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剑涛:重述“马基雅维里革命”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02 次 更新时间:2015-01-02 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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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剑涛 (进入专栏)  

 

《马基雅维里》,是一本“大家”写“大家”的小书。

先说作者。昆廷·斯金纳堪称“大家”。他早就蜚声国际政治学界。评论者认为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值得阅读的十个作者之一。因为他在政治思想史、政治理论、时政评论等方面的贡献,有着显见的创新和独到的阐释,引起广泛的关注和评论。

次说传主。马基雅维里的声望隆盛,一般意义上的“大家”甚至难当其名,这似乎不必多说。但他一方面享有现代政治思想奠基者的声名,另一方面则饱尝邪恶导师的指责。到底马基雅维里应该以何种形象入史?以怎样的理论家面目示人?就成了一个问题。

“大家”写“大家”,似乎应该以如椽巨笔,写成皇皇巨著。否则,就与作者和传主的身份地位不太相称。但斯金纳这本《马基雅维里》实在是一本小书。小书,是就其篇幅来讲的。但本书篇幅虽小,却容量极大,完全可以列入思想家评传的经典之列。

斯金纳这本书有三个足值读者高度关注的重要贡献。

一是他确立的政治思想史叙事进路。别看这是本篇幅很小的书,但它贯穿了剑桥学派研究政治思想史的方法意识。在政治思想史研究上,剑桥学派以两个拒斥为先导,立定自己独特的思想史方法:一是拒斥那种思想史家以自己的主观价值偏好理解历史上的政治思想家的思想,避免偏离文本与时代,曲解思想家的思想。二是拒斥单纯以一个政治思想家的时代氛围来理解其思想的进路,杜绝矮化思想家,做大时代反应,将思想家仅仅当作时代符号。两“破”为一“立”:剑桥学派主张,政治思想史的研究,是语境中的思想。所谓语境,不仅指思想家所处时代、付诸行动这个大语境,而且也指思想家著述这个思想小语境,更指思想家与时代互动呈现在著作中的整全语境。于是,剑桥学派,尤其是斯金纳,重视文本解读、语言分析、行动导向、概念清理、修辞手段的综合研究。

以这种看起来更为健全的方法作为指引,剑桥学派的旗帜性人物斯金纳,在对传主马基雅维里做评传之时,确实比较有效地避免了两个陷阱:一是像施特劳斯学派那样以自己的主观价值偏好,对马基雅维里这样的研究对象进行诋毁谩骂。二是像流行于西方的政治思想史主流范式那样,将马基雅维里这样的思想家处理为现代政治兴起的象征符号,似乎思想家仅仅是时代与社会的应声虫。在斯金纳笔下,马基雅维里的形象就此丰满起来。一个剑桥学派最值得重视的研究对象,最有力反映思想与行动互动的传主,活灵活现地浮现在他的笔下。

这本书的第二个贡献是,斯金纳对马基雅维里进行了有效的历史还原、形象重塑,完成了他确立的“重觅过去”的研究任务。本来,这是一本篇幅甚小的书所难以完成的任务。因为,马基雅维里的著述不少、思想丰富、经历复杂,如果要面面俱到、夹叙夹议,还真是需要很多篇幅才能竟功。加之斯金纳又确立了那么刚性的政治思想史研究方法,以此方法来处理像马基雅维里这么适中的对象,细部的展开,也许更容易展现其方法的精妙。但斯金纳的功夫就是了得,即便篇幅限定了,也不妨碍他将其特殊方法悉数动用起来。

斯金纳所书写的马基雅维里,首写人生重要经历,次写重要著述要点。写人生经历的时候,将思想与行动连贯起来,让人们对马基雅维里的所思所想有所期待,做好理解他思想的心理预期。在概述他重要著作的时候,斯金纳将之与传主的个人经历、国家处境、时代状况、外交关系诸因素贯穿起来,其所思,其所行,水乳交融。这就避免了要么流连于思想家著述的字里行间,望文生义;或者执著于时代背景,小看了思想家的观念创制能力。

马基雅维里之所以一开现代政治思想风气,与他的特殊经历具有密切关系。说起来,马基雅维里并不是一个力断众流、首开新潮的人物。他有着那个时代所有重要人物的共同特征:在人文主义气氛甚为浓厚的佛罗伦萨,其人文修养功夫甚好,这为他晋身政界提供了台阶。同时,他对意大利的统一建国,萦怀于心,对内思考政治整合,对外比较国家建构,视野甚为广阔,行动导向极其明确。这样的高层经历,恐怕也是马基雅维里足以洞穿政治的决定性条件。加之,他从高层政治摔下来,堕入民间,紧张的教训归纳,与重出江湖的应急考量,让他着力制定了再次跻身政界的对策性建国方案。不过好运不常,马基雅维里以政治生涯而辉煌,也因政治经历而深沉,但最后则因政治失意郁郁而终。但正是因为他与政治的终生纠缠,才足以深刻领悟政治的真谛。斯金纳开篇对之的叙述,就将马基雅维里足以掀动现代政治思想革命的时代大背景与个人小处境,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个理论政治家与实践政治家错位交叠的马基雅维里立体形象,就这么呈现在人们面前。

斯金纳在叙述马基雅维里的生平、经历后,对他的三本重要著作进行了缕析。无疑,马基雅维里之成为马基雅维里的理由,首先在于他撰写了《君主论》。下决心成为“君主智囊”,是他写这本现代政治学开创性著作的最强劲动力。这本书让马基雅维里蒙受邪恶导师的污名。斯金纳经过分析,认为这一指责过于严重。考虑到马基雅维里所处时代的人文主义风气,他的政治实践经历,他之所以鲜明推崇君主临机应变的政治化举措,实在是当时政治的发展需要正当化时运之上的德性。这里的德性,不是亚里士多德德性伦理学意义上的美德,而是一种审时度势、当机立断、与时俱进的综合能力。人文主义重视时运,马基雅维里视其为迂远。在建国之际,人们岂能采取治国之时的政治方略?尤其是关乎国运的君主,德性要讲,政治能力更为重要。斯金纳特别强调,这是马基雅维里经历佛罗伦萨共和衰亡给他的深刻启迪。这哪是一般和平状态下的政治思想史研究者能理解的主张?那些单纯幼稚的古典学家,在这里,就像马基雅维里时代的人文学家一样,露出不懂政治的怯懦来。

马基雅维里的研究者,常常以他思想的另一面为他开脱邪恶导师的指斥。在《君主论》之外,他的另一本著作《李维十论》(即本书译者的《论李维罗马史前十卷》),被人认读为反映了马基雅维里政治理想的作品。在这本书里,马基雅维里表现出对古典共和主义的偏爱,似乎这才是他涉论建国的理想寄托。在斯金纳看来,这本书乃是一本著述宗旨与《君主论》完全一致的作品。只不过,两书的落笔重点,略有不同而已:如果说《君主论》主要是提请君主注意,运用政治手段强力建构国家是其要务的话,那么,《李维十论》不过是借助罗马史学家李维的著作,来申发如何可以成功建构强大国家的想法。马基雅维里两本重要著作的宗旨,其实是一以贯之的。这就有力矫正了马基雅维里研究中将两者对立起来分析的习惯性思路。

马基雅维里认为,共和建国,基点应落在古典的集体自由上面,重点应落在建国者对时运与德性的综观把握能力上。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为自己民族创制强大国家,那不过是一种运气。而再造国家的政治家,应当开创一种更具有延续性、足以整合平民德性的法治体系。这样才能杜绝国家的朽败,保证国运昌盛、历久不衰。而足以维护国家时运与德性的适时匹配,在政体上莫过立于自由的混合政体。着眼于此,《君主论》的主题便得到深化与拓展。斯金纳就此成功地弥合了分裂的马基雅维里形象。

斯金纳的这本书,主要篇幅都在缕述《君主论》与《李维十论》中蕴藏的马基雅维里政治思想。在对之条分缕析,力辟流俗之见,展现马基雅维里思想全貌之后,他用十来页的篇幅,评述了马基雅维里晚年的重要著作《佛罗伦萨史》。这部著作的严格历史学意义是不足的。但之所以单独拿出来品评,是因为这部著作体现了马基雅维里关于建国的一贯思想:那就是要杜绝国家的朽败,寻求对内激活政治体能量的冲突,确定对外的军事扩张战略,以保持国家的生机活力。尤为关键的是,对马基雅维里而言,撰写这部授命而作的历史作品,事关他的家乡情怀。在斯金纳看来,马基雅维里的政治思想时时处处游荡着一个幽灵—佛罗伦萨,这个城邦的兴盛与衰败,是激发他政治思考灵感的源头活水。这也许是斯金纳不得不花费一些笔墨处理这本书的缘故所在。

斯金纳在马基雅维里的著作中选取《君主论》、《李维十论》和《佛罗伦萨史》进行专门讨论,绝非无意之举。他自陈,选取这三本书讨论马基雅维里的思想,是因为三本书恰好呈现了马基雅维里政治思考紧密关联的三个方面:“《君主论》是希望向君主进谏,如何通过建立‘伟业’赢取荣耀,《论罗马史》(即《李维十论》)是力图解释某些城邦为何‘能够崛起’,罗马为何能脱颖而出,成为‘超级强权’,创立‘辉煌功业’。”而《佛罗伦萨史》在全力阐释一个城邦或国家如何可以避免朽败,走向衰亡。三本书的主题是内在呼应的:确立建国任务,刻画建国典范,避免建国误区。斯金纳以简明扼要之笔,描摹了完整的马基雅维里政治思想图像。

斯金纳这本书第三个方面的贡献是,在重塑马基雅维里形象的细节上进行的精到分析与准确刻画。如果说全书的宗旨是论述马基雅维里政治思想旨在处理国家建构中的时运与德性关系的话,那么,斯金纳在一系列具体论述中,澄清了对马基雅维里的种种不当论断。他确信,政治思想史家是“记录的天使,而不是杀人的法官”。因此,还原马基雅维里之为马基雅维里的真实语境,就成为他不懈努力的目标。他坚决拒斥施特劳斯学派那种将马基雅维里视为邪恶导师的血口喷人,试图以更为宽容的态度对待马基雅维里推崇君主肮脏政治手段的主张,并且尝试理解马基雅维里这种主张的个人经历、时代处境、国家命运、国际政治诸方面的思想动力。基于此,他在全书的具体论述中,随时呈现出为马基雅维里清污的努力。

这样的清污,在书中,处处可见。开篇,斯金纳就明白无误地指出,他写马基雅维里,就是要在古典哲学和文艺复兴哲学的思想语境、十六世纪初意大利城邦生活的政治语境中,领悟他的所思所想。接下来,在全书的具体论述中,斯金纳先是将马基雅维里放到他生活的社会中,描述他那个时代的精神氛围、政治状态。清理他心仪和讨厌的古今政治家,分析他打过交道的政治家及其得失,凸显了马基雅维里之所以切入政治思想世界的综观动力。在解析马基雅维里的两本重要著作的时候,斯金纳澄清了马基雅维里那个时代关于运气与德性的复杂含义,这就有助于人们准确理解马基雅维里讨论建立国家与继承国家的划分、区隔和贯通时运与德性的进路、追求物质与寻求荣耀的划分、重视美德与推崇权谋的不同立意。人们也许会理解,马基雅维里对根本美德与君主美德刻意严加区分的意图,绝不在浅层的权谋,而在深层的政治寓意。在马基雅维里一生中,他总是处在古典人文主义的精神氛围和共和主义推崇美德的政治取向牵引中,但他对权谋诡诈之术的倡导,旨在表明自己试图为真正“政治的思考”开辟一条通路。为此,他提倡君主不讲道德,主张国富民穷,力推贫富冲突,狂热要求建立公民军队,推崇对外扩张,因之掀动一场政治思想上的“马基雅维里革命”。

这场“马基雅维里革命”,其实是一场矫正当时人不做“实际上”要做的事情,非要做“应该做”的事情的时风的革命。这场革命,让人们意识到,人文主义所主张的那一套东西,是一种单纯幼稚的东西。对一个处在建国关键时刻的国度来讲,一味地对建国者即君主灌输美德,其实是相当不理性的、灾难性的做法。从美德的视角看,为善的优先性自不待言。从政治的角度讲,当时势不允许行善的时候,就该当机立断,下定为恶的决心。这是一个把握国运的君主必须具备的、审时度势的能力。否则,就会像马基雅维里家乡的政客们一样,在共和国面临危机的时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由此,他画出了自己与古典人文主义以及古典共和主义的重要界限:在适时的时候,放弃德性,坚持理性。这对主政者即君主来讲,以狮子的凶猛和狐狸的狡猾双重手段,对付复杂的政治局面,把握建国与治国的要领,乃是决定生死存亡的头等大事。正是基于这样的冷峻理性观念,君主才足以把握建国时运,也才能在治国之时,掌握臣民敬畏与仇视的两个端点,有效供给国家秩序。

“马基雅维里革命”,乃是一场政治理性对道义逻辑的革命。这对一切单纯崇尚美德传统的人来讲,确实是一场无法接受的、翻天覆地的革命。但站在现代建国的历史起点上,马基雅维里及时掀起了这场革命,而为现代国家打开了历史闸门。在马基雅维里的思想中,不是不讲道德,而是不讲具有无条件优先性的道德;不是不重视美德的地位与作用,而是拒绝将道德置于一切事务的前置地位,将之视为一种后置的结果。这是斯金纳在书中没有直接得出的结论。但可以从他对“马基雅维里革命”的语境缕析中推导出来。

这就是斯金纳此书“重觅过去”的最大贡献:现代政治思想的生成,原来并不是马基雅维里个人的偏好,而是政治观察的深刻洞见。施特劳斯学派对马基雅维里的愤愤然,原来是因为也期待政治洞察力的他们,不太理解马基雅维里的苦心孤诣所指,有虑及此,似乎完全可以释然放下。

大师小书,值得精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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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读书》2014年1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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