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人心与人生》第十二章 身心之间的关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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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身心之间的关系(下)


人的自觉能动性--人所区别于物的特点--是怎么来的?那仍不外来自一切生物之所以生活的共同源泉而已。作为一切生物所共同的生命本原,在各不同种别的生物皆有所显示或透露,而其透露最大者要莫如人心。简捷地一句话:人心正是宇宙生命本原的最大透露而已。

生命本原是共同的,从而一切含生之物,就自然是都息息相通的。譬如音乐感人,世所共知;音乐亦且能感动得动物,甚至感动得植物。曾见北京《参考消息》刊出外国通讯社的报道,有时音乐演奏可使乳牛产乳量增多;乃至对于植物生长,音乐亦且有其效用而不虚,非其明征乎?

我们为了说明人心,往往就说到生命,却总不免浑沦言之,现在有必要略加剖析言之如次。

(一)生命非具体之一物,只在生物体质所特有的那种现象或性能上见出来。什么现象或性能?如恩格斯曾说:“生命是蛋白体的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实质上就是这些蛋白体化学成分的不断地自我更新。”又说:“我们所知道的最低级生物,只不过是蛋白质的简单颗粒,可是它已经呈现了生命一切本质的现象。”(1)(见《反杜林论》,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3、84页。)

(二)恩格斯所说“化学成分的不断地自我更新”即昭示了生命最简单扼要一点,下文复加以申说,且从而指出有生命与无生命如何不同--“一切生物所共通的生命现象首先在于蛋白体从自己周围摄取适当的物质予以消化,而体内较老部分则趋于分解,并被排泄。其它无生命的物体也在自然过程的行进中变化着、分解着并结合着;可是在这之后它们已不复成为原先那样东西了。岩石经过风化,已不复成为岩石,金属经过氧化就变成了锈。似此,在无生命物体成为其破坏原因的,在蛋白体中却成为生命的基本条件。当蛋白体中构成部分的这种不断转变,即吸取营养和排泄的不断交替一旦停止进行之时,蛋白体亦即从此停止其生存而趋于分解,亦就是归于死亡。所以生命即蛋白体的存在方式,首先在于蛋白体每一瞬间同时是自己又是别的东西;而这情形之发生不像无生物那样是从外面造成的某种过程之结果。反之,生命通过吸取营养和排泄来进行的新陈代谢,是其担当者(蛋白体)所自来就有的自我完成过程。”

“从蛋白体的主要机能--通过吸收营养和排泄来进行的新陈代谢中,从蛋白体所特有的造型性,产生出所有其他的最单纯的生命特征:(1)感受性--这在蛋白体和其营养物的互相作用中已经包含着了;(2)收缩性--这在吞取食物时就以极低程度表见出来了;(3)成长能力--这在最低级的程度内包含了分裂性的蕃殖;(4)内在运动--若没有这种运动,摄取和消化食物都是不可能的。”(1)(引文出处同上页(1)。又顷见科学出版社译出A·N·奥林巴著《地球上生命的起源》一书,有足资参考之处,摘取于此:生活物体(生物的有机体)的不同处就在它的新陈代谢的一定方向性和它内部组织的高度合乎目的性。在原生质中发生的千百万化学反应,组成了完整的新陈代谢。这些化学反应不仅在时间上彼此严格协调,亦不仅和谐地结合成统一的不断的自我更新序列,而且整个这序列都朝向一个目的--就是整个活的体系以整体的与周围环境条件有规律协调的不断的自我保存和自我再生。

生物内部结构的“合乎目的性”非只是高等生物所具有,它贯串着整个生物界自上而下,直到生命的最原始形式。)

(三)很显然,所谓生命远非只于如上所说那样而止,恩格斯所以紧接着说:

“我们关于生命的定义自然是非常不够的,因为它还远没有包括所有生命的现象,而只是限于其中最一般最单纯的现象。(中略)为了要对于什么是生命,获得真正详尽的理解,我们必须探究生命表现的所有形式,从最低级到最高级。”(2)(亦见同前634页(1)《反杜林论》版本和页码。)

他说的最高级,意指人类意识活动(涵括自觉能动性、计划性)那样形式吧。

(四)很难给生命下定义或界说。科学在生物界中的分门别类,是出于人之所为,应合人的需要;其实此门彼门,此类彼类之间正有许多过渡型,既非此非彼而又亦此亦彼。植物动物之间且难划界,其他种种何莫不然。所以恩格斯曾指明“僵硬的凝固不变的界线是同发展的学说不相容的”;又说“一切定义都只有微小的价值”。理解生命、认识生命,既要从生物去理解和认识,而生物乃千差万别,高下茫茫然悬远之极;你将怎么把握它呢?

(五)何况由于学术界的进步与深入,前既有尿素的合成,近且有胰岛素的合成,宇宙无机界与有机界,无生物与生物,尚且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那么,求生命定义于生物界内大不易,就是生物界内外的区别亦复难言之矣。

(六)然而我们不难由此看出,宇宙只是浑然一事耳。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又说:“道通为一”,其殆谓此乎?万象差别不善观其通,固然不可;翻转来,泯没其差别又何尝可以行?这就是要唯物辩证主义的宇宙观。宇宙从无机而有机,而生物,而动物,而人类……总在发展变化着;发展变化是起于内在矛盾的,其间由量变而达质变--亦称突变或云飞跃--便显见出由低升高的许多阶段区别来。阶段大小不等,而涵小于大;区别则从量到质,通而不同。宇宙发展愈到后来,其发展愈以昭著,愈以迅速,前后悬绝不可同语。既见有高低阶段,又且有流派分支。此在生物有机体出现后,物种歧出,最为显著。人类社会发展史自古至今既有其阶段可分,而各方各族的文化复多歧路焉。凡此者,皆以各自内在矛盾为主,而其环境遭际又互有不同也。

(七)生命本原非他,即宇宙内有矛盾耳;生命现象非他,即宇宙内在矛盾之争持也。生物为生命之所寄,乃从而生生不已,新新不住。生物个体有死亡,乃至集体(某种某族)有灭绝,此不过略同于其机体内那种新陈代谢又一种新陈代谢耳。生物演进,花样翻新,物种层出不穷,要均来自生命向上奋进之势。然不免歧误纷出于其间,乃各落于所进之度而止(见第五章);人类而外一切生物今所见者皆是也。唯独循从发头、发脑、发皮质之一系曾不稍懈地直前而进的人类(见第六章第五节前文),至今犹在发挥着宇宙生命本性,自人的体质以至社会文化日新未已,岂不可见。

(八)说新陈代谢不可泥于如上所说那些粗迹而止,更须深入幽渺以察之。前于第四章论主动性略开其端。此如论--

战争胜负是有许多因素的,然总不外客观存在的旧因素和加上主观努力的新因素。旧因素种种非一,双方各有其有利条件及不利条件,综合计算下来,彼此对比,可能有一方占有优势而另一方处于劣势。新因素即指主观之努力,亦即争取主动之争取,亦即各方生帅于其所拥有的条件如何运用。此在事后较论之,其间彼此举措可能各自有善巧有不善巧,亦种种之非一。然归结下来,胜负之所由分,往往不在前者--旧因素,而在后者--新因素。此即所以说“事在人为”也。

人在思想上每有所开悟,都是一次翻新,人在志趣上每有所感发,都是一次向上。人生事业不论大小,有所成就无不资于此得。若追问其事之所由成就,一切可说得出的都不过是外缘条件,而不是活用这些条件的能动主体--生命本身。生命是自动,是能动,是主动,更无使之动者,凭空而来,前无所受。这里不容加问,无可再说。问也,说也,都是错误。

事在人为者,人的主观能动性为之也。人的因素最重要,一切改变旧局,创造新局,要唯在此特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人类也。旧局是一点一点转变的,新局是一点一点创出的。新的一出现便成旧的,立刻都归属外缘条件去。只有吾人生命当下之一动是新的,其他都不是。一个当下,又一个当下,刹那不住,新新不已者,非独人类生命为然,其他生物莫不然。第以其他生物误入歧途,往复旋转,总在相似相续中,无创新之可著见;著见创新,抑且不断地创新者乃独在人类焉。要须从此著见之创新而深入幽渺以察见吾人生命上新新不已地当下之一动。

(九)吾人生命当下之一动又一动,连续地活动下去,有类近于其他生物者,有迥然不同于其他任何物类者:(1)从此身自发性而来的一动,连续地如是活动去,殆与其他生物无大异也。(2)独若从人心自觉而发的一动,继续发协不已焉--略如前云思想开悟翻新、志趣感发向上之例--则迥非其他物类之所有矣。

今且暂置前者不谈,专谈后者。后者正是人事著见创新所自出。

(十)凡眼前世界现成所有者,对于吾人生命都属外缘条件亦即旧因素,可以有利于创新,亦可以为不利,却是人总离开它不得。人只能就在其中改旧创新。新之创也,无不因于旧之改而来,历史是割断不了的。此非止言外在事物,即吾人一念之微就其内容前后关系来看,讵不如是耶?念念相续而转,其新者独在其念之乍转耳。此存乎生命幽渺之一动出自宇宙内在矛盾之争持,不属世间之所现有,而是乍然加入现世间来的,故曰新,故曰凭空而来,前无所受。凡生命当下之一动盖莫不如是;非静心自省,难于体察。然大局转变独在此者,自觉异乎自发之惰性顺延于前之势也。

吾人意识对外活动皆应乎生活需用而起,无时不在计较利害得失之中;但其同时内蕴之自觉,只在炯炯觉照,初无所为(古人云:寂而照,照而寂)。吾人有时率从自觉直心而行,不顾利害得失者,心主宰乎身;此时虽对外却从不作计较也。此不落局限性的心,无所限隔于宇宙大生命的心,俗不有“天良”之称乎?那恰是不错的。它是宇宙大生命廓然向上奋进之一表现,我说人心是生命本原的最大透露者正谓此。

(十一)若要问:为人心特征的这个自觉性究如何从一般自发性突变而来?先请回看第六章第四节就人类理智从其反本能的倾向如何发展而说的一段话--

人类果何从而得突破两大问题(个体生存、种族蕃衍)之局限乎?此即以理智之反本能,而两大问题固寄托于种种本能之上也。本能活动无不伴有其相应之感情冲动以俱来。例如斗争与愤怒相俱,逃避与惊恐相俱,慈柔之情从属于父母的本能,而两性的本能则与其固有一种感情冲动分不开。如是可以类推。然而一切感情冲动皆足为理智之碍。理智恒必在感情冲动屏除之下--换言之即必心气宁静--乃得尽其用。于是一分理智发展即屏去一分感情冲动而入于一分宁静;同时对于两大问题亦即从而解脱得一分之自由。继续发展下去,由量变达于质变,人类生命卒乃根本发生变化,从而突破了两大问题之局限。理智之发展也,初不过在生活方法上别辟蹊径,固将更有以取得两大问题之解决。然不期而竟以越出两大问题之外焉。此殆生命本性争取灵活争取自由,有不容已者欤!

由心静而自觉以生,自觉与心静是分不开的;必有自觉于衷,斯可谓之心静;唯此心之能静也,斯有自觉于衷焉(见第六章第六节)。

(十二)心理学上的本能原从生理学上的机构机能而来,人类之从动物式本能得其解放者,要在其机体构造和机能之发展变化。此一发展变化可上溯远古生物进化皆始自分工与整合著见有神经系,以至脊椎动物之发头、发脑、发皮质,如第五章之所叙说,应请回看,兹不复述。特请注意其间迭次提及“空出来”的话而理会之!

从分工以言之,则各事其事于一隅,而中央空出来不事一事。从整合以言之,则居中控制一切,乃又无非其事者。空出一义值得省思,遇事有回旋余地,有延宕时间,全在此也。又分工则让其权于中央,而后整合可因时因地以制其宜,权者权衡,亦即斟酌选择,可彼可此,不预做决定之谓;是即灵活之所从出也。

不灵活不足以为人心,因为原是预备它灵活的。然而事实上体现灵活盖非易。可以说:在机体构造上愈为高度灵活作预备,其表见灵活也固然有可能愈过于高度;然其卒落于不够灵活的可能分数在事实上乃且愈多。此以其空出来高下伸缩之差度愈大故也。因此,从人身上所表见出来的,往往难乎其言人心。(心上均见第五章)

人类之出现--亦即人心之出现--在生物进化上自是有其来历的,却不是衔接着动物本能更有所增益或扩大而来,相反地,在生活能力上人类较之动物倒像是极其无能的。此即从理智反本能之发展而大有所削弱的剥除,一事一事预做安排者转向于不预做安排而留出空白余地来。(此见第七章第二节)

空者空隙。有了空隙,则非现世间所有的那一动,方好加入到世间来,而新新不已。必有空隙方好自由活动。生物进化无非奋进于争取自由灵活,其每有所进正不妨看做是空隙又有所扩大。至于人类出现,特见其活动可以自由者,即在其一直奋进不懈,争取得讫今最大空隙也。(当然这是为便于说明而作此借喻)

此其事理不难明白:神经中枢从大脑内和大脑而下的种种分工愈加深刻细密,其所分出来的便愈以让其主动于上级中枢,愈从自发活动退转为有所待而后动。有待者,有待于权衡选择也。是即行动犹豫以至延长而人心能静的由来,亦即其本能削弱而理智开启的由来。于此同时,自发活动便跃进于自觉能动了。

(十三)一句话道破:人身--人脑只是给人心(生命)开豁出路道来,容易它更方便地发挥透露其生命本性耳。论其措置是消极性的,而所收效果则将是积极的,伟大无比的。

柏格森哲学于此确有所见,如其书中所云:……thematerialityofthismachinedoesnotrepresentasumofmeansemployed,butasumofobstaclesavoided:itisanegationratherthanapositivereality(见《创化论》英译本p.99)是已。又曾以开沟挖渠为喻,谓非积土筑堤以成之,但由掘地辟除障碍,遂即豁通耳(1)(柏格森于宇宙生命无疑地有所窥见,或谓其得力佛学,却未必然。佛家主于现量,而柏氏所称直觉,在佛家宁为非量,不是现量。柏氏即生命流行以为宇宙本体,此无常有漏的生灭法,不是佛家所说的无为法。柏氏所见盖于印度某些外道为近耳。此处引用的英译文句,张东荪有其中译本,附后:“有机体之形体非其所用材料之综合,乃其所避之障碍之总合;实为消极而非积极。”);可谓罕譬而喻。

(十四)柏格森亦尝指明“生命之升进初非以原质之合集与增益,却由于其分化与疏解”(Lifedoesnotproceedbytheassociationandadditionofelements,butbydissociationanddivision.见英译本p.94),正为生物体体内不断分工与整合,生物乃得以进化而升高其活动能力。分工,是一分为二;整合,是合二而一;有分必有合,所重在分。

王世宜译《人之奥妙》一书中有些话适宜引录于此,用资参考:

机器是配合各别零件而成,零体本来彼此互不相干的,当其配合在一起时候,就由杂多的情形一变而成为统一体。此即是说,机器原来是复杂的,嗣后才变成简单。人体恰恰相反,它原来是简单的,嗣后却变成复杂。它是由一个单细胞发展而来。这一单细胞分而为二,新成的二细胞又各分为二,如此分而又分,一直无限地继续分下去。在此结构上滋长扩大程序中,胚胎在机能上仍保留前此卵所具有的简单性。细胞虽分成无数细胞群的分子,它们似仍记得原先所具的统一性。它们天生知道在全有机体内各自应负的职能。(下略)(见该书108-109页)

脑质内所含细胞超过一百二十万万的数目,各细胞都有小纤维加以联系,而每一小纤维又都有若干分枝。有了这些纤维,细胞的联系总在数万万万次以上。似此规模宏大的小个体与看不见的纤维群,其复杂情形有非我们所可想象,然而它们动作运用起来,本质上恍若一体。(见该书97页)

(机体)器官当然是用细胞构成,好像一所房子是砖头盖成的一样。但它却从一个细胞生长出来,恍若一所房子是由一块砖头发生出来的--一块神妙的砖头能够自己制出其他砖头来。(中略)它们是一个细胞所化生出来,而且这个细胞显然对于这一大建筑将来所取形式早有先见之明。(见110页)

(十五)这里有几个可疑的问题须得分疏。

一个疑问:胰岛素之合成,是否便是生命可由人造的开端?据说胰岛素这个“有生物活力的结晶蛋白质”的全合成,“虽距离合成有生命的物质还有相当长一段路程……”,好像亦就是可能的了。且径直推论人工将合成细胞,要打破“一切细胞来自细胞”之旧说(1)(见《胰岛素人工合成的科学意义》一文,见北京科学出版社出版的《自然辩证法研究通讯》,1966年第一期。此引用其原来文句。)。我们未曾从事此项科学实验工作,自无从说出实验上的意见,但不妨从哲学上提一点意见。前引恩格斯“化学成分自我更新”的话,那自我更新的“自我”非常要紧。生命之为生命,要在有其自我;其活动也,内在矛盾争持实为之主,非从外来。窃疑自我是否可由外合成?合成的蛋白结晶体是当真能自我更新,抑或貌似?此一层也。说合成一蛋白体,说合成一细胞,其为合二而一之说乎?然只有一分为二是正确的,例如细胞都从一分为二而增殖起来,当其增殖而随有所合,明明在后。自然生命靡非始于分化孳息,而人工之造物恒必从构合入手,此世所共见。今曰从构合入手取得生命,吾窃疑其貌似在此。借或为貌似为当真之莫辨,亦姑不去辨,应须知前云“通而不同”之理。这只能为生命非生命间相通添一证明耳;然生命低级高级固不可等同也。岂可从此生命最低级存在方式直线地推论及于高级同其可能乎?此又一层也。抑又须知:任何低级高级生物一一早各止于其所进之度,不复前进了;代表宇宙生命本性奋进未已者,今唯人类耳。人类生命所以最独特在此。纵然人工合成什么生命出来,那亦断说不上将会有一天人工制造人类生命。

(十六)然而现在竟有“机器人”的幻想。自从近年(1948年后)科学界“控制论”、“信息论”兴起以来(1)(有关控制论、信息论的介绍和讨论可参看北京科学出版社的《自然辩证法研究通讯》1963年第一、第二期及1964年第二期各有关论文。),摹拟人类大脑神经机能,从电子计算机发展到能以进行逻辑(思维)操作的种种机器,例如机器能下棋,能任文字翻译工作等等。“机器人”的想法即由此发生;这果真是可能的吗?这是又一疑问。吾书正在谈论身心(脑)关系,便要表示我们的意见,同时亦借此阐明我们研究的问题。

这一幻想是根于把人看同机器而来。他们把现代自动控制的机器和动物有机体先都看做是自动机,说前者为人造自动机,后者为天然自动机,从而说人是特殊种类的自动机。假若这不过是一种方便性的类比,以求得一时技术妙用而行其摹拟,原无不可。但若有人径直涉论及动物生命乃至人类生命,而忽视(机器与生命)其间本质之绝然不同,则大错特错。人造机器必有其用途,即有其服务的主旨或目标在。但生命奋进却非有何目标之可言;宇宙浑全唯一亦岂更有其所服务者?这是两下根本不同处。更进而分析言之:(1)从动物机体构造看去,是有些像机器的,那就是其构造要皆以动物个体生存和种族蕃衍为其服务目标。但这不过是生命前进所不可少的过程在动物机体上的表见,不应与生命混为一谈。(2)就生命最高级存在的方式如人类生活来看,宇宙生命奋进之势方继续前进未已,即足见那个体生存、种族蕃衍只是生命前进所不可少的过程,非是生命的目标。--生命奋进莫知其所届,初无目标可言。

把人说成是特种机器者,未详其所云特殊之点究何指。如吾书所论述,人的特殊点即在人类活动不复局限于个体存活、种族蕃衍两大问题上。为控制论者想要摹拟人的大脑机能,我以为既有其胜利成功之一面,又有其终无望成功之一面。盖设计制造机器必有预定用途;用途纵许多样,总是有限的。在限定的用途上,其效用敏速而准确可以远胜人脑。--人脑较之尽钝且难免有时出错误。但在另一面,人脑活动之所向渺无限际,不可测度,则摹拟不来了。

(十七)此义不妨重言以申之。自哺乳类以上各高等动物的大脑皮质为其躯体知觉运动一切生活的总枢纽同于吾人,却有根本相异者:动物脑只为其躯体服务,亦即为其个体存活、种族番衍服务,更无其他,而人类殊不然。在生活上人有两种可能:(1)他有时可能同于动物,即头脑之用不越乎其身体的要求;(2)但他又极可能非脑为身用,而是相反地身为脑用。古语讥人“心为形役”;这里说的身为脑用,若从反乎心为形役去理会之,便自晓然。此即指人脑活动之所向渺无限际,不可测度,而身随从以活动是已。

高等动物之脑与人脑,语其功能大有分判:前者封固于其身,后者却大敞大开超越乎身矣。动物之脑自是亦在活动,然譬犹湖泊之水洄漾有其涯际,而人脑则如长江大河向东涌流无阻焉。

个体图存、种族蕃衍两大要求发之自身,动物生活时时在自发中,谈不到有自觉。人有自觉是从自发升进而来的飞跃。这一飞跃就跳出了一切生物所旋转不已的生活圈圈,也好似围堤突破了一大缺口。是故人身有限而人心旷乎其无限焉。

以上所说要不外点明动物总是沿行其种族遗传的本能生活之路,而人类却大大削弱了本能,走上理智生活之路。所谓理智生活者,即着重乎自觉内蕴的意识作用,亦即心思作用,从后天得来知识习惯代替动物式本能而生活。动物式本能代代相传,盘旋不进,而知识习惯却时时在发展前进中,此即取喻为长江大河不同乎湖泊之水的由来。

行文至此,人心之不同乎其脑,心之不同乎身,昭昭矣。心非有形体之一物,心与生命同义,曾莫知其所限际;而脑也,身也,则形体有限,为生命或心所资借此显其用者。脑原从身发达出来,为其一重点部分,是身大于脑,而心广于身;乃世人徒见夫心脑关系密切,便以为心即是脑,脑即是心者,岂不谬哉!

(十八)从事于高等动物和人类高级神经活动研究的巴甫洛夫学派,只从外面观测和论证,是生理学,非心理学,像“自觉”、“心静”这些话是我们所不谈的;然其所云主动性内抑制者则正指此。前于第五章曾引用过如下的话:

大脑皮质愈来愈发达,抑制的作用显然亦愈来愈增加,而本能(自发)作用则愈来愈减弱。因此,在行为中有计划的活动愈来愈多地代替了本能反应。

简单的观察已使我们得以确认;抑制过程的减弱是老年人精神状态的重要特征。巴甫洛夫曾指出老年人主动性内抑制的衰损及各种神经过程灵活性的减低。(以上并见苏联高等医学院校教学用书《精神病学》)

兹更引录其学派可资参考互证的一些话于此:

巴甫洛夫说过:“儿童与成人的不同点,就在于缺少一种周密的经常伴随着我们的行动、伴随着每种运动、语言以及思想的抑制作用”。(《巴甫洛夫选集》,1949年版,第462页)抑制作用是由第二信号系统实现的。它是该系统对皮质下活动及第一信号系统的控制者。因而第二信号系统除了是抽象思维的生理基础外,同时还实现着人类长期经验所造成的复杂细致的抑制作用。(见《关于巴甫洛夫及巴甫洛夫学说》,中国人民大学教研室1952年出版,第96页)

应知此后天锻炼养成的抑制作用固以大脑皮质的发达升进为其根本。

巴甫洛夫学派是承认在人面前的客观世界之外,人是有其主观世界的,即承认心理学自有其领域(1)(如美国华逊一派行为主义心理学(特如中国的郭任远)拒绝内省法,只承认客观一方面,拒绝任何从主观的说话,那就抹杀了心理学。巴甫洛夫不如此。巴甫洛夫还极讥笑动物心理学家的治学方法,亦是对好的。动物无自觉,何从有什么动物心理学?虽然亦可推想动物在发怒、在惊慌,如是等等。但以此为学殊远于科学是没有前途的。以上可参看北京科学出版社翻译出版的《巴甫洛夫选集》中《研究动物高级神经活动的生理学与心理学》一文及其他有关论文。)。人的主观世界何自而来?正为人有自觉故耳。人非止看到面前的景色,同时还自己觉知看到了什么景色;人非止听到外来的声音,同时还自己觉知听到了什么声音。在看到听到的同时,自己动了什么感情(例如愉快或恐惧),亦复胸中了了不忘。所以主观世界之被承认,正就是承认自觉了。

自觉与心静在生理学家巴甫洛夫从其谨严的科学态度一向不谈,却并不否认之。他所讲的人类所特有而为动物所没有的第二信号系统实伏有心静与自觉在内;离开自觉与心静便没有此第二信号系统的出现与存在。

(十九)人类所特有的第二信号系统,即指人类的语言文字同具体事物一样有效,或且起着更加有效的剌激反射作用者,究从何而来呢?作为生理科学家巴甫洛夫只讲有此信号的信号事实存在,不说明其所从来,在吾书第六章和第九章却曾有所阐说。第九章以“人资于其社会生活而得发展成人如今日者”为题正讲到语言与意识的发展--涵括着生理方面大脑机构机能的发展在内--互为推进而分不开。语言交通于彼此间,自觉意识萌茁活动于各自头脑中,经过几十万年近百万年乃有如今天的人类出现。语言之后更有文字以行于久(时)远(空),皆所以代表经验的事物的观念、概念,即知识。知识成就于意识对外活动,而实以内蕴之自觉为其根本。此则见于第六章各节,如:

求(好)真而恶伪(误),存于人心活动之随时自觉中,是为吾人知识学问得以确立之本。(见第六章第六节)不有经验,何有知识?不有记忆,何有经验?不有自觉,何有记忆?

凡是吾人之所谓知者,主要在知事物与吾人之关系意义如何,事物与事物彼此间的关系意义如何;而一切关系意义都是有待前后左右贯通(联想)以识取的,是抽象的(共相),而非止集中当下之具体一点上。其主要记忆正伏于此贯通识取之前而为其必要条件者,则非动物之所有也。(中略)动物于语声字形非不能有所辨识,但不能理解其涵义。(中略)理解力为人类所独擅。(见第六章第八节)

切请注意:记忆、经验、知识之内都贯串着理解力;理解力即意识所有的概括能力,而要源本于自觉。

(二十)自发跃进于自觉,理智大启,本能削弱,说是得之于机体构造上身心分工,身渐以服从于心,心乃辉耀突出,自是可以如是说的。然而如前所述“发头、发脑、发皮质”(见第五章)者,岂不以生命之争取自由灵活不断地奋进而得有此三发乎?生命奋进则本于宇宙内在矛盾之争持而来,正又不妨说:因生命争取自由灵活之愈进也,心愈以开,身乃愈以降耳。更归实来说,心身升降互为因果,如秤(天平)两头,低昂时等,原不容作先后分别也。(1)(有些关乎大脑神经的科学知识,值得留意参究的,特附记于此:动物因饥致死,其体量必减,其细胞亦必有变形。然其脑髓初无损害之迹象可寻。是可知在生命上整个动物机体必以神经系统为主,其他官骸概为从属。虽至最后之时其他官骸犹必供养神经系统焉。

人进饮食所以蓄积级量于机体以供给其活动之所消耗。于是便有新陈代谢的变化。从衡量其所吸收氧的数量和产碳酸气的数量,基本上可以测知其代谢变化之剧大或轻微。最奇怪的是头脑理智活动大异乎体力劳动似若无所消耗者。如其有之,它所消耗的能量亦极微,微到非现代技术所能探察得出。然而脑中思考一念之转,却竟可发出宇宙最强大的力量使世界改观。一切人事或自然界惊天动地的大改变,莫非头脑思维之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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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黎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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