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星:《平凡的世界》是怎样发表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33 次 更新时间:2015-04-06 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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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剑星  



根据已故作家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在中国热播,从而掀起“路遥热”、“《平凡的世界》热”。许多报刊,包括网络都在讨论路遥和《平凡的世界》。这是中国文学界多年不见的盛事。近年因网络兴起(恐怕也不只是网络的原因),社会对文学普遍冷漠。文学的边缘化几成定局。“路遥热”似峰回路转,给中国文学吹来一阵春风,带来一抹生机。而事实上,出版业内早在两、三年前就发现路遥的作品悄然走俏,《平凡的世界》更是一版再版。这种现象着实发人深思。

几周前,收到中国《花城》杂志编辑部主任朱燕玲的电邮,说是《长江日报》记者想采访当年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责任编辑,问我是否愿意接受采访。1986年,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在《花城》第6期发表,全文30多万字,我是责任编辑。这是29年前的事。如今物是人非,路遥也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经考虑,我建议小朱,最好让他们采访当年的《花城》副主编、我的好友谢望新。谢是知名文学评论家,负责杂志二审。他与路遥相熟,这篇稿子就是他去西安时带回来的。而我与路遥素未谋面,对他了解不多,只通过几封例行公事的信件。关于他的艰困身世、坎坷经历,窘迫的生活,潦倒的爱情婚姻等,都是后来在网络上才看到。

最近看到不少有关路遥及《平凡的世界》的记述、评论,一些文章在谈到《平凡的世界》的发表经过时,都是这么描述:(《平凡的世界》)在遭遇多家出版社退稿后,“在非主流的《花城》杂志勉强发表。”

这种说法与事实不符。《花城》杂志当年已是与《十月》、《当代》、《收获》齐名的四大文学刊物,文学界称之为“四大名旦”。而《花城》因处改革开放前沿的南方都市,开风气之先,表现更为自由开放,在文学界有特殊声誉,有相当影响。路遥对这部作品能在《花城》发表深感满意。这些文章作者显然对80年代文学历史不了解。此其一。

其二,《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在《花城》是被隆重推出,而非“勉强发表”。

事实是,我在读完稿子后,即写了篇推荐短文,高度评价了路遥这部作品,送给谢望新二审。谢与我的文学观点从来就比较接近,他毫不犹豫同意刊用(这是关键,二审有生杀权)。稿子最后送总编辑李士非终审,老李也是击节赞叹,认为这是一部难得的好作品。老李有诗人气质,他读到好的文章常喜形于色。他连带着将我写的导语也称赞一番。

紧接着,《平凡的世界》在当年第6期,作为重点文章以头条推出。我写的导语放在开篇前面,实际上代表了杂志对该文章的立场和看法。在导语中,特别强调这部小说“是首部全景式描写中国农村改革开放大潮的史诗性作品。”这句话如今不知有多少人在评价路遥作品时重复。

这些事实都表明,《花城》杂志对《平凡的世界》相当器重,对这部小说的评价非常之高。所谓“勉强发表”之说毫无根据。希望人们在记述评价路遥及《平凡的世界》时能注重历史事实。

无疑,《平凡的世界》被《花城》充分肯定和发表,对创作和生活都处在困境的路遥是极大鼓励。这也成为他继续写下去的动力,促成他带病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三部写作(就是这几千元稿费,对他来说也如渴时之甘露)。否则,这篇巨著很可能会是另外一种命运。

然而,《平凡的世界》面世后,并未被文学界即时接受。这部小说的命运就跟路遥本人的命运那样坎坷曲折。1987年1月,《花城》和《小说评论》编辑部在京共同主办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座谈会,与会的评论家们都对这部作品表示失望,有些意见相当尖刻。文学评论界等于是否定了这部优秀之作。类似的事在中外文学史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路遥并未被舆情屈服,他对自己的作品仍坚持自信,继续在贫病中写完了第二部、第三部。

但是,后来《花城》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就在1987年,受一场“清除精神污染”政治运动影响,引起出版社内部发生无情权斗(《花城》为出版社属下杂志),谢望新卷入,愤而离开杂志。我也看不过,要求调离。总编辑李士非苦留无果。刚好此时省委宣传部临时成立“整顿报刊办公室”,要从各个出版社借人,李士非动员我去,嘱我:“离开一下,以后回来再干。”但我已心灰意冷,对大气候小环境都已感失望。没想到在“整顿办”这个斗争中心,成了很好的避风港,人浮于事,除了开会,并无人管。更可笑的是,我们几个抽借来的人都是非党员。让这些非党员整顿党的报刊,是很滑稽的事。可知这样的政治运动已经不得人心,各出版社都是虚与委蛇,胡乱派人敷衍塞责。我利用这机会学英语、办签证。次年到了澳大利亚。

这样,路遥与我们之间的联系渠道被切断,《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没有再在《花城》发表。也没有在其他刊物发表。其第三部最终只能在《黄河》杂志刊出。

用一句俗话说就是:是金子终会发光。从1988年3月起,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连续广播”节目中开始播出。时间长达一年半。广播引起意想不到的轰动,听众高达三亿之多,听众来信成千上万,居历年来同类节目之最。此后几年,《平凡的世界》一版再版,成为畅销书。一部作品引起如此之大的反响,受到读者、听众如此喜爱,评论家们只得重新反思,调整自己的判断。1991年3月,《平凡的世界》荣获中国最高规格的茅盾文学奖,确立了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20多年后,《平凡的世界》再次热销。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都陆续出版了《平凡的世界》三部全套本,并一再加印。今年,根据该书改编的电视连续剧播出,各种评论和赞誉如潮水涌来,将路遥和《平凡的世界》热进一步推向高潮。

《平凡的世界》经受了时间和历史的检验,再次证明了这是一部传世的优秀经典。



当年曾将《平凡的世界》退稿的《当代》杂志编辑周志昌,在表示愧疚的同时,也再三申明,他不可能超越历史。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的确,这篇稿子恰如其名,语言文字比较平,人物形象也比较平凡。初读会有点乏味。无论《平凡的世界》发表之前,还是走红之后,我都坚持认为,这是此部巨著的不足之处,是一种缺陷。这种缺陷,在我看来,一是与题材有直接关系。鉴于故事的环境背景(贫穷年代、贫瘠土地)、人物形象(困苦中的农民)的特殊性,作者有意识以最朴实的语言去描述和表现。应该说这有其合理之处。其二是作者自身的局限。这一代人成长于教育缺失的年代,文学功底普遍都不深厚,直接影响了他们提炼语言的能力。 而这种不足与缺陷是《平凡的世界》命运坎坷曲折的直接原因。

我之所以坚持将稿子读下去,很大程度上是对路遥抱有信心。在大学时就读过他的中篇小说《人生》,并深深打动过我。我认为他是个有相当思想深度的作家。这种作家要么不出手,出手就不平凡。我继续读下去,果然就发现了她的闪光点,发现作品中人物、故事并不平凡,看见了路遥作品中特有的那种智慧。虽然只读到他的第一部,许多人物、情节、事件都还未完全铺展开来,但已可以看出,路遥是在试图反映一个处于千年大变革中的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时代。而农村改革,就是这场大变革的焦点。这篇小说就是这场变革的缩影。这部作品的美学价值,主要体现在其丰富的内容、宏大的叙事、丰满的人物形象、强大的历史张力上。

“文以载道”是个老问题。现在谈这些容易被人误解。事实上,大道至简。每个作家在写作中都会有意无意寄寓某种观念。而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作家,他要表现的就会是美好善良的信念(就是揭示苦难、揭露丑恶也是彰显对美好的向往)。这种人性之美,就是道。任何作品,写一朵花一枝叶、写清风明月都可以表达这种美好(佛说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而路遥是个有强烈社会责任感,有历史使命感的作家。他选择了这一重大历史题材,并以此表现出广泛意义上的人性之美。此类题材容载了人类历史文明发展的丰富信息,是文学整体内容的重要一部分。人类历史如果没有文学的记述(古时文史不分家),一万年、十万年也就是一片空白。

近现代史上,中华民族经历了太多曲折和苦难。如反右、大跃进、文革等等,也发生了许多重大变革,如改革开放等。古人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些都是文学艺术创作的丰饶资源。而许多作家都曾身历其中。中国作家也不乏天才和高手。然而,至今很少有反映这些重大事件的全景式、史诗式的文学作品出现。这当然也与大环境有关,不能全怪作家们。我们都懂的。但作家们耽于安乐,安于温柔,缺乏担当,没有责任感使命感,也是一种普遍存在。路遥为文学的献身精神和殉道的品格,确实是我们无法攀登的高峰。

《平凡的世界》传统的现实主义表现方法,也是文学界争论的焦点。在现代主义流行的今天,许多人对现实主义产生误解。严格来说,现实主义不属于一种流派。也不是什么舶来品。而是文学的本质和本能,是文学创作的原生态。中外传统文学作品大都以这种方法表现。在真实描慕生活、刻划人物、构建故事情节、场景描写等方面,现实主义都是最基本的方法。人们可以任意创新,但不必对现实主义轻易贬斥。中国传统小说如四大名著等,至今脍炙人口、长盛不衰,证明现实主义方法没有“过时”之说。路遥《平凡的世界》在2015年代仍为广为读者喜爱,说明了同样的道理。

路遥在这部作品中并未回避苦难,而是强调作品人物面对苦难的态度。《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形象,平凡中透出不平凡。如孙少平、孙少安等青年农民,他们具有的那些资质,如老实忠厚,纯朴善良、勤劳刻苦,真诚真实,在艰难困苦逆境中忍辱负重奋力向上的高尚人格品德,体现了中华民族最本质的特征,这些传统资质是我们民族的灵魂,是千万年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这种资质在现代社会中日渐消亡,这种危机感让人们震惊和无奈。人们厌恶浮躁虚假、尔虞我诈、惟利是图、金钱至上、物质主义、世情冷漠;讨嫌那种无病呻吟、虚情假意、装腔作势、声色犬马、谄媚吹牛、空洞无物、忸怩作态的文学和艺术。人们在焦虑和失落中渴望寻找过去,寻找朴实真实的美。《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形象让读者看到我们原本真实的本性,因而产生共鸣,产生了返朴归真的冲动。这是路遥《平凡的世界》热的根本原因。

从这个意义上说,《平凡的世界》热已超出了文学的范筹,是一种文化现象,社会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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