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天雨如丝润凤凰

——缘于《边城》的精神之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69 次 更新时间:2014-02-15 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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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勇 (进入专栏)  


[出处:(江西)《创作评谭》2014年第一期]

2012年11月8日下午离开张家界,晚上10点抵达了湘西的凤凰。此时——到次日下午离开,天雨如丝,温寒拂面。

数十年来我缘于《边城》的梦幻即精神之旅终于降伏在诞生它的边城凤凰。

42年前,知青下放的我偶然获得一本逃脱劫难的《沈从文文集》,那是一本不算厚也不算薄的书,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版式质朴,直行,正文字不大,每篇小说的始页天头很宽。读《萧萧》,对“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娇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觉得十分解闷儿,平抚骚动却寂寞的青春。读《边城》,为结尾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震撼而惆怅,一个叫翠翠的乡村妹子依水等待的楚楚模样涌上心头,书中人物古道热肠,在我当是一个遥远的神话。自然我以所在的下放地——赣南山乡想象着湘西的边城。接着我又翻转重读,当头一页我就涌起天高地邈的幽远感觉,而开头的若干文字(“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似乎连结着这幽远,溪流山乡由远而近地展现,竖排文字如齐整大雁徐徐浮现于黄白的页面。如此书卷气更加激发了我对《边城》的梦幻。

我常常沉浸在由这种版式和小说叙述构成的舒徐情境中,梦幻边城,一颗心飞驰边城,与边城相拥,都与我置身山乡的生活情境不分开。整个70年代我都在一个叫龙头的小山村,外出赶圩什么的,东南西北,得走或长或短的单板桥,甚至乘坐渡船,当然没有《边城》那种从容淡定,而是急于奔赴目的地,又急于赶回家,谋划明日的生计。过桥过渡时我又会油然记起在县城的童年。我所在的县城傍着九十九曲弯的上犹江,我家就座落在水边的街上,门楼就向着麻石砌的码头,码头常常泊着来自下游的高高桅杆的木船,和来自上游的成群的木排,木排上小棚时而升起炊烟。此情此景竟跟《边城》所描述的相像。过浮桥过船是常有的事,船老大用竹篙划破水浪、敲击河底卵石的琅琅声该是跟《边城》老船夫摆渡是一样的吧。书中所叙写的南方山乡及人事,于我是熟悉的、亲切的,我想象沈从文的边城离赣南并不远。

其时,我已初尝乡村寂寞,能感觉但无法言说《边城》那种流淌在字里行间的,由乡土寂寞和人生寂寞的寂寞意象。它伴随《边城》抚慰着我的青春,激发我的童年想像,可我并没有想到它与我生活的山乡融为一片会成为我往后文学写作的底色。倘说写作就是记忆的复活,或叫记忆的深度发掘,或者叫基于写作的“当下”向未来的展望——人总是基于已有的生活而展望未来。不知不觉,《边城》等乡土作品以寂寞共振的方式也进入了我的记忆,积淀于童年或生活的记忆中,我分不出哪是自己亲历的,哪是《边城》带给我的,哪是我在家乡听到的。连自己也不明白,我是带着《边城》的精神印记上路的,写来写去,《边城》式的意象徜徉,但又不是着意模仿和跟随,而是自己生命的即刻追溯,是生活之河命运之河将我摆渡,是童年的生活——尤其是乡村生活的冥冥推动。我们这一代知青,遭逢过激越,演饰过热烈,骨子里却是寂寞的,无言的寂静山乡涵养着这种寂寞。

80年代我已行走在文学路上,有过的山乡青春和青春阅读成了我的记忆。看电影《边城》,我是有所期待的,可看下来却离我此前的想象颇远。大概我也经历过一定的世道沉浮,早没了那种单纯少年看待生活和爱情的心境,胸臆已繁复。我觉得它没能很好地发掘小说《边城》的幽远内涵,这种“内涵”既是沈从文——小说赋予的,同时也是湘西这块奇特的土地赋予的,更是那个激烈左倾的年代对其以菲薄和遮蔽——反向方式赋予的,当然当历史翻开新的一页,也就是衔接它原有的轨道,人们终于感悟到了这种时代性的赋予,小说写出了或流露出这种“赋予”。可当时我也说不清楚自己的这种感觉。

不同的读者就会有不同的理解,导演凌子风更是个与众不同的“读者”,他要拍得好看,让人看到神奇美丽的湘西,炙烫而幽远的人性,同时他得考虑意识形态的伸缩空间,因为海内外对沈从文的敬重和好评已不可阻挡,可沈老当时仍是个争议的人物,沈老仍在寂寞之中。现实中沈老的寂寞依然是电影《边城》的底色。现在我更感觉出电影《边城》的寂寞意味。因而,能拍出这样的电影,给沈老给读者是个抚慰。凤凰和湘西的景色是真切的,可《边城》于我竟遥远起来,它继续成为梦幻的存在。

说白了,腾跃于湘西的“边城”精魂仍在寂寞无语地徜徉中,就是在写作《边城》的当时(1934),沈从文其实就有着他置身京城受到的颠簸生活和文坛非议(其时文坛普遍左倾化)所产生的孤独感,但艺术表现却是清纯简单的,比如,活了七十年的老船夫,“他唯一的伙伴是一只渡船和一只黄狗,唯一的亲人便只是那个女孩子。”这“山乡孤独”“人生孤独”是他在京城里才真切地感受到的,自身孤独寄寓其中,因而有着更深广的精神内涵。这里有“京城的孤独”到“山乡孤独”的转化,“山乡孤独”大象无言以农民—民族的孤独包含并消弥知识个人的京城孤独。这些沈从文又是怎样浑然化成真纯幽远的艺术形象?与西方现代文学所书写的孤独往往用城市生活做背景相比照,大概沈从文自己也未能意识到,他的“边城”——山乡书写,写出了全球化趋势中,一个有着自己生命情性生活节奏的东方民族的孤独。这方面电影《边城》是无法探触的,更是山乡中踯躅的我无法厘清的,充其量我是以个体插队知青“有所感觉”罢了。不说刻意,在文学书写中流露孤独,作者一定是置身并感觉到了孤独之境。

我也相信,那些身经沧桑的海外游子钟情《边城》,更多的是出于古道中国的温情回忆,其实他们同样是以游子的孤独情怀感觉并回望寂寞的中国山乡。

终于在这次凤凰之旅,以自己文学写作为缘,我得以真切感觉《边城》和沈从文寂寞却浩大精魂的内在律动。

毫不讳言,我对沈从文边城文体更有亲和感,他的楚地文风已融入我对山乡的体验,成了我写作的一种基质。朦朦胧胧,在历经三十多年的乡土写作后,今年恰好可以说是我的“边城年”。

年初为写一篇相关文章,我又一次“重返”边城,这次重读即沉浸的却是沈先生的《长河》。可以说,展读《长河》,我才得以身临其境触摸边城。边城的社会、生活和文化内涵在《长河》里有更多的显现。我以《长河》为例,探研了乡土中国的文学形态,也算是我对《边城》精魂的持续探寻。在《乡土中国的文学形态》(《小说评论》2012年第4期)一文,我认为:《长河》是一部被忽略被遮蔽的,不可多得的叙写乡土自性的文学文本,它敞现了“乡土中国”的“形态”,这种“形态”比传统中国诸如“均贫富”、“王朝更替”、“中央集权”、“暴力和非理性”等文化原型在时间上更富有现代色彩。我通过《长河》分析了“乡土自性”,就是乡土在自在、自为、自主、本原、自治状态下所彰显的乡土主体性,或叫乡村共同体。《长河》敞现了乡土内部道德结构和文化原型仍然保持的某种均衡性和神圣化,敞现了自身的历史交往网络,叙写了自性状态下的农民、乡村形象,写了一个水边乡镇“含着城市经济和城市生活的因子”。我借用沈先生的一段话:“人在地面上生根的,将肉体生命寄托在田园生产上,精神寄托在各式各样神明禁忌上,幻想寄托在水面上,忍劳耐苦把日子过下去。”

再次返观《边城》,老船夫和孙女翠翠在水上摆渡,在岸上企盼,人生花开花落,却始终是有根的生活——置身于一种有根即有依托的社会和精神环境,这就能够理解,我们这个农耕民族能够环境有序精神有序地延续下来。

展示(发掘)我们乡土根深叶茂存在过,可在当今乡村中已全然消失的乡土景观(人事),这应该是我们民族现代性的题中之义,最传统的可以是最现代的。在对乡村批判的五四意义上,鲁迅是中国乡土文学之父;在乡土的文化原生态意义上,沈从文同样是中国乡土文学之父。也可以说,鲁迅是峻冷的,而沈从文是舒暖的。

依我在十多年没中断的乡村生活经历及体验,知道沈从文写的不是古朴的神话,而是乡村“由来有之”,只不过受历史风雨的冲刷和腐蚀,它式微了、颓败并瓦解了,幻化成神话。可我真切地感知,我们的乡土经历了这么一个不很短的均衡性和神圣化的时间段,它仍可作为中国乡村现代化一个有价值的参照。“楚风” 匝地,何止凤凰边城,南方乡村——中国乡村同样有过这种自在自为的生活景观。《边城》的老船夫和少女翠翠就是流淌这种血液的精灵,他们的相互依存既是血缘的、情感的,也是乡土生活的,是乡土精神的象征。

我在1996年写的长篇小说《轮回》叙写了乡村在革命风雨中的落败,可我从不倦的人心扪触了乡村残存的均衡性和神圣化。2000年我发现并把笔触探入一个边缘乡土——以生产草纸和茶油的箬子嶂,写了长篇小说《寂寞欢爱》,用介绍凤凰小城的话说,这是一个游走在历史边缘的山乡,曾游离于文明之外的山乡,书写了它的平和、平淡,悲悯而平等大度地对待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参透生存和命运,从容,宽容,坚韧,承受,怜悯和爱。冥冥中是不是受“边城精魂”的引导?我无法撇清,可在现实中,我却是亲历过好几个水边圩场,干燥或潮湿的石板路、古朴却寂寞的小巷给我殊深印象,乡民赤脚拍打石板路的声音十分脆亮,米酒飘香,店里豁拳的吆喝不断,渡船徐徐穿梭于水上。不过,这些场景已被一色的水泥路水泥房所取代,船渡(以往船渡都来自于民间善款)也被水泥大桥所取代。于是这些场景在我的作品里也是梦幻般显现了。2002年为顺应出版要求,为突出情节和故事,我删掉了不少“慢节奏但显现性灵和生活腠理”的内容。

自然,像当年在京城的沈从文,步入文坛却一直与山乡相拥的我,也与寂寞相拥,某种意义上我的乡土写作也是寂寞的投放和转化。当然,作为文人的寂寞与作为知青的寂寞是不一样的,这两者跟不会感觉寂寞的乡人更不一样,如此映照或碰撞,作品的伤忧之气更加袭人。

终于今年我又回到此著原样的恢复上。于是,在“第一旋流”即第一部,我就倾注笔力叙写一个游走在历史边缘,游离于文明之外的南方箬子嶂。自然,我经过多次实地察看,从实物实情进行想象。自然,经年浸润于内心的沈从文的边城想象及叙事旋律在我的文学想象中不断涌现,却落穴于另一些“南方的精灵”。虽是峰峦叠翠,却是风生水响,清泉漫流,树林竹林连绵。我这样叙写水边圩场的箬竹街:“离码头南端50丈的箬竹街倒不怎么繁华惹人。此街以专售箬叶而得名。每年端午时节,箬叶摆满一条街。厚实、硕大、清新、水灵、味香,50张一叠用箬竹丝扎好,齐整地码在精致的大竹筐里,令人赏心悦目。”“多清新!大大一块的石板砌的路面,两边一溜吊脚楼,除了箬叶、箬帽和箬器,街上别无脏物,住家自觉把下脚水提到水渠倒。山里多雨,箬竹街真是一场雨一场新。每逢圩日,两边一担担的箬叶更是发出好闻的味儿,叫人眉开心开。”在《边城》,茶峒只是一种背景,而我却深入到“茶峒”即箬子嶂世界。

箬竹街也只是一晃而过的场景点缀,却是我接通记忆中《边城》意象的一个路标。

正在这时候,组团外出旅游,我立即选择了张家界——凤凰之旅。由此我踏上了真切的沈从文“边城”之旅,也延续着我缘于《边城》的精神之旅。

我还惊讶地获知,创作一部乡土作品时全身心再次亲历乡土现场,我与沈从文是相同的。

原型意义的边城是个比凤凰城更小的去处,可现代人都把凤凰当作了沈从文的边城。

吃过晚饭已是11点,在别的山乡已是暗夜,凤凰却是灯火璀灿流光四溢,闹夜的开始——白天的继续。仍是细雨。我们踏上了小巷石板路。几个摄影者在水边立起支架,捕捉精彩的瞬间。我喜悦不禁,真是梦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边城却在灯火阑珊处。这里不正是我在《寂寞欢爱》里描述的埠口圩箬竹街吗?我与《边城》的心结,四十年后竟在沈从文的故乡着落。当然,我是带着自己乡村经历乡村感觉(沈从文笔下的边城融入其中),带着乡土作家的感觉,也是带着这些年城市化现代化的感觉,来到了这方土地。在前前后后潮涌而来的游人当中,也许只有我才基于这样深幽的精神纠结。

随众人步入“沈从文故居”时,我避开格式化的解说,去探寻或叫想象年轻沈从文热情却寂寞的身影。沈从文安在?他已不在,人头攒动的“故居”、沈老身上的光环,都与他似乎不相关;“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如此沈老安在。我惊喜,我感动,在《边城魂》这类不随流俗走的书里,仍葆有作家沈从文寂寞却鲜活的灵魂。从中我扪触了一个或一群依然寂寞的现代灵魂。湘西真正的文化之子毫不避讳沈老的寂寞,也就让凤凰仍拥有一个寂寞却恒温的灵魂,伴随世人一道默默远行。

故乡因沈从文而愈加名世。可是,跟那些以大红大紫名人亮世的地方(故居)一样,有几人会从心灵之域发出对对真实灵魂的感应?此时此刻,我却真切地感觉到了当年沈从文从京城寂寞到山乡(边城)寂寞的那种艺术创造。

一个寻常的山乡之子到京城闯荡,一个识字不多却驰骋文坛,一个与权势、“集团写作”保持距离,一个好大的话敢说、好大的人物敢顶撞,却遭到强大“集团力量”兴师动问罪的人,左右均不讨好,沉默和寂寞成了他人生本色,也成了他的为文风骨。沈从文不像巴金、茅盾、郭沫若等文坛大腕写都市知识分子孤独、沉闷、沉沦和燃烧,而是在对故乡的温情回望和重游中,把一己沉默和寂寞化为乡土书写。他时而短暂回到边城,依然寂寞,此寂寞非彼(少年)寂寞,这寂寞已注入了京城文坛——人世颠簸所锻冶的人生寂寞,非遭遇相似情境的人,难以在其作品中体味这别一样意味。这“意味”构成作品的深远境界。

正如《边城魂·不了故乡情》援引沈从文的话:“我年轻时到北京以后,一大堆旧事无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常是湿的。”沈老在回答“怎么写到茶峒去了”说:“到了茶峒,过了渡,翻那坡有二十多里,回头看,一片片竹林,云蒸雾绕的。”诚如沈老的挚友刘祖春在《边城魂·忧伤的遐思》所说,“一个人走长路,走进一个狭长而荒凉的山谷,四面是高山,连一棵树也看不到。打清早走到太阳能落山,都看不到一个人。跟自己做伴的,只有投在土地上自己的身影在慢慢变换位置。恐怕只有这样长途跋涉的人才会感到我心中这种稀有的寂寞和孤独吧。”就是说,凡以真正寂寞之心感觉沈从文,就能进入沈老的心灵世界,就能扪触边城的灵魂。

沈从文是1933年下半年在京城的“现场感受”开始写《边城》的。其时,他正值新婚,巴金住在他的小书房写长篇《火》,而他则在小院里写《边城》,一星期才写三四千字,写得慢,随写随在《国闻周报》连载,这年11月底《边城》才写了三分之一光景。

在沈从文故居,我想,当时要是没有他母亲病危病故他重返故乡的“插曲”,他一直呆在京城完稿,《边城》会是现在这个真切却幽远的样子么?同样流露寂寞,能转化成边城的寂寞本色么?因而,他的回乡之旅得以让京城的“现场感受”转化为乡土的“现场感受”,让《边城》成为挣脱知识分子京城寂寞,进而表现中国乡土寂寞的传世之作——

1933年11月底,他得悉母亲病情转重,回了一次家。他受到了当老板的老友热情招待,一路上观赏潇洒秀丽中带点雄浑苍莽的田野风光。1934年1月15日,乘船从桃源沿沅水而上,小船停泊在一个名叫“缆子湾”的地方,两山翠碧,全是竹子,远处叠嶂,烟云包裹。此时他充满对新婚妻子的深爱,想象着她在京城的寂寞,何尝不也是他新婚小别而生发的寂寞?小船又航行了一整天,沈从文蜷缩在船舱内,展开了想象,想到了正在吊脚楼内唱小曲的多情妇人和多情水手。18日小船至少要上三个滩,他看到了生命在急流里瞬间消失,人们求生的努力不绝。他还听到了五个青年军官的故事。小船在落日黄昏中,上行到离辰州六十里的泸溪停靠,每个山头皆镀上了金,满河是橹歌浮动,他立在船头,十七年前的旧人旧事,特别是那个有着一双发光乌黑的眼珠,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张小口的名叫“翠翠”的绒线铺女孩子,立即在他眼前晃动起来。这等于说汲上了他的少年寂寞。上岸后,他还遭遇一个曾经积极革命转为颓唐的印瞎子的反叽,他这个京城“落伍者”却被此人当作革命的京派。如此种种,寂寞复寂寞……他记起了去年他和妻子张兆和到崂山玩,在溪边洗手,看到对岸一个姑娘穿起孝衣去报庙,便立下“我可以给她写个小说”的承诺,乡土现场激发他内在的创作激情,他也从凤凰和湘西的高山峻岭学到坚硬、肃穆的力量,就是沉默,沉默是超越一切的一种伟大力量。他于1934年4月19日在凤凰老屋完成了《边城》。这一切均化作《边城》的伤忧、恬淡和从容。

我重新发觉,大家习惯上把鲁迅说的“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也就是以作家寓住城市里写乡村人事,来界定的“乡土文学”,其实还存在作家有无亲历亲为“乡土现场”的重大差别,如此差别决定其作品思想艺术质地的高下。当然,这里也有着“主题先行”之下的乡土现场亲历亲为,后来不少作家就是这样“深入生活”的(比如柳青用当时的政治理论指导写《创业史》而到他家乡挂职);像沈从文认定自由主义文学之路,“我不轻视左倾,却也不鄙视右翼,我只信仰‘真实’”,他坚持把文学创作置于一个不受时代、社会风气、传统习惯支配的完全自由的环境中去,而且他不是先入即预先设计,而是放松思维,全身心沉浸山乡,激活记忆,让“现场感受”转化成艺术感觉从容地呈现于笔下,可他精神层面的坚硬、肃穆和寂寞所凝结的沉默——他人格意义的沉默始终在场,铸成了《边城》最内在的精神质地,写乡土俗人俗事而作品不同凡俗,《边城》也就超越了他以前的乡土 ,同时也超越了同时代许多叱咤风云的“主流”乡土作品。

某种程度上,沈从文的寂寞也是中国乡土——现代中国的寂寞。现代的流光溢彩也不能消弥这种寂寞,边城凤凰仍试图传导它遥远的回声。

此景此情我能感受。此情此景,也正与我在《寂寞欢爱》扉页的献诗相符:“来到你在的地方,离开你不在的地方……而你不知道的东西是你唯一知道的东西,你拥有的东西正是你不拥有的东西,你在的地方正是你不在的地方。”(艾略特)

据吴立昌《“人性的治疗者”沈从文传》所录:1934年,32岁。元旦,中篇小说《边城》开始在《国闻周报》连载,至4月23日结束(刊完最后一节)。李中惠编著的《小城灵韵凤凰》所说沈从文在他书房临窗的大书桌,写成了《边城》。个中竟有着如此绵厚珍贵的内涵!

我可以更清晰地获知当时沈从文写作《边城》的情境了。

边城于我不再梦幻。吊脚楼,石板街,杉木板的房壁,清亮的沱江,渔舟荡漾,女人在水边码头捣衣和洗菜——久远的生活“流”入了现代的边城。在石板小巷,两边是喧叫的卡拉OK会所。在拱型楼下,有弹着吉它自拉自唱的的歌手。我们坐上旅游船游了一段沱江,水草依依。我又一次感觉边城寂寞。

21世纪元年,此地还是一片沉寂,被风雨侵蚀的石板路静静地躺在幽谧的深巷,老街的宅子和江边的吊脚楼爬满岁月的沧桑,时有几个颇有文化气质的人攀上高高的城墙,出入阴森的庙堂,凝望翘檐矗角的古建筑,窥探风雨飘摇的吊脚楼台,认定这里是一个怀古思幽、回归自然、寄托灵魂的地方。凤凰是有幸的。边城因有沈从文而不寂寞。 凤凰因拥有一拨接一拨的赤子而不寂寞。

当年沈从文在京城动笔写《边城》是间接的接通地气,而他神差神使又经历了一阵“故乡之旅”——直接的接通地气,才有了不朽的《边城》和《湘行散记》。在我,《寂寞欢爱》正要付诸笔端之时——2000年春天,我再次进入箬子嶂竹林现场,近距离感受乡人生活和山里灵性,因而,作品的“地气”是切实的、丰盈的。乡土是人类文明的母体。无目的而合目的,凤凰的“天雨”渗入了我的心灵……

缘由此凤凰之行,我的思绪又回到《寂寞欢爱》的情境。不是《边城》水边的翠翠,而是崇岭中竹林竹海的水苏向我眺望。我在恢复原稿时,把书名改回《寂寞箬子嶂》。沈从文的《边城》,竹林只是幽远的背景,船和水把静穆山乡搅动起来,而我这部《寂寞箬子嶂》,竹叶竹林竹海既是远同时也是近的情境,我深入到了古远的南方山乡。真正的在乡之民,是要融入春夏秋冬轮换的季节,融入土地山场,融入亲情里,融入家族承前启后的时间链条里,因此对艰难困苦有缓解自净的能力,能始终葆有善良的基质,摆渡人生。客观上是寂寞之境,可其中的人们是不会寂寞的。

正好我读了海烟的《将竹的香暖成幸福的颜色》(文艺报2012/12/19):

海里有山,浅草,潺潺而流的/水,更多的是竹。/成双的,孤单的,结群的/浩荡在秋天的山中,风骨不减。/十一月,还不算冷,有雾/弥漫在竹的海洋上。想象着是风/吹奏出碧绿的琴音。/一些古代的歌赋/从竹影深处,凌波而来,这时候/需要小袖的美人,将盈盈的薄雾/舞动。需要一个怀抱/不动声色,将这些竹的香/暖成幸福的颜色。

不过,我寻找的不是古代的歌赋。竹的香浸透了悲悯和忧伤,我寻找的南方竹林的精灵。

(本文参考了吴立昌《沈从文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覃介吾《边城魂》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


2012年11月26日初稿

2013年1月30日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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