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虹:地域之乡与心灵之乡的联姻

——论自然文学中的心景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36 次 更新时间:2015-05-29 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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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虹  

无论在我们的生活还是在文学作品中,“风景”(landscape)都是一个常见的词。但是近来,我们发现“心景”(soulscape)一词逐渐出现于宗教、文学、哲学及音乐等领域之中。例如,在2011年出版的关于德国文化批评的英文书《柏林精神分析》(Berlin Psychoanalytic:Psychoanalysis and Culture in Weimar Republic Germany and Beyond)中,第一章就题为“柏林心景”(Berlin Soulscape);2001年美国出版的一本小说题为《心景》①;2009年美国的一本诗集也以《心景》②为题出版。2009年出版的题为《绿色修女:心灵生态学》(Green Sisters:A Spiritual Ecology)的书,旨在倡导一种绿色修道院生活,形成敬仰大地的宗教仪式,并声称有众多实例说明大地或宇宙中的风景被视为反映人类内在“心景”的一面镜子(…the earthly or cosmic landscape is interpreted as a mirror of the human person's interior soulscape.)。(Taylor:20)在音乐中,以“心景”为题的各种CD、MP3更是数不胜数。在绘画中也有艺术家将作品题为“心景”。“心景”还被某些艺术家作为艺名,同时也成为某些网站的名称。

然而我认为,“心景”一词作为自然文学的一种理念也极为贴切。自然文学旨在描述自然以及探索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人的内心世界与外在自然界相触时心灵的反应,也有自然文学作家把美国荒野文学称为“集个人的情感和对自然的观察于一身”。(Scheese:143)所以,心景是自然在人的内心所产生的一种共鸣、一种人们看到特定自然景物时心灵的感受。因此,风景与心景有着密不可分的天然联系。比如,美国已故自然文学作家奥尔森(Sigurd F. Olson)的传记就题为《内在的荒野》(A Wilderness Within)。在奥尔森的代表作《低吟的荒野》(The Singing Wilderness)中,他提倡要全身心地感悟眼前的风景,用“内在之耳去听”,用“内在之眼去看”。(Backes:290)其实,这种将风景与心景融为一体的做法是自然文学鲜明的写作特色。自然文学经典作家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在《瓦尔登湖》中就形象地表述:“清晨是当我醒来,拂晓在我心中的那个时刻。”(1159)被称为“西部梭罗”的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缪尔(John Muir)则更明确地表明:“走向外界,我发现,实际上是走向内心。”(Zwinger:xvii)

纵观自然文学的历史,细品自然文学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外在与内在、风景与心景、地理中心与精神中心之间的关联。这种关联,借用爱尔兰作家、诗人希尼(Seamus Heaney)的话来说,是“地域之乡与心灵之乡的联姻”。(Christie:117)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无论是“咆哮的荒野”还是“少雨的土地”至今仍能摄人魂魄、令人向往,为什么并非处于文学主流位置的自然文学能够如同常青树般郁郁葱葱、历久弥新。

一、心景的源起

心景是一个内涵极为丰富的概念。从浪漫主义时期起,人们就开始赋予自然以精神的色彩,关注特定景物中精神的重要性。比如,19世纪英国诗人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就模仿landscape(风景)一词首创了inscape(内景)的概念。

美国学者克里斯蒂(Douglas E. Christie)在其阐述自然文学与心灵的著作《蔚蓝色的心灵:沉思生态学随笔》(The Blue Sapphire of the Mind:Notes for a Contemplative Ecology,2013)中详细地解释了内景的含义,认为霍普金斯所说的内景是一种需要用心、用感性去看或领悟的事物内涵。(118)他以霍普金斯一首描述白杨的诗为例,讲述了诗人看到曾经喜爱的一片白杨被砍伐后心中的失落感,因为诗人失去的不仅仅是白杨树,不仅仅是满树的叶子和在风中摇曳的树影,他的想象力延伸至树的内在生命及树林边的草地、河畔与河流。对诗人而言,他对白杨树抱有深情或对失去这些树感到悲伤,是因为诗人与这片白杨树一起融入了自然世界,从而难舍难分。克里斯蒂继而归纳道,诗人在田野中所进行的这种想象力的参与及投入,使得他的内心及外在的世界都流动起来,这就产生了一种场景,即“人可以想象到自己生活在万物之中,而感到万物的生命也深深地渗入到自己的生命之中”。(257—58)

霍普金斯这首怀念白杨的诗,可以说是诠释他的内景的一个典型范例。无独有偶,霍普金斯的同代人、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巴勒斯(John Burroughs,1837-1921)虽然没有用到内景一词,但也描述了自然风景与内心风景的密切联系。“属于某人自己的风景”,巴勒斯写道,“终究会成为某种他本人的外在部分;他已经把自己像种子似的播撒在这片土地上,而它将反映出他自己的心境和感情;他与这整片的土地息息相关:砍那些树,他会流血;损坏那些山,他会痛苦。”(5)由此看来,浪漫主义时期的内景与后来自然文学中出现的心景的理念是一脉相承的。

继霍普金斯的内景之后,我们在法国哲学家巴舍拉尔(Gaston Bachelard)的著作《地域的诗意》(The Poetics of Space:the Classic Look at How We Experience Intimate Places,1958)中发现了更多关于内心与外在自然的联系,他将作家与诗人对自然之物的感受分为内心领地所谓内心领地是指人与特指的那片自己熟悉的境界的联系,如一条小径、一片原野或草地等。他以梭罗为例写道:“梭罗说他已经将他的原野的地图刻于心灵之中。”(11)如果说内心领地是有限的,那么内心空间则是无限的,是具有超越性的。巴舍拉尔以法国作家迪奥莱(Philippe Diolé)描述撒哈拉大沙漠的书《世上最美丽的沙漠》(Le Plus Beau Désert du monde,1955)为例,说明作者亲身经历的那种无边无际的沙漠是以其内心强烈的感悟所表达出来的。对这位作者而言,残缺的山景、沙丘枯河、岩石烈日以及一切带有沙漠标识的宇宙万物,都“并入了内心空间”。通过这种“并入”,各种不同的图像便构成了“内心空间”的深度,从而使人们在外在空间所受到的强烈感触与内心空间的深度紧密相联,产生了无限的想象力。巴舍拉尔还用法国作家博斯科(Henri Bosco)以大地上的沙漠与心灵中的沙漠做类推并声称“我就是沙漠中的沙漠”,来解释“内心空间”的超越性。巴舍拉尔坦言,只有读了迪奥莱的书之后,他才领悟到每一次与宇宙新的接触都会“更新我们的内心”;在这种接触中,“我们没有改变外在的境界,所改变的是我们的本质。”(183;204—06)所以,某些诗人与作家从森林的宁静中感到了“内心的宁静”(inner peace),从树木中看到了“内在的太阳”(inner sun)。(187;202)有理由相信,外在风景能改变我们内心的风景。或者说,只要我们的内在感受力能够融入自然,我们自身就具备了内景。

至于内景一词如何转变为心景,我们可以从美国布朗大学教授圣阿蒙德(Barton Levi St. Armand)在其关于美国19世纪女诗人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的专著《艾米莉·狄金森及其文化:心灵之交》(Emily Dickinson and Her Culture:The Soul's Society,1984)中略见端倪。在此书中,圣阿蒙德特意用“孤寂的风景”(Lone Landscapes)一章的篇幅,通过19世纪美国哈德逊河风景画派的代表人物杜兰德(Asher B. Durand)的画作,英国19世纪作家、评论家罗斯金(John Ruskin)的观点,来描述狄金森的内心风景,或者心景(an inner landscape、a landscape of the soul)。(222)1989年出版的特纳(Frederick Turner)所著《地域的精神》(Spirit of Place)一书,就是从美国文学与其赖以产生的特定地域及自然风景的角度,来阐述自然与人的心灵及文学作品之间的密切联系。2010年出版的《海景即心景》(Seascape Soulscape),是已故美国达拉斯大学英语教授柯蒂斯杰(Eugene Curtsinger)评述美国19世纪作家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的作品《白鲸》(Moby-Dick)③的专著。在此书中作者将《白鲸》中史诗般的海上冒险视为“内在及外在的旅行”(inward and outward journey),声称“大海及心灵的神秘可以融为一体”,并多次使用心景一词。他写道:“海景与心景是对应物,交相辉映且浑然一体。”(18;67;16)2013年出版的《蔚蓝色的心灵》,则从东西方的宗教及自然文学的角度来阐述特定地域与人类内在风景的密切关系。书中作者用大量例证阐述了梭罗、利奥波德(Aldo Leopold)、迪拉德(Annie Dillard)等自然文学作家是如何通过走向自然而产生内心的精神升华,从而引导人们在躁动不安的现代社会保持如大海蓝天般广博而宁静的心灵。

由此可见从“内景”到“心景”,这种将风景与心景融为一体的文学传统一直持续至今,支撑着以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主题这种特殊的文学分支的发展,显示出其别具一格的精神魅力。

二、心景的内涵

心景之所以引人关注,是因为它是从精神或心理的层面来看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心灵自身对风景的解读,是雕刻于人们心中的风景。

在自然文学中,自然或某片特定地域对人、尤其是人的精神及心灵的影响由来已久。19世纪时,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就在他的作品《论自然》(Nature,1836)中明确指出“自然总是带着心境的色彩”,“自然是精神之象征”,(876;880)从而吸引其同代及后来的作家从曾被形容为“咆哮的荒野”中寻求精神及创作的源泉,将外在的风景转变成内在的风景。梭罗就在1851年的日记中记录了他看到一处瀑布时的心境:“我听到的是什么?只是那清纯的瀑布流入我心中,与我浑身的血液一起循环流动?那溪水落入我的心灵?”就此,美国学者克里斯蒂评述道:“此时,万物融为一体:水声触动了他(梭罗)的感官,令其心智更加敏锐,令其心灵继而飞向无疆的空间。……这就是当一个人感受到的处于万物之中那种血肉相连的关系,那种没有简单或限定边界的关系。”他称梭罗此时心灵的感觉可谓“心醉神迷”。(237—38)此处克里斯蒂的评述与法国作家巴舍拉尔提出的独特的“内心领地”及无限的“内心空间”可谓异曲同工。

当提到心景时,或许最具说服力的是美国当代自然文学作家洛佩斯(Barry Lopez)所描述的两种风景:“我想到两种风景——一种在身外,一种在身内。”他继而解释道:

外在的风景是人眼所看到的风景,不仅仅是大地的轮廓和色彩以及它白天在不同时间阴暗淡浓的变化,而且还有它不同季节的动植物,它的天气、地域,它的气候及进化的记录……我想到的第二种风景是内在的风景,那是一种由外在的风景投射在一个人内心的风景……

他评述道:“这种内在的风景是对外在风景的特征及其微妙差别的反应;一个人的特征受到所生长的土地的影响如同其遗传基因一样。”(Buell:83)

另一位当代美国自然文学作家桑德斯(Scott Russell Sanders)则声称:“没有地理中心的支撑,我将无法拥有一个精神的中心。”(121)纵观自然文学作品,我们通常看到的是外在及内在风景的合二为一。可以说自然文学的独特之处在于,其作者的思想是基于地域的思想(place-based thought),(Christie:117)其作品是根植于地域的作品(place-based writing)。当代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纳尔逊(Richard Nelson)将他在太平洋西北部一个岛屿的生活经历注入笔端,以《心中的岛屿》(The Island Within)为题出版,显然纳尔逊在探寻外在岛屿的同时希望筑起心中的岛屿。他在书中写道:

在野生自然中生活使我与这个岛屿有种切不断的情感联系。大地和海洋在我的血液中流动,自由的风吹过我的身心,清澈的天空与我的眼睛遥遥相望。这双看着岛屿的眼睛来自岛屿,这双书写岛屿的双手也来自岛屿,喜爱岛屿的那颗心有着某种岛屿之心。当我触摸自己时,如同触摸着岛屿的一部分。岛屿栖于我心中如同它给我以生命。我就是那个岛屿,那个岛屿就是我。(250)

此时,不由地使我想起一位西方学者对柳宗元的名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评述:“他(蓑笠翁)取代了风景的观看者,而成为风景的一个要素。”(高居翰:93)

人在与外在自然界接触时所产生的心景是保持良好精神状态的心理需求,可谓心灵之慰藉。诚如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奥尔森所述:

荒野之于美国人而言,是一种精神的需要、一种现代生活高度压力的矫正法、一种重获平衡和安宁的方式。……我发现人们因多种原因而走向荒野,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放开眼界。他们或许以为自己是去垂钓、观景或交友,但事实上,意义远非如此。他们走向荒野为的是心灵的健康。(Backes:209)

奥尔森还在《低吟的荒野》中描述了自己的一种嗜好——垒石墙,因为他从那些沉睡了上万年甚至更久的石头中获取了一种稳如泰山、不受外界影响的定力。(程虹:iv)

美国学者斯洛维克(Scott Slovic)在其专著《在自然文学中寻求感悟》(Seeking Awareness in American Nature Writing,1992)中,用实例解释了自然文学作家在与自然接触中所感受到的上述“心醉神迷”的状态。这是一本从心理学角度剖析自然文学作家的心灵感应及其作品的著作。作者认为,书写自然实际上是从心灵角度看待自然,并以梭罗、迪拉德和艾比(Edward Ebbey)等五位作家为例,讲述他们在与自然接触时热衷于心理的感悟、从外在自然走向内心世界的经历,说明自然文学作家不仅仅是自然的分析家,或自然的欣赏家,而且是人类心灵的学生,是文学心理学家。他还引用了1991年洛佩斯谈访录的题目“内在的风景:希望的文学”(Landscapes of the Interior:The Literature of Hope),来表明自然文学“或许主要关注的是内在的风景,是人的心灵”。(3;18)

可以说,自然文学中强调的地域感支撑着人类心灵的归属感,使人们从与自然的接触中寻到内在风景及心灵的慰藉。同时,这种由外在风景而改变的内在风景又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人们的思维及生活方式,让人们发自内心地去热爱并保护外在的自然世界。所以,这种从外在风景转向内在风景的文学被称为“希望的文学”。

三、心景的再现

无论从文学、美学、哲学还是从古老文化传统的角度来看,心景都有丰富的折射力。早在1967年,谢泼德(Paul Shepard)就出版了《风景中的人:自然美学史回顾》(Man in the Landscape:A Historic View of the Esthetics of Nature)一书,旨在从文学、绘画、园艺等角度来谈自然对于人类精神、尤其是文学及美学史方面的影响力。此书于1991年再版,说明人们对自然与人类内心及精神这种关系的关注程度从未消退。法国作家巴舍拉尔的《地域的诗意》则从哲学的角度来探讨地域与人的情感和地域的精神之美。美国加州伯克利分校艺术史教授高居翰(James Cahill)著有《诗之旅》(The Lyric Journey:Poetic Painting in China and Japan,1996)一书,以西方人的视野来看中国宋明清三代的诗意画,突出了东方文化中用心来体现自然山水的特点。依高居翰之见,中国南宋、晚明的诗意画是可以使一种理想叙事在图画中获得实现的绘画,这种理想就是“在自然中隐居生活;到山间漫游,寻找诗意,或驻足体验某种景色声响,品味它们所激起的感受;返回安全的隐居之所”。他将这一连串主题称为他的“诗之旅”,并继而解释道:“当绘画在中国获得了一种回应的能力,能够以简单的形象唤起深刻而强列的情感之时,诗意画的理念和实践出现了。”(导论6;正文2)中国当代画家傅抱石在谈中国画时提到了唐代画家张璪关于“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论点。他又以明代画家董其昌的“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及清代画家石涛的“山川与余神遇而迹化也”等议论为例,说明在画山水时“我们必须用笔记录,但更需要用心记之。因为最详尽的记录也难得其精神成为自己的‘胸中丘壑’。”(207—08;215)上述实例充分显示出风景与心景相融而产生的精神之升华及折射的艺术之优美。

心景也可以说是用精神的色彩再现风景。在《风景中的人》一书中,谢泼德引用了美国诗人艾肯(Conrad Aiken)的诗句来支撑他的观点:“风景与语言同理,因为我们自身就是风景及大地。”(41)在自然文学中,这种将风景与心景融为一体的特征尤为显著。当然,纳尔逊与他所居的岛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这种情形其实早在中国唐代就有人体验过,比如寒山其人与其居住的山已俨然成为一体,不分彼此。这或许是风景与心景相通的最好例据。有中国学者将寒山在寒山寺的修行及其诗作的特点用一个“寒”字来概括,寒山、寒泉、寒月、寒纳。(秋爽等:470—71)我认为,这个“寒”字就是一种心景、一种要求精神独处的心灵需求,诚如寒山面对一弯寒月的感慨:“挂在青天是我心。”(项楚:519)这种心景,与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到自然中寻求孤寂或宁静的情形有着跨越时空的吻合。当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利奥波德在人们戏称为“沙乡”的一片几乎沙漠化的农场中提出“像山一样思考”的观念时,当迪拉德在位于弗吉尼亚蓝山的一个溪谷里发出“我的思想像树一样抽枝发芽”的感叹时,可以说无论古往今来,无论作家及诗人来自东方还是西方,他们走向自然就“意味着在寻找自己的灵魂”。(Bachelard:201)

心景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它体现了自然文学中艺术与文学联姻的特征,比如美国19世纪著名的风景画派哈德逊河画派,就是用画面的形式诠释了自然文学用文字表达的思想。而自然文学作品,借用英国艺术评论家罗斯金的话来说,是“以文释画”。哈德逊河画派之父科尔(Thomas Cole)不仅是位出色的画家,而且也堪称一位自然文学作家,他那篇著名的文章《论美国风景的散文》(“Essay on American Scenery”,1936)为美国自然文学的思想及内涵奠定了基础。谢泼德在《风景中的人》一书中描述了19世纪的荒野在科尔心目中的影像,甚至那些枯树都不同凡响:“这些枯树是这个湖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非常之优美:扎根于湖畔的树身缓缓升起,弯曲的树枝伸展开来,貌似众多的守护神护卫着这方神圣的水域。……好一片月光下的音乐之乡!”(186)风景、声景、心景,科尔在荒野中看到了如诗如画如歌的三维图像。所以,在哈德逊河画派的代表性作品中,无论是科尔的《河套》(The Oxbow,1836)还是杜兰德(Asher B. Durand)的《相近的灵魂》(Kindred Spirit,1849)实际上都是在描绘自然风景的同时展现出了作者的心景。

然而,许多自然文学作品之所以给人以美感和启迪,是因为它们是将一幅幅小风景画展现在了人们的眼前。比如美国自然文学女作家奥斯汀(Mary Austin)笔下的沙漠:被彩虹涂染的山坡、被云雾滋润着的树木、烈日下的沙漠中,一只苍鹰用翅膀在你的头顶撑起一把遮阳伞;月光下,那因缺水而枯死的植物,像骷髅似的林立着。难怪另一位当代美国自然文学女作家威廉斯(Terry T. Williams)称奥斯汀为“一个诗人、一个开拓者、一个画家”。(Austin:x)威廉斯本人的作品也是如诗如画,我们来看看其代表作《心灵的慰藉》中对大盐湖的描述:“太阳在安蒂洛普岛后面落下。大盐湖是盆地上的一面镜子。当绚丽多彩的光投向一座座小山丘时,你便在这片乡土上有了水的感觉。”她写在大盐湖过冬的候鸟:“十二只白头海雕直立于大盐湖封冻的湖面上,像是戴着白头罩的修士。从十一月至来年三月,它们成为犹他州北部的一道风景。”(38;269)威廉斯丰富的想象力及女性细腻的情感使得她的词语如同一片片彩云从天际飘过,折射出她心灵的感受。

美国自然文学作家艾比的代表作《大漠孤行》(Desert Solitaire),则体现出梭罗那种“给生命留出一片空白”的哲理,展示出一片孤寂的风景及心景。他在星空下的篝火旁、在没有人烟的大漠玩起了单人游戏:“我等候着。现在夜色深沉,强大的寂静拥抱和包容着我;我又可以看见那满天的星斗和那满目的星光了。在距最近的人烟之处有20多英里的地方,我非但没有感到寂寞,反而感到了快乐。快乐以及一种静静的喜悦。”(15)不妨说,艾比笔下的沙漠有着一种超然脱俗的孤寂之美、一种荒凉贫瘠的犷悍之美、一种难以捕捉的神秘之美。其实艾比描述的这种心景在中国文人画中早就有所体现,比如许多文人画的特点是留下大量空白,给人以用心去揣摩和想象的空间。

其实,从文化传统来看,自然与人、风景与心景从来就是息息相关的,在自然文学中这一点尤为突出。因为自然是客观的,而文学是主观的、是人文精神的表现。自然文学是一种根植于地域的写作方式。对于自然文学作家而言,如果没有地理上的支撑点,就无法拥有精神上的支撑点。反之,没有精神的关注与迷恋,对自然的观察与描述也难以成为一脉文学。或许可以说,把自然和文学联系起来,必然是心景与风景的对话与融合。

注释:

①John Higgins, Soulscape(America Star Books, 2001).

②Nora Olivares, Soulscapes(Wheatmark, 2009).

③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诺顿自然文学文选》(The Norton Book of Nature Writing,1990)所选择的都是非小说类散文作品,但在其前言中编者坦言《白鲸》是“描述自然的最好的一本书”,并解释道:似乎我们都明白假若不将梅尔维尔及其海中巨兽考虑在内,美国自然文学表现形式就是不完整的。不过出于文体的限制,只得忍痛割爱,未将《白鲸》收入其中。(Finch and Elder:25—26)

【参考文献】

[1]Abbey, Edward. Desert Solitaire: A Season in the Wilderness. New York: Ballantine, 1971.

[2]Austin, Mary. The Land of Little Rain. New York: Penguin, 1997.

[3]Bachelard, Gaston. The Poetics of Space: the Classic Look at How We Experience Intimate Places. Boston: Beacon, 1994.

[4]Backes, David. A Wilderness Within: the Life of Sigurd F. Olson. Minneapolis: U of Minneapolis P, 1999.

[5]Buell, Lawrence.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 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 Cambridge: HUP,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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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ristie, Douglas E. The Blue Sapphire of the Mind. Oxford: OUP,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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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Finch, Robert, and John Elder, eds. The Norton Book of Nature Writing. New York: Norton, 1990.

[11]Fuechtner, Veronika. Berlin Psychoanalytic: Psychoanalysis and Culture in Weimar Republic Germany and Beyond. Berkeley: U of California P, 2011.

[12]Nelson, Richard. The Island Within. New York: Vintage, 1991.

[13]Sanders, Scott Russell. Staying Put: Making a Home in a Restless World. Boston: Beacon, 1993.

[14]Scheese, Don. Nature Writing: the Pastoral Impulse in America. New York: Twayne, 1996.

[15]Shepard, Paul. Man in the Landscape: A Historic View of the Esthetics of Nature. Texas: A & M UP, 1991.

[16]Slovic, Scott. Seeking Awareness in American Nature Writing. Salt Lake City: U of Utah P, 1992.

[17]St. Armand, Barton Levi. Emily Dickinson and Her Culture : The Soul's Society. Cambridge: CUP, 1989.

[18]Taylor, Sarah McFarland. Green Sisters: A Spiritual Ecology. Cambridge: HUP, 2007.

[19]Thoreau, Henry David. Walden. Heritage of American Literature: Beginnings to the Civil War. Vol. I. Ed. James E. Miller, Jr. San Diego: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91.

[20]Zwinger, Ann H., ed. Mary Austin and John Muir : Writing the Western Landscape. Boston: Beacon, 1994.

[21]程虹:《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

[22]傅抱石:《傅抱石谈中国画》。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

[23]高居翰:《诗之旅:中国与日本的诗意绘画》,洪再新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

[24]秋爽等编《寒山寺文化论坛论文集200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5]威廉斯:《心灵的慰藉》,程虹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

[26]项楚:《寒山诗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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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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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外国文学》(京)2014年4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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