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生:清代妇女词的繁荣及其成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07 次 更新时间:2015-05-25 23:24

张宏生 (进入专栏)  

自从西蜀、南唐以来,词的香艳传统使得它更多地带有女性化的特点,而词史上普遍出现的“男子而作闺音”的现象,更说明词非常适合表现女性的生活及其思想感情。但是,考察清代以前的词坛,我们发现,那基本上是一个男性作家的天地,女词人既少,知名者更不多。王鹏运曾经指出,晚唐、两宋词所以“多托之闺襜儿女之辞, 以写其郁结绸缪之意”,是因为“女子善怀,其缠绵悱恻,如不胜情之致,于感人为易”,但真正的闺阁词人及其词作却少得可怜。以清初《林下词选》所录而言,宋金元明四朝不过百余家,其中还包括了所谓“名妓、女冠、才鬼”之作。〔1〕而到了清代,情况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仅徐乃昌所汇辑的《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及《闺秀词钞》二书,就收录清代女词人六百余家,其中徐灿、顾贞立、吴藻、顾春等,成就都非常突出。况周颐在《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序》中论及清代女词人云:“续《骚》抗《雅》,姜、张愧其裙屐。……倘易安、淑真而复生,宁《漱玉》、 《断肠》之自足。……迹其轻灵,每近北宋;或者秾戫,上追南唐。钗翘概慷,亦有苏辛之派;琴瑟于喁,尤多赵筦之匹。”评价虽高,但却不够全面深入,因而有必要作进一步的论述。

  一、题材的拓展

清代以前,女词人的创作基本上局限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题材不外乎伤春悲秋,离愁别恨。偶有开拓,如李清照乱后诸作,数量也不多。而在清代女词人的笔下,我们却发现,作品反映生活的层面大大拓展,其内容的丰富,一方面见出社会的物质水平和精神水平的愈趋发展,另一方面也见出妇女的创作意识更加鲜明。

清初的遗民词是整部词史中最为光辉的篇章之一,其感情表达的深度、厚度和广度,较之宋元之际诸词人,都有相当的发展。在这方面,有些女词人的创作也能够占有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如被陈维崧评为“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2〕的徐灿,一方面身罹故国沦亡, 另一方面,丈夫陈之遴以明朝进士,出仕新朝为弘文馆大学士,这使她经受着心灵的双重痛苦。其〔踏莎行〕(《初春》)云:“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昌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所爱者故国,所依者丈夫,而国已亡,夫竟仕,不能不使她感到“春魂已作天涯絮”。心灵孤独,无所依傍,“故国茫茫,扁舟何许”,所以,看到“碧云犹叠旧山河”,就感到深深的痛苦。李清照南渡后,夫亡家破,飘泊异乡,也在词中抒写了沉痛的家国之感,但徐灿面临的是连半壁河山也不复存在的现实,丈夫又使她的心灵感到屈辱,表现在词中,也就别具一番滋味。又如〔青玉案〕(《吊古》)云:“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箫低远,翠翘明灭,隐隐芊车度。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卢荻浦。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明为吊古,实为伤今。既描写了“扬州十日”的惨酷,又反省了明代灭亡的原因。“莫怨莲花步”所提出的虽然还是老问题,但置于特定的时代中,就有了特别的意义。全词显与鲍照《芜城赋》和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很有渊源,交织着深沉的历史感与现实感,在前此女性词人中,尚不多见。

徐灿的〔青玉案〕是以吊古为名写时事,但清代也有不少女词人喜写怀古之作。如吴藻《香南雪北词》中有〔满江红〕(《西湖咏古十首》),分别咏宋高宗、钱镠、岳飞、韩世忠、白居易、苏轼、林逋、葛洪、济颠、苏小小。试举第一首为例:“雪窖刀环,只说到、两宫无恙。消领到,偏安世界,承平气象。御教场中罗绮队,钧容部里笙歌唱。凤凰山,山色似蓬莱,开仙仗。灯火院,烟波舫。桂子落,莲花放。飏柳丝禁苑,翠华天上。尺五阜纱侬解战,十三玉版君能仿。笑官家不是帝王才,西湖长。”辛辣地讽刺了宋室南渡后,高宗偏安佚豫,不思恢复,西湖游宴,享乐无度的行为,表现出对南宋之所以未能恢复北方领土的原因的深刻认识。而词笔触及历史上的奇女人,又别有感慨,如周诒蘩〔满江红〕(《虞姬》):“痛隐千秋,分争处、谁为故国?论往事,残民背约,入关先失。玉斗谋成隆准志,楚歌声尽重瞳力,最堪怜,天意屈英雄,真无术。江东地,难栖息。樽前舞,徒凄恻。记当年神勇,只今空惜。铁甲寒沾豪杰泪,吴钩利送倾城色。叹从容一死纵酬恩,悲何极。”有些咏虞姬之作,往往着眼于英雄美人的相知,此词则历数项羽的无能,并进而认为,正是项羽的无能,使得虞姬香消玉陨,所以有“叹从容一死纵酬恩,悲何极”之说。作品从项羽并非英雄立论,寄托了对虞姬的深深同情,也是对封建社会中女子命运的深刻揭示。

同时,清代女词人对社会生活中发生的重大事件也并不缺少关注。如陈嘉〔洞仙歌〕(《庚申杭城劫后,迁徒者纷纷。四月朔,余随外子东渡钱江,避居萧山之桃源乡,就途中所见,谩成此解》)云:“钱江东去,荡一枝柔橹。大好溪山快重睹。算全家数口,同上租船,凝眺处、隔岸峰青无数。桃源今尚在,黄发垂髫,不识人间战争苦。即此是仙乡,千百年来,看鸡犬桑麻如故。问何日、扁舟赋归欤?待扫尽 枪,片帆重渡。”写咸丰十年(1860)李秀成攻克杭州,作者一家逃难事,表达了对和平宁静生活的向往。有清一代,战乱不断,许多女词人同广大人民一道,饱经流离之苦,常有凄惶之感,并把这种感受表现在词中,很有现实感。

特别应该提出的是,清代女词人的作品中,往往回荡着一股不平之气,尽管是由各人的境地有感而发,仍然反映出向往独立人格的呼声,让我们感到社会上涌动着妇女解放的倾向。清初顾贞立〔满江红〕(《楚黄署中闻警》)云:“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气。恰又是,将归送别,登山临水。一片角声烟霭外,数行雁字波光里。试凭高觅取旧妆楼,谁同倚?乡梦远,书迢递。人半载,辞家矣。叹吴头楚尾,翛然孤寄。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神州泪。 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作者是顾贞观之姊,虽是女子,身丁异代,也不能无感。作品在身世之感中抒写亡国之痛,写出了由于身为女子而不能一展身手的憾恨,是对那个不平等的社会的强烈控诉。若干年后,在内外矛盾日益尖锐激烈的形势中,沈善宝目睹英帝国主义在中国大地上的强盗行径,也写下了一篇蕴含着强烈悲愤的作品,这就是〔满江红〕(《渡扬子江》):“滚滚银涛,写不尽,心头热血。问当年、金山战鼓,红颜勋业。肘后难悬苏季印,囊中剩有江淹笔。算古来、巾帼几英雄,愁难说。望北固,秋烟碧;指浮玉,秋阳出。把蓬窗倚遍,唾壶敲缺。游子征衫搀泪雨,高堂短鬓飞霜雪。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生磨折。”一股怀才不遇之气,固然是随着民主思想的影响,女子欲一展抱负的体现,但更是眼见内忧外患日益严重,救国之心的反映。人们在讨论近代文学时,每每称道秋瑾的〔昭君怨〕:“恨煞回天无力,只学子规啼血。愁恨感千端,拍危栏。

枉把栏干拍遍,难诉一腔幽怨。残雨一声声,不堪听。”以及徐自华〔满江红〕(《感怀用岳鄂王韵,作于秋瑾就义后》):“岁月如流,秋又去,壮心未歇。难收拾,这般危局,风潮猛烈。把酒痛谈身后事,举杯试问当头月。奈吴侬、身世太悲凉,伤心切。亡国恨,终当雪;奴隶性,行看灭。叹江山已是,金瓯碎缺。蒿目苍生挥热泪,感怀时事喷心血。愿吾侪、炼石效娲皇,补天阙。”赞为妇女解放的曙光。顾贞立和沈善宝等人的词让我们看到,近代秋瑾等女英雄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这些作品中所反映的思想,是对“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类封建传统的强烈冲击,在词史上,体现了崭新的时代要求。

  二、风格的多样

清代之前,女子写词,类多不出闺闱之事,风格也相对比较单一。到了清代,一方面社会生活更加丰富,思想愈趋解放,另一方面,词人的创作意识更加鲜明,所以,在创作风格上,也开始多样化起来。

清代妇女词的风格变化,最为明显的是豪放之作的大量出现。在宋代,李清照有〔渔家傲〕一词:“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气势磅礴,音调豪迈,“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3〕其实,此种风格,不唯在李清照集中为仅见, 即在整个宋代女子词中,亦很突出。而在清词中,情况就有了不同,举其著者,如吴藻〔金缕曲〕:“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士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声早遏,碧云裂。”顾翎〔金缕曲〕(《题黄仲则先生词稿后即和集中原韵》):“展卷吟怀放。叹斯人,文章歌哭,古今同望。岂止才华倾八斗,应是闲愁无量。休更似、落梅凄怅。鹤背风高仙骨冷,胜人间尘土诗魂葬。星欲堕,月痕荡。 玉管寒彻琼筵上。记当时,金徽按拍,狂吟情况。是否嫏 曾有约,归去琳宫无恙。听砧度、良宵深巷。 静掩鲛纹秋梦瘦,冷西风,雪污茱萸帐。谁击碎,珊瑚响。”或悲慨激扬,或豪迈清劲,其中所体现的对历史的反省和对个人命运的思考,更有着不同凡俗的识力。

当然,豪放、婉约并不足以涵盖词的全部风格,正如词史上许多作家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一样,清代女词人也作了多方面的继承。清代浙西词派为一大宗,姜夔是受特别推崇的作家之一。但这位在南宋词坛上以清虚骚雅、清峭瘦劲扭转词风的词人,风格在闺阁中却长期没有知音,似乎白石词风与女性气质不合。〔4〕但求之清代, 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如宗婉《梦湘楼词》中的〔望湘人〕(《秋意》):“渐秋容黯淡,秋气寂寥,断烟残雨时候。落叶敲窗,乱峰锁梦,梦与叶声同坠。病感三分,二分中酒,一分憔悴。听雁声,远过潇湘,暗把秋魂惊碎。闲上高楼独倚,正秋风袅袅,洞庭波矣。叹吟到《离骚》,怅望雾鬟云髻。夕阳林杪,暮云天际,一片苍凉之意。目渺渺,不见湘君,岸草汀兰谁寄?”作品受《楚辞》的影响很深,境界幽渺而风格清劲,正得白石师法,是学而有成者。

此外,由于词的实用性功能加强,也带来了风格的新变化。如适应着亲友间的交往,词往往成为表情达意的媒介,因而写得切近而温馨,琐细而深情。如顾春〔江城梅花引〕(《雨中接云姜信》):“故人千里寄书来。快些开,慢些开。不知书中安排费疑猜。别后炎凉时序改,江南北,动离愁,自徘徊。徘徊、徘徊、渺予怀。天一涯,水一涯。梦也、梦也、梦不见、当日裙钗。谁念碧云凝伫费肠回。明岁君归重见我,应不是,别离时,旧形骸。”写接信时之心理活动,与杜甫《述怀》:“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以及张籍《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都是同工异曲。而梦不见友人,亦出自元稹《酬乐天频梦微之》:“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这一类词,往往以直白见长。又如吴文柔〔谒金门〕(《寄汉槎兄塞外》):“情恻恻,谁遣雁行南北?惨淡云迷关塞黑,那知春草色。细雨花飞绣陌,又是去年寒食。啼断子规无气力,欲归归未得。”作者是因科场案而流徙宁古塔的吴兆骞之妹,词即写寄其兄。作品直抒胸臆,开门见山地将批判的矛头对准悲剧的制造者,“谁遣”一句,问得有力,全词亦达到了所谓至情无文的境界。吴兆骞〔念奴娇〕(《家信至有感》)云:“牧羝沙碛,待风鬟、唤作雨工行雨。不是垂虹亭子上,休盼绿杨烟缕。白苇烧残,黄榆吹落,也算相思树。空题裂帛,迢迢南北无路。消受水驿山程,灯昏被冷,梦里偏叨絮。儿女心肠英雄泪,抵死偏萦离绪。锦字闺中,琼枝海上,辛苦随穷戍。柴车冰雪,七香金犊何处?”不妨视为对文柔寄词的和作。

另外,还有一些方面也值得提出来。如顾春〔南柯子〕(《山行》):“絺绤生凉意,肩舆缓缓游。 连林梨枣缀枝头,几处背阴篱落挂牵牛。远岫云初敛,斜阳雨乍收。牧踪樵径细寻求,昨夜骤添溪水绕村流。”以前女子写词虽然亦有山水,但多为感情生活的点缀,并没有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此词写山水则完全带有对大自然的 欣赏,情趣高雅,笔致清灵,确是佳作。又如其〔醉翁操〕(《题云林〈湖月沁琴图〉》):“悠然,长天。澄渊,渺湖烟,无边。清辉灿灿兮婵娟,有美人兮飞仙。悄无言,攘袖促鸣弦。照垂杨、素蟾影偏。羡君志在,流水高山。问君此际,心共山间水间?云自行而天宽,月自明而露 。新声和且圆,轻徽徐徐弹。法曲散人间, 月明风静秋夜寒。”此词题画,题材已是新颖,而用骚体句法,刻画水月湖天的奇妙境界,表达渴求知音的情怀,都诱人联想。

  三、手法的丰富

相对说来,文学创作上题材的扩大和风格的丰富往往受着各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因而有一定的局限性,所以,作家们经常在表现手法上下更多的功夫,包括角度的翻新,层次的递进,意蕴的转换等,以争奇斗胜,表现出创造性。清代女词人也不例外。

在词史上,李清照的出现,对闺阁词人来说,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说幸运,是因为她们有了一个可供师法的榜样;说不幸,是因为这个榜样太高,几乎不可逾越。但清代富有才华的女词人在挑战面前并没畏缩,而是积极表现出创造精神。通观这些词人的作品,我们发现,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词人们创作时心中都有李清照在,不仅有人遍和其词,如许德苹有《和漱玉词》一集;而且往往有着明确的针对性。如李清照有著名的〔声声慢〕(《寻寻觅觅》)词,写得情景交融,意蕴深沉,尤其是用叠字翻空出奇。清代女词人以同调仿之者甚多,如徐灿《感怀》:“寒寒暖暖,雨雨晴晴,无端催趱红绿。湿燕双双语语,似怜幽独。银灯半昏,碧影十年,愁多到心曲。此际也不销魂,断尽肠儿还续。 不忿青蛾元鬓,才弹指,逢人便残珠玉。吟遍花椾,想也半消清福。惟应冰纨宝钿,料天公,谁妒尘俗。试看取,古今来嵇啸阮哭。”赵我佩《秋声仿竹山》:“萧萧飒飒,惨惨凄凄,飞来何处秋声?似雨还风梧桐,叶底寻声。香老豆花篱角,怕吟蛩、絮山秋声,蕉窗畔,疏漏灯,一点微逗书声。惊起惺松茶梦,虽相如怕渴,炉沸泉声。片月长安,万家同捣衣声。今夜板桥霜冷,唤行人,野店鸡声。荒城外,听鸣笳寒杂漏声。”或者激愤,或者萧疏,都各有特色。再比较徐灿和李清照的两首表现上元观灯的作品,前者题为〔御街行〕(《燕京元夜》):“华灯看罢移香屟。正御陌,游尘绝。素裳粉墨玉为容,人月都无分别。丹楼云淡,金门霜冷,纤手摩挲怯。三桥宛转灵波蹑。敛翠黛,低回说。年年长向凤城游,曾望蕊珠宫阙。茫茫只赤眼前,千里况是明月。”后者题为〔永遇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事,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李词写有灯而无心观赏,引出今昔盛衰之感;徐词从灯散后写起,扫处即生,重在刻画人的行为和心理,见出飘零塞外的悲凉。二词皆于欢乐之时,写悲哀之事,堪称佳作,但李重时间对比,徐重空间对比,在手法上又有不同。

如上所述,李清照可算是一个代表,说明清代女词人对于前代的争胜意识。但手法的创新又并不仅限于与闺秀的相较,否则即使不说狭隘,至少气局也不够开阔。清代女词人所面对的遗产是此前整部词史(文化的不断发达也使她们有了这个条件),而不是某些特殊的部分。所以,这一特色在其他方面也有表现。如张蘩〔清平乐〕(《忆妹》):“重门深处,听尽黄梅雨。千遍怀人慵不语。魂断临歧别路。一天离恨分开。同携一半归来。日暮孤舟江上,夜深灯火楼台。”前人写愁,往往将其物质化,如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此却从愁的重量落笔。而写愁的重量,前人也有过尝试。李清照〔武陵春〕:“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则又说愁恨载不动。但张词又跳出这一藩篱,认为愁恨一半被离人载走,一半却被居者留下,从而旧曲翻新,别有韵味。又如七夕牛女之事,也是前人写烂了的题目。由于这一内容本身特别容易为女性所关注,所以清代女词人不仅写得多,而且较前人又翻出了新意。如杨琇〔西江月〕:“镜里双蛾时蹙,枕边香泪长抛。邻姬事事爱吹箫,不管旁人潦倒。露下野莲有子,风凉秋燕离巢。银河千丈也填桥,天上原来恁巧!”将喜鹊之同情,牛女之深情都带过不提,却以妒忌的语气,突出“千丈”及“巧”字,纯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实则暗示自己与情人相距并不远,却难得一见。意似不忠厚,正是感伤身世的过激之辞。还有一些作品,如邓瑜〔鹊桥仙〕(《七夕词索和璞斋》)、张玉珍同调《七夕》、黄婉璚〔七娘子〕(《七夕》)等,换取不同角度来写,争奇斗艳,各出机杼,可说是秦观著名的〔鹊桥仙〕的不同程度的继响。

  四、繁荣原因的初步探索

清代妇女词创作的繁荣,有着多方面的原因,这里仅提出两点加以探讨。

第一,社会经济文化的不断发展,造成了许多世家大族,生活在具有丰厚传统的文化氛围中,使得女作家的出现更加具有普遍性。彭俪鸿《琴清阁词叙》云:“大江之南,闺阁多秀,由来久矣。若乃中朝世系,名媛令族,翩如织锦之才,婉若飞鸾之貌。生小侍侧,妙解琴声;二弦长成,问名能赋。《玉台》一体,灵珠抱其径寸,慧业具于三生者,尤可得而言焉。”冼玉清《广东女子艺文考》自序女子成才的原因云:“其一名父之女,少禀庭训,有父兄为之提倡,则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闺房倡和,有夫婿为之点缀,则声气相通;其三令子之母,侪辈所尊,有后嗣为之表扬,则流誉自广。”都说出了家庭或家族环境对作家成长的重要关系。据我们对《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的一百位作家的统计(有几位作家是明人,已排除在外),就有七十多人出于江浙两省。而如我们所熟知的,这两地正是世家大族蓬勃兴旺之处,这对推动创作并非没有关系。以明清时期吴江沈氏家族而言,自第五代沈奎始,先后出现文学家一百四十余人,成为东南文坛上的一个令人瞩目的作家群体。其中,自明末万历讫清代康熙年间,就出现女作家二十多人。举其著者,计有沈宜修,著有《鹂吹词》;沈智瑶,著有《彤奁续些》;李玉照,著有《无垢吟》;沈静专,著有《适适草》;沈宪英,著有《惠思集》;沈华蔓,著有《端容贵稿》;浓少君,著有《绣香阁集》;沈蕙瑞,著有《幽芳遗稿》;沈友琴,著有《闲静居词》;沈御月,著有《空翠轩词》;沈树荣,著有《希谢词》、《月波词》;沈咏梅,著有《学吟稿》;金法筵,著有《惜春轩稿》。可见文学传统的延续性。其家族内部固然唱和不断,女作家之间也是时有酬答,这就使得诗词艺术经常得到切磋,无形间推动了创作的发展。如沈树荣〔满庭芳〕(《中秋同诸妗坐月》):“宿雨全收,晚凉乍爽,微云点缀长天。广寒宫敞,素面露婵娟。影浸闲庭如水,看浮动、梧竹和烟。相依处,团 共话,人月恰双圆。记阑干十二,桂花丛下,分擘红笺。许诗成次韵,学步随肩。一向秋光隔断,清辉好、两地空悬。今夜永,参横斗转,幽赏不敢眠。”从艺术上看,虽非上乘,却有助于我们从一个侧面了解她们的生活。但如沈宪英〔点绛唇〕(《早春》):“帘幕轻寒,断肠渐入东风片。游丝千线,难挽离愁半。小立回廊,画损雕阑面。春谁见?梅花开遍,烟锁深深院。”沈御月〔虞美人影〕(《送春和韵》):“送春春去添烦恼。闲闷何时得了?试看落红多少?点破阶前草。流莺树上啼声悄。惊破罗帏梦杳。断送镜中人老。都为春归早。”都堪称佳作。《林下词选》卷十三称沈友琴姊妹“歌词往往有能传诵于人者,”《江苏诗征》卷一百七十四称沈树荣“承母教,工诗词。与庞小畹善,多赠答唱和之作,为时所称”。可见她们的成就已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注意。吴江沈氏家族作为一个缩影,让我们看到了家族传统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

第二,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为女子的创作提供了鼓励而不是扼制。有清一代,封建统治虽然仍在不断强化,但社会上的有识之士对女性的文学创作给予了更多的同情。如果说,有些女作家已对社会的某些不合理现象有所体认的话,那么,她们的呼声也得到了某些男作家的呼应。如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一云:“俗称女子不宜为诗,陋哉言乎!圣人以《关睢》、《葛蕈》、《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诗,第恐针黹之余,不暇弄笔墨,而又无人唱和而表章之,则淹没而不宣者多矣。”对“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类封建思想进行了公开挑战。而在行动上,则广收女弟子,刊有《随园女弟子诗选》,对严蕊珠、金逸、席佩兰等女作家大肆表彰,略无顾忌。袁枚之外,清代的其他文人士大夫,如毛奇龄曾选辑浙江闺秀诗,王士禄曾汇辑古今闺秀之文二百三十卷编为《然脂集》,陈维崧曾纂集明清之际妇女诗及轶事为《妇人集》,沈德潜选《国朝诗别裁集》,收入一些著名女作家诗,阮元《淮海英灵集》收录妇女诗作四十余家,《两浙輶轩录》收录江浙两地妇女诗文一百七十余家。这种社会条件,使妇女“内言不出”的状况得到了改变,对妇女的文学创作显然有很大的推动。〔5〕

注释:

〔1〕王鹏运《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序》。

〔2〕陈维崧《妇人集》。

〔3〕梁启超语,《艺蘅馆词选》乙卷引。

〔4〕翁之廉跋宗婉《梦湘楼词》云:“世鲜能师白石者, 求之闺中益鲜。”

〔5〕参考史梅《江苏方志著录之清代妇女著作考》,未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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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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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江苏社会科学》(南京)1995年06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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