们挑剔的原因之一。

但顾准仍有革命党人和傲慢的知识人所不及之处,那就是他眼里无权威。一些知识人掉书袋不说,甚至言必称引政治宗教权威、文化权威,等而下之称引流行或说当令的大咖。但顾准是他自己,在诗人认斯大林为爸爸的年代,顾准批评斯大林,说他“以道德规范式的规律吹嘘、粉饰太平的理论来描写社会主义经济……这个理论体系,看来是注定要垮台的”。

有了权威,自己就失去了思想。于光远先生去世后,我曾经感慨,“于老等人为党为国一生,写文章一生,晚年真诚地觉悟出自己‘不会思想’,这是什么样的讽刺或悲剧?”其实,这一现象不仅发生在于光远等革命党人身上,也发生在今天的很多知识人那里。

至于当令的毛,顾准也不入时,而是称为“毛先生”。这样说并非表示敬意,在怀疑和批判时,顾准会只用一个第三人称指代毛。“他该走了,大概也真的快走了。”顾准确实没有为后人提供足够的思想资源,但他学以致用的能力却为很多人所不及,如他在文革前极为精准的预言,“中国的政治空气的大改变将从一年以后开始。”

我对顾准的阅读是很表面的,读其书,想其人,我能够同情地理解他,但他也太有局限了,太“单向度”了。文明史的丰富性、人性的复杂,在他那里,只有智力可以顾及或无须抵达。他一生追求有意义的生活,睁眼即要过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的生活,但70年9月16日的日记,顾准写到,“休息日无事可做,处于无思虑状态,这是第一次。”这就是他那一代革命者、思想者的精神。他可能难以想象孔子的话,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他可能难以理解中国文化,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追求意义大概是顾准那几代人的人生使命。就像高尔泰给北岛看他在牢改营里写的文字,比火柴盒稍大的纸片上,是上万字的文字,这是他在非人状态里的人性思考,即使当时毫无希望得见天日,他也要用文字建立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因此,在这里引证孔子或中国文化的高明就不免轻薄,须知顾准和高尔泰们是在地狱般的情境里做出担当的。

1971年元旦,顾准感慨:“老了,没有年轻时迎新的豪情和对未来的无穷希望了。昨夜深夜不寐,萦绕于心的是炉子会不会灭,和吃饭等一些生活琐事。而今天早晨看炉子是灭了,晨九时半匆匆去看表演,一下子加了太多混煤,炉子又灭了第二次。可见即使是我索系于心的事情,在这新一年的第一天中也是极不顺利的。有时也想到,我这一生恐怕已经算做了结论,以后是残生余年,无复可产任何贡献之处,活下去不过是活下去而已…… ”而在七年前,顾准翻译过熊彼得的名著《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熊氏说过,“在民主法治制度缺失的群集环境,道德上的限制和文明的思想方法或感觉方法突然消失,……使我们面对谁都知道、可是谁都不愿正视的各种毛骨悚然的事实……”

我们今天定性那个时代“黑暗”、“毛骨悚然”,但在当时,这种定性大概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意识到。绝大多数人对自己的时代是没有客观认知的,民众就不用说了,就是社会的精英才士也多半麻木无知。韦伯的名言就是:“专家们没有灵魂,纵欲者们没有心肝,而这些废物们却幻想着自己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时过境迁,这些时代的逐臭之夫才会恍然自己被愚弄了,被耽误了,才明白曾经生活的时代是“黑暗”的;他们会修复创伤,做好准备,再到当下的潮流里赶潮弄潮。但顾准们不是这样,他们一直有自己的头脑,他们的自负和与时代的扞格,来源于他们人性的尊严。


后来子明先生和何家栋先生梳理20世纪的自由主义传统,把梁启超当作第一代,胡适当作第二代,后来有一二九一代,他们把顾准、李慎之列入作为代表。李慎之先生告诉我,这个谱系有些勉强,因为他比顾准小一些,他们向历史提交答案的时机也不一样,他比顾准晚了二十多年。但李先生承认,自由主义其实是知识分子的主流,顾准就是中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唯一还像样的知识分子。

顾准其实是一座富矿,他是说不尽的。遗憾的是,人们囿于知识的偏见而忽略了他的人生示范。记得当年跟舒芜先生讨论“寻道者”、“殉道者”、“得道者”的区别,感慨人们多以成败论英雄,曼德拉就明白其中的本质,他强调说,追求自由者的报酬就是自由。这对信徒尤其是拜物教的信徒来说,是难以理解的。

活出顾准那样的人生,究竟值不值得?顾准可能想过这一问题,但他还是那样活了。只有对自己时代有清楚认知的人才明白顾准的平易而健康、温情而坚定。2005年,我出版了《非常道》,收录了顾准的几则话语,其中一则是,“文革”初期,孙冶方坐牢之前,曾与顾准一起住牛棚,一起劳改。顾准对孙冶方说:“反正我是受了那么多罪,再也不要连累你了。我的手上没有血。”这后一句话,很多人称引过,但只有度过非常年代的人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如果转型年代的人也明白它意味着什么,当然更好。俄国人曾经痛陈,“我不能说我是一个绝对正直的人,是所有人的榜样。……任何一个从1985年之前的这个国家熬过来的人,或任何一个1985年之后建功立业的人都不能说是。我们都有对我们的孩子难以启齿的事。”而我们,从过去时态的政治文革到现在时态的经济文革,弄潮者们都成功地收获了一身污浊,再也难以清白。

四五年前,我回到北京,游说朋友们编辑“现代文明人格丛书”,在讨论20世纪的先贤时,就有年轻朋友要求列入顾准。这让人意外,也让人欣慰。后来,86年出生的吕峥先生写出了《非如此不可—--顾准传》,吕峥先生说顾准,“他是最具有理想主义气质的人,而当一旦认识到理想主义成为专制主义根源后,几乎是在头脑中把自己杀死了一次。”这样的话对一个理想者来说极具警示意义。吕峥的点睛之笔无意中追认顾准跟哈耶克一样是时代的先知,只不过,哈耶克是书斋的,顾准是炼狱中的。

吕峥还说,“争取更多的物质消费并不是人性的全部。特别是作为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应当有更高的追求。”“这就是顾准的信仰,人的自觉性是最高的神。有了这种穷尽事理的逻辑,就不可能扯谎,也不可能屈服。”在吕峥先生眼里,顾准并非是“知识的傲慢”所不屑的那样,而是对后人有巨大启示的历史财富。

去年,子明先生去世,我代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撰写挽联,就把顾准列进去了: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大道废裂,龙蛇起东陆,有康梁孙黄章陈蔡,问鲁迅胡适之?半世张殷顾陈子;八万里周流之日行,风衰谁陈,道术生西土,而仁义礼智信德赛,法摩登究竟否?深夜岑寂当自明。(康,康有为;梁,梁启超;孙,孙文;黄,黄兴;章,章太炎;陈,陈独秀;蔡,蔡元培;张,张君劢;殷,殷海光;顾,顾准。)

三四年前,我在写作解读易经的《大时间》时,无意中发现人的命卦系统,在梳理北半球上千历史人物时,查出顾准是跟莱布尼茨、米沃什、黑塞、陈寅恪、卡夫卡等人同命,属于大过卦人,大过,是一切建筑乃至上层建筑的脊梁,它孤独地撑起一方天地,承担起全部的重量。但在历史的风暴漩涡中它该如何渡过,如何面对惊涛骇浪?如果有灭顶之灾怎么办?中国的先哲给大过卦系辞说,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我为这类发现曾经长久地惊奇,但在书中,无论是陈寅恪,还是顾准,我只是列入,没有做更多地说明。也许,每一个生命与这个世界(时间和空间)的深刻联系还有待将来揭开其秘密。

顾准经受了岁月的淘洗。只要人们对世界的理解越接近本质,人们对顾准的理解也就越接近真实。在中国生活中,顾准是极少能给人安慰的现代资源。庄子曾有寓言说明人生社会的某种虚妄:伟大的唐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先生不要;?鷾鸸子见过唐尧后来见许由,许由问他,唐尧给你加持了什么?鷾鸸子回答说,伟大的尧对我说,要讲仁义,要讲是非。许先生说,那你何必再来见我!你已经被唐尧的仁义是非洗过脑了,你已经不明白天道了,你只以为假仁假义的人道是对的!

以此寓言来看顾准的一生,宁不让人感慨?!天道好还,但天道在哪里?诗人说过,不要踏过露水,因为有过人夜哭。顾准就是在惨无人道的黑夜里歌哭人道主义的人。那么,可有人在惨无人道的白昼里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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