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敦友:潮泊河之魂——怀念王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79 次 更新时间:2014-01-06 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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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敦友 (进入专栏)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杜甫:《春日忆李白》

 

谁敢于直面人生的空虚,他就能创造出灿烂的人生。

——邓晓芒:《灵之舞》

 

人生是艺术,是迷人的、美的、孤芳自赏的艺术,是可怕的、可羞的、难以隐忍的艺术。

——邓晓芒:《灵之舞》

 

人应当尽早地考虑自己怎么死的问题。

——邓晓芒:《哲学与生命》

 

这好象并不是一条真正的河。七八月的时候,河水浅浅的,搞不清河道在哪里,到处都是沙洲,河水就在这些沙洲之间穿行。当一九八八年七月我大学毕业初来到顺义这所北京郊县的医学专科学校的时候,同室的达明兄便带我来看这潮泊河。河水清且涟漪。一时想起《诗经》里面的话,觉得仿佛写的就是这里。我们俩卷起裤脚,就在这潮泊河的沙洲与河水之间恣意地嬉闹。

但是到了年底就不同了。河水涨得很高。沙洲当然不见了。于是这潮泊河掩映在丛林之中。一夜大寒,早上来到河边,很惊异地发现,河面静静的,远远看见一条银白色的长带横在眼前。原来潮泊河已冰冻三尺了。我就常常一个人在这银白色的世界里独自游走。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骑着离校前内蒙凤杰兄送我的一辆破自行车在潮泊河的丛林中胡乱穿行。偶然会遇到一个老牧羊人,就坐下来聊上几句。老牧羊人跟我说,其实羊是很通人性的。它们往往在进屠宰场的前一天泪流满面,叫个不停,团团地围着牧羊人,不肯离去。听了老牧羊人的话,我站起身来,看着这茫茫丛林,仿佛这天地间的事事物物,都是有灵性似的。

我见过很多条大大小小的河,我小时候就是在河边长大的,但是没有哪一条河象潮泊河这样,在我的生命历史程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迹。其实我在潮泊河边也不过呆了一年多一点点而已。想起来,这不仅仅是因为潮泊河有着非同一般的美丽气质,更是因为这潮泊河是与我的一位好兄长联系在一起的。二十年来我们一直有着精神上的联系。但前天,因为山东的刘丽红同学来北京治病之缘,全国各地的同学们因此在北京小聚的时候,我竟从同学也是曾经的同事小范那里痛心地得知,在经过了痛苦的煎熬之后,这位豪气、爽朗、可人的兄长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一阵揪心的痛之后,我惭愧极了。这几年因为忙乱,失去了与兄长的联系,原来兄长竟然走了。顿时觉得一种大寂寞包围了我的全身。

 

我来到这潮泊河边纯属偶然。因为本科毕业时已确定要上硕士研究生,但是我想先工作一段。正好当时有教育部鼓励已被录取为研究生的同学保留学籍先工作几年的政策,在几经折腾之后,我来到了当时还是顺义县的一所医学专科学校,而这所学校离潮泊河很近,步行过去,不过十来分钟。那时刚二十出头,孤身一人,寂寞无奈之时,就去看这潮泊河。

初来这儿工作的一段时期颇为风光。人事处的两位处长开着红旗牌小轿车来北京城接我。导师杨寿堪教授过来给我送行,笑着说,好啊,好啊,魏敦友坐红旗小轿车啦,要做大官啦。两位处长仿佛特意要满足我的虚荣心似的,开着小轿车在北京城绕了一大圈,而且特地从天安门广场经过,然后才去顺义。到顺义时大约快十二点,知我到时,校长与书记亲自到校门口迎接我并宴请我。我的虚荣心的确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个乡下孩子,曾经把天安门当着梦一样的,今天坐着红旗小轿车经过。一起毕业的同班同学小范先我来这所学校工作,但就没有这待遇。这事在同学们中间半带调侃似的说了好几年。

下午书记找我谈话。书记表达了对我的热烈欢迎,然后问我的意愿。我初来乍到,事事觉得新鲜,干什么都行。看来书记很喜欢我,起身说,跟我来。我于是跟着书记来到一个很大的办公室,指着一位干部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党委办公室主任王生,你刚来,就先跟王生一起工作。我连忙说王主任好。王主任说,欢迎,欢迎。起身将他对面的办公桌略加收拾,对我说,你就在这里办公吧。书记走了,我对王主任说,我干什么呢。王主任说,这里有报纸,先看报。过了一会儿,王主任转身从他的办公壁柜里面拿出一个很高级的茶杯,对我说,送给你,看报,喝茶。

我就在王主任对面坐了下来。王主任个头不高,但极精神,双目炯炯有神,说话掷地有声。办公室就我们两人。我们闲聊了一会。原来王主任是军人出身,去年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因为王主任在部队是团职政工干部,所以在这所学校做办公室主任。王主任得知我老家是湖北,连声说,好,好,九头鸟,九头鸟。又得知我从乡下来,很高兴,对我说,英雄自古出贫寒。好好干。后来才知道王主任也出自乡下,就在顺义县的牛栏山乡。

快下班了。王主任对我说,家去吃饭。我觉得不大合适,有些犹豫。王主任说,快呀,犹豫个啥。我就跟王主任到了他家。王主任并不住在学校,但是离学校并不远,一会儿就到了。我到北京四年了,还没有到过一个人家里吃饭,所以有些新奇,也有些拘束。但王主任似乎已经把我当成家里人了。他对已上初中的儿子小王说,这是你魏叔叔,刚毕业的高材生,以后你要多向魏叔叔学习。其实我是将王主任当成长辈的,王主任大我近二十岁呢。但他坚持说我是他的好兄弟,一定要儿子叫我叔叔。不一会就开始上菜了。先上的是凉碟,有火腿,有牛肉,还有花生,西红柿,等等。然后才上热菜。王主任问我喝白酒不。我说喝一点点吧。于是就给我斟上一小杯。我一口就喝完了。又上一小杯,又喝完了。王主任说,小魏你能喝啊。我说很少喝的。没想到王主任马上打电话叫了好几个人来陪我喝酒。盛情难却,来者不拒。觥筹交错之间,不觉颓然几分醉矣。

 

原来这是一所刚刚建立起来的新学校。去年才开始第一届招生,今年准备第二届招生。学生好象全来自于北京,但教师有一百多号,却是来自于全国各地。我略为观察,教师队伍以六十年代支边终于返京的为主,也有想进北京城一下子进不去在这里暂时过渡的,然后就是我们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了。我在这学校里比较特殊,刚毕业来这里工作的大学生都按照各自的专业分到了各个教研室,而我,因为有着一个研究生的光环,那时研究生还不象现在这样不如狗的时代,好象还很象一回事,而且大家都知道,我不久就会走人的,因此没有到具体的教学单位,主要跟领导们在一起。书记校长们开会,我总在旁边做记录,书记还时不时地问我的意见。

现在想起来,带着一种离开的心态(而且别人也认为你不久的确将离开)在一个地方工作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上上下下,从书记校长到门卫清洁工,我从他们每一个身上都能体会到一种关切。他们挂在嘴边的话常常是,别走啦,我们再给你一份工资,你研究生毕业之后再来我们这里工作。我总是笑笑,并不答话。这时的顺义县城还只能保证中午一顿是米饭,晚饭必是面食之类。我是南方人,不习惯面食。校长亲自到饭堂,告诉师傅说必须保证晚上供应小魏米饭。我很感激。有一次下班好久了,我在办公室看书,突然书记进来,说怎么还没有回啊,吃饭没有。我说没有。书记便带我上他家吃饭。那天很冷,我出门时书记一把将大衣披在我身上。在进校门时门卫跟我热情地打招呼。我一摸书记大衣口袋里有两包香烟,随手拿了出来送给了门卫。门卫高兴极了。他大概还没有见过这么高级的香烟吧。记得十多年之后的一个上午,我去牛栏山乡看完王主任回来路上,经过这所我曾经工作过的学校,虽然王主任叮嘱过我不要去学校,但我心里想,都时过境迁了,别计较什么了,还是顺道去看看几位朋友在不在吧。当我走到校门口时,突然一个人从门卫房里冲出来,对我说,你是魏老师吧?我惊呆了,忙说是,你是?那人说,魏老师,你忘记了吗?有一天晚上你送了我两包好香烟的!我想起来了,是一个寒夜,但香烟不是我的,是书记的。第二天我也告诉过书记他大衣口袋里的两包香烟被我送人啦。原来是门卫!两包香烟!十多年!我完全不认识这位门卫了,十多年的岁月写在门卫的脸上,门卫已经老了。老得我只能在想象中建构起他的形象来。我也经过了岁月的淘洗,但门卫居然还认得我。

到了八月初,学校要放假了。放假之前照例应该有一个总结。党委的工作总结报告当然由王主任主笔,而学校的工作总结却临时决定由我来主笔。王主任自然是轻车熟路,大笔一挥,一篇文辞漂亮的报告就出来了,不过我却觉得很为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写好。王主任鼓励我,书记校长当然也是鼓励,我于是一个晚上没睡觉,模仿校长的口气将报告写出来了。王主任先看了,说写得很好。书记校长也满意。我很高兴。没想到校长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他作报告的时候,第一句竟是对老师们说,报告是小魏写得啊,写得好你们表扬他,写得不好你们批评他啊。我一时之间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会开完了,出来的时候,老师们纷纷对我说,小魏,报告写得很好啊。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内心却充溢着许多的得意。

 

要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该是多美好啊。要是每天早上去党委办公室一张报纸一杯浓茶,与王主任对面坐下,听他不断地讲部队上的经历,听他讲自己写出的许多歌词被不断传唱而产生了不少著名的军旅歌手,该多么美好啊。要是没有那场风波,没有因此而引起了内心的恐惧不安,每天独自带着一份清静之心,去潮泊河边,清晨望朝阳初升,傍晚看夕阳西下,该是多美好啊。

但是美好的东西往往注定是转瞬即逝的,而且,美好的东西之所以是美好,就在于它的转瞬即逝。到了九月开学的时候,因为学校人手少,书记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去做班主任。即使做班主任,党办依然还有我的办公桌。我起初有些为难,我不想离开王主任。但是看到书记亲自来说,怎么好拂却书记的意思呢。就同意了。我于是就到教务处上班。王主任亲自送我到教务处,对教务长说,可不能委曲了小魏啊,小魏是个人才。又对我说,经常来党办坐坐,谈谈。记住那里也有你的办公桌哦。

教务处这边比党办热闹。我是八九级三四两个班的班主任。八九级一二班两个班的班主任是今年毕业于北京中医学院的吴瑞明。小吴是一个非常厚道的人,而我则显得有些调皮,性格有些刚毅。我们两个关系极好。小吴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在城里,周末总来顺义,跟我关系很好,带来的好东西,如火腿呀,鸡腿呀什么的,总有我的份的。一班年青人在一起关系好极了。但是还有一位年长的年级主任张女士。张女士是刚从一所中学调过来的,与我们这些刚从大学毕业的观点往往相左。我和小吴倾向于让学生自我管理,我们这里也是大学啊,而张则要把学生管死。所以我们常常起冲突。不过小吴不怎么和张辩论,而我常常喜欢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她跟教务长一气,教务长是刚从部队过来的,好象是炮兵营长,试图把学校变成军队,比如我们无法接受的是他们两位竟然要求学生吃饭不出声。我很不高兴,几次跟王主任说想回来。王主任总对我说,好的,一有机会就回来。

机会终于来了。不过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工作方面的冲突也就罢了,但是我很讨厌她的是我发现这张女士官瘾很大,比如我们学校暂时还没有宣传部,她就四处活动想成立宣传部,当然由她来做部长。当然她很快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当官是要有成绩的,成绩可以是两个方面,或者是自己踏踏实实做出令别人无可指责的成绩,别人无话可说,或者是找机会把别人整倒,自己因此就显得英明正确。后一种是一种捷径,所以许多人就走这一路。但是这一路需要有机会,而机会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最好的机会莫过于中国人的运动了。中国人喜欢搞运动,运动就是战国时韩非子所说的“势”,运动一来,势不可挡,任何人不可逆势而行。那些聪明人或者说极狡诈的家伙总想法将对手塞入到“势”的对立面去。至于运动的真假,那完全是在考虑之外的。运动不过是提供了一个机会。人类与动物相比有许多的不同,其中有一条重要的区别是人做事总是需要理由的。理由本来是人类行为的正当性依据,但是狡诈的人之所以可恨在于他/她们竟将人类行为的理由玩得纯熟,却是为了达到自己的个人目的。终于次年五月的时候,一场风波来了。同学们少不更事,参与其中。我是班主任,自然被搅了进去。张女士紧紧把握住这次机会,为了充分表现出自己的正确性,不顾一切把我往死里整。我管的两个班被张接管。我又回到了党办,坐到了王主任的对面。但这一次跟上次的情形绝然不同。因为一场针对我的斗争正在进行中。当时我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对这种事一下子束手无策。一位六十年代到青海支边回来的王姓老师看到我忧郁的样子,悄悄对我说,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他们不过是想因此混个职位而已。不用怕。但是我还是第一次见这阵势,所以有时候甚至于在看报的时候手禁不住抖起来。有一次王主任突然拍着桌子对我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顿觉醍醐灌顶,一下子仿佛从睡梦中醒来。是啊有什么了不起。读了那么年的书,竟然无法应对眼下的情势,岂有此理!不过是,以前发生在书本上人与人之间惨裂的斗争现在移到了与我相关的现实生活里来了。

但是度日依然如年。于是到潮泊河边去,觉得河水不再是那么清澈,也仿佛没了涟漪。莽莽丛林染上了一片愁色。算算时日,不觉之间已经过了一年了,再过三个月就是九月了,而九月应该是我返校继续研究生学业的时候了。不过依目前的情势来看,充满了许多的变数。对我来说,这是多么艰难的三个月啊。我很难想象如果不是因为王主任我怎么过得下去。一夜之间学生们全部离校了,但是老师不许离开,天天学习。日子实在难熬。我清楚记得有一天下午,时近四时,突然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出来,如果家里有一份电报来,谎称父亲有病,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没想到这个念头刚落,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原来是传达室打来的。有一份我的电报。我激动极了,连忙下去拿。是家里来的电报,只有四个字,“父病速归”。这时候你要我不相信心灵感应你打死我吧。我把电报给王主任。王主任看了电报,连忙说你等一会,就上书记办公室去了。这是多么漫长的等待啊。我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以及钟的的答答的响声。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还不见王主任回来。其实书记的办公室离我们的办公室不过两间而已。快过了一个小时,才见王主任气喘嘘嘘地回来跟我说,快走!快走!我兴奋极了,拿起一个小书包就迅速走出门外。回来!听见背后王主任的声音。什么事?我说。手上有钱吗?王主任问我。我说不多。只见王主任迅速地拿起笔写了一个借款证明对我说,快去财务处借三百块钱上路,问爸爸妈妈好。这时的三百块可不是一个小数。我激动极了,紧紧握住王主任的手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财务处正准备下班,但财务处的人对我很好,二话没说,就借了三百块给我,我匆忙回宿舍收拾了一下,就骑上那辆破自行车一口气骑出至少二十公里之外。因为好久我惊魂甫定,发现一路之上就我一个人,一个人在这北国辽阔的天宇之下不顾一切地往前急奔。后来我想到,刘备离开曹操时的心情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有一个时期我常常疑惑,为什么要得到书记的首肯这么艰难?在不远处一定正在发生激烈的争执。在我离开这所学校多年以后,王主任才向我简单地描述了那近一个小时的情形。那的确是剑拔弩张的一个小时。原来张姓女士知我要回湖北老家,急忙对书记说,不能让小魏走,小魏这是要逃跑。王主任反问,你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不要瞎说!张说,小魏的事情没有弄清楚。不能放过一个坏人!王主任说,但是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啊。小魏是坏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好人!双方争持不下。书记最后说,好吧,你们别争啦。王生你担保小魏会回来就让小魏走。王主任说,好,我担保!

 

在一年零二个月又四天之后,我终于顺利回来了,继续研究生学业。一日去见导师杨寿堪教授。杨老师对我说,真担心你回不来啊。原来顺义方面多次来调查我的情况,因为他们要在我离开学校之间对我做一个政治结论。杨老师还真以为我出了什么问题。我对杨老师说,我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不过是他们在玩政治。但是,杨老师,我也准备了回不来。如果回不来,就上五台山。杨老师连忙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其实离开顺义的时候,心情还是很沉重的。书记校长找我谈了话,说你在这里工作的一年多还是有成绩的,一些不快就让它过去吧。还说,以后还是经常过来看看,要是有什么困难,特别是经济上有什么困难,随时提出来,这里一定帮助你解决。我说,谢谢书记,谢谢校长。王主任在办公室里等我。王主任说,快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以前的同学、现在的同事小范知我要走,过来送我。我握了一下小范的手,没有说话。我犹豫着要不要跟以前的学生们打个招呼,虽然早就不是他们的班主任了,但毕竟带过他们近一年。王主任说,最好静悄悄地离开这里,不要跟学生们告别。不要跟任何人告别。学校有一辆车在楼下等我好久了。我于是和王主任一起下楼。恰好这时下课,学生们从教室里出来,看见我要走了,大声地叫我。我回头远远地看着同学们,心里十分难过。王主任说,不要回头!于是我竟独自走了。

三年的研究生学业很快就结束了。期间一直跟王主任保持着联系。同学们都忙着在北京找工作。我在北京已经呆了八年,认为够了,对北京一点留念没有,遂决意南下。我本楚狂人,自当归楚国。当时就这么想,也这么说。我于是到了武汉,在湖北大学哲学研究所工作。武汉与顺义,天遥路远,与王主任联系得就少得多了,但时时情不自禁地想起王主任,想起潮泊河来。

后来又上武汉大学读博士学位。王主任得知后很高兴。博士论文做出来之后,王主任很想要一本。我于是用特快专递寄了一本给王主任。一日下午在家里,忽然接到北京来的电话,原来是王主任,他刚收到博士论文。王主任在电话里说,博士论文写得太好啦。这当然是对小弟的褒奖。还说,医专(北京医学专科学校的简称,但现在这所学校已经不复存在了,据说几年前已并入首都医科大学,成了首都医科大学顺义教学部)许多人都知道了你的情况,为你感到高兴啊。我说谢谢谢大家了。王主任又说,张也知道了你的情况,她说我早就知道小魏是有才的呢。我呸!王主任就是这样的性情中人,但是这样的人往往是有德而无位的。王主任就这样一直到生命的最后,还是一个处级干部。在一个官本位的社会里,这多少是人生的一种失败。有一次我去北京开会,其间专门去顺义看他,言语之间,王主任就有许多的不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对王主任说,你不屑于耍阴谋,你就得不到权力,你不够狠毒,那你只好屈居于人之下。不过,你不耍阴谋虽然没有得到权力但是你得到了友谊啊,你不够狠毒虽然屈居于人之下但是你良心上安啊。这叫做有得有失。我就这样没头没尾地安慰了他好久。但王主任对生活还是保持着很好的感受力,临别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大叠诗稿,原来是他近来写的校园诗。我在路上读了一些,深为这位兄长而高兴。

 

从武汉大学博士毕业后,又回到原单位湖北大学工作,但是这时哲学所并到了政治与行政学院,院里成立了法学系,我竟稀里糊涂地从哲学的鱼塘跳到法学的鱼塘里来了。不久,又鬼使神差地从武汉跑到南宁来了。

1999年我到了南宁,就打电话告诉王主任。王主任说南宁是绿城,很好,三十年前来过。我说哪一天再过来玩。王主任说一定有机会的。到南宁后我就不怎么做哲学了,以读法学书为主。2000年我在《法制日报》上连连发表了两篇小文章。我告诉王主任可以看看。王主任的儿子小王这时已经长大成人,而且从警官学院毕业了,在顺义县公安局工作,很容易找到《法制日报》,就将上面有我文章的《法制日报》带回家给王主任。王主任读了我的文章高兴极了,连忙打电话给我说太好啦太好啦,就这样做下去一定会干出一番大成绩来的。并还说要复印一百份给他认识的朋友们。

但是后来却好久和王主任联系不上了。我有些着急,难道出了什么事吗。终于联系上还在医专工作的一个老师,于是问起王主任。原来天不佑善人,王主任遭遇了一次重大的交通事故。一天王主任过马路时,一辆急弛的小轿车冲向王主任。据说王主任的内脏全部被破坏了,但王主任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为北京医学史上所仅见。有北京的报纸作过报道的,不过我没有看见。虽然王主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是他的健康却被这次交通事故大大地损坏了。虽然还不到六十岁的正常退休年龄,但是身体这样糟糕,只好赋闲在牛栏山乡的老家养病。学校同时也已经决定让王主任退休了。一个暑假我去北京出差,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王主任。王主任非常激动,忙说找车来接我。我说路我很熟悉,你在家等着吧。我从北京东直门坐公交车到达顺义,再从顺义到达牛栏山乡。我见到王主任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五点,而他已在村口等了好几个小时了。

王主任果然病得不轻。身体相当迟缓,但是庆幸的是,思维好象没有受到大的损害,思路依然清晰。我这是第二次到王主任老家。老家房子很大,但多年没有人住。现在王主任病了,正好在这里休养。进门时,王主任对我说,前天得知你要来,你看我给你准备了些什么。四瓶茅台酒,一大堆牛肉,还有西红柿,火腿,等等。我对王主任说,你准备让我在这里呆几天啊。王主任说,好容易来了,怎么也得一周吧。我对王主任说,但我还要去烟台开会,所以我明天就得走。王主任神情有些暗然。不过很快他又高兴起来了,连忙说,来,哥俩好久没有喝酒了,今晚得好好喝喝。到了八点钟左右,王主任突然对我说,小魏你一个人喝吧,我支持不住啦,我不能陪你了,我身体有些不好,想睡觉了。我马上起身说,对不起,忘记你身体不好了。我服侍王主任睡下,又孤独地坐了一会儿,想起今生今世的许多事故,不觉有些伤感起来。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推门出去,只见一个硕大的圆月当空,令我惊心动魄。在这牛栏山乡的村庄里,万籁俱寂。偶尔听得见一两声猫叫犬吠,愈发显得这乡间的宁静来。

在南宁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接到王主任从顺义打来的电话。王主任说,小魏,我好想你啊,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王主任竟在电话里面呜呜地哭泣起来了。我慌了,连忙说怎么可能见不到呢,等我一有时间就去顺义看你。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但我们终于没有见到面。原来王主任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糟糕,而且对人生也彻底绝了望,终于选择了离去。这一次王主任是在向我作最后的告别。他哭得那样伤心,哭得我心如刀绞。我想,王主任在决意离开这人世间时,还是很留念它的。虽然这人生是丑陋的,令人难以隐忍的。

 

小女玄子今年暑假去北京参加全国英文歌曲比赛,比赛地点就在离机场不远处的蟹岛湖度假村,而我知道的,机场离顺义很近。所以我还计划着此次或者就住在顺义,可以再见到王主任,和王主任聊聊的。但是,当我从银川到达北京的第二天,我就从小范处得知王主任已经在两年前走了。

在北京的这几天里,我时时想起王主任,想起潮泊河。我起初不大愿意相信王主任已经走了,但我想到他那样痛苦,选择走也是很好的一种方式。但是毕竟,我们没有见上最后一面,这使我很难过。

王主任,今年年底,或者明年暑假,我一定再来顺义看你的,再来看潮泊河的。在我心里,正象沈从文先生是湘西之魂,而你是潮泊河之魂……

 

2007-8-1,深夜,初稿于北京,湖北饭店,804室

2007-9-15,深夜,修改于南宁,广西大学法学院,法理教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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