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志强:首发中篇小说:助人为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147 次 更新时间:2014-06-19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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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志强 (进入专栏)  


1


后来发生的悲剧全缘于奥运会前。2008年夏季的一次饭局。

庄龙、朝柱、丁虹及文飚这四个同学成了京城“四人帮”。他们四人是初中同学,又一块读高中,一九六九年他们一块下乡插队到了山西晋西南吕梁山深处的一个山村落户。那一年他们全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和姑娘。他们一块儿去插队的同学有七个,竟然走了三个,他们全参加了这三个同学的追悼会,哭得个个稀里哗啦。剩下了他们四个,他们常聚,最长时间隔上两三个月得聚一次。过年节就更别说了,一定得聚。

这四个同学现在全奔了六十岁以上。一眨眼之间全成老头儿老太太了?是。庄龙五二年生人,老大,朝柱也是五二年的,生月小,老二,文飚个狗日的去了英国伦敦发展,但近年内他总在国内忙,在北京注册了公司,也买了一套豪华公寓,他每年有一多半时间呆在北京。文飚是五三年二月的,老三。丁虹是当年他们的班花儿校花儿,年龄最小,老四。可丁虹也是五三年生人,只是生月最小,腊月里生的。三位只差了一年生的男人全要愣充大哥,全叫了丁虹小妹妹。现在三个大哥全发财了,庄龙成了一家餐饮连锁店老总,他是个甩手掌柜的,董事长,很懂事儿,啥也不管,让手下的职业经理人打理他在京城的数十家连锁店,他只是一年半载的开次董事会。他的身价也有几千万了,正在往九位数上发展;朝柱成了一家出租车队的老总,身价也有几千万了;文飚是在英国发展中餐馆连锁店,并迅即在澳洲及西欧东盟把中餐馆搞得轰轰烈烈,身价也是几千万的富人。只有小妹妹丁虹年轻时得意,她在插队的时候让当大官儿的父亲关照当兵了。那一年她爸刚刚被解放。那个年月能当兵的人不是有背景就是有特长,丁虹甩下了一帮受苦受难的同学们,去了兰州军区穿上了军装。

那忒让人羡慕。

再之后丁虹嫁了个军官,再之后她转业回到了北京。她有了份稳定的工作。她绝不像某些官二代红二代的,她只干好她的工作,没下海更不懂经商。她只是休闲活下来。再之后她突然离婚,成了个孤寡老太婆。这四个知己同学,只有丁虹混背了,守一个女儿过着清贫小日子。但是丁虹也不算背,她一生也没受过大罪,一生享受,离婚了不算背,那只是个人选择。退休之后丁虹就闲着,吃着每月五千多块钱退休工资。工资每年也涨。她现在听到几个哥一声招呼就坐地铁转公交从郊区往城里赶过来,见了几个哥高兴得不行。丁虹把她城里的房子给了女儿,她在远郊区买了一套小房子居住。

几人吃喝玩乐加上隔段时间郊游,三个哥争着付钱,她只管理行程和策划去哪儿,买什么东西,如何玩什么的。但是无论买什么全是几个哥争着一把掏给她一叠子钱,她可以实报实销。而几人吃喝玩乐全是丁虹管钱,她管钱几个哥最放心。她总能把钱计算到花剩下了还有几十块几毛,如数退还给出钱的哥。当哥不要那些小零头的钱时,她一准生气说,不要了我再不管啦。经济账,就是亲兄弟亲姐妹,也得算清楚!丁虹太较真,几个哥也没当真。反正丁虹有火就发,嘴里还骂骂咧咧,几个哥听了也全是大不咧咧地笑。

而这几个同学知己,常聚就是图一乐,全没有任何功利及世俗的生意经。他们谁也不靠谁,能在一起聚只是觉得他们能说到一块儿,且这哥几个在一块儿聚了,绝对不谈他们各自的生意。更不图哪个知己能给自己的生意谋划一番。他们不需要再用谁了,他们个个也全是老江湖,用丁虹的话说,他们个个贼精,要是身上长了毛,比猴子还精。他们聚在一起就觉得可以无拘无束地高谈阔论,他们的聚会是真情、性情、友情,更为珍贵的是发小情谊。他们谁对谁全知根知底儿。

丁虹一直后悔她策划了一次让几个哥去一下知青点儿?咱们去山西下乡插队的胡泉村,玩一回?

几个哥听了全赞成。

文飚一脸感叹地说,去!想老支书了。真想!

朝柱说,也不知道老人家身体咋样?

庄龙那些日子因为和女儿吵了几句,惹了千金生气,媳妇也跟着瞎搅合。他太烦,他立即拍大腿同意说,去,不能空着手。我去超市买上几百只冻鸡带过去,他妈的那年月咱们把胡泉村的鸡偷吃光了,后来又套狗吃?忘了没?

几人一下就回忆起来当年偷鸡摸狗的杂碎事,一下讲了半天。那次他们吃着大餐,吃的是海鲜,喝的是极品酒。

庄龙说是我发明的偷鸡,弄个鸡巴钓鱼勾,那鱼勾是我从北京带过去的,想在黄河里钓鱼,结果钓了一下午,咱几个连个鱼毛儿鱼籽儿也没钓上来。全跟真的一样把钓鱼杆一甩一甩的,那一河稠得跟黄泥汁子一样的水,能有鱼?饿得咱哥几个前心贴后背,异常沮丧,异常扭结,这他妈是新词儿,总归当年咱们哥几个是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回走。后来才想起来钓鸡。钓鸡就一钓一个准。在鱼勾上串一根细线,还是钓鱼线,忒结实。钓鱼勾上放一粒包谷豆儿,引着鸡吃,鸡一叼上豆儿,咱就收线,把线收到跟前一把抓了鸡,把鸡脖子嘎嘣一拧,能听见鸡“咯”一声叫唤已经死过了。咱把鸡往胳肢窝一夹扭头就疾走。回到知青点上炖一锅鸡肉,恨不得把鸡骨头全嚼碎了也全吃净,还把鸡汤再炖些烂菜叶子土豆粉条再大吃上一顿。操他妈那时候吃鸡太香,现在再也找不到当年吃鸡肉喝鸡汤的香味了!现在听了吃鸡就倒胃口,恶心呀!

朝柱立即插话说,惨忍,咱们当年那样对待鸡们,真有些惨忍。老大把鸡钓过来,我把活蹦乱跳的鸡抓住,把鸡脖子拧了,那只鸡真的是“咯”一声就死过了。说了他喝了一盅小酒。

之后几人又说了一阵儿偷鸡,直到他们七个知青把全村儿的鸡吃光了,才想到套狗,狗肉当年也太香!

庄龙说当年套狗还是我发明的吧?咱们几次挫败?差点和狗们大战,我说千万别招惹这些土狗,它们急了真咬人的,让狗咬了那就麻烦大了!庄龙就站起来,那顿大餐在一家豪华餐厅包间里,庄龙嚼着几根鱿鱼,在包间里开始活灵活现地表演套狗。那是用吃剩下也再啃不动的鸡骨头逗着狗过来吃,和狗“异常友好”的神态,等狗走近了,把骨头扔给了狗的同时,也抚摸一下狗脖子,狗就叼住了骨头要跑的神态,而此时一根绳套已经套在了狗脖子上,庄龙说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只对后面一招手。而那根绳子由朝柱掌控,朝柱就起来了,也表演着他把绳子甩在了一棵大树后边,他人整个躲在大树后边,绳子也甩挂在了一根树杈子上,他盯紧了庄龙,庄龙对他一招手,他立即开始收绳子,片刻间狗就让吊在了大树上,四条腿乱踢腾,也是片刻间狗就伸出舌头玩完。他们套狗的时候有放哨的,有站岗的,全是女生负责,五个男生也分工明确。有手中提棍子铁锨的,有手中抓一把锄头的。他们防着和狗的主人那一准是老农民们打架。再之后他们拖着死狗就跑,到了知青点开始剥狗皮,把狗的内脏一扒拉扔地上,抡起大刀把狗连骨头带肉剁了,煮一大锅狗肉,吃上几天。

之后庄龙又感叹说,惨忍,真他妈惨忍,咱们那时候对狗们太惨忍了。想起来那个时候吃狗肉,把一条活蹦乱跳的狗片刻之间弄死了,也是片刻之间煮熟了,还是跟狼一样吃下肚子,我这一辈子见了狗肉就再不敢吃了!

庄龙说了,立即端起了酒杯对着餐厅包间的豪华吊灯说,狗们,死于三十多年前的狗们,对不起啦,咱爷们哥们姐妹们,那时候太饿了,见着吃的眼发绿,个个全是狼,再别提能吃狗肉了?对不起啊狗哥们!

丁虹那时候小声细语地说,跟他妈真的一样?这会儿想起来给狗们祭奠了?说了她赶紧捂了一下肚子,仍是小声说,哎呀,我也吃过,香,回味无穷,那年头真把咱们饿惨了,个个真的跟狼一样。

文飚指着丁虹说,妹妹,你是母狼,小母狼一个!我还能回忆起来你端了一碗狗肉蹲在墙角,对着墙壁吃的稀里呼噜的。

丁虹就大笑,也跟真的一样点头承认,还跟真的一样咕哝说,咱那时候可不就是活脱脱的小母狼一只?说了她用并不标准的山西话模仿着当年的情景,说,那时候,一满的吃山药蛋疙瘩,吃的脸也成了山药蛋。是肿了还是虚了,哪个知道?咱们那个时候走路发飘眼窝子塌坑,一满是让饿的恓惶。

哥几个听了全笑。

再之后哥几个全跟真的一样,全站起来,端起酒杯向空中的惨死也进了他们肚子里的“狗哥们”肃穆致敬。默哀片刻,把端着的酒杯全喝了。

之后才讨论了买什么东西去知青点?

片刻间就说乱了。

丁虹才说了她的“管理办法”,说,啥也不要买成不?拿上钱最实在。买几百只冻鸡,咋运过去?天这么热?咱是不是要租一辆冷冻车?

几人总是同意丁虹的点子。全说对对对,啥也不带,拿钱就成。这年头真的是只要有钱,那就实在。

文飚说,咱一人拿一万,去积点德,行点善,我把一万捐给老支书。当年老支书对咱哥几个太照顾啦!

庄龙说,成。你捐了,我们的钱咋办?

朝柱说,成。别问咋办了?到时候看着办。

之后几人就决定了回一趟知青点,开谁的车,路上带什么食品,要不要先打个电话找到老支书?

文飚说开车去就成了。打什么电话?我相信咱们的老知青点还是穷山区,要是打电话太麻烦。我的时间只有两天空闲,快去快回成不?

大家就一致同意。

他们议定了行程,就真的去了一趟山西吕梁山深处的户津县古堡子乡胡泉村。当年这样的乡全叫人民公社。

那一年几人全算成功人士,当然丁虹也是成功人士,她一生啥也不图,当然是另类的成功。丁虹总说她吃嘛嘛香,睡的踏实。奔知青点儿那一年,几人全奔六十岁了,也全是五十四五岁的年龄段。那一年他们也全算是壮年。他们开了一辆庄龙公司的奔驰越野,三个男人全有了近三十年驾龄,一路上换着开车谁也不累。

那一年他们在回山西胡泉村的路上,一路上说的全是当年知青点儿的故事。但也不全是故事,全是每个人心中的片断记忆,全是抹不去的苦痛和饥饿记忆。而一旦说起了饥饿感,文飚老小子就拆开一包扒鸡,他吃着扒鸡使劲馋几个人,把嘴咀嚼得巴唧响,说,一说到过去的饿,我现在胃口一下开了?吃鸡香了?怪不怪?几个人就也拆开了一包扒鸡,一路吃着各类吃食,喝着山西的极品汾酒,不知不觉地全程高速路六个小时之后,他们开始开车爬吕梁山了。

他们奔向了他们当年插队的知青村落,胡泉村。

进入山区之后,极快就可以眺望到了黄河。停车休息,几人张望着不算远也不算近的黄河,朝柱说,现在咱们一人说一句形容词儿,说黄河,怎么样?

丁虹说,我先说,反正没几个哥有文化。啊,母亲河,黄河!说了,她伸展了一下手臂。

文飚盯着她,说,这词儿要是三十多年前你在这儿说,我一定拍手。我也一定会说很多赞美的词汇,一定如此。现在不想说了,没看看你成了老太婆了,还要伸展手臂,跟个少女似的?

丁虹就嗔怪地说,又拿我开涮了?我好赖也跟了几个哥好多年了吧?还没涮够?

朝柱就说,对对对,不能再欺侮咱小妹妹了。我来说啊,黄河,一沟沟泥汤汤水哦,这是母亲的乳汁么?不对,她分明是祸害人民的河!

文飚就鼓掌,说,好。看看这一满的泥汤汤水,我们当年喝的就是这?她是水么?是。是乳汁么?也是。我们的母亲河,几千年来,就是这么让我们儿女,受尽了煎熬和苦难,现在还是在路上,趔趔趄趄地颠簸!

庄龙也鼓掌,说,嘿,有点儿意思。我来说啊,黄河,黄河,哎哟喂,我来了!说了他也用不标准的山西话又来了一句,我-来-了!

几人便大笑。

之后几人方便,说男左女右。尿完了开路。

小车向前驶去,爬坡转山,前后望去几乎没车,只有东风三轮车时尔轰轰隆隆地驶过去。

庄龙才说了一路上的感慨,说,咱这一路上,几乎经历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咱们没有穿越吧?但是从北京出发是现代文明时期,我们现在行驶到了史前古代时期,看看两边的山,如果把咱们几个的服装换成夏商周时期或者是唐代宋代清代时期的服装,也没有这辆奔驰越野车,咱们几个坐着马车或者牛车,这路两边的山野田园和史前及古代有什么区别?

几人同意。说,咱们下乡的时候,是这毬样子,三十多年过去了,还是一个毬样,啥也没变。

丁虹就哼起来一首歌,是当年的西北风流行曲——“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年又一年……”

庄龙接上了轻声哼唱,是“十年又是个十年……”

文飚也接上了轻声哼唱,是“百年又是个百年……”

也是。这一路上,他们回忆着过去的三十多年,近四十年了,北京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每个人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这里呐,一切的一切还是原样。

他们一路上,唱的歌是当年知青们的流行曲“拉兹之歌”。那是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当年成了受到批判的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现在成了怀旧歌曲;“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那样的歌曲当年成了队列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成了歌厅里一个老男人搂着个小姐的戏谑歌曲……

而朝柱一下忆起来他当年折腾回北京,怎么复习了几年,阴差阳错地考取了北京电影学院的表演系专业?他自嘲地说,咱这号小混混,成了表演系的本科生了?之后他指着他的脸说,往这儿看,咱爷们这张猴子脸,能当表演艺术家么?

大家全笑。

朝柱不笑,他说了他头一回折腾挣钱拍广告片,前后三个月,把人累得贼死,天天睡三四个小时觉,开一辆按天租来的破夏利车上,开着车睡着了?忒危险了娘哎。咱爷们把咱自个儿累成了一头驴,到了,和人打了几架,因为什么不提了啊,那全是特垃圾的破事儿,只说最终结账盘点,三个多月,我和一位导演承包了那条广告,总共挣了七十一块两毛钱。

庄龙说,朝柱,你那破事儿已经听的我耳朵眼里起了茧儿了。再之后你当了出租车司机,一下和演员永远告别,再之后你发了,买了三辆出租,现在你狗日的,有了上千辆出租车,拉倒吧别说了。我当年卖烤肉串起家,让各个部分各类制服们也得加上协查小痞子们,撵得跟个孙子兔子一样,满街乱蹿……

文飚就打断了庄龙说,得得得,又开始得瑟你们那点儿破事儿了。我听了少说有三十遍以上。我当年流蹿到伦敦,跟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的姜文主演的男主角,一个孙子样儿。我刷盘子碗碟儿一干就是十四个钟头……

丁虹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累得腰椎病犯了,疼得你跟条狗一样蜷缩在一个破沙发上,吃了几片止疼药睡着了。你这段子我也听了少说几十遍了。哎我说你们三个老爷们,总把吃苦受累的事儿记得这么清楚?现在富得流油满世界流蹿,出国跟打的一样眼都不眨一下,想吃俄罗斯的牛排小牛肉,订了机票就飞过去了,当然当然,小妹妹我也跟着去了,还总是蹭吃蹭喝蹭玩乐的?还有哥几个把大餐全吃腻歪了的事儿,咋全不说?

之后几人就哈哈大笑。他们的谈兴正浓时,只要丁虹一张嘴,他们个个全打蔫儿,个个得闭嘴。

这时候哥几个只有听丁虹讲段子。

丁虹有讲不完的荤素段子。

静了片刻丁虹就说了个段子——

说,有个小帅哥一出门碰见了个美女,帅哥见了美女一惊,美女却停下来了,问他,有女朋友吗?帅哥紧着说,没有。美女说,那请帅哥到前面的小店看一下,我刚开业,卖仿真的各类女明星充气娃娃,麻烦帅哥照顾一下小妹的生意……

几个哥听了直笑。

哥几个几乎全说,只要咱妹妹能有这样的心态,咱哥几个还得再乐呵很多年!

丁虹才说,为什么?我一直弄不明白,人们总是记着受苦受难的事儿,把享受的事儿全忘了?

文飚说,看,一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你们这些个没文化的人,得听我的解释。享受的事儿,太快,享受完了就忘了。正常。而受熬煎的事儿,那是心灵在滴血,忘不了的。它一下就烙印在了脑子里,永远不会忘。

朝柱立即补充说,假洋鬼子,叫板?你说的不对!享受的事儿,也忘不了的。你那头一次和女人……那个啥,不说了。有妇女同志在场。

庄龙也补充说,对。享受的事儿,看啥事儿,有些很美的享受的事儿,一辈子也忘不了。比如说,文飚当年暗恋咱小妹妹的事儿,那能忘了?

丁虹立即笑,说,我靠,又拿我开涮了?

文飚也说,对,也对。享受的事儿,哪怕没做,啥也没做,就只是在心里暗恋一个人,还真他妈忘不了。哎,咱当年要是把丁虹办了,也就办了,是不是妹妹?

丁虹笑着骂,狗日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惦记着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了,一生占有了太多的女人还总是嫌不够?我下辈子一定要脱生个男人,再不当女人啦!

朝柱就笑,说,我下辈子脱生个女人?也他妈不对,咱这猴子脸要是当个女人就太背,文飚,你要当个女人一准勾人!

文飚也笑,说,我下辈子想脱生个孩子,永远当三岁的孩子,长不大,你们全老了,我还是个孩子,想骂谁就骂谁,骂了谁吧?谁还要笑,对不对?孩子的话谁也不当真,咱这个孩子,还有太多的奢侈欲望,想让谁抱就让谁抱,比如说让丁虹阿姨抱了,我趁机摸一下她的奶,说不准也趴在她的奶上吸吮着吃,她一准乐得笑个不停,还要亲我的脸蛋儿……

几人听了全笑,丁虹也笑着咕哝了一句,真无耻。说了就打了一下文飚。

文飚躲闪着说,看,君子动口不动手,咱哥几个不就是过一下嘴上的瘾?说笑么,谁当真了?

几人还是全笑,一路上乐呵笑个不停。

说说笑笑的,就快到胡泉村了。只听丁虹一声惊叫,停车!

之后他们全看到了一面墙壁,墙壁上影影绰绰地有四个模糊的大字,是“提高警惕……”


2


朝柱把小车停了。几人全下了车。

丁虹走向了墙壁,说,妈呀,哎哟喂,这几个字儿还在呐。认认吧?

几人全抽烟,认着那后面的仍是影影绰绰也全是模糊的字样,也全看清了,后面的几个字是“保卫祖国……”一个惊叹号划得笔直,但是此时看不清楚了,而墙壁还是当年的青砖,有了岁月的侵蚀,但是青砖上的红色字体仍是模糊存在。

几个继续寻找着当年刷在墙壁上的最后一句标语,那是“要准备打仗。”那是领袖的最高指示。而最后一句标语几人仔细寻找,看不清了,有些极为模糊。

丁虹站在墙壁前,说,我当年就是从在这儿走向了兰州军区。在这儿给我照张相片。说了她拿出来手机,先叭叭叭地照了几张墙壁上的模糊字样。

文飚说,丁虹,当年我们六个知青站在这儿,送你走,全哭了。我伤感地哭着,蹲在了地上。说了,他指着不远处一个墙角。当年我们可是六个人,送你一个人!

于是,几人神态全有些黯然。

当年他们知青点七个人,还有和平,女生,也是他们几个的发小,从小学到初中又到高中,又一块来到这里插队,又先后折腾回到北京。和平考取了首都医科大学,毕业了分配在一家航天国企当了保健医生。多好的一个同学,四十二岁得了肝癌,他们知道后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和平已经瘦成了鬼一样。才四十二岁和平就走了。他们全去送了这位平时默默无闻但却对同学们极好的发小。

还有孟非,男生。在八九年那次春夏之交的风波中去世。谁也弄不清孟非咋想的?他临走前只和他爸说了句,我出去溜达一会儿。可孟非就溜达到了长安街?那一年他才三十七岁,他好不容易回到北京,考取了中国军事通讯工程学院,毕业分配到了北京一家国防科研所。孟非有些前途无量的感觉,之后他读了研,又之后说会公派出国读博士。他那一年在长安街上让流弹击中,直到他失踪了十来天才发现认出了他的尸体……几个好友知道了消息全几天几夜守在了孟非家里,安慰老人和孟非的妻子及孩子。他们几个看了孟非的尸体,在一家医院的太平间里,孟非的尸体惨不忍睹。几人哭得全有些伤感和内心刺痛。之后庄龙说,哥几个,得把孟非的这张脸叫一位美容师化妆整一下,这样的脸让他们家人看了,尤其是老人看了,那得出大事儿!于是几人开车奔波,到处找化妆师,城里边的八宝山的师傅们听说了给一个这样的尸体化妆,不敢来。好不容易找到了郊县一个火葬场的化妆师,用小车把人家接了过来,朝柱一把付了化妆师两千块,那个化妆师用了四个多小时才把孟非的全身整了一遍。孟非是七个知青中,第一个走的,走的太突然,太悲伧,太让哥几个想不到,也真让孟非一家人包括老少及他的妻子全哭晕了过去。但是哥几个还能回忆起来,那个郊县的殡仪馆的化妆师真行,竟然把孟非的一张脸画出了很庄严很肃穆的样子,甚至在脸上的小酒窝处下了点功夫,孟非有了点儿笑容?是,那张悲痛的脸有了点儿笑容,那是化妆师征求了他们哥几个的意见,用了半个多小时,在孟非已经定格的悲痛脸上鼓捣出来的。

还有一个成东,在知青点大家给他起了绰号是教授。教授早熟,二十岁出头就谢了顶,戴个破近视眼镜,不好好劳动跟个野外考古专家一样到处背个破包,在晋西南山区里淘古代的破罐儿和宋代的瓷器,最终有了重大发现,是遍布山西大小宅院的清代甚至是宋代的家具。他回到北京复习了几年考取了北京大学的考古系。毕业后就下海经商,一下就成了万元户,再之后成了倒腾古玩和老式旧红木家具的专家,在八十年代就买了一座四合院,只花了一千多万现在价值四个亿。可他睡觉的时候睡过去了,四十六岁得了心肌梗死。他死前还请了哥几个去他的四合院小聚,他刚从越南淘回来一个红木原料板材,是两千八百年前的四吨多重的板材,用了一辆大卡车拉到他的四合院里的。那块板材极大极厚,哥几个吆喝了一块抬,板材纹丝不动。那块板材让成东喜不自禁,兴奋的跟个小孩子一样请哥几个喝酒。听到了他的死亡信息哥几个全觉得是开玩笑,但是电话同时打给了成东的妻子,才证实了这家伙不幸去世。哥几个又是聚齐了一块儿安慰成东的老人和妻子及孩子。

那一天的那一刻,几人站在那面知青点的墙壁下,神态黯然感叹人生无常。

丁虹又掉了泪水,片刻满脸泪水哗哗流。

文飚说,小妹妹,把泪水抹拉了吧,咱已经流过了好多回泪了。说了他也把眼角的泪水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一弹。一滴泪在他手指上成了极细碎的水花儿。但片刻后文飚又背过去脸,泪水流个不停。他紧着抹拉了一把,手掌上又全是极细碎的泪花儿。

庄龙打趣地说,丁虹,我得告诉你实话,当年我们送你走的时候,是哭了。但是我内心恨你,我恨你家庭有背景,你爸刚刚解放,就把你救出苦海了。我们哥几个还得煎熬,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对你的痛恨?那是痛恨加上嫉妒,啊?一个如此漂亮的小妹妹,把哥几个生生地撇下了!

丁虹说,知道,当然知道。我要是有办法,把哥几个全弄到兰州军区。可我当时也是听到来了一辆破北京军用吉普车,是只接我一个的,我有啥办法?

之后几人真的站在了墙壁前合影。那合影有些怀旧和岁月的残忍意味。当然哥几个拍了照片,全说再笑着合影一张,他妈的应该开心乐呵地活着,咱们一个个哭丧个脸?

事隔近四十年,这几个人再合影,墙壁一点儿也没变。但是,世事沧桑,当年全是娃娃脸的他们,现在全爬满了一脸的皱纹,也个个鬓发染霜了。

文飚也发了感慨,说当年哥几个全折腾回去了,啊?朝柱,就你是穷人家的孩子,没背景,咱俩本来是一个队伍的,可你比我强啊,竟然比我早走了近两年,我是个黑五类家庭,老子一个人在这里死守到了七六年,八年啦,别提它了!那最后一句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宝她爹的念白。看过这出样板戏的中老年人们,全知道这句念白。这句念白从戏台上的悲伤极快流传成为民间的暗嘲热讽,这句词儿涵盖的复杂多义及悲伤愤怒的意思太多。

几人于是全发感慨,也全是样板戏念白语气,三十多年啦,别提它了!

四十年啦,别提它了!

之后他们开车继续驶过去。

胡泉村说到就到。大奔越野一轰油门,车会呜地一下疾驶出去。两分钟极快到了村口。

村头的老槐树还在。

但是老槐树上的大钟不在了。当年他们上工的时候,老支书来敲钟。那口钟有些年头了,是清代的还是宋代的,成东考察过。那时候成东对考古还没入门儿,他的考察只是随意问村子里的老人们。老人们全说是,弄甚哩?问那个毬钟,弄甚哩?之后成东就说了,那口钟的年代他终于搞清了,它的年代么,是“弄甚哩”,挺形象。

如今那口“弄甚哩”的钟不见了,但是老槐树还是当年的老槐树,一点儿也没变。

他们在村口碰见了人,全仔细认,不认得。而过去的人也看他们,觉得来了几个精神不正常的怪人物?

小车就开进了村里,直奔老支书家的老屋。那座老屋不会变化。

果然老屋还是那年月的样子。

支书姓胡。叫胡发财。

当年这些知青们就觉得支书这辈子没戏了,胡发财是发不了的。支书他爹给儿子起的名字太晦气。

支书当年三十来岁,他们见了支书的老屋,就觉得一定得在外面站一会儿,好好观察一下这老屋。全国可能只有山西还有江南的某些小城镇保持着这样的老屋,每座老屋全是青堂瓦舍。而这类老屋到底有多少年头了,村子里的老人们全估摸不准。当年的支书就说到过,这老屋是他太爷盖下来的。一座厅房,小二层,二层上堆杂物,太低狭,住不了人。两排厢房,也全窄狭。但老屋是青砖砌成,中间勾的缝儿是那个年代的糯米熬出来再加些防虫药物及一类胶砌出来的,它的黏合力不是今天的水泥沙子能比得了的。而这样的青砖墙壁,虽然久经了岁月风雨侵蚀,仍没变样。小院里有青石板及碎石子铺的小路,院子里有花卉和杂草,墙壁上全泛有青苔及老藤缠绕,这样的老屋看上去就有些韵味及曲径通幽的诗意。

那一会儿院子里出来一个后生,看上去有四十岁?他问,你们,寻谁哩?

几人还是仔细地看这个后生,不认识。支书家里没有这个后生。支书当年家里只有两个女子,一个十来岁,另一个八九岁的两个女子。

他们说了,来找胡支书,老胡支书还在吧?

后生就对着老屋喊叫,大,来了几个大干部,开来的好车,寻你哩!

吕梁山区的某些地域把爸叫大。胡泉村的人全把爸叫大。

几人就盯着老支书出来了。他们几个迎上去全盯着老支书看,老支书也盯着他们看,看了半会儿,全笑。没说话全笑。

支书真格是老了,七十多了,一脸的皱纹沟壑纵横,但是眼珠子黑亮,眉毛有些稀,牙也有些豁了,但是他的笑容真是爽朗,真是童趣盎然,笑了才说,喔呀,祸害俺们村儿的几个知青娃娃,回来了?

几个人听了这一句,笑得更欢势了,他们听了这一句老支书的话,觉得这一句话就把他们哥几个一把全揽到了老支书怀里,一把就让哥几个回到了近四十年前的岁月。听了这话真亲,一家人一样亲……

之后他们扑上去和老支书握手,个个喊叫老支书,还认得我们几个,你老人家的身体真格是扎实!

老支书抓着哥几个的手,也喊叫,是叫了泉儿他娘,出来一下,贵客来啦!

支书的婆姨就出来了,哥几个仍是认真仔细地看着当年的支书媳妇,要是走在山路上,他们谁也不敢认,认不出来。但是他们让支书引领,一个个和老太婆握手,就认出来了这个当年还算俊俏的婆姨。当年的支书媳妇有两个耸动的大奶子,走路奶子也在胸前衣服里晃动。当年支书的媳妇也是个年轻女人,三十岁刚出头,干活卖力也和他们七个知青处得极亲。现在这位当年的俊俏媳妇,也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婆了,也是一满的脸上皱纹纵横,看上去比支书还显老态,头发已经稀稀拉拉地快成秃顶,但走路却是敦实也快,拉着哥几个就往厅房里引领。

几人才想起来小车里还有一箱好酒和几条极品香烟,还有没吃完的好几袋子扒鸡、糖火烧和小食品什么的,全抱了下来每人怀里手里放满了,往厅房里全放下了。

老支书就让老太太泡茶,这里山区的茶实在不咋样,丁虹最知道这些。她在每次行程中最主要的任务是把哥几个照顾好。全是有了苦痛经历的人,现在胃了肝了肾了全有了小毛病,她就不吱声地去小车拿了矿泉水自己找厨房烧开,泡了哥几个带的极品茶。而每次到郊外野餐,她也是看着厨师做饭,得干净卫生,吃得差些,不能吃得脏和有病菌。

老支书就盯着几人看,指着庄龙说,你是扁头。

庄龙就点头笑。扁头是小时候睡觉头睡扁了,后脑勺齐齐地下去,成了个扁头。他上学和在胡泉村插队的时候,大家全叫他老扁或者是扁头,他也答应。他这样的绰号当了老总没人再敢叫了。哥几个也不叫了。现在让老支书叫了,听了还是亲切。

老支书又盯着朝柱说,你是板牙。

几人听了仍是笑。朝柱的牙真有一颗板牙,回城后也没拔,发财成了老总,就拔掉了板牙,镶了一颗烤磁牙,现在早看不见了板牙。但是老支书还记得他的板牙呢。

老支书又盯了文飚,才说,你是家里有麻缠的那个娃娃,小文,文飚,你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胡泉村。我一直坐着村里的牛车,把你送到了公路边上才回来的。

文飚听了,过去又一次抓住了老支书的手使劲摇着,说,对。对!哎呀,老支书,你的记忆力忒好!

当盯着丁虹的时候,老支书却说,你是和平?你娃咋长变了?

丁虹赶紧纠正说,我是丁虹,不是和平。我当兵走的,你老人家忘了?

支书才拍着脑门儿说,哦,哦,你呆的时间不长,你爸是个大官儿,接你走的那几个军人,威风更大,我当时只问了一句,其他几个娃啥时候走?能当兵走不?

一个军人指着我说,甭胡说,闭上嘴。对了,那个对我发威风的军人说的是陕西话,横,牛,背着手,黑刹个脸。吓得我赶紧把嘴闭严了。

说了阵儿话。全是笑了。之后老支书才说到了不走了吧?几个娃,住一晚上?咱屋里有地方,几间厢房全闲着,两个闺女嫁人了,大年跟前才回来住。说了就吼了一嗓子,让泉儿铺床,屋里的做饭。看人家几个娃从北京来看咱了,想吃甚?

几人全说了吃面条。吃大嫂的擀面条。辣子醋和油泼,啥也不放。

再之后说到了当年的老人,朝柱说叫过来那杆子人,一块儿热闹一家伙?

支书才问,叫哪个?娃们家说?

文飚立即说,把二旺叔叫过来?二旺是村长,当年的胡泉村二把手,只听老支书的。一个壮实的四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二旺叔对七个知青有恩有恨有情有义,总的来说,骂过他们七个知青,也把知青们照顾得挺好。

支书就不笑了,沉默了片刻才说,死毬子了。二旺这狗日的去抓弄钱,下了煤窑,死了。是八四年的事儿?之后老支书搬弄着手指头算,轻声咕哝说,死毬子二十多年了。

几人沉默了片刻。一个身板极捧的村长也走了?

朝柱说,那二旺婶子呐?

支书仍是说,也死毬子了。因为她家最小的女娃。说了支书看着屋顶,突然盯着他们几个,说,世事瞎了,她家的最小的女娃叫个啥来?甭管这碎女子的大号了,她总归去了广州抓弄钱,回来了耀武扬威的,收秋的季节回来的,我穿上薄毛衣了,人家穿的衣服还非要露肚脐眼儿?染毬子红粉指甲?裤子短的到了这儿?说了老支书比划一下他的大腿根儿。一个小妖精的打扮?还把整条大腿全露出来?说了才又怒气冲冲地磨着牙根子说,还给她屋盖了一院子房。可憎不可憎!这年头咋又卖B了?还能挣下大钱儿?可这小女娃又领走了村子里一拨女子。一满是十六七八的女子,可憎不可憎?全去广州,卖?弄毬子的啥事儿?哎呀……甭说!说了,老支书头摇晃一脸的鄙夷也越发愤怒。

哥几个听了,全是又一次的神态黯然。胡泉村这样的大山深处的小村落,也紧跟上了现代文明那有些低贱的烂事儿?

老支书又轻声盯着几个人,才说,后来个,村子里的人全知道了,咋把自家的女子拐走,去卖了?全骂了打了二旺的媳妇,这个媳妇就喝了农药,也死毬了。

又一阵子沉默。

支书又说,娃们家再想想,还叫哪个?

哥几个相互凝视了一阵儿,庄龙才说,那四孬还在吧?

支书就叹了口气,说,呀,呀,四孬关了,判了……说了支书想着才问了婆姨说,多少年?

婆姨说,我哪儿知道?就是个冤。这熊娃偷了铝了,咱们山疙瘩梁峁峁下面有个大铝厂子,知道不?四孬这娃,骑了东风三轮呼突突地偷,他又炼不出来个铝疙瘩,又把倒腾来的铝块块当了破烂卖了,只挣了五百块钱。来了一拨公家人,全穿着制服……

支书插了句话说,人家全是警察。

婆姨说,是警察,凶得很。把四孬关了十来年了,啥时候放出来,哪个知道?

支书又说,甭说四孬,二孬三孬大孬,全死毬子了。二孬是他屋里盖房,上大梁的时候,一高兴,一个蹦子摔下来,大梁歪了,掉下来,当下砸了头,头让砸扁了,还不死?三孬是鼓捣电,偷电哩,非要把公家的电往他屋里接,让电死了,上半截身子,烧焦个毬了。大孬命大,是前年个,得了脑溢血,也死了。

哥几个又沉默了片刻,也想了片刻,才又想起来好多人。只是提到一个,这个人去了西安打工了,挣下钱了,就把家里人接到西安落户了。

老支书说,邪了,人家去西安卖茶叶?咱胡泉村自古到今,没产过茶叶,这茶叶是从哪儿瞎倒腾的?

婆姨插话说,人家就不能从外地进茶叶?在你个死老头子眼里,啥全是个邪?

老支书冲着婆姨吼,我说正式话,你个娘们家,闭上你的B嘴!

婆姨腾地一下起身,狠劲地用眼剜着男人。腾腾地去了灶房,做她的营生了。

哥几个再提到一个,老支书就说,去太原了,卖了炸油糕,发财了,买了一套商品房,也落户太原了。

又提到了一个,病死了,得了治不了的病了。

哥几个就再想不起来当年的熟人了。

支书才说了,娃们家,哪个也甭叫了,这村子只剩下了老弱病残娃娃们。对了,还有那三个娃呐?全好着呢吧?

丁虹就简要叙述了三个娃全走了。

老支书听了,半会儿没吱声,哥几个也全没吱声。

老支书起身才咕哝了一句,说,日他娘!走了三个娃了?世事弄不懂了,全年轻轻的,走了?要么咱们去村子里转悠一下?看看你们当年的知青点儿?

哥几个便随着支书在村子里转悠。

他们走着,更为强烈的感觉到这个村子还是近四十年前的原样,一样的青石阶小路,一样的密密麻麻的老屋,也几乎全是当年的青堂瓦舍,老树缠藤,这家的老屋顶上的老藤爬上了另一家老屋顶上,老藤上有稀稀落落的叶子,但是村子里的牲口棚不见了,改成了堆放破机械的越发破旧的仓库。

只是偶尔地见到一处新小楼,是红砖水泥盖起来的,刺眼,和村子里的青堂瓦舍老屋显然不搭配。

他们来到了他们当年居住过的知青点儿,那里变化有些大,里面盖了红砖水泥新房子,还装了一扇大铁门,里面一片狗叫声。

老支书说,这个地方记得不?当年你们七个知青娃住过的地方?

几人全说,知道,这个地方一生也忘不了的。

老支书才介绍了说,这个村子的地全让一个后生承包了,人家现在是新地主。人家压根不听我的,日他娘!

几人听了地主这一说法,觉得新鲜。村子里出现了新生的地主?

老支书说,那是。现在的地主受政策保护。村子里的壮劳力全跑了,在全国各地抓弄钱去了,地不能荒了吧?人家只管种地,雇了青海甘肃宁夏来的农民娃们家,管吃管喝管住,只种地,发工钱。现在的地主,雇了长工,牛,横,凶,把世事抓弄大毬子了。哎呀,我说,先人们的日子又回来了?那我这辈子就算白忙活了?咱这老支书,替党爬了一辈子梯子吧?总算爬到了县人大代表的份上,到老了,往下一看,梯子让抽走了?把我支悠到了半空,人老了,上不去了,也下不来了?

哥几个全有些困惑,但老支书的问话,哥几个也无法回答。

老支书又自言自语地咕哝说,当年斗地主富农们的时候,我也十一岁了,记事儿了。把地主拉出来枪毙,富农全是坏分子,批斗,个个老实。这世道,咋又回去了?

哥几个听了老支书的咕哝,有些尴尬,也不好回答。

庄龙那会儿刚想抬头往知青点里面看看,只见数条大狼狗、牧羊犬、哈士奇们那样的名贵品种的狗,呼拉拉地扑了过来,隔着一道铁门,里面的狗叫声有些狂野和凶猛。

老支书才说,这个地方改了狗场。这个新地主还养狗,一条大狼狗,卖两万。狗日的,发了,可憎不可憎?

哥几个听了有些愣怔,也出现了片刻尴尬,这里竟然改成了狗场?他们昔日奋斗过、也曾经企图扎根下来的故居,现在成了狗们的群居地?

老支书发话说,走吧,娃们家,女子年年涨价,狗也涨价,狗涨价比女子还凶,凶得多。

哥几个就有些怅然也失望地往回走。

胡泉村一点儿也没变,变的是世事。

老支书走的快,哥几个慢慢悠悠落后了几步。

文飚轻声感叹了一句,说,世事已非,往事翻篇儿?

朝柱也轻声说,一路上咱们用了好几个意识形态的语言在讲述着今天,昨天,明天,但现实越发沉重了?

庄龙更是轻声说,是。毬还是那个毬,但是,已经物是人非。

丁虹仍是笑,说,得把咱哥几个这一行,写篇小东西?

哥几个就全指着丁虹说,你写?

文飚一直对丁虹耿耿与怀,也只有文飚当年悄悄地暗恋丁虹,但是当年从来不敢表白,这些年再聚了才说过他当年最想给丁虹偷偷写一个条子,但是有贼心,没贼胆。也只有文飚对丁虹的暗讽和隐语有些当年的朦朦胧胧那点儿意思。他接上话说,让咱这个小妹妹写?她也只会写上一句,黄河啊,母亲……

丁虹立即回敬文飚了一句,说,哎呀,你狗日的,离了婚娶了个洋媳妇,现在就会挖苦我们这些中国老娘们?

庄龙那会儿对着空中说,狗们啊,你们又回来了,想当年哥几个吃遍了这个村的狗,现在狗们把我们知青点的故居也全占领了,狗们,这是回来报复了?还全涨价啦!

几人听了又笑。

庄龙才感叹说,也说不准这些狗们当中就有咱们的影子,谁让咱们当年就是一条条流浪狗呐?看,咱们发了,变了,狗们也成了能卖大钱的狗们了,全涨价了!

文飚立即以模仿的湖南口音说了一段语录,是——同学们,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丁虹才接上了说,咱们要是早生三十年,也当了八路,在这里驻扎过,这个地方敢养狗?它一定得划成最起码是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区,得建一座纪念馆吧?

说了立即遭到了几人反对,几人全说,当了八路还得是彭德怀那样的级别,在这里驻扎过。否则没戏。几个小兵娃子还给你建座纪念馆,歇菜吧啊?


3


吃晚饭。

老支书婆姨的面条擀得太有特色,面色圆润,根根筋道。几人摆了好酒也撕开了那几袋子扒鸡。全吃的稀里呼噜的。

有几样小菜,炒鸡蛋和香油辣子拌泡菜,哥几个全觉得那泡菜拌得可口。

之后突然就说到了厅房正中墙壁上仍是张挂着毛主席的标准画像。画像已经是烟熏火燎的变了形状。

文飚说,老支书,还敬着毛老人家呐?

老支书说,不敬老人家,敬谁?毛主席一定得敬。

丁虹说,现在中央的总书记姓胡,老支书没听说?

姓胡啦?和我一家子?老支书说。

婆姨好不容易逮了个话茬儿,说,和你一家?你认谁?只认你自个儿!说了,婆姨有些要掉泪水的神态。

老支书盯着老伴,说,你咋啦?又要唱戏?

那个小儿子泉水接上话说,大,现在的总书记就是姓胡,叫胡锦涛。

老支书吃着面条接上说,不认得。他姓他的胡,和我们胡家不是一宗一族一门儿。

婆姨说,那你们胡家和哪个是一门儿?你眼里有谁?

老支书瞪着婆姨,说,我又惹你了?我吃饭,没说啥话吧?

婆姨说,你们家这个胡,就是日鬼的胡!

老支书说,我没日鬼,一辈子不日鬼。日你了,那才是真的!

接下来婆姨把饭碗往不太结实直晃荡的饭桌上一墩,突然起了调门,是晋剧的念白也算是叫板,呀呀呀,呀呀……

老支书也把饭碗也往饭桌上一墩,咕哝了一句说,日他娘!

婆姨双手往空中一击掌,又把双手拍在了大腿上,就开始了一段极长的大咏叹调,全是晋剧的唱腔,但是词儿显然是现编出来的——

哎呀呀呀,我的娘上天堂/你老人家把我也捎上/儿的煎熬谁知道啊/一辈子受苦受恓惶/……

老支书吼了一嗓子,甭唱啦,羞先人哩!

小儿子泉儿插话也吼了一嗓子,大,让娘唱完!不唱完了今夜儿黑,又得住院呀?

婆姨又接上了唱腔,吼唱也念叨得一板一眼——

哎呀呀呀,我的娘上天堂/你老人家把儿也捎上/儿这辈子受恓惶啊/全怪了这个死男人,他气我沤我咒我骂我吼我恨我把我……拾掇得浑身伤……哎呀呀呀,儿这辈子和一个背着手的大干部呀……睡了一个炕,可他就像个下乡来的……工作组长!这是个屋里的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死男人啊,我还得和他……死缠着走上那……奈何桥上……哎呀呀呀……寻无常……

老支书才盯着婆姨说,完了?之后他盯着哥几个才长缓了口气,说,完了。这娘们唱完了。

但是,婆姨“咯”了一声,身子往后面的炕背上歪邪着倒去。

只见泉水扑上去扶着他娘的背,使劲在他娘胸口抹拉了几下,他娘才长舒了口气,渐渐缓了过来。

老支书才说,让她吃,赶紧!

泉水赶紧抓了扒鸡往他娘嘴里填,只见婆姨巴唧巴唧地嚼着扒鸡,稀里呼噜地咽下去,片刻间把半只扒鸡吃光了。

老支书才说,看,吃完了半只鸡?没事儿了。咱吃饭。

哥几个那片刻想笑想哭想说话想吃东西,但全止住了。他们面面相觑,有些惊讶更有些受惊吓。这老太太当年并不唱,现在是无师自通还是跟了村儿里的更老的娘们学来的?

老支书才说,吃呀,日他娘!这个婆娘,过上段日子,得来这一出。不唱够了得住院,抢救,好几回了,一憋过去,没气儿了,她还就是个……不死?

婆姨那会儿才说,就不死。先气死你个老狗日的,我才死呀。

之后婆姨才开始叙说小儿子的事情。他们的儿子是七九年生人,那一年快三十岁了,还打光棍。娶不上媳妇。因为女子年年涨价。

也是。这个小儿子哥几个全不认得,是他们全走了之后老两口才生下来的老疙瘩儿子。

丁虹小心翼翼地说,这地方……又卖女子了?竟然贩卖人口?

泉水说,哪是?是收彩礼钱么,非要说成是卖女子?

婆姨一脸的憎恨说,还就是个卖!大前年个,说了个女子,男人让车撞死了,有个娃,女娃么,便宜,只要一千五,老东西不愿意。前年个,多水灵个女子,才十七岁,要六千,那买不起。去年,人家女子一万二,嫁出去了。现在说个女子,媒婆子张嘴就涨价,稍稍像模像样的,就得这个数哇。婆姨伸出了一满是粗茧子的黑麻咕咚的手,那是五千?婆姨才说,咋办呀?让俺儿,一直打光棍?三十多奔四十的人啦!

老支书吼了一声,二十九!还没满,没过生呐,二十八岁半么!

婆姨搬着手指头计算说,实实的二十九,虚三十,毛三十一,慌三十二,晃荡一下三十三,再虚晃一下,奔四十的人啦,我说错啦?

哥几个又是面面相觑,庄龙笑了,说,那要是这么算,咱们只要虚晃一下,全是奔七十的人了?

几人好不容易又有了笑声。他们立即全笑了。

老支书说,这个娘们,一辈子正事不办,邪乎事儿,钻耳朵眼里一出溜,进了脑子,当真了?

婆姨又是气呼呼地说,你办正事儿了?现在全村儿,没一个人听你的。你急?急死你,急得你再去踹鸡骂狗去。没一个人懒得理你!叫你个老支书,那是哄你哩,叫你个老不死的,才是真格的!

老支书真生气了,吼,来了贵客啦,还不放过我?日他娘!

婆姨咕哝说,去野地里,日去!还能寻见个野鸡,就看你那本事,日谁?

泉水那会儿也急,劝说他大他娘,说,行了行了,再说一会儿,我娘一急,再憋过去了,还得日急慌忙的找车呀?送乡医院抢救呀!

丁虹紧着说,对对对,别吵了,说正事儿?她立即瞄着哥几个。

文飚立即说,老支书,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漂亮女子?咱给泉水办上一个?

婆姨立即说,没钱!这年月,只顾了嘴了,能吃饱就不赖,还能存上钱儿?

哥几个相互看了一下,文飚拿出了一摞一万元的票子,那是从银行取出来没拆开封条的。他放桌子了。

庄龙也拿出了钱,放桌上了。朝柱也把钱放桌子上了。

三摞子钱放桌子上了。

哥几个才让丁虹说,她说,老支书,哥几个来胡泉村,没拿太多的钱。今天也转悠了全村,我们认识的人全走的走、病的病、发财的去了别的大城市落户了,那我们只是来还一份人情,只还老支书的这份人情!这三万块钱,小兄弟叫个泉水是吧?娶个媳妇,也把这老屋修一下,行吧?

老支书听了,立即便满脸哆嗦,婆姨也是满脸哆嗦,而泉水那会儿浑身发抖,沉闷了片刻,突然泉水就站起来大叫了几声,叔,叔,叔呀!姨啊!我……我……喊了,他呼嗵跪下了,头趴在地上,哇哇哇地痛哭失声……

哥几个紧着起身把泉水硬是拉了起来,也个个给他抹拉泪水。

但是泉水哭得呼天抢地,他真格是压抑太久了,他哭得太痛……

劝说了一阵儿。泉水才歇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哽咽哭泣。

但是婆姨说,几个娃,叫兄弟还是大侄子侄女?

哥几个全说,全行,叫啥全行。

婆姨盯着那几摞钱,哆嗦地说,这是真格的,让俺娶了儿媳妇,再修一下老屋?

哥几个仍是说,真的,真的,不是假的。

哥几个说的全不经意,全没当回事儿,他们出国玩一回也比这个数多,哥几个谁把一万块钱当钱了?但是这一家三口人听的太仔细太认真。

婆姨盯着钱,眼里放了光彩,说,大兄弟大妹子,真格的?

哥几个又说了一遍,是真格的。

老支书也盯着几个,说,全发了?真有钱儿了?

哥几个又是不经意地说,是,是,全发了。

文飚说,老支书,真没拿太多的钱,这钱就是还了老支书一份人情。你老人家,就把这钱,当了当年的三块钱花了,要不了,当三十块钱花了,我们哥几个高兴。

老支书那会儿端起酒盅,给他自己倒酒,一盅一盅地喝,连喝了五六盅。

哥几个又盯着老支书,全劝说他,让他少喝点儿,反正带来的一箱酒全放下了,想喝的时候就喝?

但是,老支书喝了酒,突然盯着哥几个才哆嗦着说不出话,也是一脸泪水,他放下酒盅,起身把哥几个又挨个握了手,才咕哝说,谢了,谢了,娃们家,在胡泉村受了那么多年罪,还想着来看我呐?让我说啥?说啥?……

丁虹说,老支书,啥也不说。现在时候还早,能不能抓紧办,让村子的媒婆行动起来,如果明天早上能带来几个女子,让我们替泉水兄弟看看,把大事办了,我们就回了!

只见婆姨起身,利索地拍打了几下衣服,也抹拉了一把脸,说,成。我这就去,明天一大早,领来几个女子让他叔了姨了的,看看!这一下把我娃救了!

泉水说,娘,我跟你去?

婆姨拍拍腰说,不让你去,娘这会儿腰杆子壮了,咱要在全乡子上挑呀!


4


哥几个在厢房歇了。大炕上铺了全新被褥和枕头及枕巾。没有全新的被褥也是拆洗干净的被褥。那全是为了过大年让闺女女婿们回来住的。

山外面仍是火辣辣的艳阳高照,闷热的天儿。但是山里凉快,到了晚上就越发凉快,在这里避暑倒真是个好地方。

他们立即发现了厢房正中墙壁上也有毛主席老人家的标准画像。比厅房的画像净了些。这里只有尘土,没有烟熏火燎。

几人品着矿泉水冲出来的好茶,朝柱和画像说,老人家,当年你把我们用完了,我们也替你把政府党委公检法全砸烂了,把全国搅合成了一锅粥,你一大脚丫把俺们上千万小将们发配到了山上乡下,全让俺们插队了,这合适么?

庄龙说,咋不合适?政治,这就是政治。需要咱们表演的时候,咱们是造反派,咱们是狗是狼是猴子是老鼠,像文飚这样的,黑五类的子弟,就是老鼠一条。对吧文飚?要是不需要咱们表演的时候,咱们就全体来到了这胡泉村。

文飚说,我到现在也弄不懂,我经常回忆咱们插队的日子,咱们干啥来了?啊?哥几个,好好想想?让老支书一语道破,说了,他模仿着老支书的语气说,喔呀,祸害胡泉村的知青娃们,回来了?对极了,这一语道破天机。咱们把受教育当回事儿了?把劳动当回事儿了?把夏收当回事儿了?把秋收当回事儿了?把大修水利工程当回事儿了?全他妈没有。这才是事实吧?咱们干的最正经的事儿,是一步一步和全村儿的农民们对立,发展到了和全社会对立,但是谁也不敢挑头爆发,就开始了个个琢磨着偷鸡摸狗,个性成了惨忍,大脑里一片空白,夏收的时候偷吃最新鲜的白面,秋收的时候偷吃最新鲜的包谷捧子,开始闹回城的时候,全有每个人的招儿,对吧?日他娘!

丁虹也说,是。咱们想劳动了,才劳动。不想劳动了,个个耍奸溜滑的,个个会装病,咱们哪个人,看上挣工分了?累死累活的干一天,一计算工分,咱们一个人,一天挣了七八分钱?一满的让咱吃山药蛋,还想让咱们踏实劳动?

庄龙立即说,往事不堪回首!咱们当年也就是来胡泉村的头一年,有些发蒙犯傻地干了些活儿,再之后,咱干他妈B啦?我反正是只要饿得受不了,就一溜烟儿地往山疙瘩下面走,走到公路边上拦车,要么奔临汾,要么奔运城,混车扒车回北京。当然路上要过饭吃,到了家我就不想再回来了。还有那些列车员,只要查到了咱是知青,我说的是咱们和长辈那样的列车员磨唧,人家才不管呐。我再一想,那样的列车员一准家里也有知青上山下乡了,人家不但不管我没票,还给我悄悄地塞几个烧饼,说一声,孩子,吃吧,饿毁了吧?我捧着烧饼就吃,哪儿是吃啊?是吞,三两口把一个烧饼吞下肚子,噎得人恨不得一下闭过气儿去……列车员瞅着咱的熊样子,还会说,孩子,别噎着,没人和你抢,去喝口水!说了,庄龙有些动情,眼圈儿发红。之后他指着墙壁上的毛老头画像,轻声说,咱当年就是让他,整治成了流浪儿,说了他起身对着画像三鞠躬,说,您老歇着吧,得亏您老七六年走了,您老人家要是再挣扎着多活十年,中国是啥样?不可想象,啊?只有一个结果,天下大乱,军阀混战……

朝柱插了话,说,当年的人们真的全朴素,咱站路边拦车,真有卡车给咱们停下来,那是真的。混车呐,没票,列车员真不管咱们,还是真的。咱们饿极了,真的要饭吃,也真有人立即给咱吃的,不管是啥吃的吧?面条只放点盐,窝窝头,红薯,咱接过来就能呼呼囔囔地吃了。现在你站路边拦一下车试试?

文飚突然正儿八经地说,你们全回去了,全有门道。我回不去,我是咋回去的,得说说了。之后文飚讲了个故事,是七六年,毛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他去公社找党委书记磨。不起作用。党委书记说像他这样的,能就地招工,就不错了。还想回北京?门儿也没有。他想招儿,打听出来了党委书记是个孝子。母亲死了五六年了,每年这个孝子总要在他妈的坟前痛哭一阵儿。因为党委书记是工农兵大学生,当年上大学生活费算一笔可观的费用。但是党委书记他妈每年出去要饭,把存下来的零钱给他汇到大学里。文飚了解到了这个可贵的信息,就把党委书记压在他办公桌下的母亲的照片偷走了。文飚饿着肚子跑到了临汾,找到一个画像馆。让画像的师傅画一张那样的像,大的。好几天才画完,是炭笔素描像。文飚又花了六块钱订制了个画框,蒙了一张纸抱回去了,放在了党委书记办公桌上显眼的地方。老子当年在临汾是要饭吃,混个肚子圆,但是,那张改变我人生的画像,是我花钱日弄成的。人家那个画师,开始要五块钱,我说给。我把腰里装的零钱有一块的五毛的两毛的一毛的,掏出来数,正数着,当年的五块钱摆在桌子上就是一堆,那才真正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那个画师突然说,不要钱了。你是个苦娃娃,孝敬老人呐,我画。看,这是天意在帮我!

党委书记开会回来,看到了那张画像,突然放声大哭,文飚说,我蹲在门口,也跟着小声哭。

文飚才说,之后那个党委书记抱着我,流了我一肩膀的泪水,人家趴我耳朵边上说,回去,等着,我给你办个名额,去北京上工农兵大学的名额。

之后文飚才又一次轻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说,我等着,天天熬。你们谁知道我上了人民大学的工农兵学员?那是最后一拨学员,我那是日鬼来的名额!我读了新闻系,我读的最勤奋也刻苦!

几人才又一次盯着文飚,他他妈的是人民大学的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大家全以为他是考取的,是他刻苦勤奋只有这一条路?

文飚说,我等了几个月,那几个月是我人生最难熬的日子。为啥咱妹妹一说来胡泉村,我立即就想来,你们全走了,剩我一个人的日子真的太难熬,我天天失眠,夜里看书,看的是马列的原著,那时候还有什么书可以读?当然还有鲁迅的书,我把鲁迅的书一遍一遍地读,我太寂寞。白天我睡觉,我才不上工呐。饿得招架不了啦,我起来煮山药蛋蛋,把山药蛋蛋煮熟了,沾着盐吃,有时候老支书会让他媳妇端来一碗荞面鱼儿,只有醋和盐,我吃的那个香……哎,哥几个全有家可回,我呐,孤儿一个,老爸老妈死活也不知道,在哪儿关着更不知道……那日子除了熬,没一丁点儿办法。但是有一天,公社的通讯员送来了录取通知书还有几份公社党委盖了公章的填写过的表格,那表格上面把我写成了各类先进积极分子,啊?学毛著全县积极分子?扎根山村积极分子?兴修水利工程积极分子?批林批孔积极分子?一叠子积极分子的表格,全是公社的通讯员替我填写的。我看了那些表格,我当时的心劲儿是什么?我当时的傻B样子,就和咱们刚刚见的泉水那娃,一个熊样!

几人才听到了文飚那最后的日子,竟然是如此煎熬过来的。

文飚说,老支书听说了我被录取了大学的事儿,真的是给我带足了煮熟的山药蛋,一张葱油饼,三个熟鸡蛋。坐着牛车,老支书把我送到了公路边上。让我拦上车,他才招手看着我走了,他回来了。想起来这一幕,就跟是昨天的事儿一样!

庄龙突然就吼了一嗓子,那是模仿婆姨的叫板声,呀呀呀……呀!

几人听了又笑了。

庄龙才说,说高兴事儿,话题沉重,往事翻篇儿。

哥几个开始了叙说故事。

庄龙说,当年,山西这么富裕的省份,也有逃难要饭出去的?为什么?我很久之后才弄清了。说了,他对着老人家的画像,说,你非要让全国学大寨?你管了近十亿人口的你死我活,还不够?学大寨呗,不能全国一刀切吧?农林牧副渔,全学?之后他才对着几人说,胡泉村现在种植了什么?还是老祖宗的办法。种植核桃,土豆,花生,大枣,山地就适宜种核桃,还是品种优良的核桃,土豆还是最优质的,收获了就可以换小麦,让山村农民们吃饱了,才是最上策吧?

朝柱说,那个头缠着羊肚肚毛巾的副总理,懂个甚?他能把老祖宗几千年总结下来的种植什么,吃透了?毬!他修了个梯田,全国山地全修梯田?他种了麦子,全国不适宜种麦子的地方全得把果树和经济作物,全砍了种麦子?这不是胡日鬼?当年咱们这个地方,搞得水土流失,种麦子?能长出来?咱们那时候就是搞了生态破坏,但是,是他,他指了一下毛老头的画像,让搞的。从建国之后,这个大人物,几乎年年搞运动,总归有人统计过,建国以来,中国搞了四十多个运动,直到文革那场浩劫到来。折腾,把人民折腾惨了,到现在还没喘过来气儿吧?

丁虹说,公道的说,也不怪人家一个老农民副总理吧?他还不是一个摆设?傀儡?我看过作家文摘一篇小文章,这个副总理退下来了,连个北京户口也没有,他也是个悲剧人物。最终他还要给小平爷爷讲课,讲了一大堆要抓阶级斗争新动向什么的,小平爷爷只抽烟一句话也不说,听他讲完了,只指着他说了一句,你,懂啥子?说了小平爷爷起身就走。小平爷爷听这个老农民讲阶级斗争的时候,可能已经下了决心,让他歇菜吧。

庄龙也说,对啦。歇菜吧。我也听了一个版本,小平爷爷说的一句话是,你,懂个锤子!

几人便笑,全说,演义啊。小平一生和老毛玩把戏,绝对不可能骂人。当然啦,中国的事情,只有小平弄懂了。如果再不发展经济,把中国掉个个儿,全面复辟,那现在咱们还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咱还能想起来开着大奔来看望老支书?咱还不知道在哪儿窝着猫着,大啃窝头呐?

庄龙也说,太对了。咱们当年把这个村儿祸害成了啥样?但是,咱们也就是偷鸡摸狗,人家村里人不知道?但是,咱们没有敲寡妇的门儿,更没有把谁家的女子祸害了吧?咱们听听村里人骂人的话,日他娘!人家没有一个人,对着咱们七个知青,骂一句,日你娘吧?再想想二旺叔那样的身板儿,人家也只是背着手,气得浑身哆嗦,还是一句,日他娘!要是真正的说起来,中国的农民太可爱,太可敬,人家个个心里憋着火,对咱们怒目而视的,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挑头欺侮咱们吧?

朝柱立即说,对对对!当时全村儿,五六百户人家,男女老少一千多口子人,要是联合起来,能把咱们七个知青全弄死。但是,只有一个老支书,能把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震住。

文飚立即说,太对了!所以呐,哥几个今天办的事儿,让人心里自在,是不是?咱想还一份情,但是来的路上还是模糊的,到了老支书屋里,就清晰了,明确了。咱们今天办的事儿,是太实在的一件事儿。舒坦!

丁虹笑了,说,我今天是跟着凑热闹,咱不像几个哥,财大气粗的。

朝柱一指丁虹说,妹妹,今后这样的外气话,再不能说啦啊!惹几个哥不高兴,今后不带你玩儿了。

丁虹赶紧起来作揖说,不敢不敢,说错了,几个哥,成不?

文飚才说,妹妹,别搭理他们,咱们现在全是纯情纯真也是想说啥话就说,谁也不能当真。谁爱生气生去,管他呐?说了他学着婆姨的话说,咱们一晃悠奔七十的人了?说错了?

几人听了,还是笑。

文飚有些激情四溢的样子,还接着说,这个村子能有这么多老屋,老宅院,过去一定富吧?把这么富的地方,生生日弄成了个穷得一直到了今天,连电视也没有,电话信号更没有!说了他掏出了手机,说,哥几个的电话全不响了吧?

哥几个才说,手机不响了才好呐,我们几个不急。你个假洋鬼子急去。

丁虹也立即意识到了,一路上几个哥只有文飚的电话多,他接了电话就叽里咕噜地说上一阵儿英语,文飚的英语早就说的贼溜。他甚至也会说上一段西班牙语法语甚至是泰国语,这小子太聪明。

文飚就一脸沮丧地说,我这几天办货,大采购,电话太多。不行,明天中午前离开。要不了我的损失就是五六位数的款项。

这时候有敲门声,泉水进来了,端了个铜盆,有些年代的铜盆,估计那个铜盆比哥几个的年龄全大,竟然还能用,没漏。盆子里是热水,他说,几个叔和姨泡一下脚,解乏。你们一个一个泡,热水我烧了一大锅。

泉水一脸献殷勤地说,几个叔和姨,我给你们弄些小米,新鲜的,大枣,还是最新鲜的,核桃,还是最新鲜的?

庄龙立即说,兄弟,啥也不要。北京全有,比这儿还便宜。咱们最大的事儿,是明天一大早给你挑女子,咋样?

丁虹也说,是。明天得把这个女子挑准了。我们几个替你把着,得挑个俊俏的,挑个孝顺的,挑个你爸妈和你全满意的。

泉水就洋溢一脸幸福的笑容,说,是,是,是。我全听几个叔和姨的。

之后几人轮换着泡脚。

文飚说,放松一下啦,妹妹,讲个段子?

丁虹一晃脑袋就说,要和谐,不能再讲黄段子了。开讲啊——我吃早餐,包子。对面一对母女也吃包子。但是包子掉地上一个,小女孩儿拾起来把包子吹了一口,她妈说,包子脏成那样了,还能吃?要个袋子打包了。女孩儿说,妈,打包了带回去让狗吃?母亲说,这么好的肉包子哪能喂狗呐?女孩儿说,那打包回去让谁吃?母亲说,让你爸吃。

几人听了就全笑。

文飚听了就说,看看中国的爷们活成啥样儿了?在外面累得是一头驴,回家了在妻子女儿眼里不如一条狗哇!

丁虹一晃脑袋说,再讲一个,笑完了全体睡觉。说一对小两口住在一个大杂院的平房里。不隔音。妻子出差了一周。男人一下撒欢儿了,叫来了小情人可着劲儿地疯了一周,哼啊嗨地喊叫。他妻子回来了,也可着劲儿要男人,也是尽兴地叫唤。隔壁的老大爷敲门,妻子只好去开门,老大爷说,我一周没睡好觉,求求二位了,你们不能歇一晚上?

几人听了,仍是大笑。

接下去他们呼呼大睡。一人一间房子。

第二天一大早就吃早餐,小米粥就山村淹的新鲜泡菜。可口也美味。

之后就开始了“选美”。

媒婆子听说来了大钱,一下就张落来了五六个女子。真格是连夜行动。

哥几个坐在了厅房。外面站了婆姨和媒婆。叫进来一个,几个一块儿相看。

泉水只敢低着头,不敢看为他挑的女子。

丁虹立即过去了,对他悄悄地说,看呐,咱咋低着头,为啥?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说了把泉水的脸搬正,让他正眼看进来的女子。

进来一个女子,婆姨就跟进来小声说,这个,二十二了,五千。

庄龙盯着女子就说,不行,有点胖,皮肤也不好,再换一个进来看看。

又进来一个女子,几人仍是盯着看。

婆姨又进来了,小声说,这个二十了,八千。还想翻上去一倍?

文飚就轻声说,这跟美国贩卖黑奴的电影有点相似?

哥几个听了就全笑。

但是,泉水还是低着头,不敢看进来的女子。

老支书摆了一下手,女子就出去了。

老支书才盯着儿子训了起来,说,你个怂娃,给你挑媳妇呐,你不看,让几个叔了姨了急?

泉水才低声咕哝了一句,说,大看上了,我就看上了。

老支书就一声发话,说,全进来。

一下进来了剩下的四个女子。

哥几个全盯着几个女子看。

庄龙又是轻声也悄悄地对朝柱说,这和去歌厅挑小姐有点像了?

朝柱想笑又忍住了,也悄悄地说,严肃点儿。

他们的眼睛只在几个女子脸上和身段巡视了一圈儿,便极快全聚焦在了一个俊俏也年轻的女子身上。

老支书也盯着这个女子。

婆姨更是盯着这个女子。

之后哥几个用眼神交流,全指了一下那个俊俏年轻的女子,说,就是她了。其他的人可以回了。

被选下去的几个女子全吊着脸走了。媒婆送出了几个女子返身就进来了。

媒婆一脸笑,婆姨也是一脸笑,问那个女子,叫个啥?

女子说,小名是美美,学名是胡美。

哥几个全忍不住地笑,庄龙说,哎呀,美,好听。胡美,就不好听。

女子也噗嗤地笑了,说,是我爷给起的名。户口也落了个这,咋改呀?

哥几个再看泉水的神态,他傻了,一脸的痴呆相,眼也直了,还是盯着美美看。

丁虹说,老支书,就是她了?

老支书问儿子,咋样?

泉水紧着说,大要是愿意,我那个……啥,那个……那个……

婆姨紧着说,看,把娃吓的,不会说话了?成了个结巴了?就是她!

之后婆姨和媒婆把女子一拉,几人去了外面嘀咕。

片刻后婆姨腾腾地进来了,说,美美,这女子一下要一万?日他娘,这是抢钱呀?

老支书说,多大了?

婆姨说,十九。

老支书说,实实的十九?没晃荡一下?

婆姨立即说,实实的十九,还有五个月过十九的生日。阴历腊月里生的,要是实说,才十八岁半。

庄龙紧着说,定。

文飚也说,定了。

朝柱也说,就是她。十九岁,两人相差了十岁,日子一定能过踏实。是吧?泉水?

泉水立即点头还是结巴了嘴说,是,是,叔,姨,是。大,娘,这个女子面善,实诚,好看,定……定……甭一会儿再涨价……了吧?

婆姨看着老汉,说,日他娘,定了?

老支书也说,日他娘,定了。

突然泉水又哭,一脸泪水哗哗流,他是捂着脸哭泣,没声音。

老支书瞪着儿子才咕哝了一句,哭?又哭?哭你娘拉个腿儿?

泉水又要起身下跪,让丁虹一把拦了,说,行了啊,大侄子还是兄弟?你要是再哭就让外面的媳妇看笑话了?

庄龙突然小声说,我得把泉水的事儿管到底了。说了他问老支书,这一年下来,屋里能抓弄多少钱?

老支书说,钱儿?甭提。现在能吃饱,甭管稀的稠的,吃饱了就不赖。钱儿?一年抓弄下来,能挣个三五百块钱,够给老伴看病,行了。

庄龙就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泉水说,装上兄弟。把婚事办了,去北京找我。你们小两口一块来,我给你们安排一份工作,一年你们小两口挣个三五万不成问题。

文飚听了,立即拍了一下大腿,说,我看行。

朝柱也说,行啦。咱反正得雇人,用谁全得开工资。就用咱泉水和他媳妇了,管吃管住管开工资,老支书,行吧?

老支书那会儿双手拍了一下腿,说,咋个不行?我得谢谢几个……娃们!说了老支书起身深深地鞠躬。

泉水也是又一脸泪水,说,叔,三个叔和一个姨,我一定好好干,干不好几个叔和姨拿棍子抡我!

庄龙那会儿刚拿出了根烟,泉水立即巴结地过去点上了火,庄龙抽了口烟才说,谁敢拿棍子抡你?我手下的员工现在是三千多人,一个餐厅就用了一百多号人。你干活,我发钱,谁也不能拿棍子抡谁么?

哥几个回知青点的差使就算圆满完成。

之后他们立即和媒婆及老支书和他婆姨紧急商量了,赶紧办事儿,结了婚,来北京抓弄钱。

忙忙活活地又吃了一顿午饭,几人还是想吃面条,就着小酒喝。

走的时候,老支书硬是往小车里装了小米、大枣、核桃还有些山货。

没过二十天,小两口来到了京城。

庄龙安排了小两口在一家他的连锁餐厅里上班。每人每月两千块基本工资。社保和劳保及三金全上了。

哥几个再聚的时候,免不得要提一嘴泉水和美美的事儿,庄龙总是说,干得不错,真不错。说了哥几个就开心舒心地笑。


5


一眨眼泉水和美美干了八九个月。美美怀了孩子。请假回老家生孩子了。

而泉水干得真好。他从来没请过一天假,喜欢加班。也利用了双休日学会了开车。他只是为了艺不压身那句老话,说有一项技术就多一条活路。

突然泉水就说,想请几个叔和姨吃顿饭,一定得让几个叔一个姨给这个面子,成不?

庄龙说,省了吧?在北京吃饭不算个事儿,是太小的事儿,算了。

泉水就再三求庄龙,叫叔叫个不停,说,叔,给个面子,吃顿饭么?几个叔一个姨认为是小事儿,我大认为是大事儿!

庄龙顺水推舟地说,那也行,既然是你大发话了,你等着电话,我们哥几个再聚的时候,叫你过去。

哥几个又聚的时候,还是吃海鲜,大餐。打了电话叫了泉水过来了吃。

庄龙说,咱们的大侄子还非要请哥几个吃顿饭?咱给他个面子,让他来吃,也聊聊闲天儿,但买单今天是我的。谁也别争了。

泉水一个多小时才赶过来,他坐公交再转地铁。他进了那个豪华包间就盯着里面的设施和桌上的龙虾鲍鱼有些傻眼,之后坐下了,紧着从他提来的包里拿出了三摞子钱,看样子全是从银行现取出来的,没拆封条的钱,他又紧着拿出了了三条极品烟一盒化妆品,才说,三个叔一个姨,我大,让我把钱还了,挣下钱了,不还?我还要谢三个叔一个姨,这是点儿小意思,请叔们姨的,一定得收了。

哥几个那片刻全有些变脸,个个一脸怒气全看着丁虹,丁虹知道如何说。

泉儿,看见了没?几个叔全生气了啊?你说说你这个孩子,非要还了这钱?几个叔在乎这点儿钱?

泉水有些倔强地说,叔啊,姨,这真不是一点钱,我大说了,每回写信来,全说到了还钱,要是还不了钱,不让我回屋里了!

庄龙说,还写信?

泉水说,就通电话了,现在咋一封信寄到北京,得一个多月?电话明年通,谁知道明年能通不?

朝柱说,把钱拿回去。你这孩子是往几个叔脸上打呐?

泉水说,不成。叔啊,姨哎,我大下了死话,钱不还,不让我回屋里,这是大事儿!本来想着,两三年能还上钱,现在不到一年抓弄了这么多钱,我让小美回老家,还拿回去了一万元,一万!

庄龙听了,立即出去了片刻,打了个电话,回来了,说,咱们得听听,我刚才了解清楚了,泉儿和小美两口子八个月总共开了工资加奖金四万六千多。这是人家小两口的工资,不多。人家现在桌上摆的加上拿回家的,是四万。泉儿还利用了双休日学了个大货车的驾照,得花三千六百块。哎,泉儿,你们小两口来北京,就没花钱?说说,让几个叔和一个姨听听?

泉水说,花了,我给小美买了身衣服,花了一百二。在动物园批发市场买的,穿着可好了。还有好几回逛街花了三十块,是买了公交卡,往卡里充了三十块,现在卡里还剩下六块多。小美回老家生孩子,车费花了一百多。就这么多了。

哥几个仍是面面相觑。哥几个的脸色很有些庄重。

庄龙立即感叹地说,好孩子,两个好孩子!说了,他指着桌上的极品烟及化妆品,才说,看看人家胡泉村的孩子,两口子来北京了八九个月,花了一百二买了身衣服?再没花过一分钱。行了行了,别训人家孩子了,吃,泉儿!

哥几个吃着,全没吱声。

泉水也吃,吃的小心翼翼。庄龙立即让服务员上来几个大包子,那是这家豪华餐厅的拿手主食。

几个大包子上来了,泉水才放开了吃,片刻间几个大包子下了肚子。而哥几个是来喝酒的,压根不吃主食。

泉水吃完了,才说,香,这儿的菜,就只有包子能吃,其他的菜,全没味儿。

文飚起身把三摞子钱装在了泉水提来的包里,说,再犟,叔全要骂人啦!把钱全拿回家,给你大说,几个叔领了这份情了,但是,钱不能还,啥叫个还?我们哥几个缺的是还了老支书一份情,这钱绝对不能要。听清了吧?

朝柱从兜里掏出了一叠子钱,极快数了两千块,也装在了泉水的提包里,说,这烟六百五一条,谁让你买了?烟也不能退了,哥几个收了。钱你得拿上。到了北京,别学这毛病!

丁虹立即说,泉儿,化妆品我也收了,花了多少钱?

泉水盯着几个叔一个姨的脸色,发急地说,姨,我也还一份人情,不行?

丁虹很是生气地说,不行,说,花了多少钱,姨给你!

泉水才咕哝说,那就够了,还多了……三条烟是一千七百五,化妆品花了二百一,多出来四十块,我找给叔和姨?成不?

庄龙指着他说,找什么零头呐?吃饱了吧?走吧,你先回。

泉水说,那这顿饭钱我结了,成不?

庄龙笑了,说,这顿饭钱一万多,你结?

泉水听了又结巴了,说,一……一万多……这是吃的……人肉?比办小美……还多?

哥几个全笑了。

丁虹把他推了出去也算送了出去。

丁虹回来后哥几个就感叹不已。

再之后哥几个才说到各自的子女,朝柱说,我操,我这个操蛋儿子,小爷,一年没有小一百万的开销,拿不下来。朝柱总是把他的儿子称呼小爷。

庄龙说,我的女儿呐?就是一部电影里那句词儿,只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一个小包,皮革的,但是法国巴黎出品,LV牌,三万多。开一辆大众进口越野车,我下狠心坚决不给她买,但是媳妇悄悄地买了,全办下来一百多万,咋啦?又买了一辆自行车,德国的,四万!我操,一辆自行车花四万?咱那时候从山村折腾回来的时候,想办法弄一张自行车票证,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二百多块钱吧?现在这物价疯涨?呀,我家这个小妞双休日开着越野车,去山根前,把小车换了,骑自行车锻炼身体往山上蹬,这算玩的哪一出?这一来一回烧油钱是五六百块,再吃顿饭上千了。人家小妞儿就只图出了一身汗。我真想把这个败家子儿小姑娘弄到山西胡泉村,让她上山下乡插队去!对了,哥几个也全知道了,我这个女儿三十一了,要是一晃荡,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她谈一个踹一个,她就是不成家,只是玩了?咱爷们想当个姥爷,抱个小外孙或者是小外孙女儿玩玩儿,看起来没指望了?这小奶奶,我现在和她没话说。庄龙也称呼他的女儿是小奶奶。

文飚说,别提了!我现在操心我的儿子,哪一年不给我惹个事儿?啊?撞车,调戏小姑娘,听美国最新流行的性感歌曲,我一听全是女人发情达到了性高潮的声音,说了他模仿着歌曲的声音,那是发出来的浪荡淫秽声音,而文飚模仿的时候身子也是一摇一晃的屁股直耸动,逗的哥几个又全笑。

大家笑完了,文飚才说,英国的初中高中全有避孕套发放,免费的,质量还挺好,大学就更是如此了。咱管得了吗?吸毒者集体抗议游行,要抵制来自哥伦比亚的假货。当然还有些国家不允许两个男人同住宾馆的标准间,法律规定不允许,是禁止同性恋。当然一男一女住了,哪怕是男的七十多了女的才十八岁,不管。那是通奸还是卖淫,警察不能查。法律保护。这些现代化的所谓文明游戏规则,咱管得了吗?我说啊,哥几个把咱这辈子过得乐乐呵呵地完事儿,下一代的事儿,咱管不了。

丁虹说,这观点我同意。庄龙和朝柱,你两个偷偷笑吧。咱们的孩子只要不抽,说了她比划了个吸毒的手势,你俩就偷着乐吧。

庄龙和朝柱全说,标准是只要不抽?那这样的标准就忒低了吧?

丁虹才说,是低,太低。谁让你们是富人呐?换个话题,这样的话题说着说着就郁闷了。

于是几人开始说国家大事世界大事,话题越大,他们越开心。

庄龙归纳的时候开了句玩笑,说,就像咱几个是啥领导人一样,是政治局委员还是联合国理事?

说了哥几个全笑。

庄龙在哥几个聚完之后,立即给泉水调了份工作,让他开货车给他的连锁店配货。他的连锁店全是统一配货,肉类及油及各类蔬菜全由他们掌控的基地库房配货。他们在郊区也有自己的蔬菜基地,那是为了控制质量,在大厂县有供应肉类的批发商。这样的差使工资高一些,奖金也高一些。因为北京的司机一定要双休日休息,也一定要请假谈女朋友陪母亲看病旅游了啥的,那没办法防。但是泉水这孩子随叫随到,他就是一架机器,除了干活儿,他就在宿舍里呆着。只要让他加班干活儿,他挺兴奋。接了电话一蹦子就跑来了。

极快小美生了,双胞胎,还是龙凤胎,让老支书起名真叫了胡龙胡凤。而老支书也真给哥几个全报了喜讯,写来了信,哥几个全觉得可笑,收到信的日期果然是一个半月之后。现在八毛钱贴张邮票发来的信,不好使。要么你是快递,得花费二十元,要么你就得慢慢等待,一个半月能收到了信,还真不错。要是丢了,也真不好查。想给老支书打个电话祝福一下,但是还得等待电话通了。电讯运营商们觉得山区的电话不挣钱,还得赔钱,干嘛要急着让电话通呐?慢慢来呗。

而每年春节泉水回老家,再来的时候一准要带小米核桃大枣,哥几个也交代清楚了,只要小米,他们啥也不缺,而胡泉村的小米太好,是绿色食品。

再之后就知道了小美不能来上班了,在家要带两个孩子,还得照顾公公婆婆。

哥几个也没在意。觉得这是好事儿。

又是一眨巴眼儿,两个孩子长到了六岁,到了上学的时候,一场自然而然也有些突兀的悲剧就来临了,一下把哥几个砸得个个伤感个个晕头转向。

时间一晃荡也到了今天。

胡龙胡凤到了上学年龄。泉水提出了想让两个孩子在北京上学,他一再说他存够了钱,泉水还是依然保持着胡泉村的老少爷们的习惯,节俭,勤快,从不乱花一分钱,烟酒不动,一年四季穿工服。回老家的时候给父母买最新的也是从动物园批发市场再三淘来的大甩卖衣服,全便宜。六年下来,他竟然存了近三十万。他说了他有钱了,两个孩子在北京读书的钱有了。他想把他的一儿一女在北京培养成大学生,他有这样的把握。

哥几个也觉得这是小事儿一桩,九年义务教育的学费能有多少?来呗。老支书和婆姨也支持这样的想法。

但是,办孩子入学的事儿,麻烦大了。

泉水跑了些日子,才只敢给丁虹打电话说了,说,姨,念个小学,得要十个证!

丁虹在电话里听了,也让泉水说慢一点儿,她记录一下,结果真是需要十个证。

十个证分别为:一、在北京居住够五年的连续办理的暂住证,二、在北京连续工作五年以上的证明,三、身份证及两口子的结婚证,四、在北京交够了五年的“三金”证,五、家乡所在地派出所的出生证明及户口证,六、出生所在地乡政府及派出所的外出务工证明,七、在北京居住的街道办事处和社区证明,八、孩子在北京幼儿园接受了教育及学前班的证明,九、接受学校考试及格后的证明,十、在北京居住地的房产证或者租房五年以上的合同证明,十一、收入证明。

丁虹听了就蒙了。说,我记录十一个证了?泉水在电话里还说,还不知道要啥证呐,可能还要两个孩子的检查身体证明,最主要的是小美这些年没来北京上班,要是再要她的证明,这念书的事儿就泡汤了。

丁虹在电话中说,泉儿,别急啊,我也打听一下,再和你的几个叔商量一下?

哥几个又聚的时候,庄龙和朝柱全打电话咨询,说的那些证只是顺序不一样,但基本就是十来个证以上,才能在北京读小学。

朝柱立即咨询了一个教委的朋友,证实了是这十来个证,同时证实了必须是两口子全在北京工作,有稳定的工作和住房,否则手续办起来太麻烦,也压根在北京读不了小学。

文飚感叹地说,操作吧?国内的事情就是如此。在英国办任何事情,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谁敢操作?触犯了法律,罚你个倾家荡产,弄不好就得进监狱判了。国内的事儿呐,明着不行,暗的行,暗的不行,给钱就行,给钱不行,送个小美女就行,小美女也玩不动了,塞一幅名画就行,啥爱好也没有,领上这家伙全家出国玩一趟,可着劲儿地花钱,回来就行,实在什么全不行的时候,只要想准了绝招儿,还是个行。咱把事儿往行的路上办,就一准行。

庄龙听了,也感叹说,我日他的,咱们这些老北京人,还没人家一个假洋鬼子玩得深了?操作,想办法。不就是念个小学嘛?又不是考大学,全上网了,家长们全盯着呐,谁敢日鬼造假,抓狗日的。

朝柱也感叹说,嘿,就这点儿熊事儿,还能把咱几个难住了?咱几个在北京城哪个不是,啊?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的主儿?

庄龙也说,操作。

丁虹咕哝说,我老爸要是在,那就是打一个电话的小事儿。她说的真没错。她老爸一九七二年在北京刚解放,一个电话就甩到了兰州军区。她老爸干到了副部级,才离休退下来。但是她老爸在九十年代中期去世。追悼会的规格是八宝山灵堂。说了,她又说,算了,几个哥全别动了,我发动一下资源,就这么个小事儿,我不信了我办不了?我爸总还有一大批部下们吧?我还有些平辈儿的叫哥了弟的,全是我爸的部下也全在位,我办吧。

于是哥几个全把事儿托付给了丁虹。哥几个也觉得丁虹一定能把这样的小事儿办成。哥几个全说的很轻松也正儿八经的。哥几个谁也没意识到这是个大事儿,能发展成一个突发事件。

庄龙说,咱妹妹出马,哥几个就全不管了。

朝柱说,咱妹妹的能量那是开玩笑的?一生没爆发出来,那是有人控制了按扭。咱妹妹这一生才只是休闲活下来了,现在按扭要启动了,只是轻轻地往下一捺大拇指,谁能档得了她的活力四射?

文飚也说,那是。咱几个这一生,啊?有个段子咋说的?说了他盯着丁虹,他压根记不准什么段子。

丁虹说,是不是那段儿,啊?上过山,下过乡,穿过军装站过岗,下过海,闯过浪,和官员一块儿分过赃,当过贼,犯过罪,厕所里面喝过水,去过深圳和东菀,知道小妞如何玩,去过歌厅胡卡歌,搂着小姐胡乱摸,随大溜出过国,刷着碗碟吼颂歌,有了小钱去发廊,啃着小妹乱嘟囔,有了大钱包二奶,一玩几年不好甩……

哥几个听了全笑。

文飚说,请教一下妹妹,这些段子全是哪来的?

丁虹指了一下手机说,全是这里的,开了手机就跳出来了。你不想看也得看。

庄龙说,得得得,再别说了啊?把哥几个全捎着骂了。正事儿,泉儿的事儿,交给你了。哥几个全不管了。

丁虹也信誓旦旦地说,我还就把泉儿的事儿,当我的亲兄弟的事儿办了。哥几个,看我的。这小事儿我要是办不了,我就没脸再见几个哥啦!

丁虹也压根料不到,她这一较真,毁了。她把事情往相反方向掉了个头,悲剧的爆发只是个引子,事情一下往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发展了下去……


6


没过一周。丁虹说他得带着泉水回胡泉村一趟,把应该办的手续办齐了,也把小美和两个龙凤胎孩子带回来。两个孩子在北京念书的事儿定过了。她让庄龙给她派辆小车。可能还得在胡泉村儿住上一天,快去快回。

庄龙给她派了辆小车,一把给司机了一万块钱,让在路上把丁虹照顾好,所有开销回来实报实销。

丁虹和司机加上泉水三个回了胡泉村。

哥几个仍是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哥几个压根没想到城乡观念的差异,开放的大都市和封闭久了的山村的差异,人与人之间在环境不同、地域不同所反应出来的激烈差异。哥几个全觉得他们把细节全考虑周全了,让丁虹去操作两个孩子念小学的事情太小,它不算个事儿。

但是……

大事不妙。

丁虹没觉得是大事。她和泉水到了老支书家里,说了情况,那是丁虹让一个朋友支了个高招儿,手续办全了,让两个孩子念书才能操作。而手续中最难办的是得让泉水和小美办个离婚证,当然证是真的,两人的离婚是假的。办好了这样的证件,两个孩子跟着一个离异的父亲,就可以在北京念小学了。因为小美要是母亲,那十来个证明中没有一个能办成的。只说小美的五六年社保劳保加上连续五年以上的暂住证,这办不了!最快也是最可行的办法只有先办了离婚,泉水的手续一应齐全。而离婚的时间得提前半年,那得应酬乡里的办事员。

丁虹苦口婆心地说了这样的情况,先是小美觉得出了大事儿,是不是泉水在北京有了另外的女人了?当泉水再三解释,也当着他父母的面,发了毒誓,说要是有了这样的邪门儿事,几个叔一个姨还不把他训个扎实?他要是对小美有了二心,敢把丁姨也拉来?而丁姨一路上操心着两个孩子的念书大事儿,这些天全在跑着两个孩子念书的大事儿,这只是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

丁虹也看着老支书和老伴,身体全有了病,老伴已经瘫在了床上,检查过,是心脏肺肝全有了病,关节也肿着,腿全浮肿了,全靠小美照顾。

丁虹立即分了工,让泉水把小美叫到他们的厢房做思想工作,她给老支书和老伴做工作。

老支书听了丁虹解释了好多遍,躺在床上的老伴也听懂了。

老支书突然问了丁虹,说,丁虹,叫你妹子吧?没别的办法了?非要让两个娃办离婚?

丁虹解释说,离婚是假的,我说过多少遍了。咱让孩子在北京上了学,过上半年再复婚,这就是操作的办法,老支书,您老听明白了吧?

老伴才有气无力地说了,那俺们老两口谁照看?让小美也去北京只管他们的孩子?

老支书却吼,那不是他们的孩子,是咱们的孙子孙女儿啊!日他娘你甭搅合,成不?

丁虹紧着劝,说,老支书,那个啥,叫大姐吧?你们千万别吵架,别上火,这个事儿,也把庄龙文飚朝柱几个哥急坏了,哥几个全在想办法。

老支书才说了,那当然知道。几个好娃,帮俺们胡家,泉儿这几年进北京,挣了几十万?吓人不吓人?还给俺老两口添了孙子孙女儿,我说泉儿他娘,你再甭搅合了,人家几个娃全费尽心思帮咱,这一层意思要是再不明白,那就猪狗不如啦!

老伴那会儿欠了一下身子,硬撑着支着头说,大妹子,你们几个知青娃,对俺们胡家的恩,没说的!

丁虹紧着说,那老支书,大姐,你们同意了吧?明天一早,我领上泉儿和小美去乡上,办了证,就把两个孩子带到北京念书了。让小美去北京住上几天,看着孩子上学了,还回来照顾你们二老,这行吧?

老支书就说,行。说了盯着老伴,问她,你说,行,还是不行?

但是,老伴却躺实了,咬牙切齿地说,不行。

丁虹就一脸感叹,也说,那你们老两口再商量一下,我听一个准确的回答。

老支书却又吼,行,我答应过了。大妹子,跑了一天了,歇吧!

但是,丁虹没在意老伴咕哝了一句话,是,你答应过了,那你先把我掐死。

丁虹去了泉儿和小美的房间。

她站门外一听,立即转身去了她歇息的房子。

泉儿和小美正在欢势地弄事儿,小美的哼了嗨地声音传了出来。

丁虹只好洗洗睡了。也真的太累了。

半夜,他听见司机歇息的房间门吱扭扭地开了,司机出门了?丁虹睡觉轻,她也披上衣服,拿了泉儿为她备好的手电筒去了门外,见司机抱了床被子,睡在小车里了。

她过去问了司机,司机是个小伙子,对她笑,说,丁姨,这小两口身体太捧,他们折腾得我……那个啥……受刺激,我睡小车上,没事儿。

丁虹也只能笑,她让司机抓紧睡觉,要是顺利,明天下午就撒了,回北京。

第二天起来,丁虹仍是喝了小米粥就着可口的泡菜。

泉儿搂着小美在床上一夜折腾,算是解释清楚了。

小美弄明白了,泉儿对她好得不行,为了孩子在北京念书,办就办。

丁虹再去问老支书的意见,老支书说,办。

泉儿就对他爹妈说,大,娘,二老的孙子孙女儿,将来一准有出息啦,我存了这么多钱,就得让两个孩子在北京念书,将来得考上大学!

丁虹和泉儿及小美去了乡政府。乡政府觉得现在的离婚案子太多,让他们协议离婚算了,能快些办。而乡政府的民政部门有格式化的协议离婚书,两人填表划勾划叉的,离婚证极快办完。

他们回来接孩子,准备撒了,也向老支书两口子告别一下。

但是,到了老屋,找不见老两口人了。只有两个孩子在吃喝,桌上有饭菜,胡龙说爷爷奶奶出去了。

胡凤说,爷爷奶奶相互搀扶着走的。

泉儿和小美就满院子找,也在满村子找。

但是,丁虹无意中突然发现了堂屋的条案子上摆了一封老支书的遗书,字写的大,很工整。上面写清楚了,是他们老两口拖累了儿媳妇及儿子,谁也不愿,他们活够了,自杀了是为了下一代的前程。他得感谢庄龙文飚朝柱丁虹几个知青,当年在胡泉村受够了罪,吃不饱,穿不好,现在富了,还想着救济他们一家人,这些人全是好人。他太感动了,他们老两口的死是自愿的,和几个知青及孩子、儿媳妇没有任何关系……

丁虹发现了遗书只扫视了几眼,就发蒙,她一路小跑尖叫,找回来泉水及小美,也加上司机几人全发蒙发呆,泉水和小美当下就哇哇大哭,吓的两个孩子也跟着哭。

丁虹立即想到了得报警,几人开着车一溜烟地又去了乡政府,那里的电话信号不通,他们只能开车返回去报警。

乡派出所立即出动来了几个警察,所长带队。在路上丁虹说明了情况。那位所长只是听,没吱声。

这些人在胡泉村找了一下午,也发动了村民出来找,最终是那个村里的所谓地主,牵了一条极纯品种的牧羊犬,让狗闻了老支书衣服上的味儿,那条牧羊犬鼻子太灵,一路奔跑,警察们和村子的人群,终于在一个山崖下面找到了老两口的尸体,老两口抱着跳了崖,几十丈深的悬崖,老两口的身体摔得面目全非骨头全碎完了……

找到了这对老夫妇的尸体,泉水和小美跪在地上大哭失声,但是立即有村民拿了石头要砸泉儿,警察厉声制止。丁虹也发现了村子里的老少妇女们全疯了一样,抓着石头也有拐杖还有手里提着的锄头铁锨了啥全向泉水砸过来也打过来……

泉水防不胜防让打伤了头和肩膀,丁虹那会尖声喊叫,几个警察全掏了枪也喊叫,但是压根拦不住村民们的愤怒和乱打,那是一阵儿突发的暴力……

那个所长只好鸣枪警告,也厉声喊叫,法盲啊!谁再敢动,我得抓人!

之后乡派出所的警察便当即扣押了丁虹和泉水及小美。

他们一行人全上了警车,警车不够装,他们剩下的人上了丁虹带来的小车,所长让把尸体先抬回去,他们迅即撤离了胡泉村。


三四天后丁虹在傍晚时分,给庄龙发了一条信息,是:哥,赶紧来古堡子乡派出所,出大事儿了。我嗓子哑了,手抖说不出话,老支书和他老伴双双自杀了,现在我让派出所扣押,泉水和小美也让扣押……

庄龙看了信息就发蒙,他赶紧把信息转发给了朝柱的文飚,文飚正在忙活,接了信息就打来电话问情况,庄龙说情况在路上说,咱哥几个汇齐了赶紧出发往山西赶。这是大事儿,咋回事儿这是?两个老人自杀了?还把咱妹妹扣押了?赶紧别问了,立即出发!

哥几个迅即把手上的要紧事儿全放下,汇齐了往山西赶。

庄龙也通知了他的连锁餐饮集团公司的法律顾问在某某路口等待,说有个急事要去山西处理。

哥仨加上一位律师,仍是开了庄龙的大奔越野车,但是京城堵车的高峰他们躲不过去,出了城驶上高速路就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哥几个一路开车往山西走,庄龙问律师,这样的情况如何处理?

律师听了,说,麻烦。到了地方上,再看一下遗书。从法律角度考虑,现在的问题是遗书写的是否真实。有没有编造及添加的痕迹。如果遗书就写了这么多,也真实。胡泉水和胡美没有任何虐待两位老人的行为及动机,可以让村子的群众写一下证明材料,这个事儿就解决了。几位老总的心意我一路上听明白了,全是助人为乐,做的是好事善事,丁虹女士办理的这些手续也不存在法律上的问题,只是如何解释的事情。就是办理了离婚证那是造假,只是个违规的事儿,没有触犯法律。但是我得提前给几位老总们打个招呼,如果出现了枝节问题,比如遗书有问题,村子里的群众再有些义愤,胡美这个儿媳妇要是也表现得有些不好,平时有虐待两位老人的行为,让群众举报了,那就是刑事责任无疑。我只能尽量做工作。如果出现了这样的枝节问题,请几位老总要冷静,别乱说话。更不要有情绪激动的表现。得注意,我们是和最基层的警察打交道,这些人的素质我没把握。这些最基层的警察,很可能就把一件道德案子,上升到刑事案件。立即移送检察院起诉,那就麻烦了,我得在当地住上一段日子。我们得随机应变。

哥几个听了,个个神态肃穆。

那会儿丁虹的电话来了,她真的嗓子沙哑,说话无力,还是哭着说,几个哥到哪儿了?

庄龙接听了电话,说了快到石家庄了。

丁虹说,带吃的没?

庄龙立即说,带了带了,妹妹没吃饭?

丁虹又是哭,说,我饿了两天多了,吃不下去。事情……咋能办成这样……

庄龙立即把手机捺了免提,文飚喊叫说,妹妹,可能还得四个多小时赶路,你先找点儿东西垫巴点儿,遇大事,要有静气,听见没?

丁虹说,文哥,知道了。我……一不留神,咋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庄龙也喊叫说,那个乡政府,没有小卖部?我派去的司机呐,让他听电话!

丁虹说,不说了哥,你们来了就知道了,这附近一片黑麻咕咚的,司机说他开车去山底下买点吃的,再上来。我挂了……

丁虹挂了电话,一路上哥几个全闷着。再没了头一次去山西胡泉水的乐呵,几人神态异常,觉得办了好事也能转变得如此之快?好事成了坏事?成了大坏事?

朝柱半会儿才说,这小车里吃的喝的带够了吧?

庄龙说,有有有,扒鸡火烧一箱水一箱酒,我让手下的秘书买了不少东西,我也不知道还有啥,想吃了随便。

夜里快两点的时候,才到了乡政府的所在山口。

庄龙让他的司机把小车停在路口接他们,因为进了山没导航,什么信号全失灵。

到了那个路口,司机打着小车的双闪灯,引领他们盘山转山一路往山上爬坡。路况极差,前后没一个人影儿,一片黑呼呼的山梁梁山峁峁的,沟壑纵横,树影丛林一闪而过。

他们赶到了那个乡派出所,已经是夜里三点多。

前后张望,果真是一片黑呼呼的什么也没有。乡政府极为简陋,派出所在乡政府旁边,盖了一排五六间平房。

哥几个进了一间拘押室,见了丁虹,她只几天功夫,已经憔悴地没了人形。头发像是荒草,眼窝沉陷。见了他们几个还是哭。

泉水让铐在一个长木板凳子上,也是一脸憔悴,眼窝沉陷。小美让铐在长凳子另一头,也是一脸憔悴,没了人形。

但丁虹没让铐,她是自由的,派出所长说了,让她走,先回去。但是丁虹不走,她对所长说问题解决了,她才会走。

一个乡派出所的警察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头,有气无力地似睡非睡,手边放了一根警棍,看着他们几个,说,威风大?啊?从窗子往外看,小车还是大奔越野?比俺们省厅大领导的小车还要好?可你们非要半夜来折腾?明天来就迟了?弄甚哩?你们不让人睡觉?日他娘!

律师那会儿对哥几个使眼色,他上去了,先递一包极品烟,塞进了警察口袋里,又递上一根烟,巴结地给人家点了火,才客气地说,能不能让咱的人先吃点东西?

那个警察说,他去叫所长,说所长值班,也候着几个老总大驾光临哩。

司机就把扒鸡了烧饼了酒了拿了出来。也立即掂过来几瓶矿泉水。

片刻间,所长也是一脸睡意惺忪的神态,披了件警服,和那个警察一块儿来了。

所长只是懒洋洋地和哥几个握了下手,但是两个警察看了扒鸡和好酒,眼睛立即有了光彩。

一伙子人立即蹲着坐着吃起来。

泉水和小美也饿毁了,只劝了几句全猛吃起来。

泉水那会儿吃着,哭着,说,让几个叔全来了?唉,唉……咋就办了个这怂事儿……我大,这一辈子是个不服输的人,犟,他最犟!我娘,才犟,老两口天天骂仗,就没歇的时候。有时候我大用拐棍打得我娘满院子跑,有时候我娘拿把铁锨拍得我大满院子跑,可老两口为了个甚,要死?啥啥的全说的好好的,非要死?把几个叔一个姨,牵连受累……

律师那会儿使了个眼色,把所长叫一边去吃喝了。哥几个想跟过去,律师在他自己身后一摆手,哥几个全看明白了,站下了,也蹲下吃着。

只见那边的律师和警察在咕哝着说话,边吃边说,嘀咕了好一会儿。

而在这边坐着大吃大喝的警察嚼着一嘴的扒鸡也咕咕咚咚喝着酒,对哥几个说,甭担心了,事儿不大。

律师过来了,悄悄地说,还好。说了他对哥几个和丁虹一摆手,几人出去了。

律师说,人家所长介绍了情况,胡美的表现是这个,他竖了一下大拇指。胡泉村的男女老少全看得见,说这个儿媳妇对待公公婆婆像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孝顺。这个情况非常好,对我们有利。人家所长也向乡党委汇报过案情,还向县公安局汇报了案情,乡党委书记和县公安局领导全同情,主要是几位老总做的全是善事好事,同意当作一般民事纠纷案子处理,不报检察院了。注意啊,人家的用语是一般民事案,这就不错了。所长给咱们支了个招儿,让明天把老两口埋了赶紧结案。按这里的风俗办,各村全有墓地,把葬礼办得隆重点儿,也顺便把全村的人心安抚一下。这事儿就了啦。后天一大早,让咱们带上胡泉水和胡美小两口赶紧走人。所长还说了,明天会安排几个乡派出所的警察跟着咱们去胡泉村,怕村民万一闹和起来了,他们会替咱们压住阵。这么办行了吧,如果顺利,咱们明天晚上就撒了。

哥几个立即全表态了说,行。

律师又说,这情况一会儿给胡泉水和胡美小两口说一下,对了,明天的葬礼,这小两口不要参加了。

文飚说,就一个儿子,不参加了?

律师说,所长刚刚说的,不让这小两口参加了。说万一出点状况,村民们会把胡泉水打个半死。万一再让打死了,几位老总是跑呀还是在这儿呆着?咱得听所长的,也听我的,行吧几位老总?

丁虹立即说,对对对,千万别让泉儿和小美回去了,我见了这些村民们,找见了老支书和婆姨的尸体,全体人骂泉儿没良心,泉儿哭着再三给村民跪下说,说不清。真有人抓起来石头就过来砸泉儿,我嗓子就是这么喊叫哑的!哎呀,农民的暴力一面,我才真正见到。在农民眼里,还有法律概念?得亏去了五六个警察,也跟着我喊叫,乱吼,把枪全掏出来了,还对着空中放了一枪啊,才压住!

几人立即说,好,就这么办。

之后哥几个把小车上的旅行折叠小椅子拿了下来,才有了坐的。

也给所长嘀咕了一下,把泉水和小美的手铐开了。让他们过来说话。

庄龙从小车里拿出一条极品烟甩给了那位值班的所长,说拿上抽吧。想冲杯茶喝,烧点儿开水行么?

所长立即对手下的警察摆了下手,说,烧开水。

警察搬出来一个电炉子,司机提了一个大水壶,往里面咕咕咚咚倒矿泉水,警察咕哝说,这不浪费?一瓶好几块钱?

司机说,几个老总的茶叶全是极品,只有拿矿泉水烧开了泡,才能喝出好茶叶的味道。

泉水和小美全要第二天回去埋他爸他娘,让文飚几句话劝住了。

丁虹也说,你们就在这儿呆着,最安全。还敢回去?

小美说,两个娃在她娘家呐。我不回去两个娃咋接出来?

丁虹说,我去接。我也见了你娘和爸了,我去接了能接出来吧?

小美说,姨要是去了,我大我娘信得过。

律师过去对所长和警察也嘀咕了几句,让他们继续睡觉。

所长就客气说了,那几位老总辛苦一下,哦?咱这乡派出所没地方,也没办法招呼几个休息一下?

哥几个也对所长客气了一番。

文飚过去把小车的后背椅全放了下去,让丁虹过去躺一会儿,说,妹妹,你得歇几个小时,睡吧,这也是个极好的席梦思床了。

丁虹就躺下了,但她只是躺下了,她无法睡着。她拉着文飚说,怪我了,几个哥,我把山村和城市的观念问题没搞懂啊!山村人的观念还是个一根筋,咱只想稍稍变通一下,人家却是往相反方向掉了个个儿,想的是另外的麻烦事儿?

文飚安慰着她说,妹妹,别自责了,怪谁,自己想?

丁虹又是泪水哗哗地流,说,怪我!

文飚却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是教育体制的问题!农民工在城里做出了巨大贡献吧?为什么卡着人家的子女,不让在城里上学?为什么?这十几个证,不是糊弄农民工的?和我们这些人,有关系么?啊?哥几个也加上妹妹,下了这么大的功夫,为了什么?图了个什么?咱们哪一个细节没考虑到?妹妹,睡一会吧,这是天意。

突然,丁虹失声痛哭,哭出了极大的声音……

庄龙正坐在折叠椅子上迷瞪,他一个机灵起来了,走了过来。

朝柱正抽烟,也一个机灵过来了。

几人坐在了小车上,一下有些激昂地说了一阵儿。

庄龙和朝柱全劝说丁虹,说她没办任何错事儿,不能再自责了。之后三个哥全劝说,让丁虹睡一会儿,这几天功夫,妹妹太累太辛苦。要知道会出这么大的事儿,那只有一条,太为简单的处理办法,让两个娃娃在山村念书,咱管不了。可咱下了这么大的功夫,咋就出了这样的怪事儿?坏事儿?

泉水也过来了,也哭了,劝说着丁虹说,姨,这事儿真的不能怪你,姨,你跟着辛苦了好几天,饭不吃没水喝的,你一心一意为俺们办好事儿,能怪你么?谁要是怪你,那天底下还有没有良心!

这几句话说的哥几个全有些哽咽。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熬到了乡派出所的警察们全上班了。

所长决定了和他们一块儿去胡泉村。

乡派出所只有一辆警车是杂牌子破越野车,能载四个警察。

哥几个开了两辆小车在后面跟随。一路簸箕,车速全快。

车全停在了村口。警察和哥几个全步行进了村。

老支书家的老屋门前搭了个极为简陋的灵棚。

老支书和老伴的尸体在他家的老屋里安放。天太热,用了无数盆冷水在下面放着,也点了太多的香,仍是有味道散发出来。

几人站在老支书躺着的床板前,默哀,全是三鞠躬。文飚把床单揭开看了一眼老支书的脸,那是一张大悲痛的脸,有伤,有血痕,有肿涨的痕迹,他一脸泪水,哥几个全是一脸泪水,文飚轻声说,老支书,走好!哥几个办的是让您老人家安度晚年的事儿,对不对?可您老人家非要走?唉……唉……

突然老支书的两个闺女过来了,全放声大哭,那是乡村的哭丧腔调,哭着念叨着什么词儿,那词儿全是最原汁原味的山村俚语,哥几个全没听懂。那哭丧调和俚语只能逮着一句音,是苦命的大啊可怜的娘……再后面的词儿全是模糊也极含混的专用语。

庄龙上去把床单盖上了。几人抹着一脸的泪水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态。

所长那会儿对他们几个摆了手,让老支书的两个女儿和女婿一块儿跟着,去别的地方说话。

他们去了那个承包了村里土地的新地主的办公室。

那办公室简陋却整洁。

所长让老支书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女婿在外面站一小会儿,他请哥几个先进去了。他的几个手下警员也跟着进去了。

所长小声说,几位老总,一会儿有场戏看,请几位全不要说话。成不?

哥几个全点头。

律师小声说,真有戏看?

所长说,我这眼睛有点儿毒,职业。他们要闹事儿,为钱。冲几个老总下刀子,我得把事情捺下去。一会儿不要管有什么事儿,请几位不要说话,成不?

哥几个又是全点头。

所长对一个手下说,让他们进来吧。

两个女儿和女婿全进来了,也全坐下了,所长立即说了安排,哦?天热,让老人赶紧入土为安,抓紧办。之后他问老支书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女婿有啥意见?

两个姐一个女婿说没意见。另一个大女婿果然发难,说,就一个儿,泉儿咋不回来?回来了得捶死他!

所长只是笑,说,胡泉水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不能回来。抓紧说事情,哦?

大女婿说,棺材买啥材料的?

所长听了,也扫视了一眼哥几个,立即冷笑说,你说?

那个女婿说,得是好板材吧?

所长说,啥板材,你说?

那个女婿说,得是楠木的吧?

所长听了,仍是冷笑,说,你出多少钱?楠木?咱这地方出楠木?一付楠木板材的棺木,得花多少钱?你知道个甚?

那个大女婿说,先用我大的,我备下的。从南方运过来的,我花了一把,十万。

所长听了立即说,那好,用你的,你真格孝顺。好女婿。真格是好女婿。

女婿说,钱谁出?

所长说,你出。谁出?你是个好女婿,也孝顺,你不出?谁出哩?

这时候一个警察进来悄悄地在所长的耳朵边上嘀咕了几句话。同时,进来的警察把几根警棍全掂了进来。那警棍能放电,抡起来得心应手。

那个女婿却把茶几上的茶碗摔了,也吼,我出!凭个甚?把二老逼死了,又让我一个出钱?!

这一吼,外面顿时冲进来了十来个农民,全拿着家伙,个个手里提着铁锨锄头。

哥几个立即觉得所长有些料事如神?

但是所长瞪着那些农民,只是瞪了一会儿,笑了,才说,弄甚?打砸抢?闹事儿?说了他把枪掏出来,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还是笑,说,这里面有十颗子弹,我们四个人四把枪,你们才十来个人,够不够我们四十来发子弹打的!说,咋个弄法儿?

大女婿说,事儿处理好了,不弄。处理不好了,你说咋个弄法?

所长那会儿抓起了枪,轻轻地对准了大女婿的头,咔嚓一声枪弹上了膛,他说,你说?真想弄事儿?我一枪先崩了你,想弄甚,你说!

这时大闺女又放声大哭丧,但是二闺女却是一脸怨恨拿眼剜着大女婿和她姐。

跟着来的三个警察全把枪掏了出来,全把抢掂在了手里,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那个大女婿盯着所长的枪口,片刻间软了下来,语气缓和多了,也哆嗦起来,说,甭把枪口对着我的头?

所长却仍是笑,用枪口指点着他,才说,让你的手下人,全滚出去!

大女婿对进来的农民们一摆手,那些农民们全出去了。

而律师此时以眼神制止了哥几个说话。律师的眼神极为清楚,一切让所长来处理。

大女婿说,看在所长的面子上,不弄了。

所长还是笑,把枪仍是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说,我还有面子?毬!你今天唱的这一出,给你记上。你不弄了?我得弄!说了,他起来了,过去围着那个大女婿转圈儿,转了几圈儿才指着他低声骂了一句,日他娘!在老子跟前威风大?我忙前忙后地为了个甚?你说?

大女婿才咕哝说,为了俺们家。所长,你甭发火,我错了,就这?

所长说,你没错。我错啦!所里才配发了一把冲锋枪,我想了又想,没带上。今儿个的事儿,给你记上。我要是把冲锋枪掂来了,今天得骂个痛快!不想想?拿枪的人,怕掂锄头的?你想弄甚?真要弄起来,就你这号贱货,我稍着把你的丧事也办了,明年今天,是你的周年忌日!

大女婿才低声也是沮丧地说,不弄了,错了,就这?

所长才气呼呼地坐下了,指着他说,好。你是个聪明人。抓紧说事情。

大女婿说,一家出一份,成不?

另一个姐立即说,俺们家里没钱。出不起。

女婿语气强硬地说,你大和你娘死了,不能一分钱儿,也拿不出吧?

所长才说,可以出。买的楠木棺木,有发票?值不值十万块钱?

女婿说,当年买的是六万,现在原材料涨价,当然值十万块啦!

所长说,要是这么说话,可以商量。啊?凶甚哩?扎个狼狗势,实际你是个野兔子。哦?说事儿。你是个孝子,好女婿么,你多出一点儿,我再给另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做一下思想工作?

女婿说,让我多出多少?

所长说,你出六万。一个姐一个儿,再一人出两万。成不?

女婿说,那我一个人,出了三份?多了!

所长说,你是个孝顺的大女婿么,多出点,有甚哩?

女婿说,多了!

所长和那个小女婿低声嘀咕了几句。之后才说,那是这,人家一人出三万,你拿四万,就这?

女婿说,多了!

所长说,就这。就这?没听懂?我们一下来了四个警员一辆警车,和你磨牙?就这。

女婿说,那成。

之后所长让那个极为操蛋的大女婿回避一下。

他们商量了,哥几个仍要说话,律师一再以眼神制止他们。

而那个可怜的二姐哭得极痛,说她家里没钱,咋办呀?

所长就说了,那让你弟弟出?他存下钱了,你就答应了这事儿,先把丧事办了。让人家北京来的客人回去,成不?这事儿不能再出麻缠,立马办完。再说了,人家北京这几个老总,忙前忙后为你们家办事儿,全是办的好事儿,可你父母老两口,死了?怪谁?得亏有份遗书,说清了事实。那咱们后边的事儿,再不敢有麻缠了吧?

那个姐就答应了,说,成。之后这个妹把那个姐及女婿恶狠狠骂了几句。让所长厉声也是小声地劝说了,说今天的丧事儿,就是怕再出事儿。再不要闹了,不能骂人,成不?一会儿你们亲亲的姐妹,再打骂起来了,我们劝哪个?劝不了,我们走,怕你们的家务事,我们躲着,还不成?你们随便打,关警察的毬事儿?

那个姐一再点头答应。

所长叫进来了那个女婿,说了先打欠条,他也签字,如果有问题了,去乡派出所找他,他再来调解。胡泉水的一份钱,他来要,成不?

事情就算解决了。

所长说,楠木的板材,得快点拉过来?

那个女婿却说,拉来过了,就在村口放着。

所长立即说,哦?早准备好了?好女婿,拉进来吧?

那个女婿出去了片刻,立即进来了,说,马上就进村。

所长一摆手,家属和哥几个还有那些跟着那个操蛋女婿的闹事农民们,全呼啦啦地到了老支书老屋跟前。

一辆东风三轮车呼突突地开了过来,上面放了一口棺材。

哥几个一看那付棺材,极薄的皮儿,也小了些,油漆刚刷过的样子。哪儿是什么楠木?杂木也不是。

律师和所长交流了一下眼神儿。

所长过去把棺材摸了一下,也抠了一下,立即发现那是贴上去的一张相似板材的油纸?他把抠下来的纸片装兜里了,也对一个警员嘀咕了几句话。

那个大女婿脸色极为难堪。

但是,所长却笑,说,真是好楠木。你也是个好女婿。说了他对那个女婿竖了一个大拇指。之后他呼喊了一声,入敛吧!让你的人手帮忙。

棺材立即抬了进去。

这时律师仍是和所长嘀咕了几句。所长听了只点头。

所长那会儿对哥几个轻声说,让你们的人撒吧,把胡泉水和胡美接走,你们别在这儿留了,一会儿再出点事儿,我担当不起哦?

文飚悄悄地把所长拉到一个墙角,塞给了所长五百块钱,说,一会儿忙完了,带几个部下去喝个小酒吃顿便饭,谢谢了啊!

所长笑着也和文飚握手,也轻声说,得谢谢你们这些北京的大老板,你们来做好事哩,出了这瞎事?就这!

两人出来了,所长对哥几个悄悄地说,你们赶紧撒。

他们迅即撒了,但是,到了村口他们的大奔越野车前,一看,那上面让划了好几道,铁锨和锄头划拉的?车前的面板上还让砸了个坑。

庄龙前后查看车,气得骂了一句,日他娘!

朝柱说,回去了让四S店修吧?反正一年得交几万块保险。

哥几个开车迅即离去。

车后扬起了一路的滚滚黄尘。

庄龙感叹了说了一句,胡泉村,再见啦!

文飚也说,再见啦!哥几个又让教育了一回!

丁虹沙哑着嗓子也说,又一次体验了上山下乡,我让饿得几乎晕了过去。连个山药蛋蛋蛋也没有。等我说清了,泉儿也帮我说清了,小美也是哭着帮我说。刚才那个所长让我走?那不行。

朝柱说,操,这个大女婿,连他岳父母的棺材钱,也敲诈?人心怎么变得如此阴险?

律师却说,结果很好。全别感叹了。我脑子里想了很多应急预案,全没用上。很好,很好!但是,我得告诉几位,所长已经拿到了证据,他撕了一点油纸吧?再让那个打欠条的姐,一定写清楚了是欠的楠木板材的钱,得让那个女婿也签字,所长也签字。所长和我嘀咕了几句,说这个贱货,哎几位老总,这里的方言有意思,所长说的是贱货,一定得收拾。一个月后所长会抓捕了这个大女婿,这是敲诈罪无疑。性质恶劣,民愤极大。没看所长只是笑,只是夸奖大女婿,实际这是人家心里有谱了。也不能再让咱们呆下去了。

庄龙立即说,基层的警察咋是这么办案?个个真枪实弹?咱这一辈子和北京的警察打交道也不少回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警察,一把就掏枪,还把枪对准了人头?上了子弹,刚才有点吓人,要是真打起来,那就是一场枪战了?

律师说,我刚才也有点儿紧张。但是看见了所长一脸笑容,我知道根本打不起来。人家所长说的好,拿枪的还害怕掂锄头的?只要所长把大女婿那个贱货一枪撂翻,其他的农民一个比一个跑得比猴子还快。

丁虹说,我也知道打不起来。可那么小一副棺材,十万块?让老两口咋躺进去?

律师挺严肃地说,我也问了所长了,所长说要是烧了只有骨灰,倒是不占地方。人死了么,抱一块儿也成。老两口挤点儿吧,这是合葬。

哥几个听了,觉得心情越发沉重。个个叹气。

律师又说,这个所长是我遇到的基层警察中,很能办事的。他遇事不慌,满脸笑容,但是一个月后他一准抓捕了这个贱货。所长说,在山村,再治不了这么个贱货,弄甚哩,回家搂着婆姨当农民合适,还敢当一个乡管理了近六万人口的所长?

但是,哥几个加上丁虹,谁也没想到还有一个更自然发生、也是他们压根没想到的悲剧,已经在冥冥之中,酝酿成熟……


7


很顺利地接出来了胡龙龙凤,哥几个才头一回见到了老支书这对孙子孙女儿。长得真好看,全取了泉儿和小美的优点,这一男一女竟然穿一模一样的衣服,全是新衣服,却是极便宜也朴素的衣服。

办理泉水和小美的手续极简单,就是在结案手续上签字捺了手印,一行人极快上车,一路上小车后面扬起了一股久久不散的黄尘。

在小车要拐下山上公路的时候,泉水和小美说他们下去一趟。

小两口下去了,对着胡泉村的方向跪下磕了几个长头,泉水和小美全哭了,泉水也咕咕哝哝地说了好多话。

哥几个也下来向胡泉村的方向望去,个个一脸肃穆。

中午时分,几人就上了高速路。

庄龙让律师和泉水及小美和两个娃娃坐了一辆小车。让律师一路睡觉。他说,和哥几个在路上得说点事儿。

三个哥们轮换开车。让丁虹躺一会儿休息。

但哥几个回去的路上还是全闷着,几乎一路无话。

文飚路上想活跃一下气氛,让丁虹再讲个段子。

丁虹说,拉倒吧,我还能再讲?谁能讲出来?

结果一路上仍是闷着,直到丁虹突然振作了一下,说,算了,讲个段子吧。可能谁也笑不出来。说,成功是什么?专家说,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一分运气。结果我信了,我直到现在才悟出来,这百分之一的运气,是投胎。

哥几个果然笑了,但笑是苦涩痛心的。丁虹一点儿也不笑,她说,这个段子说的是全社会的每个人,包括泉儿和小美。这两口子要是投胎在北京一户穷人家里,也行啊?让孩子上学念书还用费劲儿?

再之后哥几个还是一直闷着。

哥几个回到了北京全是大睡了几天。

结果泉水去办两个孩子入学手续的时候,又出了岔子。

接受的小学几乎把手续快办完了,见了小美也跟着忙前忙后地跑,也对两个孩子异常关心,一个老师无意中问了一句,说,你是胡龙胡凤的什么人?

小美就说,是他们的妈。

老师听了,说,你不是和胡泉水离婚了吗?

小美说,那是假的。为了让孩子在北京念书。办了假的。小美真的太实在,她想也没想就说了实话。小美从小生长在了一个讲诚信讲孝道还封闭的小山村里,她压根没学会啥变通,她张嘴就说了实在的事情。而这样的出岔子,能怨谁?小美要是在北京当够三年餐厅服务员,那她一定变化过了,她早就可以应付这样的老师这样的逼着人造假的环境。

老师听了,没吱声过去向领导汇报,领导立即让停止办理手续。

叫过去泉水询问,没几句话泉水就发慌,他再三解释那离婚证是真的吧?他的一切手续齐全吧?但事情露馅了。小美异常诚实地向学校领导说了实情。

领导立即说,那得办理孩子的妈那些手续。你们造假?查出来了把我们学校就罚惨了。

两口子领着孩子回到了他们的宿舍。

小两口没说几句吵了起来,泉水一急把小美捶了一顿。小美脸上有青紫伤痕,眼圈儿黑紫。泉水本来出手也没那么狠,他只是先推了一下小美,小美一下暴跳起来骂了男人爹娘,而泉水这一生没让人骂过爹娘,又加上才出了大事儿,他爹娘刚刚入土,泉水还没缓过来劲儿,正在伤痛悲伤中,再出手就猛了。

小美一下失踪。

泉水也没找她。

两个孩子入学的事儿也搁下了,这之间泉水的二姐又给他通了电话,在电话中把大姐夫的日鬼事儿学说了一通,也在电话中把大姐夫趁机猛敲了她和弟弟一把钱的事儿骂了个痛快。泉水的情绪就一直憋着。

两天了,他没找小美。上班也是晕头转向。他再不敢给丁虹打电话,也更不敢给几个叔学说他的麻烦事儿。

第三天他请假回家。

他以为小美回家了,回娘家诉委屈了。他了不起向岳父母认错,把小美再接回来。两个娃上学的事儿先缓缓再说。他就是这么想的。

同时他也想到了和小美一块儿上班再挣钱,把两个孩子留给他二姐,先让孩子在老家念书。过上几年再让孩子来北京念书,但是再不能也不敢给几个叔一个姨添麻烦了。

但是,半路上他接了一个电话,问了他的姓名,也问了他在哪儿。他说了在回山西老家的路上。那个陌生电话是北京一个派出所警察打过去的,告诉他立即返回北京,处理一下他的妻子胡美的自杀事件。

泉水听了电话就傻了。

小美在北京的大街上转悠了两天多,没吃没喝,在一个过街天桥上跳了下去,落在了坚实的马路中间,而一路疾驶的一街车流全没防备,连续几辆车从她身上辗轧过去,全来不及刹车。小美成了一具浑身是血泊骨头全碎完了的尸体……

警察们迅即赶到,发现了小美身上装了一张遗书,她写的还是极为工整的字体,她是小学毕业生。她写到了她没脸见人,她让男人打了,脸上全是伤。但是不怪男人胡泉水,是她一句话把两个孩子在北京念书的事情弄坏了。她只想死,而此前她的公公婆婆的死已经让她伤心欲绝。而“欲绝”那两个字儿她不会写,她写了“余决”。那些字迹上有血迹。她留下了泉儿的电话号。

泉水在路上接到了这样的电话,他急着下了长途汽车,坐在路边哇哇大哭。电话铃声一个劲儿地响,他再不接听了。

他哭完了,便一直在想事儿,他想好了一件事儿,也决定了一件事儿。

而小美的自杀和泉儿的决定,哥几个及丁虹全不知情。是后来才知道的。

泉水回老家只是想着接回来小美,他把两个孩子放在了一个年长了他十来岁的领班宿舍里,那是一位来自四川山区的姐。这个姐也是来京务工人员。她干得不错,当了庄龙一家连锁餐饮店的领班。这个大姐只是照顾两个孩子,她也不知道发生的事件。

警察迅即在查询泉儿的电话号,也立即查清了他是用胡泉村的身份证办理的电话号,但是不知道他在北京什么单位务工。

警察们也想和胡泉村联系一下,但是打了无数电话,那里没有接通电话。

当警察们在进一步查询的时候,泉水已经到了他的大姐夫家里。

他买了一把崭新的菜刀,剁排骨用的刀。他只是把那个贱货姐夫约出来,说给他送钱来了。

那个姐夫出来后,他只一刀,把那个大姐夫的头砍了。那个贱货姐夫没吱一声,血一下喷射出去四溅一片,也染了他一身。等他的大姐出来了,他仍是不吱一声走了。

他的身后留下了一片噢噢狂叫哭喊的声音。他走的不快不慢。

他走向了他的二姐家里。他在二姐家里没哭没喊,只说了他把那个贱货砍了。他二姐听了几乎晕过去,他起身说,我杀了人,我偿命,就这。之后他说,我存下了三十万块钱,我死了,二姐,你把我的两个孩子要抚养成人。这事儿,托付给你了。钱全给你。对了,小美也死了,把我存下的钱,给小美家分一点儿,分多少我管毬哩,二姐,你看着办。就这!

之后他走去。他二姐听他说完了,才晕过去。

晚上,天黑透了,泉水走到了父母坟前,痛哭了一场。他哭得声嘶力竭,像一头受了重伤的狼。哭的他没声音了,他才突然想起来有件事儿没办。他用手机照着亮光,写了一封遗书,是他的存款全给他二姐,让二姐把他的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他对不起北京的庄龙叔、朝柱叔、文飚叔和丁虹姨。他们全是好人。写到这最后的几个字儿,那杆笔没水儿了,再划拉也写不出来字儿。他把手指头咬烂了,在纸上签上了他的名字。

之后他听到了警车的一片鸣笛声,他一刀砍向了他自己的脖子,他倒在了一片血泊中……

哥几个对这一切全不知道。

仍是那位所长赶到之后,看了现场,无数把手电筒照着泉水的鲜血已经流尽的那张脸,泉水的脸上也浮现出大悲痛。所长过去了,用他自己的手电筒照射在了泉水的脸上,咕哝了一句话,是,兄弟,一条汉子。可哪个让你做这事儿了?你再给我二十天,我会把这个贱货收拾惨了,你抢着死呀?唉,日他娘!说完了,他脱了件警服,把泉水的尸体用了他自己的警服盖上。

他向上级主管公安局报告了案情。最后说了一句,这个娃,杀了个该杀的贱货,他自己也砍了脖子。哦?人死了,尸体在我的脚跟前。哦?知道了,把尸体和他父母埋一块算了,领导,就这?


两天后。

山西的一份大报发了几百字的文章。为:吕梁山深处一个小村庄叫胡泉村发生了一场连环命案。村子里的胡泉水进城务工,有了恋人。喜新厌旧。和结发妻子胡美离异。之后气死了他的父亲母亲。当他的贤惠妻子胡美去京城和他谈话想修旧好的时候,他打伤了胡美。胡美一气自杀身亡。当警方通缉他的时候,他又跑回胡泉村隔壁残忍地杀了他的姐夫刘某,当办案警员去缉拿胡泉水归案时,他良心发现,在他的父母坟前自杀。

所长看了这篇报导,咕哝着低声骂了一句,说狗日的记者瞎鸡巴写?连采访一下也不来?打个电话就发稿?哦?胡编乱造!


而发生的这一切,哥几个及丁虹仍是不知道。北京的警方也立即和泉水的所在乡政府联系上了,那位所长才向北京警方通报了案情。

北京警方希望乡政府来京协助处理小美的自杀事件后事。但是乡政府立即询问了谁花钱,没钱处理?如何协助?

那位所长才想起来文飚给他留了张名片,按着名片上的电话打通了,文飚听了又是发蒙。他说和几个知青好友,在胡泉村一块儿插队下乡的好友们商量一下,会给所长极快答复。

哥几个和丁虹紧急聚了,相互通报了情况。

这哥几个又一次全体发蒙。几乎一晚上全没说话。

文飚想起来了那两个孩子,而两个孩子天真活泼地在那个阿姨宿舍里玩儿。

庄龙说,这两个孩子咱哥几个养起来吧?还有更好的办法没?

丁虹哭了,一脸泪水说,几个哥全忙,我养着吧?叫我奶奶的两个孩子,几个哥帮衬点儿钱,行吧?

庄龙说,那就算了,我养着吧。我不费一点力气,雇个保姆,让我的家里也有点儿人气?我家房子够住,全当养了两个孙子孙女儿了。

朝柱说,那还是我养吧。我媳妇没事儿干,天天忙着美容旅游和姐妹们打麻将,我媳妇要是忙起来了,也不会再找我的茬儿吵架了。

文飚说,全别争了。我养吧。我想要一堆孩子。我把这两个孩子办到英国。只要乡政府出一份领养证明。让两个孩子跟着我,我无非再雇个保姆。我会让两个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让他们大学毕业了,是回来还是在英国继续发展,由他们成人后自己决定。这也算对老支书的在天之灵,有了个交代!

之后哥几个争了起来。争得有些一塌糊涂。

丁虹咕哝了一句,说,嘿,咱们全是好人!这事儿要是搁在了胡泉村那片山区,这两个孩子就成了孤儿,只有送到县城的孤儿院,那就惨了。

庄龙说,要是这么着争,哥几个抓阉儿?撕上四个纸片,只一张纸片写上养。其他三张空白,谁抓上了阉,谁来养呗?要是咱妹妹抓上了,她的帮衬那没说的,哥几个一人负担一年。每个月说个数儿,按五六千块算吧,一年就是个七八万块钱,行吧?

丁虹立即去服务台要了纸片和笔。开始撕了四张纸片,写了一个“养”字儿。

文飚说他处理一个电话,他走过去打电话了。

片刻后他回来了,说,抓阉也公平。但是谁也不能作弊。说了他看着桌上的几张纸条,只有一个写了“养”字的,他仔细看了,便把四张纸条揉了,在桌上打乱了,四人开始抓阉。

抓完了。四人亮开了纸片,只有文飚那张写了字儿。

文飚亮了一下纸条,说,天意。我养吧,我得把两个孩子办到英国去。

之后文飚没等哥几个表态,直接给那位乡派出所的所长打了电话,说清了他的意图。他说了会把孩子办到英国念书。

那位所长只关心一个问题,要不要乡政府出钱?现在一切向钱看,这个乡政府穷到了就是个破庙,得到处化缘吃饭,日他娘!

他说,不要。抚养两个孩子的钱,我一切全负担。但是得麻烦一下所长,让乡政府办理一份领养这两个孩子的证明,孩子目前已经是孤儿的证明,乡政府有民政部门,可以办理吧?

所长立即说,那可以。我们在乡政府一条龙服务把你这位大老板需要的手续全办完。

文飚立即说,我明后天带着孩子们去你们那儿。小美的火葬费用我们哥几个出了,我也会把骨灰带过去……


第二天火化了小美,拿到了骨灰盒。

第三天丁虹陪着文飚赶往山西。两个孩子丁虹搂抱着。

丁虹说,文哥,你真是贼精的人。我前天看的一清二楚,但是我没揭发你。你把那四个纸条全弄成了空的。你自己写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你的笔体,那个“养”字儿是你处理电话的那片刻时间你写好的。你的手在桌上一抹拉,我写的那个“养”字儿的纸条就不见了。

文飚盯着她,两人相互盯了片刻,文飚立即把车停在了路边,两人那片刻全是一脸泪水。

文飚把泪水抹拉了,才说,妹妹,我能养下去这两个孩子。我不想再给哥几个添麻烦了。让妹妹再一下带两个孩子,也累。这事儿在国内,你想想庄龙和朝柱的两个媳妇,哪个是省油的灯?不出几个月要是再出一档子咱想不到的悲剧,那不又是大事儿?哥几个还做不做知己朋友了?所以我只能如此。你没揭发我,那妹妹还是太了解我。这事儿就此打住,行吧?

丁虹说,知道,到死也不说……

文飚开车驶去,说,咱们得乐呵到死,永远的知己……


在那个大山深处的乡政府办理手续的时候,泉儿的二姐日急慌忙地赶过去了,把文飚和丁虹拉了过去,悄悄地说了泉儿临死前的托付,还有泉儿留下的那笔不少的钱,咋办呀?

文飚和丁虹相互交流了一下神态,丁虹说,这个妹妹,钱你留下,谁也别说了。看,手续快办完了,我们几人就想给老支书在天之灵一个交代。而这两个孩子去了英国读书,将来回来了,还是姓胡,我们什么也不图,只图给社会培养了两个人才。你别说话了,行吧?

那位二姐听了,紧着又是跪下给两个大哥和大姐磕头哭泣的。丁虹也紧着把她拉起来。他们继续办完了手续。


半个月后。

哥几个全去机场送文飚回英国。两个孩子那会儿已经是一身的名牌时装,他们兴奋地看着飞机,胡龙说,爷爷,咱真的要坐飞机了?

丁虹抚摸着他的粉嫩的脸蛋儿说,真的,孩子,你们要坐飞机了。

胡凤说,奶奶,我爸和我妈呐?他们去哪儿了?

一句话问的哥几个全是眼圈儿发红,全憋着。

丁虹片刻后才抹了泪水说,孩子,你们的爸爸妈妈到很远的地方了。今后会有几个爷爷和奶奶照顾你们……

胡凤还是要问,爸爸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干什么了?

文飚说,是工作。去了外地,说了又觉得不对,说,你奶奶说的对,是很远的地方,去那个什么了……

胡龙问,那我们坐飞机是不是去找爸爸妈妈?

丁虹一惊,才说,不是不是,孩子,你们坐飞机是去念书,爸爸妈妈么,那个什么……他们的工作太重,今后呐,是几个爷爷奶奶照顾你们,听懂了吧?

胡凤突然哇哇地哭,说,那我们今后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文飚蹲下去哄着两个孩子说,当然能见到,龙龙凤凤,不能哭了,再哭了,飞机就不让你们上去了,知道吧?说了他给两个孩子擦着泪水。

哥几个也催着文飚去安检,他们站在安检门外,对文飚和两个孩子招了一下手,文飚也招手,哥几个迅即撤了。

他们全抹着泪水走向了停车场。

庄龙开车,车驶上了回城的高速路,庄龙突然骂了一声,日他娘!

朝柱和丁虹全没吱声。但是那句“日他娘”的指向性涵意复杂,涵盖模糊……



2013、9、写于北京-发表不出去

2014、6、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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