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审美想象:“阿米达的魔杖”——关于生命美学的思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78 次 更新时间:2014-12-01 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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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知常 (进入专栏)  

(本文为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我的《生命美学》中的一节,属于年轻时写的论文,谨作为岁月的纪念)

想象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象回忆一样,它同样是人的最高的价值器官,是人性的又一语言,也是使人的生命的价值超越成为可能的中介(关于回忆,请参看《 生命的反当》 )。因此,想象与回忆密切相关。它们共同组成了既回忆遥远的过去又憧憬奇丽的未来的雅努斯神的肖像:回忆本身就是一种变形,想象的源头又潜在于回忆之中;回忆之中孕含着想象的要素,想象的深度又不能不决定于回忆的深度,它们共同建造了一个无限宽广、金碧辉煌的意义世界。这世界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又是对未来世界的憧憬。其根本之处在于从短暂的人生中去企望永恒,在于冲破有限的牢笼,无休无止地去追求那永远走在前头的东西,永远也不能占有的、无限遥远的东西。

不过,想象与回忆又毕竟有所不同。相比之下,它或许又更加神奇、更加神秘。叶芝把想象称之为“某种变幻的药剂’,雨果把想象称之为“艺术的魔棍”,杨格又进一步把想象称之为“能从不毛之地中唤出鲜花盛开的春天”的“阿米达的魔杖”。莎士比亚则干脆以自己的生花妙笔为想象写下了永但的赞颂:

诗人的眼睛在微妙的热情中一转,

就能从天上看到地下,从地下看到天上;就象能使闻所未闻的东西具有形式,诗人的莲花妙笔,赋予它们以形状,从而虚无飘渺之物,也有了它们的居所和名字。(《 仲夏夜之梦》 )

由此,莫泊桑正确地把沉浸在想象境界的人称作“臆象创造者”, 并且认定;只有“臆象创造者”的生命,才是唯一真实的生命。而马尔罗则补充说:“臆象创造者”的创造,‘为人类自身建树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家园― “臆想博物馆”。至于波德莱尔,却别出心裁地从反面强调指出:“没有受都创造力鼓动的人们,不难一望而知是仿佛受到一种奇难的诅咒,演他的作品萎谢凋残,就象《 旧福音书》 里的无花果树一样。”

而在我看来,想象的最为根本的独特内涵在于:它是一种超越现实而达到理想的生命的结构。

显而易见,这就意味着: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本来是沉沦于晦暗而又不透明的有限之中的。生活中永恒的不解之谜,无法排遣的死亡阴影、令人迷惑的命运驱策,使人无时无刻不自感力薄,甚至只好卑怯、驯顺地纵浪其中,“不喜亦不惧”。然而,维系终极价值、存在之根的精神家园,一旦凭藉审美体验飞升起来,就不能不推动人们进入想象,以便深刻理解这一生命自我孕育而出的神奇的事实,使有限的生命最终成为恒然长在的生命。而想象的功能也许正在这里。它为晦暗的生命注人透明之光,使无意义转化为有意义,把无限的东西引入有限,将超时间的时间带进现实的时间。它根植于生命关联而又超越这一生命关联,昭示着人们:生命的永恒存在,只有通过想象.才是可以设定的;价值世界,意义世界,只有以想象为根据,才是可以创构的。因此,想象就兼具肯定和否定两重功能,首先是否定的,因为它使现实虚无化;其次是肯定的,因为它使理想现实化。既意味着深刻的拒绝,又意味着美好的预示;既把现实的生命理想化,又把理想的生命现实化,这,就是想象的本质,就是想象的最为根本的独特内涵。

再进一步‘在我看来,想象的独特内涵与人本身的独特内涵密切相关。就人而言.他的最为独特的内涵在于:他是一种生活在末来之中的存在。

卡西尔描述得何其精辟:“现实”与“可能”的区别.既不对低于人的存在物而存在.也不对高于人的存在物存在。低于人的存在物,是拘囿于其感官知觉的世界之中的,它们易于感受现实的物理刺激并对之作出反应.但是它们不可能形成任何“可能”事物的观念。而另一方面,超人的理智、神的心灵,则根本不知道什么现实性与可能性之间的区别(《 人论》 第71 页), 因此,“我们更多地生活在对未来的疑惑和恐惧、悬念和希望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回想中或我们的当下经验之中”。“思考着未来,生活在未来,这乃是人的本性的一个必要部分”。(同上,第68 页)。

因此,不难想见,生命是一种永恒的敞开,在无遮无拦的生命原野上,一切都是不可预言的,一切都是无法确定的。这样,生命的实现就意味着一次又一次地趋近未来,趋近可能、再生、创造和无限,意味着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放逐、自我告别、自我批判。容格在谈到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时,曾经十分深刻地告诫说:“事实上,只有当他已经漫步到世界边缘,他才算是一位名符其实的现代人。他必须把前人遗留下来的一切腐朽之物全部抛弃,并承认,他现在仍伫立在一片会长出万物的空旷原野。”(《 探索心灵奥秘的现代人》 )显而易见,这里所谓“世界边缘”、所谓“一片长出万物的空旷原野”。当然是指的生命的未来,生命的可能、再生和无限。而真正的生命也只有“伫立在”这样的“世界边缘”和“空旷原野’仁,才能够被最终确认。

正是在人的这一独特内涵的基础上,想象得以奇迹般的涎生。它是生命趋近未来,趋近可能、再生、创造和无限的中介。正象狄尔泰所深刻意识到的:“如果要达到这一步(指趋近未来),首先得弄清对现实世界的把握。对现实世界的把握并不是把贵族政体想象化,而是对作为整个人的最高价值的东西的领会,这就要求客观地观察世界,在伟大的普遍的人的特征中把最强的生命价值的东西塑造出来。‘它以反己照察为前提,力图使生活和人的感性的价值尺度固定下来。通过个性化,个性与幻想、命运、生命交织在一起,表达出生命的意义,这时,就要求想象去把这个特别的世界、这个压根儿就不是现存的世界作为一个在独特的关联中建立起来的世界虚构出来。”(《 论德国诗歌和音乐》 第381 页)而且,正是通过这一过程,精神生活才依靠自己那避开了一切凡俗性的形象建立起自己的普遍则。”(《 体验与诗》 第50 页)因此,想象作为中介,正是对生命的未来、可能,再生、创造和无限的坚忍的期待和真实的虚构。它把生命抛人充满臆想的天空,使生命失去了既定的向度,在变动不居和漂泊流离中富有魅力地展示着生命中最为辉煌的时刻,更新着生命的奇妙无比的景观。

我不只是生存在现有的世界中,而是同时生存在一千个世界里。(济慈语)

你看,这就是想象。

由此看来,趋近真实的生命实际也就意味着趋近想象,生存于未来、可能、再生、创造和无限之中,实际也就意味着生存于想象之中。正象歌德认为的:“生活在理想世界,也就是要把不可能的东西当作仿佛是可能的东西来对待。”而卡西尔也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即使在实践领域,人也并不生活在一个铁板事实的世界之中,并不是根据他的直接需要和意愿而生活,而是生活在想象的激情之中,生活在希望与恐惧、幻觉与醒悟、空想与梦境之中。”(《 人论》 第33 一34 页)

应该承认,在这个意义上,想象实在应该是最为平常的生命存在状态。在这种生命存在状态中,人们面对着客观的唯一的生命世界,却又追求着形形色色而又绝不雷同的说明,阐释或命名。听到一位女子的美妙歌声,会想到:“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钗敲彻竹,清歌一曲月如霜。”(高适《 听张立本女吟》 )看到一位女子的幽怨倩影,会想到:“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 长恨歌》 )看到天边的月亮,会想到:' ‘月亮又小又孤独,象一段被人遗忘的小小回忆”, (江河《 星》 )而一旦果真碰上回忆,偏偏又会想到:“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它生存在绘着白花的笔杆上,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匕,在撕碎的往口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戴望舒《 我的记忆》 )就是这样,平凡的生命世界变得很不平凡,不但千奇百怪,而且充满奇思异想。到处是美妙的再造、到处是神奇的变化、到处是幽秘的虚构、到处是熟悉的陌生,或者是“课虚无以责有”,或者是扣寂莫以求音,或者是化无形为有形,或者是变实在为虚幻。“它再现我们参与其间耳闻目见的平凡的宇宙;它使我们内心视觉扫除那层凡胎俗眼的薄膜,使我们窥见我们人生中的神奇。它强迫我们去感觉我们所知觉的东西。当习以为常的印象不断重现,破坏我们对宇宙的观感之后,诗就重新创造一个宇宙”,〔 雪莱:《 为诗辩护》 ),想象也就重新创造一个宇宙。

在我看来,这正是人类最为真实的生命存在状态,而且,它与人类俱在,来自人类、伴随人类、推进人类、也创造人类。

对此我们在远古的“神秘的互渗”和“诗性思维”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例如李博在《 论创造性的想象》 中就曾指出:“拟人化是最原始的方法:它是彻底的,它的性质永远不变,它赋子万物以生命,它假定有生命的甚至无生命的一切,都具有和我们相似的要求、激情和愿望,并且这些感情就像在我们身上一样,也都为着某种目的而活动着… … ”但在文明社会之中,僵化、板滞的对象之思把生命关闭在既定的圈子里,于是,不但对想象作出了远未正确的解释,而且谈论想象也成了与生命毫不相关的奢侈和倨傲。最终,想象只有退居于文学之中。然而,即便退居于文学之中,也未能幸免于误解的灾难。长期以来,在美学和文学研究中,往往只局限于认识论或心理学的层次,却忽略了更为深层的本体沦的追问,或者说,往往只瞩目于“想象是什么”,却未能进而顾及“想象为什么”,即:“人类为什么需要想象”,在我看来,就正是这种误解的典型表现,而我们今天对于想象的强调,也就不仅只是意味着对于想象在创作中的地位的强调,而是尤其意味着对于想象在生命活动中的地位的强调。失去了想象的人必然是堕落的人,失去了想象的人必然是毫无创造力的人。要恢复生命的创造力和超越性,首先要恢复的就应是生命的想象。

还有必要指出的是,对于想象.假如只认识到上述的一切,尽管较之时下形形色色的美学、文艺学的有关沦著已经有了明显的进展,但却毕竟仍旧失之片面。这就有如卡西尔所提醒我们的:“具有这种虚构的力量和普遍的活跃的力量,还仅仅只是处在艺术的前厅,艺术家不仅必须感受事物的“内在的意义’和它们的道德生命,还必须给他的感情以外形," (《 人论》 第195 页)这就是说,想象还必须从事物的实在内容中提炼出生命的形式。他的弟子苏珊? 朗格对此心领神会,一语道破天机:

‘想象”这一字眼里,包含着打开一个新世界的钥匙― 意象。(《 艺术问题》 第126 页)

这里的“意象”就是:生命的形式。确实,想象正是通过对于生命的形式的不断的发现和揭示,来不断地发现和揭示生命的未来、可能、再生、创造和无限的。今道友信曾经在《 想象力的机能与构造》 一文中颇具识见地区别了三个同音的字:“相”、“象”和“像”。他认为:“相”是外在事物的客观形相;“象”则是在人们的感知中产生的表象;“像”,却是想象的产物,类似于本书讲的生命的形式。在这个意义上,又可以把想象称之为:想“像”。应该说,今道友信的区别十分发人深省。不过,中国古典美学对这个问题的区别更为简捷、明快。中国古典美学认为:“形’与“象”有着鲜明的区别,如:“上下未形,? ? … 冯翼唯象”( 《 淮南子? 天文训》 ), “梦帝资子良弼其代予言,乃审厥象,傅以形旁求于天下”。(《 尚书 说命篇》 )而较早而又较为准确的说法,是《 易传? 系辞卜》 中讲的:“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意谓: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存在与否为转移的物体是“形”,而“象”则是“形”在人的生命活动中的呈现。或者说,是从物体的实在内容中提炼而出的生命的形式。二者的关系,正象《 景德传灯录》 中记载的良价禅师见到水中身影时所说的两句褐语:“渠今正是我,我却不是渠。”因此,当李梦阳以场上晾着的绿豆为例来讲创作秘诀时说:“颜色而已’,显然就是在谈“象”。而《 诗品? 形容》 中吟咏的:“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 显然也是在谈“象”。在这个意义上把通过对于生命的形式的不断的发现和揭示来不断发现和揭示生命的未来、可能、再生、创造和无限的生命活动称之为想象,是最准确不过的了。而这就意味着,想象推出了一个“灵魂里看到的真实’,一个“灵魂的意象”, 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叶芝语)这“真实”、这“意象”、这“世界”,吁似真而假,似假而真”, “心了而口不能解,草如跃如,有而无,无而有”,一方面无异“巨大的内容丰富的五彩缤纷的汽泡”,虽然“和真实的人物有可认知的相似性,但只有在那汽泡的世界中他们才获得充分的真实性”〔 麦卡锡语),另一方面又“主要是隐喻的,这就是说:它指明事物间那以前尚未被人领会的关系,并且使这领会永存不朽”(雪莱语),进而言之,使想象自身也最终得以永存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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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张容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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