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无事，闲读英国著名的社会人类学家、历史学家艾伦•麦克法兰的新著《现代世界的诞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这部以英格兰为范本，探寻“现代性”的讲座式论著，近来在国内学界影响颇大。当然，其在收获赞誉的同时，亦是争议迭起，而后者的焦点无非就是现代性的缘起时间以及麦克法兰所言称的英国特色所具有的模本性，等等。而我感触尤深的是麦克法兰所论“知识”的专节。在此节中，麦克法兰重点探寻的是“知识”在英国“现代性”萌发中的重要地位与作用。在此过程中，其引述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弗朗西斯•培根名言——“知识就是力量”（第255页）。作者认为，“在英格兰，知识大体上保持了自治，而且，知识不仅不被视为洪水猛兽，反而被视为福祉”，而在“整个欧洲大陆却像中国和伊斯兰国家早先发生的情况一样：权势者对知识机构的财富和独立满怀嫉妒，对它们的自由探究满怀恐惧。”（第255页）作者以此引出了英国现代大学的自由生长与发展壮大。
读罢麦克法兰的论断，愚钝的我才知晓培根这句名言的真谛，不得不感概历史语境的神奇。正如清华大学彭刚教授在讲述什么是历史时所言，在基本语素都真实的情况下，如何叙述与搭建历史，给读者的印象是完全不一样的，to say sth truth绝不等同于to say sth right。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要报效祖国，就要好好学习、掌握知识，因为“知识就是力量”。此时，培根的名言是以结论的面貌出现的，无需质疑。年纪稍大一些，老师又叮嘱我们，“知识就是力量”，有了知识，就能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改变命运。此时，培根的名言是以手段的面貌呈现的，无需伪饰。而如今，当看到麦克法兰的引述时，再一次面对“知识就是力量”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一直以来，我都将之庸俗化了。我接受的教育，似乎只告诉了我这句话一半的内涵，大大背离了这句名言的初衷与本意，它的“力量”远不止我知道的那一点点。
“知识就是力量”，英文便是Knowledge is power，而power除了“力量”之意之外，更有“权力”之意，所以这句话同样可以翻译为“知识就是权力”。这样看来，这句话就更加意味深长了。在知识远未走向大众化的时代，获取知识、阅读书籍本身就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因为“连简便的书籍也算是奢侈品”（韦尔•杜兰特语）。此时的“知识”更像是一种特权，而特权便会有特用、专用，普通民众岂可轻而取之？与此相连，“知识”还意味着一种“自由探究”，而探究的对象与内容无疑是广泛与多面的，只要是蒙沌未知的皆是“知识之剑”可以刺穿的，此时的“知识”更像是“智识”。这就更显示出“知识”的深层“力量”了。由此，正如麦克法兰所言，在诸多地方，“权力”便对“知识”展开了围剿与收拢。毕竟，“知识”犹如天火，可以照耀人间。而抗拒“大神”，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们，就是时代的英雄，虽然常常不得善终、乃至头破血流，但他们依旧前赴后继。
人，总是习惯于回顾过往。而往往，不经意间就可从历史的点滴中发现“知识”的“力量”。如今再回首咱们富有特色的墙体文明标语“知识就是力量”，我似乎才有所体会小时候所见之政府的“良苦用心”。除魅，无所不在，知识，乃力量之源。日常所见之标语，原来也可以饱含深意。从历史回到当下，从英国回到中国，“知识”似乎就显示出“力量”的一面了。如今，官员最好要读个博士，以提高业务与名誉乃至升迁的能力；高校也是迫不及待地送出名誉博士与名誉教授，生怕“知识”在特定领域不能发挥有效作用；就连以探寻知识为业的有些教授们，也要以钱相送“知识”的审批者与掌舵者，争当老板以创“新知”……哎，怪就怪在知识有力量，知识有魔力，以致于“群魔乱舞”，人人想握而拥之。
也许，我又将“知识就是力量”庸俗化了，还是回到培根，以提升下文章品味。在培根的所处时代，如何认识自然、如何面对自然应该是他们这些哲人所思的哲学命题。在培根看来，人们要认识自然，就要破除人的心智方面的种种障碍，实现理智的解放。而来自心智方面的魔障，培根所指有四：种族幻象、洞穴幻象、市场幻象和剧场幻象。种族幻象是指人类共同易犯的错误；洞穴幻象是指有人把自己想象出来的理论到处乱套，强使客观事物符合他的思想；市场幻象是指不恰当地运用概念、术语所导致的错误，特别是当客观事物已经发生变化，而原来使用的概念、术语来不及作相应的变化，同它所要说明的事物之间发生了脱节，就更容易犯这种错误；剧场幻象是指因盲目信仰传统的哲学所犯的错误。（此处摘自网络）
培根显然是意在提醒人们，要认识自然，必须要冲破这“四大幻象”，这样才能真正实现“知识就是力量”。而我们此时有必要再回到麦克法兰，他在其新书中认为现代社会以“经济领域、社会领域、宗教领域、政治领域”的“互相分立”为基本特征，并以“个人串联”为纽带。从“知识”的纯洁性而言，麦克法兰“从相嵌到分离”的重要论断无疑甚有道理。正是咱们的“互联性文明”即各领域互不相分、彼此互嵌，才使“知识”负重如此之多，借用罗曼•罗兰的名言就是“知识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之。”愿我们即古老又未完全现代的文明早日走出“互嵌”，走向“分离”，人人可以高喊“知识就是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