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说他常常含着泪水，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云云。

换言之，你要是对这片土地爱得不够深沉了或者甚至根本就不在乎了，那你就不用含着泪水了。含着泪水，乃是苦事，能避此一苦，多半是好事，那你为什么还要对这片土地（中国）爱得深沉呢？

你说，我生长在中国，天生的就是爱国没办法。如此的话，那似乎就应了何祚庥的名言——“谁让你不幸生在中国呢？”——生在中国，你注定了就是痛苦，死了冤了之类的都经常有。哭泣，这在其中不算什么。

但是其实这里引用何祚庥并不太合适——他说的是矿难的事，矿难而死的那些人，是要谋生，并非死于爱国。在任何国家，你都要谋生，可能都有死的危险（当然了概率的区别很重要，因此何先生的吐槽才有点意思）。但是，在任何国家，你似乎都不必爱国，因此完全可以免遭哭泣的罪。爱国哭泣而遭的罪，是你自找的。

哭泣并不总是遭罪。我可能因为高考上了一本线而哭泣，可能因为看了华莱士的阵前演讲而哭泣，也可能因为利物浦夺冠了而哭泣……这些哭泣，它们可能是愚蠢的，崇高的，或者莫名其妙的，但是无论如何它们并不是遭罪。就我们所理解的人类情感来说，它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挺惬意。

但是哭死了一定是遭罪。

吾友朝格图，性情中人，耿直之士，生前就职于“无界传媒”，再之前就职于南方周末，新京报等，北大硕士毕业后一向在媒体供职，近日抑郁症跳楼身亡，年36。

我认为格图其实是哭死的，或者至少归根结底是哭死的。中国媒体的艰难，他向我介绍过一些——好东西，有新闻价值或者挖掘深度的东西，经常不让报；烂东西，吹风扯旗跟风扯淡的东西，他写不来。于是常感郁闷。你要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写那些他认为值得写的东西呢，我想他多半会说，因为它们不公正！（当然了我实际上没问过他这个浅薄的问题，但是他在向我介绍他曾经的一个题材“黑监狱”——各地政府到京拦截上访人员并对其进行非法羁押的地方——的时候，脸上分明是嫉恶如仇的神情）。

但是“不公正”应该不是格图郁闷的唯一原因。据说非洲每几秒钟就有一个人饿死。这个事情相当的不公正，但是我们多半并不因此感到郁闷，或者至少并不经常的因此感到郁闷（我们“应该不应该”因此感到郁闷，那是另一个问题）。格图郁闷的原因显然还在于，这些不公正，它们发生在中国，他作为一个中国人，对发生在同胞身上的这些不公正，感同身受。而他对此难有作为（或者至少经常被阻挠着有所作为），也让他尤其郁闷。

现在的问题是，在很多国家，你都可能因为这个国家的不公正而感到郁闷甚至哭泣，但是痛定思痛，可以有为，可以帮助这个国家向好的方向去。而在中国，这些不公正如此沉重，第一你可能直接就哭死了（如果你足够正直的话），第二你无可作为，因此仍然还是哭死了（如果你足够正直的话）。

格图死了。我认为他是哭死，虽然我谨慎的认为他死的不值——我们当然要努力使得自己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但是如果在某个处境下，正直的代价是哭死，那么虽然我们不必放弃正直，似乎我们可以选择忽视。

但是我说“谨慎”，因为我必须承认，完善的正直，它蕴含对一切不公正的绝不忽视。如果我们忽视，即使是为了生，即使是为了生而仅仅是在某个处境下做偶尔的忽视，那么我们就没有完善的正直。

这种正直，在这个国家，是一个过于遥远的理想。格图，在这个意义上，是这个理想的殉难者。

在天津的爆炸声中，各种卫视按部就班的播放着韩剧和辫子戏。所庆幸者，格图已去，不必因此郁闷了。

而且他不再含着泪水。

汤志恒 于中山大学

2015/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