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庆尧:有一种工具叫“耻辱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493 次 更新时间:2005-09-11 0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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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庆尧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中期,打记事起的十数年间,对国内政治印象最深刻的两个词是“打倒”和“平反”。一个人,但凡被打倒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十恶不赦、罄竹难书、死有余辜、遗臭万年;而被平反的时候,又是那样的冰清玉洁、千古奇冤。世事沧桑,早先所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已远远跟不上时代的节奏,政治机器根据自己的喜好一批批制造着朝奸暮忠、朝正暮邪的人物,在颠倒着黑白,混淆着视听。

历史是可以让人们随意涂脂抹粉的小姑娘,这话要让那些太史和董狐们听到肯定气的吐血。但在一些人看来,作为一笔宝贵的资源,这个小姑娘在现实生活中价值太大,先打扮了再说,也就无暇顾及太多了。首先以反复辟为名颠覆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孔老二”、连带着痛斥了周公,盗跖、少正卯随之成了反抗奴隶主的英雄;往后翻身的是取大唐以自代的武则天和把人修理成人彘的吕雉,因为她们象征着“妇女能顶半边天”,说白了叫妇女照样可以君临天下;文革期间上至国家主席、下至小学教员,有多少仁人志士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原本是要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随着时代的前进,他们恢复名誉、补发工资、迎来了扬眉吐气、激傲青云,而聂元梓、张铁生、黄帅们曾经的炙手可热伴随着这一变化也灰飞烟灭、尘埃落地。

近年来开始被“平反”的是王荣学、刘文采、黄世仁。在近现代史上,这仨宝贝可是大大的名人,他们同南霸天、毒蛇胆、胡汉三等鲜明的文学形象一起,煽动起了全国人民对旧社会的刻骨仇恨、对新社会的衷心渴望。王荣学,这个老地主,不仅偷生产队的辣椒,而且活活将维护集体利益的小英雄刘文学掐死;刘文采,这个老恶霸,不仅剥削劳动人民,而且把不听他招呼的老百姓投进自家设立的水牢;黄世仁,这个老流氓,不仅逼死杨白劳,而且要霸占人家闺女。太可恨、太可恶,正是通过他们,我们看到了旧社会的暗无天日,也正是由于他们,我们曾长期担心“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谁曾想,人们心中对这些人的余恨未了,报刊杂志和网络论坛上为他们翻案的文章这些年突然多了起来。过去说他们恶毒,言之凿凿;现在说他们无辜,更是有鼻子有眼:王荣学杀了刘文学不假,但杀人的原因是两人一起去偷辣椒发生了争执;刘文采是四川有名的大财主不假,但他家的所谓水牢根本就是装大烟的仓库;黄世仁干脆就是个大善人,他不但没有逼死杨白劳,而且还行善把喜儿抚养成人。如果这些都是真的,王荣学、刘文采、黄世仁不是可恨、可恶,而成了可怜了。可怜之余,人们也不能不反思过去由他们激起的那些义愤和仇恨。

“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话过去在我看来是最严厉的惩罚。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尽管后世的正史布满了鲁迅先生说的“瞒”和“骗”,但想必冥冥中有一种主持最后审判的永恒正义,那些在人间连“枪毙了或活埋了”都不怕的主,还有根“历史的耻辱柱”在对他们进行着最后的震慑。现在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事实上,每次都是说了算的人想把谁钉耻辱柱就把谁顶耻辱柱,想把谁从耻辱柱上解放下来也需要看他们的喜好和需要——复杂就复杂在那些说了算的人也时常变换。于是乎,就有了“铁打的耻辱柱、流水的乱臣贼子”的情况,人们最终不能看到“主持最后审判的永恒正义”,却看到耻辱柱本身仅仅是一件强势群体手中把玩的工具。

千秋功罪谁评说?盖棺之后难定论——因为那些死去或者幸存的人还有折腾的价值。

对于那些必除之而后快的眼前的政敌,似乎没法要求人们公平公正的对待他们,从数千年的封建专制,到近代的内战,再到文革,一脉相承的是成王败寇的哲学,落水狗只有被痛打的份,他们自身有口难辩,时下时髦的词汇“话语权”不属于他们,当然也不属于大众,个中是非似乎也公婆各有理,在这里我们不提也罢。

眼前的社会,对王荣学、刘文采、黄世仁余怒未消,而对聂元梓、张铁生、黄帅的愤怒最终还是没有怒起来。不是人们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快得让人无所适从,快得让人消化不良。

最近看了篇介绍黄世仁的文章,标题叫《黄世仁到底有多冤?》,说他黄某人比窦娥都冤。现在还没有人考证出窦娥事件的真实面目,单看“六月飞雪,亢旱三年”,肯定有背事实——顺这个路子考证下去,下一步,再平反该轮到张驴儿了。在电视剧里,潘金莲的正面形象已经成功塑造了出来,并赢得了各方积极的反响;秦桧已经由纯而又纯的大奸臣向半奸、半忠转化,因为有学者提出主和与主战都应该是宋廷的“选项”。随着时代的进步,人们的观念肯定会不断变化,对历史人物或特定历史时代产生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有不同的评价这不奇怪,这不同于妖魔化古人或用古人来为自己正名。

那些在历史上被诬陷和屈辱的,当然有为之平反和伸冤的必要,我们需要反思的,是那些可以根据强势群体好恶判定罪名的、允许他们把“耻辱柱”挥舞成狼牙棒的制度。

对于谁在抗日战争中谁的功劳最大,一直以来国共两党巨大的分歧正在缩小,那些被抹黑了脸也正在恢复他们的本来面目。从这一点上看,我们不应该对历史的进程抱以悲观。

我知道想彻底澄清历史是徒劳的。能澄清的澄清之后,还是让那些饱受折腾的好人和坏人都安息吧,现实社会中再遇到争议,最好还是交给法律去裁决。

离那些允许随意糟践人的制度越远,我们越接近现代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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