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东陆:八月的剑桥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036 次 更新时间:2024-01-22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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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东陆 (进入专栏)  

八月英国的剑桥仍有寒意浓浓的雨天。常常清晨的时候被遐逸的风声雨声吵醒。这个时候我认为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尤其毯子里的温暖和佛在脸上的凉意构成令人舒爽的反差。一个人静静地聆听外面所有自然界的声音。这时候我会伴着动听的雨声思想自己最为喜悦的事情。仿佛,人生最美妙的时光在此凝固。许久,才懒懒地起来。拉开窗帘。我看到豆大的雨珠,传过刺眼的太阳,从容地打在地上,泛起一片白色的泡沫。灰黑色的云朵,像是挂着白雾状的水帘,为太阳罩上面纱,由浓到稀,云情雨意。我会沏好第一杯上好的清茶。就座在窗前,观赏盛夏多雨的早晨。剑桥夏季的街道是如此的安静。品完第一杯茶还看不到有行人路过。偶尔有汽车,会打破一时的宁静。从我二层的小阁楼里抬眼向远处眺望。由于有雾我无法看得很远,但我知道,在前方大约两英里的地方就是蜿蜒的剑河和古老的剑桥城。雨,终于停了。但仍可以看到高空漫天翻滚的云彩。我端起茶杯,沿着狭窄的木楼梯去楼下。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地板沙哑的呻吟。这声音一直随我来到厨房,像是我孤独的伴侣。不知为什么,楼上和楼下的感觉俨然不同。在楼上我想起美丽的故事,诱人的芳香,动听的音乐和暖和的被窝。而在楼下,我想起令人垂涎的德国香肠,法国红酒,工作计划,还有我那辆英国凤头跑车。而在上楼梯的时候我会想到一位朋友的油画。这油画里美丽的色彩和线条有时会让我分神。于是我从来上楼都紧紧地抓住楼梯的扶手,因为我上楼的速度是以秒种计算的。

每次上班,都要穿过这绿树成荫的甬道。剑桥的乡间小路有典型的英国田园风光。我看见隐蔽在鲜花丛中的英式院落和门前屋后的果树。走出树林,眼前是刚刚雨洗过的天际,层次分明地和大片的绿草和谐地衔接。然后是悠闲的马群和奶牛,还有走向天际的白栅栏。或许是多雨的关系,剑桥的草地是名符其实的草绿,有时绿得使我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这条小路上的行人,在剑桥的历史上曾经走过无数的名人。他们提着雨伞,背着行囊,和我一样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我低头寻找着他们的足迹,品味这也许还挂在树叶上的灵感。即便是在21世纪的今天,剑桥的思想者仍然来往于此。我常常看到这里的学者与我擦肩而过。我庆幸这条小路的隐蔽。因为那蜂拥而来的旅游者们定会扰乱剑桥智者们的思绪。夏日的傍晚宁静,安逸。西去的残阳把树影长长地拉过弯弯的木桥,并和爬山虎一道跃上青苔满布的石墙。剑桥古老学院的餐厅如同中世纪的古堡。那教堂式的雕刻,色彩鲜丽的壁画,还有那典型而颀长的“高桌”使我一时无法感识到现实的存在。餐厅的侍者富有典型的英国风度。那雪白的衬衣,紫红色的坎肩和极有分寸的微笑让你必须在进餐的时候保持咀嚼的节奏和刀叉的分寸。用拉丁文祈餐的教授披着黑色的学袍,使我第一次真正感到学术的威严。那纯厚的拉丁文穿过长长的餐桌,飘至耳际,陡然让我感到自己的意义和学者的身份。我似乎开始认识到:学术不仅仅是发表文章和索取经费,而且更在于它特殊的理念,飘逸的思维以及宗教般的位置。学术还是关于美的定义,自由的乐趣和探求没有任何边界的真理。在剑桥的殿堂里,我好像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工作的目的。

  

然而,我面前剑桥教授的儒雅使我把晚餐的兴趣全部转向对纯正英国绅士的观察。记得第一次进餐,我周围的同事形成全新的方阵。我忽然发现,那绅士的风度,似乎是在他们站起来之后才真正显山露水的。那是一种如此自然的英国动作,毫无做作,尤其那位年长的老者。他的背让岁月打磨成一条均匀的弧线,像一付柔韧的弓。他站起来的姿态是如此的潇洒,如同用高速电影摄影拍出的一颗老树,缓然生出它的主干。他站起来了,优雅地转身,微微扬起下巴,眼神扫过长长的餐桌。他行走的时候,修长的身体不随步伐而左右摇摆。脖颈和双肩像是微风里的船帆,在一种动态中保持稳健的方位,缓缓向前推进。他在高大的窗前悠然驻步,然后双手抱肘,水平地凝视前方。如果有摄影师就其定格,如果有雕塑家为他塑像,那一定是令人驻目的艺术品。这时我想起电影里演员的装模做样。我忽然笑起来了。我是如此的庆幸自己在剑桥终于看到英国的绅士。我于是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绅士无论如何是装不出来的。事实上你甚至无需认识他们。就在长桌的对面,你就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以及对你无形的吸引。这种人格魅力渗透着难以描述的感染力。

  

我想任何文化都有自己的典范。尤其对于人的修养。做人的标准东西方虽各有异,但都以道德,学识,风度作为基础的衡量。古典东方学者大多强调思维上的严谨与深邃;品性方面的高风亮节,举止谈吐里的斯文和儒雅。对于古典的英国,或许在人格的塑造上与东方有十分相似的一面。但由于社会严格的等级结构,对于个人的内在发挥有极大的限制。所以,过去的许多典型学者,在思维上不免迂腐,作派上失于古板。体形上弱似清瘦。这是古典东西方学者十分共同的一面。只是在西方,尤其是英国的文化传统里,幽默感是其极为独特的行为特征。即便是当代的英美文化中,在对一个人的赞美词里,幽默感首当其冲。幽默是人类对任何人文现象深刻但诙谐的评判。它在理念上远远的高于笑话。因为笑话是编出来的,所以是可学的,可重复的,也是人人可讲的。而幽默感是即席的,人格各异的。幽默感甚至是天生的,或是在特定的文化下熏陶的。幽默感来自于对人文世界深刻的认识。但一个对人文世界有深刻认识的人不一定有幽默感。剑桥的学者们的幽默感,使他们的人格魅力在世界上独具风骚。因为这种特征具有很强的文化属性,因而是不可学的。我甚至认为,剑桥就是一个感染,熏陶英国文化中独特幽默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你才会感识到剑桥的思维,英国的幽默和绅士的风度。所以在古典的传统教育里,核心的东西,不仅仅在于知识的灌输,更重视在人格特性的培养。而当今大多学校的教育,仅仅注重社会竞争和生存所需要的能力。这种教育很像对某种技能的训练班。但教育和训练却完全是两个绝然不同的概念。于是,从剑桥走出风度翩翩的智者和绅士,而许多现代的大学只能训练出雄心勃勃的专门家。前者不仅风雅,深刻,而且富于幽默感;后者训练有素,善于拼搏与竞争,但平乏,枯燥,浅薄。或许,这正是古典与现代的反差和区别。

  

刚来剑桥,我第一次驻足这智者的甬道。在牛顿思考过的地方,我忽然醒悟到他当年灵感的来源。因为剑桥到处都是苹果树和落满地上的苹果。我看到那位英国教授在雨水打湿的土路上漫步。人影与树影平行地反衬在流满金色阳光的草地上。雪白的衬衣,让高高的衣领立出灰色的西装。我们相遇的时候,他礼貌地向我问候。我此时突然感到他像是英国古典小说里的人物,陡然走到我的面前。“您好,知道您来我们学院,希望您还喜欢这里。”我几乎是在窒息中听完这纯正的英文。过去仅仅是在电影或灵格风里听到的。那抑扬顿挫,节奏鲜明,声调清晰的英国口音。而今天,我面前的并不是演员,而是一位真正的英国绅士。我对他无需了解,全凭直觉。“承蒙您的好意,我十分喜欢这里。”我尽最大的努力用十足的英国腔作出回答。好似在做英文口试。他似乎有些诧异,眼睛微微睁大。但很快他回报以绅士的微笑,然后慢慢远去。望着他的背影,我看见通往丛林的甬道,碧绿的草坪,鲜花环绕的围墙和典型的英国农舍。简直就像18世纪的一幅精美的油画。不知为什么,我在美国的时候仅仅能感觉到现实的噪杂。在那些地方,我几乎得不到任何遐想的空间。英国古典文学里的故事和大英博物馆里的油画属于一个已经过去的,十分遥远的时代。这个时代,对于我来说是如此的不真实。只有来到剑桥,我好似在梦幻中走进18世纪的英国田园。周围的学者讲着地道的英国绅士的英语。古老的校舍渗透着维多利亚时代的气息。尤其是在掌灯的时候,如果走在剑桥的校园里。我看见从12世纪就建立的校舍和教堂尤其那些整齐排列的烟囱,像是从古堡里走出的骑士。这时候我的感觉如此奇异,好像现实世界忽然消失。那沿街漫步的人仿佛就是王尔德和劳伦斯。

  

剑河蜿蜒,但庄重地穿过剑桥那些古老的学院。两边绿色的河堤上会有席地野餐的剑桥人。往往雪白的衬衣,深色的领带,布制背带长裤,老式的篮子和带有英国花色的线毯。女士的连衣裙被双手盘压在两膝整齐并拢的腿上。连那棕色皮鞋上的皱纹也似乎是剑桥曲线。然后是酱色的面包,林立的酒瓶,艳丽的水果,在罐头盒里整齐排列的沙丁鱼和乳白的奶酪。即便是花园如锦的剑桥,他们也会带来一瓶五彩缤纷的鲜花。当然,对于英国人来说红茶和点心是他们永远的挚爱。他们的背景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被风吹弯的野蒿和远处一排排高傲的白杨。难怪18世纪的油画总是富于生动的主题。沿着剑河,我泛舟而上。撑蒿的一位剑桥学生,是我的同行。他深知我的感慨。并告诉我,即便对于他,这剑桥的一切也好似旧世纪的梦幻。因为只有在剑桥,历史的音符宛然休止,英国的传统永恒地冻结。

  

小船悠然,像是回到古老的时代。我们的右侧的就是古堡一样的校园。它使我想起中世纪的兵器和比利剑还要敏锐的思想。在剑桥,不仅旧城依在,古风犹存,而且这里又是开辟现代思维的圣地。20世纪初的现代派大师们就是在剑桥诞生的。就在剑河的堤岸上精通数学的罗素思考过现代的哲学;修长的狄拉克在剑桥酒馆的餐桌布上推理出量子物理的概念。美丽的弗姬妮亚•沃尔夫在苹果园里把人类最细腻的感觉写进她的《灯塔》。当今世界,一日千里。只有来到剑桥,时间才由此驻步,思考的空间可以延伸到宇宙的原点。剑桥的校园似乎在空气里都布满了灵感。剑桥人在这里不仅享受文化的滋养而且采集所有人类最神奇美妙的灵感。然后把他们智慧的硕果播种人间。一个世纪之后,当代的大师们又来到剑桥,其中包括卷缩在轮椅里的霍金博士。我在剑桥忽然领悟出文化与环境对思维的重要。即便是一个智者,如果在文化荒芜的地方也会使自己的灵感丧失殆尽。所以人必须置身于某种气氛而感染,借助环境而思考,依托文化而升华。剑桥的文化经近千年的陶冶,得于沉淀,发展,流传。几乎所有的传统都保留至今,包括校规,制度,礼仪,风格以及剑桥最原本的教育理念和方法。但我认为最为绝妙是,即便如此古老的学校,却在思维和创造上非常现代。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仍然出自剑桥。剑桥就像是一条学术文化的历史长河,自古典从容地走向现代和当代。

  

我们的小船溯源而上。弯弯的河道或宽或窄渐渐离开剑桥城。那悠悠浓绿的河水扯着柔软的河草在轻轻地抚摸我们平滑的船舷。下午温暖的阳光在墨镜里变成一片和煦的暗黄。长长的船蒿深深地插入莫不可测的河床,然后有力地把小船向前推划。和谐的水声让人感到彻底的遐逸和安静。我想,此时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希望世界应该永远这样继续下去。但我们终于在这美丽的剑河旁靠岸了。因为我要去一个座落在苹果园里的小茶馆。这个建于1868年的茶馆从19世纪到今天都是剑桥师生常来小憩的地方。其中包括剑桥最有名的学者和名流,比如罗素和弗姬妮亚•沃尔夫。与其说是来喝茶,不如说是慕名这剑桥的名胜。但我更有兴趣的是寻访智者们的足迹和捕捉也许还停留在苹果林里的灵感。夏天的果树早已果实累累。但泛青的苹果仍然酸涩。枣红色的茶汁,渗出茶袋在滚热的水里悠然地扩散,很快便把这浓烈的茶色布满白亮的瓷杯。坐在树下,我慢品这典型的英国红茶。我想即便一百年前的红茶也一定沁透一样的清香。我拿出刚才买的传记《罗普特•布鲁克的生活》。布鲁克是英国现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不仅毕业于剑桥,而且曾在这苹果园生活过。罗素和弗姬妮亚•沃尔夫是他的挚友,曾经常常在此一起喝茶,谈天。他后来从军到意大利等地,最后病故他乡,葬在一个希腊的小岛上。他的诗浪漫,幽默,充满爱情。尤其对祖国深情的向往和怀念。我看着封面他的肖像。是一位极为潇洒的英国绅士。丘吉尔称他为:“英国历史上最英俊的诗人。”他最著名的诗《永远的英国》写于去世前的几个月,让我对这剑河旁的果园充满对那个时代梦幻般的遐想。

If I should die,

Please think only this of me:

That there is some corner of a foreign field,

That is forever England……”

by Rupert Brooke,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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