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志强:中篇小说:错位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657 次 更新时间:2013-09-18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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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志强 (进入专栏)  

1

走在人潮涌动的繁华大街上,林宙却看到了满眼的黄尘飘落,他知道这是意识中驱赶不去的幻觉,又看到了家乡陕北的一片苍凉悲壮的黄土地。

几年前一辆破旧的长途车把林宙和一个破旅行包拉到了这座大都市,那辆长途车的尾部卷起了一片滚滚黄尘。他在屡屡张望他家乡小村子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一片黄尘,他的小村子被黄尘彻底淹没了,黄尘遮挡了他的视野也遮挡了一片瓦蓝的天空。

那滚滚黄尘在他脑海里弥漫飘升着久远不去,让他滋生着跌宕浮现渐渐坚定不移的义无反顾的豪气。他觉着家乡那小村子早已不是田园牧歌,早已不是“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屋前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哟我的歌……”

唉去他妈的!被红男绿女的歌星们唱火了大江南北的信天游是这样的,似乎充满了诗意。但生活压根不是这样的,而是他林宙家族祖辈三代的贫穷。是磨盘一样的沉重。他家祖辈三代住了几孔破窑洞,窑洞里四壁如野,家里四季窝了一缸酸菜,炕上是黑污油渍的烂絮絮。从他记事起闻见肉香味就像是狗见了骨头一样眼瞪得滴溜溜园嘴里泛着唌水。贫穷像是一望无垠的沟壑平展展地压在他们祖辈三代的身上,到了他这一代,他发誓要出人头地。

可眼前的景象又是那么陌生,前面像是汹涌的大海,林宙仿佛一直被大浪波涛阻击在岸边。一派高楼闹市处处充满了广告牌,商业气息浓郁的大都市挤的他像是一片枯萎的落叶。满眼的西服装扮的人们夹着包匆匆行走,他们也大多是拿着手机讲着话在疾行中也办着公务似的;另类的裙子们倒是悠闲,从一个商店走出又进了另一个商店,红嘴唇蓝眼圈儿高跟鞋和白嫩的大腿让他越加心神不宁。

这就是大都市的浮华了,可这也就是他屡屡挣扎着要留下来的驿站。

他昨天一夜没睡好,想着兜里还剩下一块三毛钱。午饭是没着落了,只吃一碗凉皮子的钱也不够。而最可怕的是晚上再不能死皮赖脸的挤在同学铺上去睡,同学已经忍无可忍,早上他临出门的时候已经喝斥他快找地方,否则就叫学院保安来驱逐他走人,他想着今晚的结局难道要露宿街头了么?

眼前又是一亮,他看到了“招聘”两个字。他现在对报纸和满大街的“招聘”字样异常敏感。他细细打量了一眼这份招聘内容,人家是招女性营业员,要求长相端正,身高一米六五以上,年龄是十八至二十三岁,本市户口等等。这是一家时尚服装店,店名挺时髦,叫个“蒙娜波儿”。

他站了片刻有了几秒钟的犹豫但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店门。

店面相当奢华,装修极有品位。他硬是闯过了两个服务小姐的盘问和白眼,进了里间的小办公室,局促地站在了一位老板娘的面前。

他看了这个眼前亮丽迷人的老板娘一眼,心里是“咯噔”一下。老板娘长得小巧玲珑,穿着高雅,她坐在那儿也能看出她的小瘦腰身和高耸的胸,她脸上和脖颈发着细瓷一样的光润。但她的上衣开口低了些,竟是露出了一道眩目细腻的雪白乳沟,这可真是个小美人儿。他在几秒钟内抱着一赌人生的架势平稳了自己的情绪,开始了近几个月来搞不清次数的又一次应聘。

林宙说,他是服装纺织学院的设计系专科生,他毕业已经近半年了,他想找个地方施展才华,其实像她这种店完全可以自己开个小作坊式的制作间,他来设计时装,在她自己的店里试销,他可以帮她挣大钱的。这些话是才在脑子里编出来的设计独白。

他这半年多的应聘早已经懂得了在什么样的招聘人面前说什么话,这就叫做推销自我了?或者叫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但他刚开始这样的独白,只说了几句话,就看到老板娘脸上是一股嘲笑神态溢在了脸上,她立即就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是个专科生就想当什么设计师呐?还开什么制作间?投资一家服装厂需要多少资金你懂吗?温州和珠江三角州啦,加上江浙一带的服装厂多如牛毛,现在人家请的是欧美和法国的著名设计师,年薪是几十万美金你知道吗?制作生产服装如果不上挡次和规模,会把血本赔进去的,小伙子你知道吗?就你这要饭的邋遢样子,还敢来我儿冒充业内人士?

林宙立即觉得他的头和身子在这个小美人面前栽了下去,看来人家的确是业内人士,她说的完全是真理。可他也是一米七八的魁伟汉子,也算个俊俏男士,他不能就这么栽在一个小美人儿面前吧?

他再次说,请你测试一下我的能力,我可以随便拿一块适合你的面料,我只用几分钟就可以用大头针曲别针之类的小东西给你做一件时装,让你完全改变自己的形象。说着他是搓着自己的手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但他立即就又萎缩了下去,他看到她摆着白嫩的小手,仍是一脸的嘲笑神态说,那是耍小把戏的,表演的,你懂吗?给一个模特拿块布料用大头针做出的时装,能在街上走吗?如果这样的时装能上大街,满街的人会以为出了个妖怪。算了算了,你走吧,这个店是我的全部家当,我们是面向白领阶层和少许的金领女士,挣点南方和北方的服装批零差价,我干这个行当已经八年了,我眼见着我的同行们今天还是老板富婆,明天就得去找份工作挣饭钱。这个行当赔钱的速度之快是让人想象不来的,也就是一夜之间,一念之差,赔了就是几十万。就这一条时装街,天天有老板倒闭天天也有新的倒霉蛋开张,只装修店面一项开支再进货把店面支撑起来,少的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我咋敢让个什么才跨出校门的小毛头设计师来瞎折腾呐?请吧,小伙子,我们这里不需要你。

林宙便往门口退去,他走到门口又站住了,他鼓着勇气吱唔地说,老板,我看你们店里全是女的,我想你应该收一个像我这样的小伙子,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我的专业知识要是用不上的话,我还有力气么,我的身体很捧,可以扛包什么的?他说着,显得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就这样有了机遇,他看到了一丝希望。老板娘想着什么,神态有了微妙地变化。她再次打量着他,迟疑了片刻才说,你先看几天大门儿咋样?我这里看门的是个老头,他病了,请了几天假,我现在缺个看大门的,这工作简单,就是晚上在店里支个钢丝床睡觉,防贼。

林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说,行,看大门就看大门,我还就是真没地方睡觉了。

老板娘就笑了,他觉得她的笑很灿烂,让他心里一热。

她说,工资少啊,一天十五块钱,干不干?

他仍是点着头说,行,只要我今天有个地方睡觉吃饭,钱再少也行。你就不给钱只管饭吃,我也干啦!

她说,拿你的身份证和文凭。

他就紧着把他的证件递了过去。

她看着,说,我先替你保管了。他见她把证件锁进了保险柜。

她又盯着他说,你去找个理发店,把你的头收拾一下,胡子刮刮,我就见不得男人留胡子,头发乱得像一堆草,脏嘛咕咚的,跟个闲痞子差不多。你这小伙子是个大学生嘛,咋不注意自己的个人形象呢?

他又一次萎缩了下去,吱唔着说,我我我……大姐,我实话实说,我兜里只剩一块三毛钱了。

她又是一笑,他觉得她的笑真是一种磁力。她拍在桌角上十五块钱,说全当打发要饭的了,这是你今天的工资。你要是理完了发不来了,也行啊。但是你得跑远一点,别让我再见到你。

林宙那片刻的人格尊严早已丧失殆尽,他毕恭毕敬地对老板娘鞠了一躬,说,大姐,我一定来,这辈子我会记着这十五块钱,它或许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呐。

那天晚上,林宙便睡在了“蒙娜波儿”的店面里。

他觉得他奋斗挣扎了几年,把他挣的钱和全家人勒紧了裤腰带的钱全扔在了这座大都市。几年前他在他家乡的小镇子上闲逛荡,看到了各个服装摊上生意还行,他竟凭空预测着服装设计业将是个冷门,他想着他一准能挣大钱。他是一头扎进了这座城市,天天做着发财梦。他学习极为刻苦,生活又极为简朴,但他还是渐渐明白他想错了。他上了大学才知道不仅仅是纺织服装学院开办了设计专业,在这座城市里正规的高校加上民办大学,总共有五十七所大学开了服装设计专业,他终于熬到大学毕业了,才知道上了一大当。现在教育领域也处处是陷阱,一不小心你就掉进去了。他现在想从井里往外爬,无论如何挣扎,却只能看到前景一片黑嘛咕咚。他处处碰壁了近半年,现在才算谋到事儿,还是临时的,他只有几天的时间。等那个老头病好了,他还得夹个破包走人。现实就是这样无情和可笑,他想,这是很郑重的荒唐事。

熬了一整,咋就弄了个这熊事?

我日他妈了,他自己咕哝了一句,我成了个天不收地不留的野鬼啦?他自言自语地咕哝,一脸苦相。

他爹在他一头扎进了这座大都市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说小林啊,你要是混不下去了,咱家还有地还有爹娘还有窑洞还有这几头猪一群羊全在这儿给你扛着呐!他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给猪喂饲料。他此时此刻想着他爹的嘱托,觉得他爹真是英明!

他真要是回老家了,还得再种地喂猪但是扔在这座大都市的几万块钱学费和生活费钱,这辈子也甭指望再挣回来了……

但他又自我安慰地笑了,还算幸运,离沦落街头和要饭吃就差一小步了,他内心独自咕哝着。

躺在钢丝床上,看着头顶张挂的红红绿绿的时髦女装,听着外面的车流涌动,也张望着窗外各种霓虹灯闪射进来的光影,他想这就是大都市昼夜不息的合奏,在这合奏中他是一个极不谐和的小小音符。

这些日子他睁眼闭眼全是看见那滚滚黄尘,他产生过被挫败的萎顿念头,他想回家,他毕竟还有个家,有父母,有弟妹,有一个村子的乡党,还有那几孔破窑洞,但他全咬牙挺了过来。这会儿在一片黄尘中他竟听到了爷爷的声音。爷爷在他六七岁的年纪已经过世了,爷爷活着的时候给他做过忆苦思甜,爷爷当过地主的短工。爷爷坐在破炕头上用枯枝般地手抓着他的小手说,宙宙呀,那年月爷给地主打短工,天天饿的栖栖惶惶呀,见了吃食眼就发绿,活脱脱跟狼一样的,爷给你说实话,为一个白面馍馍,爷敢杀人哩。爷爷的那段话,至少说的是五六十年前的往事儿了。

现在他当了一个小美人儿的短工,这挺有意思的。

他开始在心里恨这座大都市,恨城里人。他总在城里人用白眼儿邪眼儿瞄他的时候,心里在憎恨他们。也在心里骂他们。

睡不着,有了敲门声,他跳起来了,见门口站着店里的收银员,她说让他开门,她路过这里,来和他说几句话。

开了门,她进来了,自我介绍说她叫鱼慧珍,是店里的元老,也是老板娘的好朋友铁姐们儿。她坐在他旁边,问他,你谈对象了吗?

那片刻他显得难堪,他说,他离谈对象目标太远了,成家么?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遥远的梦啊,我现在最大的难题是生存。女人么,遇到了生存难题可以嫁人。男人呢,如果连吃饭和睡觉的地方都成了问题,那就惨透了呀!

她就看着他笑,像是打量着一件东西,说,你长得个头可以,还算帅气。剪了头也刮了胡子,看着顺溜了些。

他低下头憨憨地笑着,长叹一口气说,熊不顶。长相个头和生存是两码事儿。

她和他又说了一会儿话,说老板娘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这个店也是有发展前途的,让他好好干,抓住希望。

他点头说,他会的。

她挺客气地走了。

这个店里惟一年龄大些的女士给了他希望。林宙便实实地抓住了那一丝希望,他非常珍惜这份短工,只几天时间,他竟然把病好了请求上班的老头彻底弄走了。他让老板娘留了下来,他看着她给老头清了工资,老头是瞪着他恨恨离开的。走的时候一勾手指头,他凑了过去,听到了老头的一句低沉的话,老总咬牙切齿地说,日你妈!他瞪着老头也低沉地回了一句,我也日你娘!

他真的表现不错。

他从短工一跃升成了长工。他先是天天起早把店里能扫能擦的地方全收拾得一尘不染,他把老板娘的小办公室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令他难忘的是他把老板娘的不锈钢茶缸用洗洁净洗得铮亮,在老板娘进店门之后,他恭恭敬敬地给她冲好了茶端过去。他还发现店里的姑娘少妇们全是买盒饭吃,他就说他白天没事干,能不能做饭吃?

老板娘说,你会做饭?

他说,不会做太好吃的,但擀面条他是一绝,他能把面条做的筋道好吃。

他第一天这种做法就得到了店里全体女职员的欢呼。鱼慧珍已经亲热地叫他小林,说,我教你做炸酱稍子。他只看着她做了一遍,再做的时候,他已经做的稍子比她还好吃了。

老板娘觉得在一堆女性里面突然多了个小伙子,这小伙子还算懂事儿整天乐呵呵地见了谁就笑,店员们的情绪一下得到了调节似地,这倒挺好玩儿。

这些如花似玉的店员们还常常使唤他,这个让去买包瓜籽儿,那个让他去买个肯德基,他很听话,像孙子一样地乐意效劳。能为这么多美女干活儿,他乐意。而且只要听一个美女对他说一声谢谢啊小林,他就觉得他一下成了个重要人物似地满脸是和蔼的笑容。他一下就受到了店员们的一致好评了,这些俏女子小媳妇们,全在背后对老板娘夸着说,小林这人,挺懂事儿。

好几个月之后,老板娘还把他带到家里去了一趟,那是一个花园式的住宅小区,老板娘家住的是一套乘电梯上去的高层豪华公寓。他是坐在她的私家小车里去了她家。

她进了家门就浑身瘫软地倚在了沙发上,说,累坏了,小林,你看我家这个脏乱劲儿,我实在太忙,天天在店里跟打仗一样,真是委屈你了啊,替我打扫一下房间。

他立即感觉到了这是老板娘对他的一次不经意地考验。他觉得这挺好。他需要加深老板娘对他的好印象。

他便开始收拾房间,她靠在沙发上慵倦无力地指挥着他,让他把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小心翼翼地一一照办。之后是拖地,他想这是钟点女工干的活,但他干的挺起劲也显得挺高兴。把地拖净了,她又说,我和女儿的两间卧室铺的是橡木高档地板,你得把抹布洗干净了,趴在地板上擦,你会吗?

他紧着说,大姐,会,会,我能干好,你歇着。

他开始擦地板了,用眼角的余光他能感觉到她一直在观察着他,他搞不清这种观察是什么意味同时他也不想弄清是什么意味,他只觉得他进入了一种规定情境,在这种情境中他的首要目标是守住自己的临时饭碗,他干活就显得十分卖力。

片刻后,她竟起身说,我得去接孩子了,你干完了就洗个澡,我们这公寓里是二十四小时供热水。

他是趴在地板上努力擦着地很诚恳地说,大姐,我一个人待在你家里?

她仍是一笑,说,你这小伙子挺憨厚的,我不怕。哎小林,我找了几件旧衣服,全是名牌,是我前面的冤家没带走的衣服,我本来准备送给收破烂的,一忙就忘了,你先换上吧。接着他就听见门咣当一声碰上了锁,她出门了。

他仍趴在那儿擦着地,边擦边想象着看过的日本电影,趴在地上努力擦地的活儿全是日本女人干的,他弄不清中国女人干不干,他也压根没有在这样的公寓里生活的一丝经验。但他一个大学生一条汉子沦落到了如此境地,也够惨的了。但这种意识流只是一瞬间的闪现,他仍是把地擦拭得洁净也十分卖力,生存是比意识流严峻得多的现实。他想,大学的哲学系是不是成了摆设呐?思想在这个年头还有意义么?但他只明白了这座城市的名牌大学里有历史系和西哲,而马列哲学系由于报考人数太少就关门大吉了。

又是无意间看到她床铺枕头下露出点粉红色的丝质内裤一角,他看着那条内裤角,思虑了片刻,但他经不住诱惑还是把内裤轻轻地也是细心地拿出来看了看,发现那内裤上方开了个刺绣出的花朵般地小孔。他细看,发现内裤的产地是台湾,这也算是进口的了,他想如果他估计没错,这条柔软考究的内裤得花三四百块左右,是他当牛做马苦干一个月的工资了。

狗日的这世道,他内心里咕哝了一句。

他想象着老板娘穿了这柔滑如肌肤又半透明的内裤,还露着一块花朵般的细嫩肚皮,那花朵般的白皙部位离着脐下三寸又如此之近,这种耐人寻味处立即就让他感觉到了下身燥热难忍,有一股原始欲望之火在他内心里迅猛膨胀。他也立即驱散了意识中的鬼念头紧着干活,把内裤原样小心翼翼地放好。他想他是挺憨厚也朴实的农民汉子,但他内心里有些劣根性和小狡猾,他想他得逐步彻底地克服这种农民习性,向大都市的文明人靠近,要想在城里站稳脚跟,他必须这样。

而且他已经发了几次工资了,头一个月是四百五十块钱,第二个月就发了五百块钱,第三个月竟然发了七百块钱?而这些钱全是净落下的,他在这样的店里工作,每个月不用花一分钱,店里管吃管住的,他没学会抽烟更不敢像店里的少妇和小姑娘美女们那样动不动地吃个小零嘴儿,他要狠心地存钱,得还账。这几年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全是父母借下的。

出来洗抹布的时候,在卫生间的大理石台面上,他看到了几件休闲时装,是鰐鱼牌的还有圣大保罗牌的。又出来观察着房间,凭感觉他知道这公寓里男主人走了,整个房间只有老板娘和女儿的照片挂在墙壁显眼处。他回味着老板娘的话,明确知道了她是个离了婚的单身富婆。其实老板娘也用不着怕他,这房子里的东西他不会偷的,他虽然穷得一贫如洗,但他还有做人的起码底线,还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素质及良知。再说他的毕业证身份证全让她锁在了保险柜里。

他紧着把房间收拾完了,连所有窗子玻璃也擦完了,他也洗了澡。在这种卫生间洗澡是他平生第一次,老板娘的卫生间装修很有档次,大理石台面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洗浴间是个小小的蒸汽浴室,卫生间的四面墙壁上贴着粉红色碎花纹磁片,这真是太奢侈也太舒适了。让温热的水在身上淋漓流淌着,也使用着老板娘的润肤保湿浴波,这真是一件惬意美妙的事儿。洗着,他也看了看卫生间窗外的景色,老板娘的单元处在二十八层,视野中是一片蓝天白云,整个大都市的楼群像错落参差的钢筋水泥森林一样地尽收眼底。他想,这就是富人的生活了。他洗的速度很快,也是急促地换了衣服,在镜前看了一下自己,就觉得他变了个样子,他真是个帅气的小伙呐。他又紧着把卫生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想着老板娘能看得起他,对他真的不错,他也要绝对让她心里舒坦。

等老板娘接女儿回来,他已经早早地在厨房活好了面让醒着,他能感觉到老板娘喜欢吃他做的面条。

2

又是一年多之后。

林宙已经是他的大姐和老板娘公寓里的常客。这一年多时间里,林宙觉得他似乎完成了某种精神上的蜕变,他拿上了驾照,开上了大姐的本田――雅格,还和大姐一块出差跑南方各个服装批发城市。出差跑货他成了行家里手。在大学里的知识截止目前仅有一项派上了用场,是识别各类服装面料,这是纺织学院的专业课。对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类服装面料,他用眼看、手摸、用打火机抽出面料的一点丝质,试验一下面料的质地及烧焦的面料粉沫是否也是柔滑,他便能够一口说出面料的产地和价格,对进口和仿制的面料他已经精熟,在砍价的凶狠和准确性方面他也成了老手,他已经是老板娘离不开的左膀右臂。可以说林宙这一年多忙得一塌糊涂了。他再也没功夫闲想那一片滚滚黄尘,他只觉得他整个人踏上了一个高速旋转的磁场。他太忙啊!

但稍稍一想,他还是个小富婆手下的长工。

稍稍归纳一下,他现在的身份和职业太杂,他是看大门的、专职司机、男保姆、准厨师、钟点工、跑货的、扛包的、还是小林。他现在让店里所有的女职员叫小林,比他大比他小的女性全热乎乎地叫他小林。这个小林的涵义太含混,还是店里的元老鱼慧珍替他总结了,说,小林啊,你现在真是忙得像头驴了。他想了,也对,便自嘲地把他那小林称谓暗自比喻做一个字,是:“驴”。

他这一年多来,他忙活成了一条驴。

因为这一年多来,店里的女性们仍是全在热情洋溢地使唤他,他也为能生存得到大家的喜欢而乐此不疲。谁家的煤气罐需要换了他去扛;谁家搬家了他去干活;谁家的父母夜里突然犯病了,他也立即去背病人、仍是忙前忙后的挂号排队交钱什么的忙活的像个准女婿或者是儿子;连服务小姐感冒了喊他,说,小林,去给我买包板兰根。他也会乐颠颠地跑着去。当然更多的是老板娘对他的发号施令,让他去接孩子回家,让他顺便把公寓打扫一下,让他把家里的床单被褥脏衣服全洗一下,让他去学着做一道菜等等,他全回答说行,他说“行”的时候总是弯腰低背,活脱脱一副电影中的小汉奸模样,说了就一路小跑去干活。他感觉到他一下活得有滋有味了,像是人生跨上了一个台阶。这座大都市正以她的广泛包容性在变幻着面目,他一下觉得大城市亲切起来,也温暖了许多。

他觉得大城市的人也挺可爱的,他不恨这些人了,没功夫去想当初遭遇的狼狈了。因为他实在太忙了。

自然他的工资也涨了,明着开的工资和暗里发的红包,一年多他就给老家寄了九千元。他向家里的父母写信下意识地吹嘘说,他现在当了一位老板的行政助理。他的工作现在还算稳定,也有指望工资慢慢地提升。他想着老家父母借的账他再努力一两年也就还完了,他算在城里有了立稳脚跟之地了。他也就越加卖力苦干起来。

老家极快也回了信,说全家现在有指望了,父母没有白养活这个大学生儿子,全家都指靠他这个孝顺儿子挣钱过日子了。

而老板娘这一年多来,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让他按摩,这活儿他也学的挺快。他那太杂的职业和身份中现在还兼着老板娘的业余按摩师。极快搞清了,老板娘叫许春,总是在她异常累的时候去按摩院休闲一下。一次把他叫到了按摩院,说,小林,你仔细看着按摩小姐的指法,学学。他就学会了。他觉着他无论干什么悟性都挺好。他知道了许春六岁时母亲去世,后来父亲找了继母,她和继母的关系不和,她十一岁时就考取了歌舞剧团,当了学员。他才知道她这么漂亮,身材也标致,原来她从小是跳舞的演员。后来剧院全国性的不景气,一年只在过年过节时演出几场,工资少得可怜,她就下海闯荡,当了个体老板。她父亲几年前也因病过世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就是女儿。许春总在他给她按摩的时候发泄一下怨气,说说自己的心事。她的婚姻也是不幸的,她总对这段离异的姻缘耿耿于怀。

许春也感觉到了林宙分身无术,这样使唤一个人,有些于心不忍。她给家里又雇了个保姆,也是农村来城里打工的,叫小翠。许春象是有意挑的小翠,她奇丑无比,两只眼睛沿着鼻翼上端长得分开太远,那是一对猪眼,皮肤倒是还细腻,一对乳房硕大,走路时在衣襟里面上下耸动,让人不敢正眼去看。小翠的这副模样恰成了许春的陪衬人似的。

这天,许春又想吃麻辣鱼了,林宙学会了做这道菜。他是把活鱼提回来卡着她进家门的点儿才开始做。但有了点小矛盾。小翠开始无端攻击他,他在刮着鱼鳞的时候,她阴沉着脸邪眼瞄着他,他意识到什么,和她笑着说,小翠,你给咱洗块姜切切?

小翠却是拿了块姜放在案板上啪啪地剁着。

他说,姜得洗了把皮刮刮再切,你咋弄的?

她却把刀拍在案子上,说,小巴结狗。

他是支乍着带着鱼鳞粘乎乎的手,瞪着她说,你咋骂人?我惹你了?

她却说了电视连续剧《武则天》,那段时间电视里天天播这部电视剧。她引申出了里面的男妓,恶毒地说,这年头只知道有女人卖的,咋男妓也冒了出来?

他一下把鱼摔在了地上,咕哝了一声,我操。鱼在地上活蹦乱跳,小翠吓得往后退着,喊叫着,打人了打人了。

许春的女儿浅浅从房间跑出来。浅浅四岁多了,训斥着他俩说,滚,谁在我家里打架就滚出去。

林宙过去对浅浅诉说委屈,说小翠先骂人,浅浅就问骂他什么了,他说她骂他是巴结狗。浅浅就问巴结狗是个什么狗?他对浅浅解释不清,只说是骂人的话。浅浅又问小翠姐姐为什么骂人?小翠就发了邪火,她对浅浅叫她姐又叫林宙叔叔不满,她只比林宙小几岁却是低了一辈儿,为此她纠正过浅浅,但浅浅在这个公寓里又是霸道惯了,压根不改。那会儿小翠对浅浅喊叫着说,我就是骂他了,他不止是个巴结狗还是个男妓!

浅浅又问,男妓?男妓是什么东西?

那片刻林宙已经无法忍耐,就扭着小翠的衣领一脸凶相,两人撕扯着出去了。

浅浅就急着给许春打了电话。

林宙把小翠揪到了楼下,并没想着和个小女子动手,只想和她讲讲理。但他根本没防备小翠先动了手,她在楼下的花坛边上,扑上来在林宙的脸上抓了一把。林宙立即就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刺疼,他顺手一摸,手上是丝丝血痕。小翠抓烂了他的脸,还不依不饶地喊叫说,打,打,今天你敢伤我一下,我就坐车回去叫人,我爸我哥我弟会全来和你算账!把你狗日的腿先卸了再说!

那片刻林宙觉得他又回到了乡下,小翠紫涨着的脸让他看见了乡下的撒泼婆姨,他们乡下的婆姨们只要开始撒泼嘴里的脏词儿会像污水一样哗地喷向对方,他控制了情绪,和她讲着理。

他说了他不是巴结狗更不是个男妓,他只是个从山村乡下来的正直青年。他说了他投奔许春大姐那天的境遇,也说了他是如何在这座城市念的大学,他说着,他一下说了他内心的抑郁又很无奈必须这么着活着,说了很多。

小翠渐渐平静了,说她来大城市也不易,现在她的饭碗受到了威胁,她觉得大家全是乡下人,为啥许春大姐吃啥他就能吃啥?而她小翠却总是吃剩饭?厨房里就那一丁点活,他林宙是当哥的不能教教她?为啥总是和她抢着干呐?

两人说着说着就说和了。小翠说,林哥,你得替我说说话,我挣这保姆的工资是净落的,你不能砸了我的饭碗么?

林宙就摇头叹气地原谅了她。说,没啥,我不和你计较。

小翠就过来掏了手绢给他擦着脸,很是亲昵的样子,嘴里哥呀哥的叫个不停。

他看了她的献媚地笑容有些恶心,他赶紧躲了,而小翠看了他的样子也立即停了,立即又是小声咕哝地骂了一句,哎呀,还躲人哩,扒了你这身穿人家的剩下的衣服,也是个种地喂猪放羊的货。

林宙气呼呼地上了楼。

小翠也跟着上来了。

许春也回来了,林宙极快做好了麻辣鱼,端上饭桌。许春看着他破相的脸笑了,问,你俩是咋回事?

林宙和小翠全不吭声。

浅浅却抢着说了,并强调了巴结狗和男妓,问着许春是什么意思,巴结狗和男妓是不是全是骂人的话?

许春听了立即拉下脸,拿出了几张百元票子拍桌上,指着小翠说,你,收拾东西走人,立即在我面前消失。

林宙想劝劝,但他已经领教过许春辞退人的作风,她只要看谁不顺眼或者是违犯了纪律,那是毫不留情面的,她决定过的事儿也绝不再变,谁劝也没用。

小翠就提着个小包哭着走了。林宙追到了楼下,关切地问,你今天晚上有没有地方住?

小翠竟是恨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这笔账我给你记着,你是个野心家,吃软饭的呀,你这人太毒了太恶心了!

林宙看着她走去的背影,情绪沮丧。那片刻他也思索了小翠骂他的话,野心家这种意味他掂量了,但又否定了。他觉得他只为生存在挣扎,他和许春之间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个老板娘他根本琢磨不透,再说她比他大近三岁呢?可小翠的感觉又是敏锐的,他在内心深处也得承认他对许春有过无数次懵懵乎乎地梦中邪念,甚至一次是梦中他确切地和她有过性关系,醒来后身下是一片滑腻污渍,那次让他觉得他是个可耻的小人,他产生过罪恶感觉。也不对,事实不是这样,立即他又否定了他这种所谓罪恶感。就是那次梦遗之后,他的罪恶感觉仍在延续,他半夜醒来后去了厕所,回来后收拾了床铺,眼前竟仍是许春的脸在晃动。他想象着他抚摸过无数次她的身体,每次给她按摩时她穿的高档时装甚至是休闲服全有着肌肤的柔滑感觉,还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了她的乳房,那是一对丰满高耸又白嫩的乳房,想着,他的下身立即又有了反应,他是没加控制又来了一次自慰,自然意识中被他蹂躏和占有的目标是她了,片刻后射出的精液之远几乎沾上了店铺的时装。他想,他是不是有点野心呐?他离男妓那一步还有多远呢?女人,总是让他琢磨不透,就是他自身及他内心的隐私处也让他莫名其妙。人,他妈就是个复杂地怪物,他没出声地咕哝着。

上楼。坐在饭桌前。许春竟是给他夹着菜,那让他受宠若惊。他紧着给浅浅夹着菜,也给她夹着菜。吃饭时许春只是时不时地笑笑,时不时地看一下他的脸。吃完饭,许春拿了小药箱,说,坐那儿别动,我给你脸上抹些酒精消炎。

坐在沙发上,他让她擦着酒精,不敢正眼看她。

她问,你没还手?

他说,我不和女人动手。

她笑着说,让一个小保姆欺侮了,脸上还英勇地挂彩了?这倒是新鲜啊。

他不吱声,才稍稍瞄了她一眼,他看到她眼里是柔情百转。

之后他又哄着浅浅玩。这一年多他还没忘哄着这个小公主玩,浅浅只要开心了这个公寓里就充满了愉悦。许春只要见浅浅笑了,她也会跟着情不自禁地笑。浅浅也长得可爱,小洋娃娃似地,这对母女都太漂亮了。他和浅浅玩着游戏机,有时候浅浅睡觉前他还得给她读儿童故事。在他和浅浅玩的呵呵大笑的时候,他注意到许春没在一边看着他俩玩,她没开灯进了起居室一人静静地坐着,他知道她又在一人喝着洋酒。她有这个嗜好,她总是烦闷的时候独自一人喝很昂贵的洋酒。起居室装修了个吧台,有个酒柜,里面摆着各类各国的高档洋酒。

把浅浅哄睡了,他过去说,我回店里睡了。每次在公寓里忙完了他总是这样毕恭毕敬地说,我走了。

许春仍没开灯,她坐在暗处,他站在亮处。窗外的星光和闪烁的霓虹灯光使起居室的光影有些诡秘,她说,你想家吗?

他说,想。我一直想找个机会给你说,今年春节我想回老家一趟。

她说,春节店里忙,你我全离不开,你不能回去。这样吧,我来安排。找个时间我想郊游一次,我去你们老家的山村里玩玩,行吗?

他说,那太好了。

她说,小翠骂你的话,前边的我还能容忍,巴结狗嘛,也没啥恶意。可是后边的话我就不能忍受了,对不对?

他说,对,对。那话太毒。

她就笑了,虽然灯没开,他能感觉到她笑了。她笑着说,我看人还没走眼,你憨厚朴实,也算能干,还懂事儿,讨人喜欢,尤其是智商不低,我为什么每次出去都带着你呐?我发现你能看懂我的眼色,我使个眼色,你就能把价一次砍到位,让那些南方的批发老板们一下就知道了你是这个行业内的专家,你聪明得很呐。可是,你绝不至于下贱到做小翠骂你的那种人吧?

他说,绝不会。

她才慵倦地对他摆摆手说了,你回吧。他觉得她做那种手势很高雅,但又像是打发一条小狗对付一头驴一样的。

事情就是这么矛盾,他想着她刚说过和几句话,那是对他挺呵护的话语,但是她的手势对他那么一挥,他立即觉得他还是一条狗一头驴。他妈的,这些城里的小富婆,让他总是吃不透啊。

那天晚上回到店里,躺在钢丝床上,看着四周张挂的花花绿绿的时装,他平生头一次对异性间的事儿失眠了。他翻来覆去地想象着这个小富婆,他隐隐地能感觉到许春的话给他了某种暗示?是这样么?他也想不明白。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那个收银员鱼慧珍又来了,说和他拉拉家常。她东一句西一句说着,倒是含蓄地鼓励他向许春主动进攻,他就憨厚地笑,抓耳腮挠地不自在,说,那……我可不敢,我这个赖蛤蟆哪敢吃天鹅肉啊?

她笑了,也起身走了,说,你这小伙子倒是挺可爱的。

他弄不清这个收银员大姐是什么意思。但他这一夜是失眠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股美丽的暖流向他袭来。

他意识到许春是不是让这个少妇来暗示他什么呢?他想如果是这样,那他就得主动一点儿了?

3

临近腊月的时候,店里的生意淡了下来。这是时装销售的规律。

许春曾经答应过他,在这个月底安排一下时间,她和他去一趟他家。他心情复杂地期待着这一天。但是日子撵着日子过,近了月底,店里的生意突然又出奇地好了起来,眼见着店里的时装卖空了。商家偶尔也会摸不着这个大都市的消费脉搏。对断货的行情,许春自然兴奋异常。她没心思玩什么郊游了,倒是急匆匆和林宙坐飞机赶往深圳进货了。商家见了机会和狼见了羊一样的,当然要扑上去。

航班是早上六点四十起飞,林宙凌晨五点就开车接许春赶往机场。

飞机起飞之后,许春的头就歪在他肩膀上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也美丽之极,长长的眼睫毛经她精心描画,一根一根全竖着,像是一个个他猜不透的丝丝细细的梦。她身上散发出淡淡地名贵香水味儿,这也是女人身上独有的神秘处。她细腻的脖颈离他那么近,让他时时浮涌着想完全抱紧她的冲动,可他只敢呆呆地坐着,丝毫不敢碰一下这个小美人儿。

舷窗外是大片巍然不动似凝固了一般的白云,林宙一走神儿,眼前又看到了那一片滚滚黄尘。本来这一趟出门是去他家,她安排好了,驱车往城北方向行驶六百多公里,一路高速,下了高速就进山了。远看是山,走近了实际是黄土高原起伏绵延的沟壑梁峁,山路坑洼不平,崎岖蜿蜒,视野中是一片烁人眼目的灰黄。小车尾后定会扬起滚滚黄尘。多少年来,林宙能如此气派地开着小车回家,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如果回去了,那一定是个光宗耀祖的大事件,他的事儿定当会在村子被议论一些日子的。

可鬼使神差,他和她走了相反方向,竟是往南飞了两千多公里。飞机轻微颠簸了几下,是气流,她醒了,对他一笑说,我睡着了?

他说,大姐,你睡着了,睡的挺香。你再睡一会儿,没关系,要是倚着睡不舒服,你就趴我腿上睡?

她说,对对,我得养精蓄锐,今天下了飞机就跟打仗一样,要累一整天。她说着,把座椅的扶手掀了上去,真趴他腿上睡了。

她是睡了,但她的细嫩小手触着了他下身的敏感部位,他不知道是她有意的还是他让她趴他腿上睡也是故意的。他立即有些惊慌,努力克制着他自己,但他感到了羞愧,他的努力失败了,他下身竟然渐渐地勃起,血液也加速了流动,心跟着是嗵嗵地跳。她就醒了,仍是趴他腿上眯缝着眼看他,他红着脸也俯下头极小声音惭愧地说,我我我……这个……不好意思,这是生理自然反应,实际……我发誓我对你没一丝邪念……

她娇嗔地叹了口气,起身说,唉,你这人真是没出息。说了她脸上也是绯红。她仍倚靠着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手却伸进了他臂弯里,不一会儿,她又睡着了。他看她的样子睡的很踏实。

但是,他做出一个让她没料到也是个大胆的动作,他把她的上身轻轻地搬移了一下,让她继续躺舒服了在他腿上睡,他趴她耳边小声说,大姐,要睡就睡舒服了,没啥。

那会儿她醒了,让他抚摸着她的头,她真的躺舒服了,也对他一脸的嗔怪地笑了笑,还在他的下身轻轻地揉搓了一下,也是一脸的妩媚盯着他看,他也盯着她看,片刻后她才眯上了眼睛,也是片刻后她就睡熟了。

他再没有勃起,他只是观察着这个小美人儿,她睡着的样子真是太迷人。

但这样的动作却是一系列的不连贯但却全藏着男女之间的那点儿玄机,真有意思……

下了飞机后,两人疯跑野马一样在服装批发点上忙了一天,把采购的几个大包捆坚实交给了空运代办处,才浑身疲惫地去宾馆。

每次出差跑货,到了晚上休息,许春住的是星级宾馆,林宙把她安顿好之后,才在近处找个小招待所睡觉。他在这点上有眼色,懂事儿,知道为老板娘省钱。他提着她的包,进了房间,把她的箱子打开,把化妆品依次全摆在了卫生间台面上,把她的睡衣用衣服架子挂好,拖鞋也摆在了她脚下,他也弄不清这些程序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总之他做这些事现在是一种程序。他像是一个忠实也称职的男仆。

那会儿见她倒在床上瘫软地说,累坏了,全身要散架了,唉,小林你给我做一下按摩。

他去卫生间洗手和脸,出来后说,大姐,你也洗一下?

就在那一会儿房间电话响了,她迟疑片刻接了,接了不说话就笑,把电话递给了他,他喂了一声,听到电话中是个嗲声嗲气地男声,问他是谁?哪儿来的,怎么抢到了他前边?

他弄不清电话中的男声是谁,她就在一边笑,说,挂了吧。

挂了电话。她仍笑着说,真他妈搞活了,任何行当的生意都有人在做。老广们把干这一行的叫“鸭子”,就是小翠骂的那号货。知道吗?这拨人和宾馆里勾着手,我刚住进来就来了电话,本姑奶奶经常受到这种骚扰,邪门儿了。说着,她拿了睡衣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了,片刻后他听见里面是哗哗啦啦地水声,她在洗澡。她洗着喊着说,小林你别走啊,我冲一下就出来。

她很快出来了,拂着一头黑亮闪着水洙儿的长发,穿着时髦的睡衣,乳房一多半露在了外边,盯着他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说,你也洗个澡吧,累了一天了,洗个澡解乏。

他就心嗵嗵地跳,明白了一定会发生点事儿,一下嘴里发干,吱唔着说,大姐,我我我……没带换洗衣服,我我我……还是走吧……他每次出差就是穿一身衣服跟着她,他和她每次跑货全是来去匆匆,最长在一个城市停两天,他用不着带换洗衣服。

她柔情地说,卫生间有干净的睡衣,去洗吧。

他看着她,她眼里的光是异样的也是坚定的。

他去了卫生间,洗澡那片刻,他想他遇到了人生的一次冲刺,他必须面对了。洗了出来,见房子里的窗帘已经拉上了,她只开了床头灯,灯光调得有些暗,房间显得朦胧也显得有点暧昧。

她指了指她的对面床,让他坐下。

她说,我想去你家看看,为啥?

他说,我我我……不知道。我想着你是去郊游吧?

她笑了,说,笨蛋,你是个十足的笨蛋,也许你是装的,小林你这人根本不会和一个女人玩心眼,也压根看不懂女人的心啊!可这一点倒是挺讨人喜欢的。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红扑扑的脸。

她说,小林,你爱一个女人会怎么做?

他僵了片刻……这样的话题没有女生问他,而这样的话题也没有女人问过他,他不知道说啥但是……他只想了片刻,就立即说,我会让这个女人一辈子不掉一滴眼泪。说了,他想着,这是一部电影海报上的宣传词,但愿她没看过这部电影。

她说,噢,挺浪漫的。你能做到吗?

他说,能。我这辈子绝对不会让女人掉一滴眼泪。我疼一个女人会用命去疼她!

可她却立即哭了,哭着说着,她一下像是开了闸门的水渠,泪水哗哗地流着,说她前边的男人也曾经这样海誓山盟,可她怀孕期间他却和另一个小女人搞上了,她是在孩子满月的时候和男人办的离婚,这几年她一个人过着孤独难忍的日子。说着骂着,她说那个小女人竟然才十九岁,刚上大学二年级,就勾引了她的男人,她想不通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不是一个小富婆,更不是一个女强人,是个柔弱受了伤害的小美女。

她说完了,就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也盯着她,但是他的眼神有些游移,他不敢再看她了,但是她却是一直盯着他……

他就一下抱住了她,他想明白了,他如果再不抱住她,他就是一个十足的笨蛋了。她一定会骂他,会恨恨地把他骂走。既是冲刺了,就得把握好机会冲上去。他为她擦泪,她偎依在他怀里,说,抱紧我。

抱着她,他笨拙地亲了她,她说,今天晚上你不走了,就抱着我睡吧。你看我是个老板,实际我还是个女人,我想有个家,想有个能倚靠的男人。

这天晚上,两人在宾馆里疯狂了一夜。

第二天便匆匆上了飞机,生意人赚钱是压倒一切的。他回想着跟她跑过无数个城市,她对风景点名胜区没有一点兴趣。她只对赚钱有兴趣。他现在只是她这架赚钱机器上的一个部件。

飞机进入了空中,她又趴他腿上睡着了。那时他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觉得她的头发太美了,她每月就花四百元让什么离子平板烫把头发保养一次,她的头发柔软地像她的肌肤。

她睡的极踏实,她睡着的样子真是个小天使。

他却没有睡意,看着舷窗外的白云,脑子里一片晕晕乎乎身体异常疲惫。他想着那个嗲声嗲气地男声,那个没见人却知道是奶油小生的男妓。但他呢?他现在是什么人他自己也弄不清了。他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这是正当的还是邪念先他妈的不管了,是生理上的还是人格方面的也他妈不管了,为这一天的到来他是耗尽了心力也像驴一样默默去做着,这一天它就不期然地而至了。但他和她疯狂了一夜,细细一想倒全是她引导着他在做,在性方面他不过是个用笨形容也不准确的童男子,他太笨啦,笨得让他自己沮丧!而她却是个出色教师。第一次他还没沾着她的身体就完了,他一下蔫了,他早泄了……她得意地在床上打着滚儿咯咯咯地笑,笑着说,你是个小毛头,你太紧张了啊……这一下我相信了,你真的和女人没有过任何事儿啊……

他猛地又抱住了她,说,我真的是头一回和女人这样的,我是个笨驴!

之后她偎依着他,她的细嫩小手在他身上像水一样轻轻地滑着,立即就消除了他的焦虑情绪,第二次就成功了。

第三次她说你不累么,你这人倒还行。第四次她说你要不够么,你这样做我真喜欢。第五次她说算了,你会受不了的,日子还长着呐。第六次是他雄纠纠气昂昂地像一头猛狮,他太凶狠,太疯狂,他突然发现她在他的身下也是疯狂地喘息啊啊啊地尖叫,那让他越发凶猛,之后她突然紧紧地搂着他也充满了激情地吻着他,他的凶猛让她亢奋,她舒展了身体让他发疯,也把舌头伸进了他嘴里搅动着……那让他终于抵抗不了,他最终把她弄成了满眼迷离一脸绯红但却是瘫软地偎依着他大喘气儿,而他像是抱着一团雾一团云朵一个轻柔又是细腻的美少妇身子他一下觉得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而她软软在躺在他身上,但她脸上一直在笑,她娇嗔地轻抚着他的脸说,你这家伙真捧,这样的享受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

两人全是一身汗水,他把她抱进了浴室里,两人一块冲洗着,再之后她就香甜地偎倚着他,两人极快地抱着睡熟了……

她没说今后怎么办,他也不敢问他和她这算怎么回事儿。他怕,怕这个女人发火,她轻易不发火,但发了火就不可收拾。她是个极为霸气的小老板,但这一年多来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个人财产是上千万的富婆了,她的时装店一年能挣一百多万。她已经习惯了让她身边的所有人全怕她。她只是偶尔地在和他独处的时候有些柔情,在所有公开的场合,她是个孤傲冷面的美人儿。

他模模糊糊地想,他其实就是个男妓,他和那个以身体换钱的嗲声嗲气的男妓是不是差不多呐?

在飞机上看着这个睡在他腿上也算是怀里的小美人儿,他想,去他妈的男妓!啥啥的全的假的,他能很快地把欠了一河滩的账全还完了,那是学费钱和几年的生活费,他现在过上几个月就给父母一家人寄回去两三千元,这才是真格的……

想透了他又才长舒一口气,他觉得他还是有志青年,他也是个懂得绝对不胡花一分钱的青年,他到了如今仍是不抽烟不动酒更不买衣服他挣下的钱全是净落的,躺在他怀里睡熟的这个小美人儿给他的工资还有红包他全存下来了,他竟然也有了存折啊……

4

许春当天晚上就有了安排。她让那个看门的老头回来了,顶替林宙。她是趴他耳边小声说,跟我回家,我真的已经离不开你了小林。

在家里。她说,咱就先这么着过吧,我们这叫什么?先同居?叫什么是次要的,也可能这是试验一种新生活,不管它了,没什么意义。咱就这么再过一段日子,什么手续也不用办。你同意么?

他说,听你的,我一切听你的。

晚上他就和她住在了一起。她说,浅浅我征求过意见了,她挺喜欢你的。她爸她压根就没见过。这个死男人野南方去了,他跟着他的小狐狸精去南方发展了。我和他办得是一次性结清经济和感情上的任何瓜葛。他卷走了我和他的一半钱。

她说着,他听着。她说,你还去上学吧。参加夜大补习班,自考。我的男人必须得是本科生吧?今后店里的事儿你少管一些,接送浅浅上幼儿园,回家做顿饭,你给咱订个一周食谱吧?对了,你还得争取在两三年内拿上文凭,小林你能做到吧?

他说没问题。他一下觉得前程明亮了许多。他想这个小美人儿身上最大的弱点是没文化,她从十一岁进了歌舞剧院,当了学员和演员之后就没再读过书,她平常也不看书,她说她一看书就头晕,她写的字像是火柴棍搭起来的,她拿笔的姿式也极怪,像是抓着一根筷子。这么着挺好的,他想,她如果要是读了大学,他早已经被她一脚踹走了。

那天晚上,她偎依着他在卧室里看电视,放的录相片,是国外的成人片。他看了一小会儿就扛不住了,浑身火烧火燎地,他想不到洋鬼子男女在床上竟是那么个弄法。他也想不到她对他是这样一种引导。他体味到了在床上侍候一个美人儿不仅仅是亢奋,还特别地累。可这样的累实在让他体味到了人生还有这样的神奇境界?日他妈一回了,这样的事儿要是传到了老家,和他一块儿玩大的乡党们会咋看这事儿呐?

他实在弄不懂城里的富人们竟是过着这样的生活?而他现在也正在享受其中,其乐融融啊。如果有朝一日能把这样的生活向村里的乡党们述说一回,那乡党们一定是个个瞪圆了眼睛,说,狗日的你,把牛B当哨儿吹呐!你吹得没边没沿了,你骗你自己吧,你日的是人还是个女妖怪!

也是,乡下人弄事儿还这么讲究?他早就听人说过,村子里成家的男人女人全是光着睡,上床就是呼哧呼哧地大喘气儿,而光棍小伙们凑一块儿全是说这事儿,也偶尔会说到城里人是咋弄事儿的?全不懂啊,就乱嘀咕。

想着,他就偷偷地笑了。

正月过了差不多一半,许春又心血来潮,安排了去他老家玩一次。林宙急火火地给家里通知了,也和许春编好了一套说法,两人仍是主仆关系,老家的亲人们对他俩的什么“新生活”方式是听不懂的。他又事先告诉她,家里条件太恶劣,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这种“玩”可能会坏了她的兴致。她说没关系,她无非是想看看他的老家,她是吃过苦的人,娇气是有一些,但还不会没有一点起码的涵养吧?

林宙就紧着准备,他买了新被褥和床单,带足了她的换洗衣服,还备了矿泉水和一些她喜欢吃的熟食放在小车后备箱里,还有她的拖鞋和化妆品,还有她的睡衣还有她的用习惯了的高级牙刷和梳子什么的,还得备一瓶洋酒她说想路上也浪漫一下啦?他心里犯了嘀咕,想着这哪儿是郊游啊?这便是电视里演过的武则天女皇驾临民间巡幸了?

回老家的那天一路上许春兴致极高。她还替他开了一阵子车,说她好长时间没摸车了。林宙就讲着老家毕竟是为中国革命成功做出过巨大贡献的,是老区了。从陕北走出来的老干部北京和省城全有一大批。

她立即接上了话说,不谈革命啊,听不懂。那全是古代的事儿了,离今天太远。她有时候说话不知不觉地就露出了她的学识浅薄和玩世不恭。她一路上倒是赞叹着风景,说挺美的,远看近看都让人赏心悦目。说住在大城市,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就是忙,春节也不休息,实在想不到离开城市只几个小时就看到了这么美的景色,今后要多出来郊游,体会一下这种大自然的美。

但下了公路进山,吸着一路黄尘,她就不耐烦了,时不时地问,还有多远呐?

他说,一会儿就到。

一会儿又一会儿,盘山下沟上坡再绕着梁峁峁山疙瘩瘩转圈儿,他从家乡出来的时候知道需要一晌,这一晌按城里人的时间概念应该是四个小时以上,但他只能对她说还有一会儿,就到了。车窗紧闭,但灰尘还是漫了进来,她的脸上身上已经全是黄尘。她咕哝地说,还没到?你怎么能住在这种环境里?人,怎么能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生存呐?

他耐着性子说,一会儿就到了。俺们祖祖辈辈就在这乡下生活哩。

天黑严实了,小车才开进了村头。车灯照处,林宙看见他父母和弟妹全站在村头接他。家人全亲热地喊着他,他也应着,有了片刻的亲切感。可乡情像是和他隔膜了,家让他觉得陌生了。有一瞬间他竟然弄不清他是不是从这儿走出去的?而祖祖辈辈的没出过山疙瘩梁峁峁的乡党们活得真格是太冤屈了……

进了家,仍是那几孔窑洞,多了个羊圈。他觉着大城市在天翻地覆地变化,家里倒是啥啥也没变,信天游歌里唱的对着呢,“山丹丹开花又一遍,崖畔畔土窑窑咋就是,咋就是那个哟——没有变,一天又一天哟,一年又那个哟,又那个哟——又是个一年……”

热热乎乎进了家,许春在他耳边咕哝了一句,说,这咋像是又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老电影里就是这样的吧?

他苦笑着也尴尬地点点头。

厨房里意外地跑出个女子,他一看心里嗵嗵地跳了几下,那是巧儿,村西头表六叔家的,他和她曾经订过亲,这几年他把这头事儿彻底忘了,忘得净光。巧儿是含情脉脉,看着他哥呀哥地叫,他应着显得难堪。

幸好许春没注意到这些,他妹子正给她打洗脸水张罗着。

他弟弟说家里杀了只羊,哥,洗了就先吃饭吧?

他说行。全家人忙活着,菜全上了桌。一大盆盛了羊腿,一老碗盛了羊排,几个盘子全盛了羊肉羊下水,桌子上没一点青菜。

林宙说都吃吧,吃吧,甭客气。

全家人就盯着一桌肉开吃,全饿慌了的架势。

他盯着他爹娘,全是放开了吃着肉,他弟弟妹妹也是抓起了羊腿和羊排就啃,也全没有洗手擦嘴了的城里人的这些礼节。

许春就皱了眉头,说,小林,我想吃一碗揪面片。

他跳起来说,行,我来做。

巧儿先跑着去了厨房,说她做。

林宙这才说,许总哎,这是村里的女子,挺能干的。他按着两人编排好的称呼说着。

吃饭时家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他爸说,从省城到咱屋的一级路修到了黄陵。

他说知道知道,前年就修到了黄陵。

片刻后他妈说,今儿个的天气好着呢。

他说,是呀,天气好着呢,一路上天气都好着呢。

他弟弟冷不丁地说,哥呀,咱家的猪才下了一窝崽儿,呼呼拉拉一会儿一个的,一下生了十六个,全活啦哥,你说怪不怪?

他说,哦,好着呢。

他妹妹也冷不丁地说,哥,咱家的羊也是你寄来的钱买的,才给母羊配过了,人家公羊跑了老远来了,咱家的小母羊还不配合,把人累了一头汗水。

他说,哦,不配合?

全家人就点头说,是,一家人忙活着把小母羊捺倒了,才配成了。

他又说了声,哦。

他弟说,要是人类,这就是强奸。

他妈说,哎呀,啥强奸?让公羊配一下,还得给人家主家的公羊配种钱。

他爸说了一句,吃饭,甭说没用的。

之后,就听见全家人吃肉的吸吸溜溜声和吧吧唧唧声。

林宙一下就跳到了过去的年月,盯着这场面——这便是乡情了,它堵在人心里一丝一缕地,牵不出也扯不断。和父母好多年没见了,见了又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而修公路和母羊不配合就这么顺溜地扯到了一起,强奸和付钱也挺严肃地说了出来。但正是这个家,全咬着牙勒紧裤腰带供他读了大学。他毕业后在城里艰难找工作的时候,家里还是按月寄给他不多但全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生活费。

他又看着巧儿,把她和许春一比,觉得她比许春小七八岁,但却显得比许春面相老,皮肤也粗糙,脸上还有两团风吹日晒的紫红色斑痕。乡下人把女子脸上的斑痕戏称为“红二团”。真可怜,他一下觉得家乡的女子真是可怜透了。

临睡前,林宙又细看了为许春布置的窑洞,家里人是下功夫收拾了,炕上铺了带来的新被褥。但这窑洞它就是个昏黑也极脏的窑洞。许春说,凑合一晚上吧,明天一早就走。这地方我真住不惯。

他紧着说,我听你的,咱就全当郊游了一次。

许春去了茅房。

他妈过来,让他和巧儿说说话。

他说没啥可说的,让巧儿先回吧,他累了,想早点睡,开了一天车了。

他在窑洞里就听外面巧儿叫了声哥,说我先回了。他听见了巧儿走去的脚步声。他心里闪过一丝内疚。那脚步声有些揪他的心。

片刻后,就听到了许春在茅房里一声凄厉地惨叫,林宙像弹起来一样蹿了出去。他跑进茅房,见许春瘫软地提着裤子缩在墙角处,仍是惨叫着指着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林宙护着她,才发现不远处卧着家里的狗。茅房只有三堵墙,一面朝着旷天野地。他抚慰着她,小声说,没啥没啥,那是狗,狗是等着吃你拉的屎呐。

许春抱紧了他,说,吓死我了,我以为是狼。

那片刻他妈和她妹子全进来了,见到了他紧紧地抱着她那一幕。

扶着她回到窑洞。她呆坐着,脸色苍白,小声说,真恶心,不能想,狗要吃屎?我是长这么大才知道这事儿。小林,这地方真是恶心,还有这窑洞里味儿不对,空气不流通,你闻闻?

他不用闻也知道窑洞里弥漫着长年烟熏火燎的味儿,也加夹着土腥味羊膻味和牲畜的粪便味。他也不假思索就说,你的意思是?

她对他一笑,是带着撒娇地笑,说,走。我要是在这儿住一夜我几天缓不过来劲儿呀,头晕。她说的挺夸张的。咱开车半夜就上了公路,找个县城的干净宾馆住,明天一觉睡到自然醒,睡足了再回去。

他苦笑着,说,这就对不起你了,可你要是不累咱就走,我听你的,我一切听你的。

两人就真开车走了。林宙能感觉到全家人不高兴,但他解释说他是个打工的,他得听老板的话。临走时他妈把他叫一边,悄悄地问他和这个女人有没有啥麻缠?

他说没有。说着他竟是举手对天发誓,神态坚定。

他妈说,小宙儿,你可不能做亏心事,把人家巧儿闪了?

他说他和巧儿的事儿是老人瞎忙活,他现在根本就没时间也没精力考虑这事儿,等他在城里站稳了再说。

但他妈仍是悄声说,那你咋抱了人家了?这娇贵女子是你抱的么?

他吱唔地说,没有,没抱,我是人家的行政助理么?我得护着人家吧?人家到底是老板啊?

走了,他开着小车想快点离开。他看了一眼后边,全家人仍是站着,远远地还对着小车招手。

路上,他把座椅为许春放了下去,让她躺着,给她盖了被子,说,你能睡就睡一会儿。

往回走着,他想着和巧儿的订亲。村里的风俗是男十七八女十五六就订亲,那年订亲他是懵懵懂懂,稀哩糊涂,只记得家里花了二百元,给巧儿买了件浓艳的红褂褂上衣,给媒人买了双新鞋,双方老人坐一块吃了顿羊肉揪片。再往后就是巧儿给他往城里来过几封信,巧儿只念了三年书,写的字挺大也缺胳膊少腿的,他像是回过一封信。他和巧儿之间充其量也就是这些乱扯麻线的烦心事儿,没啥了不起的。想着,他觉得他现在奔的是前程,他正阔步向着城里的文明人靠近,他清楚他自己应该咋做。

但是,先是起了风,接着就飘起了雪花。入冬以后,少有下雪,整个冬天是暖冬。雪花越飘越大,在半夜的车灯照射下雪花显得是四处飞扬,成了纷纭的雪线和乱流。视野中黄土地立即有了泥泞,他加速开车,想着越过这雪地快驶向公路。许春在颠簸中倒是睡得极香,陡地,他意识中有了惭愧,他想着他这样做对巧儿有些不公,这满天的大雪像是冲着他来的。乡下女子为一个承诺是可以一直守着贞洁的,他这些年一直像头驴一样默默地做着,巧儿也像棵柔弱的小树一样在家乡默默地守着,他是不是应该把真情告诉巧儿?

漫天雪花,似乎在破译他心中的阴暗龌龊。这样想着,他又斜眼瞄了一下身边的美人儿,他想他这辈子要是这么着过日子,他将永远是她的一头驴,她是店里所有职员加上他的“武则天”,她太任性,太孤傲,做事独来独往,他想要是日子这么熬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儿呐?

车身又是剧烈一颠,她醒了,她围着被子坐起身,看着车窗外的雪景,娇嗔地喊着说,呀,下雪了?真美,真美!

他立即对她笑着说,美么?这也算郊游了对吧?他总是这样,他已经适应了一切顺着她的意思看着她的脸色说话。

他觉得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被大都市和乡下夹在中间碾磨后的复杂人格。而这个无形的大磨还在继续碾磨他,过去的林宙已经早被碾成了碎片片了。

从老家回来后,林宙感觉到许春对他温存了许多。她开始让他注意个人形象,花了几千元给他买了套法国名牌时装,那是一套笔挺的西服。他也有了时髦领带,名牌皮鞋,还有了什么保健内裤。许春让他穿内裤也必须讲究。过了正月,他就进了一所大学进修,他竟是开着小车去上课,夹个公文包装手机和课本。班里的同学全叫他张大款。因为不知道他是个弄啥的,他只介绍他是做生意的。

店里的职员们全对他有了新称呼,叫他张哥,比他大的女职员亲热地叫他小林。他虽然对所有女职员仍保持着谦卑和恭敬的态度,但潜意识中已经有了气宇轩昂地架势。除了许春对他发号施令之外,再没人敢轻易地使唤他了。他也极快地不听这些漂亮美女和少妇们的使唤了,他学会了拒绝,他敢说,自己干去,甭拿我当驴使唤!

许春的成熟和他的身体魁伟也使两人的性生活有了互补,他极快适应了她的体态反应,每次全能让她满足。他觉得他学什么悟性全挺高。

他也抽空给巧儿写了封信,只含糊地说了让她再找对象。说了他很忙,他不止当着老板的行政助理,还在加紧读书充电。

一天晚上下课,他竟然意外在教学楼门口见到了巧儿,那让他大吃一惊。巧儿亲切地叫着他哥,说她在这个大学查了,知道了他是上夜课,她就一直在外面等着。她穿了那件订亲的艳红褂子,提个小包。他拉上她就走,把她推进了小车中。两人去了一家小餐饭里吃饭。

巧儿天真地说,小林哥,你真挣下钱了?开着小车念书呐?

他不回答。给她要了几样小菜和一碗面条。

她香甜地吃着。

他想再不能对这个乡下女子隐瞒什么了,这女子太单纯太柔弱,她就是老天爷安排在乡下路边的一棵小树,她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听凭命运的主宰。

他就吞吞吐吐地说了他和许春的关系,他说他和许春就在一块住着,两人没结婚,但却在创造着一种新生活。他让她赶紧另找对象。他说了他现在的一切全是许春给的。他如今这么做,就是不想当农民了,他可能就是当年从陕北走出的那些大人物们了,他如今这么做是一种理想的方式,他想和整个时代及命运抗争一番。他是气昂昂地说着,咱老家还就有一些大人物现在就在北京呐,那就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啦你知道不?

她听着,就不吃饭了,面色迅即骤变,陡地把一碗面条扣在他头上。他紧着跳起来,拂去头上的稀汤汤水,看着一身的油渍说,哎呀,这下失塌了,我这身衣服是法国名牌时装!

巧儿哭着往外走。他结了账,在后面追着。手机响了,他的手机基本上是许春打来的。许春问他为什么还没回家。他就吱唔地说他在开车,今天下课晚了些。许春就让他去医院。他问许春怎么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快来医院接我,先别问为什么。

追上了巧儿,他把身上装的几百元零花钱塞给了她,让她拿上回家。她把钱摔他脸上了,说,去勾引你的老板娘吧,她大了你好几岁吧?也去当你的革命家吧,林宙你给我听着,你让我恶心!他看着她一人走在大学路上的灯光下,她是走着哭着,他失魂落魄地追上她,问她在什么地方住,他先送她去旅馆。

巧儿上了小车,极为局促地在小车里紧抱着她的小包,也一路上恶狠狠盯着他不吱声。

巧儿住的是一个地下室,那是早年的防空洞改造的小旅馆。她一直哭着,泪人儿似地。他对巧儿的哭表现出了一脸的无奈。安顿好了她,他才开车匆匆地赶往医院。

急慌慌地找到了许春,她竟是在妇科的外面椅子上坐着,脸色苍白,瘫软无力。他问她怎么了?

她瞪着他,一脸的幽怨,片刻后才恨恨地开口说,你个傻B,我每次让你戴套,你就是不注意你只想着你舒服,你让我怀孕了!

那是许春头一次骂他,他听过她骂店里的职员,她要是发起火来店里的职员们个个像是老鼠见了猫。可他让她骂得无辜也委屈,他一下感觉到了深深地悲哀。他知道她刚刚把孩子做掉,他伤心地哭了,说,你应该告诉我,你就是决定了做孩子也让我陪你一块来么!

她看他哭了,又自己苦笑着,说,扶我回家。

他没有扶她,而是抱起她走了,走着说着,你是个做事狠心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的女人,你也压根不想给我生个孩子!算了,我发誓说过这辈子不让我爱的女人流一滴泪,你这会儿让我心疼得就想哭一场。说着他的泪水又流下来滴在了她脸上。

她听着,搂紧了他的脖子,说,对不起了小林,我刚才不该骂你。

回到家,他精心侍候着她,给她做鸡蛋羹还炖了参汤。

她说,我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我不想要孩子了。我头一次婚姻是稀哩糊涂地为一个男人生了孩子,我为浅浅骄傲,作为女人我能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已经满足了,但这也是我人生的残缺。我再不会为另一个男人生孩子了,我必须让你明白这一点。说着,她像是又来了气,她气呼呼地训斥着他,你这人有时候太自私,你他妈骨子里还是个农民,你根本不知道我这几天的心情你是个蠢货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恨你,我为这个孩子一直恨你,你竟然一点也看不出来我的情绪了,我只等着你说一句安慰我的话可你跟真的一样?你还真成了气昂昂的老板了我操你妈!农民!你永远是农民我才知道了啦林宙我太恨你了,我和像你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实在是心理不平衡了我操你妈了林宙!

打量着她,起初他心里有些发慌,但他渐渐地沉住了气。他心里朦朦胧胧的想法有些明晰了。他想他得和这个小美人玩玩心眼了,他并不想这么做,是她猛推他了一把。这个女人骂起人来,和乡下的泼妇婆姨们有啥不同?这不活脱脱一个德性一个熊样子还是一个操性?

立即他又哭了,他哭着去了客厅,他竟打开了她的那种昂贵的洋酒,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咕咕咚咚地喝了下去。

她从床上起来,倚着卧室的门问,唉,你怎么了?那酒一瓶八百多块,那是你喝的么?你是不是还想挨骂你给我听好了!

他抹了泪水,说,听你的,我一切听你的。你骂我骂得好,我真是有些晕头了。主要是这些日子功课太多了。他颤声叫着她,说,春,我心里有些烦,能不能让我出去一会儿,我在外面散散步?说了,他故意给他又倒了一大杯红酒,他仍是咕咕咚咚地一口喝了下去,盯着她。

她看着他未置可否,他却顾自出去了。

下了楼,他扭头看着那座豪华公寓,他一下觉得他又开始恨城里人了,恨这座大都市了。这些王八蛋们把他当成啥了?真把他一条汉子当成驴了?日他妈一回,他想不通!

他半夜开车去见了巧儿,他一下和巧儿说了半夜话,他觉得他的萎缩型人格一下有了一种强大的依托。他让巧儿先回家,他会安排好她的人生。他使劲拍着他的胸脯说,我林宙将在这座大都市中站稳脚跟,我的生活质量和品位会有个大的变化!他说,老子可以说是空手套白狼走到了今天,下一步就是空手夺刀了,走着看!农民咋了?陕北咋了?那地方出过一批大人物的,他们当年是革命,我今天是拼搏,毬!这两个词儿不一样,意思是一样的,只要想明白了就还是革命,啥叫个革命,就是脱胎换骨,活出个新样子出来,咋呀,老子就是想往大人物的队伍里扎呐,谁能拦住我!

巧儿是可怜巴巴地问,你现在和你的老板娘睡一块儿了,你还对我有啥安排?

他却是信誓旦旦地说,这你甭管,你回,我自有安排的。他说这话时是一腔豪气。他再次塞给巧儿钱的时候,她没拒绝。

他和巧分手的时候说,你回老家吧,等着我,我有了安排就接你进城呀!

巧儿就又叫了他哥,说,哥,那我等着你的话啦,盼着你来接我呀!

5

林宙的计划是在许春毫无知觉的状况下实施的。

他仍扮演着他的巴结狗和驴那样的角色,他把她侍候地像个皇后。他学得更加乖巧了,也有了她意识中的所谓品位。他每天总是恰到好处地抚弄几下她的美发,在她额头亲吻一下,逗引得她在他怀里撒娇。他知道女人一定要哄,他开始给她打电话,每离开她两个小时以上,他一定会先给她打电话,说几句温馨的话让她高兴。

他更加精心地收拾着公寓房间,他让她每天回到家就觉得心情舒畅,他一下就为家里买了十几盆花,花香在房子里飘逸,她的笑也越加灿烂了。

一天,他还为房间客厅里买了一幅画,是省上一个专攻毛驴的画家的作品。这幅画让他装裱起来镶了镜框,挂在了客厅显眼处。画中是一头驴,旁边题了字,是“任劳任怨,憨态可鞠。”他觉着这头驴经了艺术家的手就变了样子,它在画中实在是可爱的,也是一种提升了的美。驴本身竟也是一种艺术品呐,他以前实在不知道艺术中竟然还有这种美?

挂上这幅画的时候,许春显得很欣赏。

他说,你可别心疼钱啊,这幅画上的假驴比真驴还贵。

她问,花了多少钱?

他木呐地说,八百。人家的标价是五千。为这幅画我黏着那个老画家,我请他喝酒,他才八百块钱卖给我了。一头毛驴在老家也就是卖四五百块。可这是名家的画,它是一头名驴,它有收藏价值的,也可能会升值的。

她笑了,说,不管花多少钱,这画挺好看的。

他却说,这驴就是我了,我每天看这幅画几眼,就知足了,春,你说对不对?

她就过来抚着他的脸说,不对,你明明是个人,你非要把你比喻成驴,当然这是你的事儿。可你懂得讨人喜欢了,这样我心理上也就平衡了。

他就抚弄着她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顺势抱着她温存一会儿。他想着,家庭的心理平衡就是让着女人,让她觉得她是家庭这个小角落的霸主。他得像哄浅浅一样哄她高兴,实际这样做并不难。他在大学里就上网,他现在学这些小把戏全是在网上查询来的。

他的学习越发刻苦,他觉得知识不是靠恩赐来的,也不是为装潢门面的,但知识一旦装进他的脑子就是一生的财富。这样的精神财富到了一定的机会就是潜能,知识是看不见的银行存折。他一年多时间已经攻下了九门课。他开始向她吹枕边风,说,看着你这么累,让人心疼,今后出差能不能我一个人去?

开始她不答应,但他说的多了,她开始考虑了。

他独自出差跑货了,这本来就是男人的事儿,他干得极出色。

文凭就快拿到手了,他开始实施更加猛烈地行动。他想得让她怀孕,她必须得嫁给他,他得合法拥有她的一切最主要的是对她的财产支配权。大都市就是用钢铁和水泥筑起来的怪物,让这头怪物就范的魔杖就是金钱。金钱在今天这个社会有时候就是巨大也无形的权力。

他想驴这种动物“任劳任怨,憨态可鞠”是没错的。但驴让惹急了也会踢人,也要拼力呐喊的。而驴要是和人对抗起来,人对它没招儿!除非你把它杀了。

这种小伎俩太好做了。

她太成熟了,她对性的渴求也迫切。每次她想要他的时候,总会提前在他耳边悄悄地吹一口气。这是两人的暗号,吹了她就会嗔怪地笑,他也会立即抱着她温存片刻。而上床之前他就会悄悄地逗引她,一晚上培养两人的情绪。他也会提前把安全套用针扎个小眼儿。床上,他表现得很温柔,也知道了在技巧上的体贴,直到把她嬉闹得受不住了,他才进入她的身体。每次他全是怀着恶意射出,他能感觉他的那些小生命在她体内爆炸般地冲击着,寻找着能够附着上去的目标。

有时候他也想,一对生活了几年的男女竟在最美丽也温馨的情事中各怀鬼胎,这是人世间最可悲的事件了。他想夫妇之间大概全是如此,在例行“公务”时失去了激情,只是按着惟有两人既定的程序去做,仅此而已。这是做秀的那种美,这也是一场阴阳之间无声地厮杀,胜负是难卜的,也是次要的,战争的残忍是参加者必须得完成其中的一步步撕杀的过程。

许春对他的计划毫无觉察。

房事之后,他又增加了小节目,为她按摩。他说他看了书,书上说男人在事后最大的毛病是立即睡觉,这让女人无奈和反感。他过去给她按摩的时候,她总是诉说着委屈,她会说很多心事。现在时过境迁,她不说话了,她只是享受。她只是偶尔地说,小林啊,你现在越来越懂得体贴人了。现在轮到他说话了,每在这个时刻,他会向她说生意,说他本人现在是资源,他做家务伺候她是应该的,但他更应该施展才华,挣钱,“蒙娜波儿”早就应该开分店了,她的经营观念是不是要改一改呐?这话说过了三遍之后,她就开始考虑了。生意人的本能是感觉,能凭着感觉意识到赚钱的机率和风险。她清醒地意识到让他为她赚钱没有任何风险。

分店便紧锣密鼓地立即开张了。林宙有了自己的店,当然钱还是许春出的。

这家分店按照林宙的经营观念,只稍加装修,成了只卖低价货的店堂。他进了一批大处理甩卖的货,在店外用了几句贴近老百姓的广告语,这广告语大受欢迎,他写道:

“总归是赔钱,卖了算了。店内所有时装给钱就卖。”

这是他跑南方城市学来的一招。这句广告语充满了商家的无奈和对消费者的心理挑逗。南方和北方的经营观念已经拉开了距离,南方的战术在北方一试就灵,立竿见影。分店一开张就火爆了,只见店内人潮涌动,分外热闹。

林宙站在店外观赏着,得意之极。店里标价八十元一件的服装,是他五块钱进得货,消费者随便砍价,店员都会把服装卖给你的。这种商家的“大出血”,实际是让消费者大放血。他给许春打了电话,让她过来看看。

她来了,两人站在店外。他向她汇报说,这就是观念的更新,咱现在卖的是概念,不是时装了。咱那老店是一件时装挣百分之十到二十的毛利,每天卖十件到二十件服装就不错了,经营艰难。新店我却是让每件时装赚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几百的毛利,你看今天的出货率就是几百件上千件以上。以量取胜,咱就赚得多了。

当天结算,利润惊人。新店的利润是老店的几十倍。

他这样的抛货战略也来得快,他几乎是飞来飞去的忙活了,而许春对他的评价是真是看错了你这个家伙,你真是头驴啊,不知道累?你这样的干法,就是上道了,成了我的老师了?

他就趴她耳边小声说,要想会,得和师傅睡,我还是个学生。

她就在他身边撒娇了,说,再开几家这样的分店,只租店面三个月,就只卖抛货了。捞一把就撤。

果然几家分店就开起来了,林宙让这几家分店全红火异常。

当然他也掐着她身上来的日子。他心里对这事儿非常敏感。就在几家新店初战大胜的时候,他算出来了她已经被他攻破。她情绪低落,他全当不知道,只是向她进一步灌输着他的战略。他说,下一步知道咱咋打么?这种路边货和低价抛售会不灵,大批商家会一窝蜂地跟进,我会立即改变战略,向周边城市进攻。我会把大城市的经营观念向周边二级城市延伸,我在周边城市租店面,只租两三个月,还是大捞一把,扭头就跑。这打法将会快速积累你的原始资本,我是不是资源呐?春,你要是把我利用好了,我不止是头驴,还是头下山虎呐。他说话的措辞讲究,把挣来的钱全说成是她的,也丝毫没有炫耀他的功劳的意思。

她就笑,笑得让他心里颤悠。之后她就说了,她是显得迷惘也动人地说,小林,经营上你已经成熟了。咱说说私事儿,一不小心,你让我又怀孕了。

他瞪园了眼睛,一下有些故做惊慌,说,呀呀,春,又得让你受罪了,这真让我心疼。说了他就抱着她,又流泪了,说,我会陪你去做手术,我会买好滋补品,我这样做真是该死呀!

她见他又哭了,在他怀里有些感动,说,你是真爱我的,我这几天在考虑是不是生下这个孩子。

他一下抱着她在房子里跑着转圈儿,亲吻着她,说,春,你要是为我生个孩子,我就高兴地发疯了!

她心理上的防线在顷刻间崩溃,她喃喃地说,结婚吧,咱过了几年日子了,我觉得你这个男人还靠得住。

他发疯地吻着她,他想他接近了目的。

他把这个小富婆一举拿下了,他也将在这座大都市站稳了脚跟,向着富人阶层迈进了!

6

许春仍是沉寂了几天,她有些让林宙坐不住。但他还是静下心来等待着。

一天晚上,她向他摊牌,说,我这几天找朋友聊天,赞成我结婚的人竟是少数,多数人觉得我和你还是有点悬。主要是我们之间有着家庭背景和观念的冲突。我觉得朋友的话有些道理。所以呢,我搞了个东西你看看,这是请律师写的,这是咱们的婚前约定条件。说着,她拿出了一份打印好的协议书。

他看着协议内容,一下从头凉到了脚跟。协议的主要条款竟是经两人友好协商,婚前的财产全是许春的。从两人结婚之日算起,两人共同挣的钱才属于共同所有。此前许春为林宙支付的学费及生活费将作为她为他做出的感情投入,他可以不必偿还。协议的落款是自签字之日起生效。

他看完了,想着,大都市就是他妈的怪,感情和性生活及生孩子等等全是可以协议解决的?他想感情和这些年的肉体投入算个啥熊玩意?这一团乱麻经了律师的脑子一梳理,他还是一头驴!他还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他所玩的这些小伎俩看起来在她面前是小巫见了大神?

他轻声地咕哝了一句,说,要想会,得和师傅睡。这俗话说的真他妈绝。这真格是几千年来归纳出来的真言。

她观察着他,说,林宙,你也不必拉下你的驴脸。如果你想通了,咱就领了结婚证,我生下这个孩子。如果想不通,就算了。咱可以好说好散。大不了我再受一次罪,本来这个世界就他妈的不公平,在男人兴奋的一哆嗦的时候,就得让女人痛苦,你说说这算什么事儿啊?林宙你也可以跳,可以发发火,让我看看你的能耐,你不用拉个驴脸让我看,就你这点小花花肠子也不必和我玩儿啊,我可从来不看谁的脸色,你给我弄清了,我操你妈的!

他想,他的道行还是浅了点,他还得再历练。他的脸色太暴露了,让她一下就看出了破绽。他本来应该笑的,他跟着一个出色的师傅这么多年了,竟然没学会笑?他也实在是个蠢货。

他就笑,笑着说,你骂吧,我怕你了,春,我一切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这行不行?

她也笑了,是苦笑,说,那就这样了?咱计划一下婚事怎么办?

他在协议上签了字递给她,说,不办。结婚证一领,就行了。咱是不是不要讲啥形式,我看重的是内容。

她也签了字,递给他一份,说,也对,生意人么,得讲究内容。我俩各保存一份吧。

他拿了她递过来的协议书,唰唰唰地撕了,他撕得异常坚决也勇猛,但脸上是笑着,他一瞬间就学会了笑,他说,你只保存好你的一份就行了。这协议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她瞪起眼睛,说,你把我费了几天的心思撕了!

他立即妥协举起了双手,说,春,对了我还叫你许总,咱别吵架,吵架我是个弱者。春,我和你从一开始起,你对我就有了准确的评价,我根本不会和一个女人玩心眼。说着他跳起来,过去指着那幅端庄地挂在客厅中的画框说,我就是一头驴,你何必为我动这么大的心思呐?我每天看一眼这头驴就满足了,春,咱好好的过日子,我在乎的是你终于嫁给我了,我还在乎你肚里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这就够了!

她却是嘲笑地说,跟真的一样,我嫁给你了?“嫁”这个字眼儿你用的不合适啊。是我培养了一个小女婿,养活了一个小弟弟了?你当初投奔我是差点要饭吃的一个农民,你他妈骨子里现在还是个农民,可你让我终于接受了。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啊?

他听了是忍着心里的疼痛,他觉得心里发疼了,而不是尴尬和窘迫,但他仍是苦笑着说,没错,说的没错。我还得跟着你好好学,我的用词真是不当。春,你就是我的武则天,你培养了一个薛怀义。我这样用词你听着行不行?要是还不行,我就永远叫你姐,大姐,你只把我当个小弟弟就行了。他说的既可怜也得当。

她才笑了,是灿烂的笑。他想女人要是毒起来能把男人笑着掀进地狱。他现在站在了悬崖跟前,而她会笑着把他掀下去,她会。他眼前这个主儿就是这样的女人!

但他立即也跟着笑,说,你笑了?看着你这样笑我心里就……日他妈一回,踏实了。

她又嗔怪地瞪着他说,你骂人了?敢骂人了?

他赶紧改口说,口头语,今后这样的口头语再不说了?成吧?

那会儿许春把协议书锁进了保险柜。他想,他跟这么个女人生活了几年,却不知道保险柜的密码,更不知道她保险柜里存了多少钱,她的精明让你不得不对她害怕啊。

她飘飘地过来了,拍着脑门儿说,小林,对不起了。也许,也许……我可能太陷于对以往的感情伤害中了。我对男人总是想报复,我这样作对你实际也不公……其实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我是个外强中干也脆弱的女人……

林宙也多少摸着了她一点心理,每每的这个时刻,他必须要抱住她,因为她是钱,她是他心中的偶像,她如果把他一脚踹出去那就惨透了。他就抱住了她,说,春,这协议你一定保存好,你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我绝不想让你再受一次伤害,我发誓!

她听了,就亲吻着他,说,你得理解我,我不得不这样,对男人我不得不防。

他抱着她,也亲吻着她,觉得这实在是滑稽,一男一女紧紧抱在一起,心里却在剧烈地斗着心眼儿?而此时此刻,她到底想的是啥?他竟然不清楚,是真的不清楚……

但生活就是这样实在和具体,婚姻就是这样苍白和脆弱。大都市和乡下杂合起来的这盘磨已经把他碾磨成了一个可耻的小人。他觉得这样的时刻他太为可耻,他已经在内心对他有些恨得咬牙切齿的,他在骂着他自己,小人!两面派!也真是一个小富婆养活的小弟弟啊……

她在他怀里说,我有时候还是在乎形式,咱这次婚姻我得摆上几桌,最起码让店里的姐妹们全参加,让我的朋友们参加。我不能悄没声地就结婚了,让人觉得我是偷汉子呐?你说呢?

他只说,一切听你的。

她说,让你家里人也来吧?来城里住几天?

他又说,一切听你的。

两人举行了正式婚礼。许春在新婚这一天打扮得极漂亮,她娇小玲珑的身材让婚纱衬着,皮肤也保养得白晰细嫩,她和林宙站在一块,似乎看不出她比他大近三岁。

林宙家里知道了真实情况,没有人来参加婚礼。他仍是把电话打到村子里一个小卖部,让他爸接了电话,他是恳求着他爸,让老人也给他个面子。他爸在电话中狠狠地骂着儿子,但还是答应了,他爸一个人来了。

婚礼上,许春的朋友们闹活着,场面还热闹。林宙时不时地扫一眼他爸,发现老人端坐着,一声不吭。老人才五十岁出头,却是一脸枯树皮般地皱纹,手指上的骨关节暴突,满嘴的牙已经快掉完了。

整个婚礼上,所有来宾全打扮得时髦艳丽,个个是欢声笑语,惟有他爸一人穿着寒伧,神态黯淡,默默地端坐在一个角落里。他爸的形象沉重地压在他心头,巍然地像一座家乡的山峁疙瘩梁。

晚上,他爸说,宙儿,你的这洋楼我住不惯,你能不能给我找个便宜点的小招待所,我睡一晚上明天就回去了。

他和许春商量了,她说,招待所?不行,让老人住宾馆。说了,她又笑了,是诡秘地笑,说,小林啊,实际我正想让你爸住宾馆呐,我闻不惯你爸身上的味儿。

他脸一紧,但跟着就立即笑,说,行。

他给他爸在一家三星级宾馆开了间房,老人打量着房间,气呼呼地跺脚说,宙儿,你这是糟蹋钱呀,真没想到你现在变成了这个熊样子。毁了,你这辈子算毁了,你这娃没救了呀!你说说这店歇一晚上要花多少钱?

他说,房费是三百六。

老人又气呼呼地说,狗日的,三百六十块钱能给屋里再买几只小羊羔养着,你就这么糟蹋了?

他无奈地笑,他觉得和老人已经无法沟通。但老人的纯朴又一下让他感动,他眼圈有些发红,他激动地说,爸,会有一天,我让你老人家天天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但他爸一下瞪着他,凶狠地说,就你?你张狂得成熊了?你这个媳妇是妖精,你看不出来我看出来了!小子,你今后少让我生点气,我就给你叫爹喊祖宗啦!你赶紧滚吧,我明天一大早就走!

他又是苦笑,他离开宾馆的时候,又教着他爸如何使用卫生间的热水龙头,要洗个澡,还把拖鞋也放在了他爸床前。

但第二天他开车来送他爸去长途汽车站,竟发现他爸蜷缩地睡在宾馆房间的床上,房间的一切设施纹丝没动。

他爸说,这房间太干净了,我不能让城里人小看乡下人,我没糟蹋这房子里的任何东西。而且这鬼地方我再也不会来了。三百六十块窝毬了一晚上,这是拦路抢钱么?

林宙就那么怅然地送走了老人。

7

转眼就到了秋天。林宙挣扎着考完了所有课程,拿上了本科文凭。许春也到了生产期。这之间林宙在周边城市扩展着,三个月换个地方,大打处理甩卖战略,赚钱速度惊人。他给他办了信用卡,眼见着他卡上的周转金已经是几十万的数了。他体味到了累,也体味到了当初许春让他按摩的疲惫。他现在也是隔三差五地去发廊和按摩屋休闲一下。

一天晚上,他在一个发廊按摩,发廊里那种小隔档光线昏暗,他享受着竟睡着了。等灵醒过来,发现一只手正在他下身敏感部位轻揉着,他想这是色情服务,他压根不需要这个。坐起身,仔细看了,竟发现给他按摩的是几年前的保姆小翠,他一下躁了,说,这是干啥呐?停止!

小翠却说,停不停你也得付我小费。

他说,小翠,你应该自强自爱,应该懂得珍惜自己,这种环境并不适应你……他立即打住了,说不下去了,他发现她的神态是嘲笑。

她冷笑着说,说呀?上课呐?你挣女人的钱,我挣男人的钱,咱是一样的。一个吃软饭的么,还来教训我?

他想和她再理论一番,但又一想,还是起身就走。

小翠说,给钱,小费一百块。我记着咱还有一笔账没算清呐。

他气呼呼地说,我睡着了,我没让你干,我一分也不给。

这时,门口就站起了一个闲痞子式的人物,他蓄着小胡子,虎背熊腰的,抱着膀子一脸的蔑视瞄着他。

他看着那个闲痞子,咕哝地说,这是黑店么?

小胡子指了指墙上的营业执照说,往那儿看,这是正规营业场所。看你的穿戴打扮也不像个无赖,该付的钱就出吧,别找不自在。

他就掏了钱,他想他现在也是闯荡江湖的人了,全国倒腾的人了,他不能在小处丢人。

小翠在后面仍是嘲笑地说,走好啊,林哥,哪天我有空了去看你。

他扭头冲她吐了一口痰。

但是后面的小翠朝地上也呸呸呸地吐了三口唾沫。

许春的临产期就到了,她已经不去店里,两家分店和周边城市的临时店铺全由林宙在打理。

这天,他去总店办事,匆忙中去了一趟厕所,这厕所是男女混用,谁进去全插门。他无意间在厕所里发现了一幅图,那图让他看了极脑火。图是一个硕大的男性生殖器,旁边歪七扭八写了一行字,是:“他就是靠这个玩意儿赢得了老板娘的芳心呀”。他看着图,发了一会儿愣。那行小字的“赢”字这幅图的作者竟不会写,写了个“引”字。他想,在火车上的便所里他见过类似的图,在僻静的小巷子厕所里也见过这样的图,那一般是画的女性生殖器,是生理变态的男人们的无聊发泄。店里这些花枝招展的女性怎么也有这下流毛病?这让他一时想不通。

出了厕所,他拉着脸,构思着如何处理这个事件。他观察着店里的所有职员,这些职员全是经过挑选的,个个长得如花似玉,店员们换得也很勤,把这些姑娘女士组成一个时装模特队不会逊色的,她们为什么要无端攻击他呐?想着,他就拍了几下手说,开会。

留了两个门迎招呼顾客,职员们全围着他坐下来。他说,你们排着队去厕所,欣赏一幅图去。

姑娘女士们就排着队去了厕所,也出来了。她们个个脸上做着怪相。

他问,是谁画的?

没人吭声。

他说,知道不会有人承认。好办。我请你们每个人把厕所里那行字写一遍。

她们个个脸上仍是做着怪相,没人写。

他说,我还知道没人写,这也好办。一人罚二百块钱,从你们工资里扣除。我欢迎有人站出来揭发,我查出这个人,立马开除她。

之后他盯着这些美女少妇,说,想玩儿啊?我奉陪。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只大学就读了两回,我要是不会当这个小店的经理,我就是最蠢的人啦。

那些美女少妇个个不吱声,还是个个一脸怪相。

他开始训话了,他一下说到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他一下找准了发泄目标一样,他说,在中国,谁要是不会当官,那就是十足的笨蛋一个啦!

全体店员们个个悄没声地,全有些脸色灰白。

他厉声说,散会了。我说罚一人二百块,一准罚。

他开车回去的路上,接到了电话,是店里的元老鱼慧珍打来的,她亲切地叫他林经理,恳求他别罚大家了,说,这件事恶心得很,不能让老板娘知道。我已经把厕所里洗干净了,你给我个面子,罚大家很无辜。求求你了林经理,这件事我会慢慢留心替你查,行不行?

他说,行。鱼大姐,面子我给你,也不罚了。但不能让我再发现类似的事儿。挂了电话,他得意了片刻,也立即悟到了,哪个有权的人,如果不会使用权力,不会适时发威风,那他一定是个十足的傻B笨蛋。

许春如期地生产了,是个儿子。林宙高兴坏了。她这次又是主动邀请让他家里父母全来城里住些日子。他立即觉得这是个矛盾,让家里人来城里住哪儿呢?许春对农民的生活习惯能接受么?他就说,算了,等孩子长大到三四岁的时候,全当带孩子郊游了再回家一趟?

她说,这次我是诚心的,生了儿子对我来说是大事儿,对你们家更是大事儿了。

他犹豫地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了屋里老人喜讯。他爸他妈都不想来,他是又一次恳求着他们,让屋里老人把这个喜讯在村子里说出去,让村子里都知道他林宙有了城里的媳妇,还有了儿子。他爸他妈就勉强答应了。

他开车去长途汽车站接家里的人,但车上竟是浩浩荡荡下来了十几个乡党,他爸他妈他弟他妹,巧儿和她爸,还有村里从小和他一起玩大的狗蛋、大孬、二娃等一杆子人全来了,他一下心里发毛。

这伙子乡党全亲热地喊着他,说大家一块商量好了,来了就不回了,大家全想着在城里发展呐。

他发愣地想着乡党们竟然也懂得了“发展”这个时髦词汇?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懂得他林宙在城里这些年“发展”的过程和意味。

巧儿他爸拉住他悄悄地问,小林大侄子,俺领上巧儿来得听你个说法,你把俺女子一晃荡六七年,你这儿娶上城里媳妇了,竟然也生下娃了,你和俺女子咋说呐?

巧儿瞪着他一脸的幽怨,他张嘴结舌没话说了。

天那会儿下了雨,他拦了几辆出租车,先把这一杆子乡党们领回了他家。这么多人在泥泞中进了公寓房子,房子顷刻间让搅合成了一团乱。家里的拖鞋不够穿,许春本来就是个有洁癖的人,她很少让客人来家里。一杆子乡党们就把泥鞋全脱在了屋门口,房子里顿时有了臭脚味儿和汗味儿。他坐在沙发上,数落着说,说你们来也提前打个招呼么,城里不是这么好混的,再说我现在的一切全是媳妇的。

乡党们就开腔了,说你装孙子呐?

小林呀,你现在发大了,村子里说你开了好几个店么,俺们给你打工行吧?

小林,你吃肉,给俺们分点骨头和肉汤还不行么?

俺们来了就不走啦,全是一块儿玩尿泥玩大的,赖也赖上你啦小林,你发了,不能让俺们还在乡里头朝黄土背朝天吧?

那就兴你小子吃肉,我也得撮你点儿血吧?

他苦笑着,觉着和这帮人说不清了。

他紧着让他弟妹给大家做饭吃,他带着他父母去了医院。

许春生产住的是贵族医院,这种医院是适应贵夫人生产开设的,房间是星级宾馆装修,处处摆满了鲜花。林宙的父母土头土脸,一身农民装束进来了,看着儿媳妇高贵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木呐呐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许春勉强叫了爸妈,老两口答应着,四处张望着小孙子。医院把才生下来的婴儿全在无菌室放着。来了护士,林宙自作主张地让把孩子抱来,他想让孩子的爷爷奶奶抱抱。护士去了,不一会儿抱来了孩子,许春却对护士摆手说,爷爷奶奶坐了一夜车,累了,把孩子先抱走。护士立即理解了许春的意思,径直把孩子又抱走了。

林宙那会儿觉得难堪,许春对他使着眼色,他凑过去头,她小声说,带老人先去外面浴室洗个澡,给他们买些新衣服换上。

他就领着父母出来了,他觉着许春做这些事儿是用刀子在剜他的心。

他心想这回听了她的话,他要再坚决一点儿,家里不会呼呼啦啦来上一杆子人,咋办?而爷爷奶奶想抱一下孙子,竟然也不行?他一路苦相的脸,也躲着他父母,不敢正眼看父母的眼睛。

回到家又上演了另一幕,是浅浅在闹和。他安排了店里的职员接浅浅放学,浅浅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浅浅回到家看着一屋子农民,极不高兴。她对林宙发火说,没人管我了?让我吃什么呐?

他问浅浅,你想吃什么,我立即给你做好不好?

浅浅说,我不和这些人一起吃饭,我要吃麦当劳。

他妈紧着问,麦当劳是个啥饭,我给这富贵女子做行不行?

他苦笑着说,妈,你不管了。我领她去吃。

带着浅浅吃了饭回来,他又立即把一帮乡党们安排到了一个小招待所。他爸他妈也不愿意在他家住,和乡党们住在了一块儿。这之间巧儿她爸总想和他说说悄悄话,他顾不得这些了。他开车又匆匆往回赶。

回到家他就收拾着房间,浅浅说房子里有臭味儿。他紧着喷空气清新剂,哄着浅浅说,农民是咱们这个国家的脊梁呀,等你长大了,你会知道在咱们这个国家农民的贡献是最大的。

浅浅说,不对,老师上课说了,说我们如果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和农民是一样的。

他心里骂着这个混蛋老师,嘴上却说,你们老师的说法有些片面,农民是愿意好好学习的,可是没条件。大多数农民的孩子像你这么大,就得干活了。比如早上起来就得去拾粪。

浅浅立即捂着鼻子说,拾粪呀,怪不得农民这么脏,身上这么臭。

他不说话了。他卖力地收拾着房间。他想他的儿子长大了也一准是这么一副瞧不起农民的熊样子。也一准是个城市和乡村杂揉碾磨出来的怪物!他对大城市又开始了憎恨,他发现他现在已经成了这样的改不过来了,他时尔对大城市贪婪地喜欢时尔对大城市充满了刻骨的憎恨。

来了电话,他接了,是他妹子打来的,说出大事儿了,巧儿上了楼顶,要自杀。哥呀,你赶紧来!

他又匆匆地开车去了招待所。

车到了之后就见那个招待所前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一片人,有警车和消防车,消防队员们在楼前已经铺上了很大的气垫,他看见巧儿站在楼顶哭着。

有个警官过来了,询问清了他和巧儿的关系,他和几个警察一块匆匆地上了楼顶的大阳台,警察快速在他腰上套了个绳索,教他说,你过去,一切顺着这女子的话说,接近她,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抱住她就行了。

他慢慢地接近了巧儿,哭了,说,巧儿,你要死咱就一块死,你不能做傻事儿,我对不起你了,真对不起你了呀……

巧儿说,我苦等你了六七年,我没想到你现在有了娃了,我不活了,我没脸见人了……

他扑过去抱住了巧儿,巧儿是真想死,在他抱住她的片刻是往楼下挣着使劲,她的身子悬在了楼下,她真想和他一块死。他身后的绳索那会儿起了作用,几个警察迅速冲上来把两人拽了上来。

那阵子林宙是抱着巧儿痛哭,他知道他是真哭了,但是他一多半哭的是他的心境。他哭的时候想到和许春的缘分恐怕已经到头了,他绝不想再当一头驴了。但巧儿的这种纯情也让他心里痛楚难忍,村里的女子竟是如此刚烈,相比之下,他的灵魂已经染了毒,他的人格是龌龊的,他是病入膏盲了,他是真格的没救了……

那一会儿手机响了,他立即擦了泪水,让乡党们照顾好巧儿,他接着电话。他知道是许春打来的,问他在哪儿呢?

他平缓着语气,装得很不在意地说,我在和我爸我妈说话,老人住在家里不习惯,在外面招待所住着。

她说她又饿了,我这会儿想吃烧鸡,你去老郑家买一只,别的烧鸡我吃不惯。

他应着,说,没问题。

他又半夜赶往医院,给她送去了烧鸡。看着她大嚼着烧鸡,他才想到他是早上吃了两根油条,瞎忙一天了还没吃饭呢,他也饿得肚子里咕咕噜噜响,但他没一点胃口。那会儿他看着她大嚼烧鸡也穿着孕妇生产服的样子难看极了。

她吃着说着,我想好了,我得在医院里多住几天,等你爸你妈回去了我再出院。你爸你妈就是想抱抱孙子呐,可我不能让他们抱,孩子太娇嫩了,不能染上细菌。你们家那个脏样子我简直不敢想,人,怎么能在那样的环境中生活下去呢?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儿。

看着她吃的一嘴油,他内心说,操,你他妈也就是生在城里了,要是你也生在乡下,你还不如她们呐,搞不准你就是让哪个狗日的乡长和镇长霸占的小女子!但他起身只敢说,我回去了,太累了。

她瞪着他,说,你不陪我多坐一会儿?

他打了个哈欠,觉着浑身的筋骨已经快散架了,说,我困死了,我现在倒在地上就能睡着。

她才伸了小手优雅地说,算了算了,你回吧。她这手势也让他想起了几年前的样子,她像是打发小狗打发驴一样让他走的姿势。

第二天,巧儿自杀的事件,引起了全城轰动。报纸和电视全做了报道。好在报纸上只写了某女子失恋轻生,电视也只是拍了远景,里面没有林宙的镜头。

许春对这一切全不知道。

8

林宙迅速做出了安排,他让他爸他妈回去了。他不想让老人抱什么孙子了,他觉得他生下了一个畸形儿将来还一准是个怪物。他连为爷爷奶奶抱一下孙子的权力也争取不到,还不如别自讨没趣。

他爸又骂了他,也是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你个驴日下的,让俺们来也是你,让俺们走也是你?这个杂种孙子,他妈的当爷的不能抱一下?

他听着他爸的骂声和他妈也瞪着他的眼睛,只能把兜里的一叠子钱拿出来塞给了父母,叹了口气才说,爸,你骂得对着呐,先回吧!

他把他弟弟和妹妹安排到了他的店里干活。

他和巧儿他爸谈判着,他想补偿一笔钱给巧儿,他没别的办法。他诚恳地向这父女俩认错,说他亏了良心,他对不起巧儿。这父女俩商量着,巧儿她爸说,他想借两千元,他回去在村子里办个小卖部,这钱他一定还。巧儿却说,回,不要他的钱,咱借别人的!

林宙立即从包里拿出了两千元,给了她爸,说,不用还了,全当这是我欠巧儿的人情。

她爸接了钱。但巧儿夺过了钱,把钱摔在了他脸上。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把两千块钱悄悄地塞给了巧儿她爸。这父女俩也回老家了。

对二娃、狗蛋、大孬一杆子乡党他黑着脸说,你们自己找工作干吧,我没办法。你们要是找不着工作,买一辆三轮车去集贸市场贩菜,也能顾着生活挣些钱的。

这一帮乡党就对他骂骂咧咧地,说他不够哥们。小林,俺给你打工行不行?

小林,你让俺去贩菜?你就不嫌丢咱村的人?

小林,俺们是投奔你来了啊,你就这么薄情寡义的?

他听了扭头就走。

这伙子人没几天也一个个灰溜溜地回了老家。他觉得乡党们大多数人是听凭命运安排,大钱挣不了,小钱看不上。他们不像在这座城市的数百万来自五湖四海的流动人口。这些流动人口多是南方人,人家的观念是新的,愿意落地生根,做着各类营生。包括河南的农村人,几乎把全市集贸市场的行当承包了。人家全干得风风火火,人家不嫌丢人。

没过半个月,许春就和林宙谈话,说他把他弟弟和妹妹安排在店里挣钱不合适。他立即觉得她虽然在家里做月子呐,可她在店里安排了眼线。她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她说,要是这样做,生意就带了个人感情,不好管理了。我也可以把我的表兄表妹堂弟堂哥什么的全安排进来,你赔钱关门那就是迟早迟晚的事儿。生意它就是生意,有句生意上的行话叫借钱不借路,你懂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给孩子喂着奶,她生了孩子乳房就更加丰满,皮肤也越加细腻了。孩子起名叫迪迪,白白胖胖也长得漂亮。

他说,行,我听你的,让他们离开店里。

他找了个门面房,花了几万元,让他弟弟和妹妹开了一家陕北的羊肉揪面馆。他想他现在有了自己能支配的钱,虽然这钱并不多,但却是他自己的。

这天,鱼慧珍找他商量事儿,说,想不想用闲钱挣大钱,投资个新领域?

他立即感兴趣了,问是什么新领域。

她说,炒股。我是老股民了,为了吸收你这个新股民,咱这么做。你拿五万先试一把,赔了算我兜着,赚了咱俩三七分成。这行吧?

他说,三七是怎么个意思?

她说,你七,我三。咱玩短线,一个星期见分晓。

他就说,那没问题。他立即从卡上给她打了五万。

没几天,她就进了他办公室,递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说分红了。

他把信封打开了看,是一叠子钱。

她说,咱玩了极漂亮的一把,挣了八千块。你数一下,分给你的是五千六。

他想这种投资还有意思,得表示一下,就请了她晚上吃饭。

两人吃了饭,喝了点红酒。鱼慧珍神态就有些诡秘,说,林经理,你得感谢我呐。你和小许的事儿全是由我一手促成的,你不知道吧?

他真不知道,他和许春的事儿竟和这个女人有关系?

她说了他头一天晚上住在店里,她去看他,那是许春安排的,许春是对他一见就有了点小意思,让她去打听他是不是有对象,要是有了就立即炒了他,没了就留着他培养一下。他才恍恍惚惚地有了印象。之后在他和许春进展的关键时刻,她也去鼓励过他,让他向许春主动进攻。她说,那天晚上我向小许汇报说,这个小伙子根本就是个傻B,他不懂男女之间的事儿啊。说了她是得意地笑,说,你和小许在深圳发生的一夜风流事儿,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说了她凑过来头,神秘地说,你这家伙真捧呀,小许可是把什么全告诉我了。说了,她的手在饭桌底下在他腿上摸了一把。

那片刻他觉得他已经让她把衣服扒光了,他觉得有些尴尬和羞耻。他想男女之间的事儿总是男人喜欢炫耀,也忍不住地张扬。但男人们就是知道了这样和隐私,也只会在男人们之间传播,不会再找个女人去鼓捣是非吧?可女人之间竟也会相互交流隐私,这个小娘们还找他来诉说?这是他绝对没想到的。

吃完了饭,两人走出饭馆,她竟把胳膊伸进了他臂弯里,挎着他走着。他起初是一怔,但看着她酒后绯红的脸,又是一副含情脉脉地样子,他又不忍让她扫兴。

两人上了小车,他坚定地说,我送你回家。

她却是笑着,手又伸过来在他腿上摸着,说,不嘛,咱去跳舞吧,我今天想疯一晚上,我太兴奋了。我想谈谈咱俩的长期合作。

他拿开了她的手,心里有些恶心,把车停在了路边,说,鱼大姐,游戏到此为止。

她看着他,也愣怔了片刻,就瞪园了眼睛,说,翻脸了?

他说,我没翻脸,我只是觉得咱都得珍重,而且我一直是挺尊重你的。

她却恨恨地说,咦?就你也想玩我?凭什么呀?你不就是个农民么?凭什么你没几年功夫就开了小车?而我一直骑自行车?凭什么你现在跟真的一样当了老板了?还不是我在背后给你使劲,可你竟然不知道一丁点感恩?你知道不知道我一直恨你,我恨你恨得牙根儿疼呀!

他打量着她,有些莫名其妙,说,我凭得是奋斗,你恨我有啥道理?

她喊着说,你一直是在床上奋斗,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一下躁了,也喊着说,你凭什么污辱我?老子急了照样炒了你,别以为你和许春关系不一般,许春现在是我的老婆,你搞清楚!

她下了车,说,好,小子,你骂我了,姑奶奶正式宣布和你玩一玩。咱俩得合作,继续用你的钱玩股票,这样谁也不吃亏。你要是不合作,我和许春一嘀咕,你摸过我的手,你想调戏我,你老婆和我老公全得和你拼命。说了她走了。

他盯着她走去的背影,一时沮丧之极。

但她又回来了,把头探进车窗说,还有一件事,你前些天抱着一个农村女子,那个女子是你的对象,要自杀。这事我老公就在现场,看见了,我让我老公闭嘴别吭声。你小子还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呀?就这一件事儿,咱俩谁炒谁说不准呐!我告诉你小子,许春是我的铁姐妹儿,她的生意上的事儿我吃不准,但是她在感情上这点事儿,我吃得太透啦!

她走了。他看着她的背影,觉得他又遇到了人生的一个坎儿。他也立即想明白了,店里的那张下流图,出自这个女人的手,无疑是她!

慢慢悠悠开车回家,一路上他想着城里人和乡下人就是暗暗地心里相互憎恨,这是一场无声地厮杀。文明的过程就是一场富人对穷人的战争,这战争将会打个没完没了。

一路上走神儿,在小区大门口,他又见一个穿着妖冶的女人竟拦住了他的车。他看清了这个女人是小翠。他摇下车窗问,你想干啥?

她站在车前面,说,林哥,我想借一点钱,真不多,就五千块钱,我真想改邪归正了,想自己开一个发廊,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借给我,我在这地方等你几个小时了。

他一下吼着,我欠你的钱了?滚!

她就抱着膀子站车前面,说,你得对我客气一些,有身份的人么,跟着老板娘学,也跟了老板娘睡,你就没学得有点风度么?

他下了车,仍是气呼呼地说,没钱,我也绝对不可能借给你钱,有什么招儿你就往外使,我听听。

她说,有招儿。我会告诉许春大姐,你和我有过事儿,你明白,我还会把肚子垫高一点,说你和我怀孕了,大姐一准相信。许大姐是个大醋缸,她对这一层事儿太敏感了。

他想骂几声,但想一准会招来围观的群众,那就不妙了。他忍着气说,我会报警的。

她说,我估计你也就这么大的能耐,早料到了。你报么。我是豁出去了,我不怕。我就是卖的,到了派出所我几句话就说清了,你可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你不想想,这年头拉屎的还怕吃屎的?

他那会儿嘴里发干,心里嗵嗵地跳,半会儿说不出话。

她过来了,扔给他一张条子,说,这是我的传呼,我等你一个星期,过了这个期限我拿不到钱,我就找许春大姐。说了她飘飘地走了。

连着几天林宙有些迷惘,他又开始下意识地恨城里人恨这座城市。但他也是小心翼翼侍候着许春,他等待着事件暴发,他想他没啥大的过失,他一准能说清楚。

他忽视了一个细节,鱼慧珍是收银员,他竟一不留神儿,把几个店里连续一周的货款让她收了,他只顾得在家里侍候着许春。三十万货款让鱼慧珍卷走炒了股票,这一把让套住了。许春了解情况,店里职员说,这事儿是经林宙同意的。

到处找不见鱼慧珍,许春一急就报了案。

在警察来家里调查的时候,许春接了个电话,挂了电话她就哭了,对警察说,对不起了,这是出了家务事,这事儿是我男人勾结店里的职员干的。

警察立即撤了。

许春大骂林宙,说鱼慧珍就在咱家门口转悠,她见了警察进了咱家。她说她会把股票还给我。还说了你和她的事儿,你他妈和她是什么关系?

林宙想辩解,但许春已经歇斯底里地发作,她摔着东西,他想劝她,她却用一只台灯抡在他头上,他头上立即有了个疱,流着血。

那阵子正热闹时,门玲响了,外面站着一个恶刹刹的男人和小翠,许春开了门,男人是鱼慧珍的老公,他来送三十万股票,他说慧珍这人一时犯混,这股票如数还她,股票么只要没有卖出,它还是钱。他也说了他要出口恶气,他的媳妇让一个农民小子欺侮了,他受不了。说了,这个男人凶狠地瞪着林宙。

小翠也自然是向许春诬告他来的,她过去指着她垫高的肚子悄悄说着话。许春听了脸已经气歪。

那会儿林宙想辩解什么,他喊着说,春,你别听她胡说!

许春却指着林宙对鱼慧珍的老公说,你把他拉出去打,打死了我偿命!

那男人就揪着林宙出去了。

林宙在楼下挨了一顿暴打,他脸上身上全有青紫伤痕。在他挨打的时候,小翠也下来了,她一分钱也没拿到,就也冲上来对他狠狠地踢了几脚。

有了围观的群众,鱼慧珍的老公和小翠全说,打的是流氓,一个恶棍。一个吃软饭的,一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货色!

围观的群众全有些兴灾乐祸,说,打打打,现在社会风气坏了,人一有钱就勾女人养女人还甩女人,打呀,往死里打!

晚上,他守在门口,脸上身上全是伤,他狼狈地向许春解释着,说他是无辜的,她让人骗了。但许春不开门。他就坐在门口,大约一个小时后,许春开了门,把那个装着驴的镜框摔了出来,哭喊着说,拿走你的东西,你在这个家里只有它属于你!

镜框碎了,他看着那幅画,画上的驴确实是“憨态可鞠”的,虽然这是一头名驴,一个画幅上的驴,但是这头驴画得真可爱,他一时有些感慨万端……

又大约一个小时后,来了几个男人,许春开了防盗门,站在门里面对几个男人说,就是这小子,事儿交给你们了。

几个男人揪着林宙就走。他们把他拉上一辆出租车,车开向郊区。一路上他问着要把拉到哪儿,几个男人全不说话。

下了车,四周一片漆黑,这地方很偏僻。几个男人开始向他拳打脚踢,他抱着头觉得他的身体成了个被人练的沙袋。几个男人打累了,才向他身上倒了整整一瓶酒,说,你去找一家医院看病,你老婆会给你报销医疗费的。

他知道了这几个男人是准黑社会的人,他们收了许春的钱,是替她出气的。

他躺在郊区的那个角落,忍着身上的伤痛,思虑了半会儿,想不通他和许春是这么一种突然爆发,他决定报案。他想这个社会难道没有王法了么?他如此不幸呀,就真说不清了么?他挣扎着连爬带滚地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报了案。

不一会儿,警车来了,他见了警察的片刻,脑子里一片发蒙,他立即感觉到他说不清了,他只吱唔着说,我是让媳妇……这个……我操……弄来了几个人打成这样了……

几个警察见他的样子,个个想笑,全不耐烦,说,你喝醉了,先去医院吧。

他喊着说,我没喝酒,真的呀!

一个警察骂着他说,没看看你一身酒气,你他妈要是死了,也只会给我们增加麻烦。

他再次喊叫,说,我没喝酒,我真的没喝呀!

警察们咕哝着说,走走走,醉鬼闹事儿,烦透了。

他结结巴巴地还想说话,但警车已经开走了。

那一夜,他孤零零地像个都市游魂,趔趔趄趄地走在黑黝黝的街道上……

9

几个月后。

许春和林宙办了协议离婚。她和他又一次彻底结清了感情和经济上的一切关系。他想辩解,但他发现她像是疯了,她歇斯底里的吼叫,她根本不听他的话,只是狠狠地骂着他。他又一次领略了她骂人的一面,她要是对谁开骂了,那是最毒最粗俗也最脏的语言。

他想要儿子,这是最后一招,他想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儿子长得很漂亮。但她说,你妈的X,我宁愿把儿子掐死也不会给你,没尿泡尿照照你的脸,你能养得起这个儿子吗?

他就啥也不想说了。他想通了,和一个疯子说话,除非他也彻底疯了。

按照婚前约定,扣除了他的开销,他分到了他和她婚后财产的一半,他只分到了十二万元。而且这笔清单许春是让律师计算出来的。他也不想听了,他同意如此分手也算是离婚。

他离开那套栖身了数年的豪华公寓时,她仍是恨恨地说,这几年全当我养了一条驴,我恨不得把你杀了卖给驴肉火烧店!

鱼慧珍在这次离婚过程中前后为许春奔波,她还是许春的铁姐妹儿。办清了手续,她仍陪着她住了段日子。她发现许春时哭时笑,精神全面崩溃。她咕哝着总说一句话,说,我要是让一头驴骗了几年,还又他妈生了个孩子,我是不是有病了呢?

鱼慧珍为许春介绍了一个心理医生,说这个医生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姓赵,让她去看一下。

许春就去了,竟然挂不上号,这位心理学博士每周只上四个上午班,每天只挂八个号,一个病人和他交谈半小时,收费一百元。

她打听到了博士家,一天晚上就硬闯去了。博士住着一幢小洋楼别墅,门口挂着牌子,上写:“没有预约,谢绝入内。”她还是捺了门铃,门开了,出来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模样的女人,很礼貌地说今天晚上病人已经排满了,对不起。

她就说她对赵博士仰慕已久,在医院挂不上号,她也是忙人,她非要见见这位博士。

女人就请她进去了。她见洋楼的客厅里已经坐着几位西装男士和高雅女士。他们的穿戴打扮看起来全是大款富婆。门口是个隔档,放着预诊的小桌子,女人就小声问她,你是解决什么心理障碍?婚姻?经济纠纷?感情伤害?上司的骚扰?还是有过犯罪史?不管什么心理障碍,你先说一下,我好给你预约。

她就小声说,婚姻。

女人说,那好办。你先填一份表格,填好了送过来,博士会认真研究你的表格,你等着电话通知好不好?博士解决婚姻方面的心理障碍有过非常多的成功病例。

她说,也行。

女人就给她了一份印刷精美的表格,并指了指收费牌子。那上面写着:初诊费三百元。复诊费每次每小时二百元。

她说,我这就得交三百块吗?

女人点头说,对。

她看了一眼那几个坐着在等待治疗的大款富婆,他们个个一脸痴呆。她更加小声地说,这里比医院收费高么?

女人仍是点头说,这是和国际接轨了。在美国业余时间治疗收费是高一倍的。不过你要是觉得收费高,那就算了。博士的病人三个月内已经排得满满的了。

她就交了钱出来了。

回到家一看表格,上面分了几大类,是经历、生活习惯、性格什么的,还有一类是私生活问题。她看着私生活这一份表格,上面竟列了几百个问题,有些问题她看着看着就心跳加速,血液也奔突起来,竟然有些问题是丈夫的性行为方式,性行为频次,时间长短什么的,还有她的口交经历及肛交经历,丈夫的变态性行为还有什么方式等等。她想这不是扒光了衣服再拿小刀自己划出一道道口子让他吸血么?她最终愤怒地把表格撕了,她独自内心骂着,这个博士他妈的一定是个现代的洋巫师。要么他怎么能住别墅呢?

10

林宙回了老家。

他是一路归心似箭,他想着这次他要对巧儿有个交代了,他也要对他的人格有个交代了。他要对自己来一次彻底地灵魂清算。他一路上设想着把巧儿娶了,还回城里发展,他现在毕竟有了十二万元资本,他会翻起来的。而一旦翻起来了,他的智慧和财富在数年后就可以和许春比拼一下了!

但回到家才知道,巧儿已经结婚了。她嫁了个邻村的乡党。他爸说,巧儿年龄大了,也不能再挑了,找的这个女婿是个二婚,来巧儿家倒插门儿。前边的女人出了车祸,带过来个女娃。

他是心情复杂地去了巧儿家,巧儿没理他。他觉得巧儿一下变了,脸是那么憔悴,穿着也显得窝囊,这才不到一年功夫,他像是见了个陌生人。他见了她的男人,他长相老,像是她爸她叔她伯什么的样子,绝对不像她的丈夫。她男人见了他不说话,只是用眼狠狠地剜着他。巧儿她爸说,大侄子,借你那两千元我凑齐了一准给你。

他往外走,说,钱不要了,我说过的话一定兑现。

也见了狗蛋、大孬、二娃等乡党,但他们全对他冷冷地,不理视他,二娃对他还算行,说了些客套话后对他做了个下流的动作,是把下身耸动着,说,才弄清了,你是靠这个挣下了钱,驴日的你,把咱村的人丢尽了呀!

他没急没恼也没吭声,他觉着和这帮乡党们已经有了太大也太远的隔膜,他看着这杆子人,想着他已经有了些苍桑老态,他那会儿是以老者的神态看着这帮从小一块玩大的乡党们,同时他也觉得他有了城里文明人的艰辛磨砺,这是他这帮没走出山村的同辈乡党们再活一百年也不会有的经历。他是居高临下地瞄着他们,只在内心咕哝着说,你们这帮只会操蛋、咬蛋的后生们,还没长大呐,你们懂么?老子在城里打拼的这些年,比你们在乡下活一百年的经历还要复杂的……

他回家蒙头大睡了几天,像是要补偿这么多年的身心疲惫,之后就又精神抖擞地杀回了省城。

他在另一条商业街开了时装店。

两年后他买了一套公寓单元房,他的时装店铺也一再扩展,他把他的房子装修得有了些星级宾馆味儿,而且他的房子和许春的房子一样大,还把他爸他妈接到了城里。他的弟弟妹妹也全跟着他发展起来。他一家人的小日子红火得没法说了。他兑现了他的诺言,他当了个孝顺儿子。他在城里算站稳了。他爸他妈全操心着他的婚事,总是嘀咕着在乡下再给他找个女子,他不理睬,并一说到这个话题,就恶声恶气地说,我宁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再娶乡下的女子了。我肯定会找个城里的大学生,你们二老就走着看。

一天,来了个应聘的女子,二十出头,长得秀气,但穿着窘迫,他一听就知道这女子是家乡的口音,她说她是服装学院设计系的大专毕业生,像他这种店应该自己设计时装,就在他的店里试销,她可以帮他挣大钱的。他听着,觉得这语气是那么熟悉,这不活脱脱地就是当年的他么?这才几年功夫,他竟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一下对这女子开始注意,他考着这个女子的能力,他准备把这个女子留下来,他的手势和语气下意识地竟全是当年许春教他的……

2002、7、写于西安

发表于《北方文学2002、12月号》-2013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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