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改革是一驾停不下来的战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01 次 更新时间:2013-08-05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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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其仁  

习近平总书记7月23日在武汉调研时从6个方面提出了全面深化改革需要深入调查研究的重大问题。其中提到要“进一步增强经济发展活力,为实现经济持续健康发展提供不竭动力。鼓励、支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进一步提高宏观调控水平,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

日前,本报记者就全面深化改革存在的诸多问题、市场公平竞争、农村土地流转、医疗体制改革等社会热点问题,采访了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教授、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周其仁。

本报特派北京记者  李佳莉 练洪洋

改革本来就难。站在当下这个时点,改革起来更难。但是拖延改革,不是出路

记者:习近平总书记最近提出,进一步深化改革,这意味着改革仍是我们未来相当长时期内的主要任务,改革为什么这么难?

周其仁:权力高度集中的计划命令体制,应该是在1958年到1978年期间形成的。总计20年时间,搞成了那么一套管得死死的体制。可是要改这套体制呢?从1978年算起,到2013年已经35年了,人们还在呼吁改革、讨论改革、建言改革。为什么我们过去形成的那套体制,改起来特别难?

过去那一套制度,不是从实践经验中摸索出来的,而是按照一套理论、框架,按照前苏联的模式构建起来的。这些东西一碰,就好像要碰到很根本的东西,不能随便碰。本来,经济体制不合适就像鞋和脚,鞋不合适脚就应该改一改,但如果与一些“大词汇”联系在一起,譬如“主义”,就特别难触动,谁也碰不得,这是一个重要原因。

1978年开始,冲破许多阻力,城乡也进行了改革。取得了很大的效果,经济增长速度全球第一、经济总量也第二了,因此便有一种舆论就认为我们的体制是全世界最灵光的体制,再不需要改了。这又成为改革的阻力之一。

记者:现在社会上有一种认识,认为是既得利益集团太顽固,成为继续深化改革的阻力,您同意这个说法吗?

周其仁:这个说法当然有道理。改革以来国民经济壮大了,所有既得利益也一起壮大了。但是,哪个国家在哪个历史时代都有既得利益问题。一套体制就是一个既得利益格局,从来如此。改革要改游戏规则,也就是要改变经济竞争的输赢准则。游戏规则改了,原先的赢家不一定继续赢,当然不可能高高兴兴就退出比赛,总还想维系老规则,继续赢下去。这是人之常情,天下都一样。所以要问的,是中国的既得利益为什么显得特别严重?

在我看来,这不是一般的既得利益,而是“大词汇”的既得利益。“大词汇”当头,点点滴滴改进的难度骤然变大,一静一动之间好像都触犯了制度底线,既得利益就变得很僵硬。

记者:既然改革这么难,那么干脆维持现状行不行?

周其仁:改革很难,但不改也不行。改革好不容易取得了一些进展,也因此取得了一些经济成就,改了一半不再改,会有更大的麻烦。大体有三个层面。

第一,不继续在一些关键领域推进改革,不继续推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方向的改革,不推进健全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的政治改革,很多社会矛盾会呈现连锁爆发趋势。社会发展这么多年,积累了那么多的矛盾,单靠经济发展速度、GDP总量,解决不了这些矛盾。中国是比过去富了很多,但富得不很健康,到处可见富态,也可见病态。以高官贪腐案为例,涉案的金钱数目巨大,本身就够刺激。更要害的地方是,那可不是抢银行得手的巨款,而似乎是“正常工作”的副产品。“利用职权”能带出如此数目巨大的非法收益,不能不判定现行的职权利用制度存在着巨大的漏洞。仅办贪官,不改管理制度,老虎、苍蝇生生不息,没完没了。

一个国家粮库,一次过火面积就是几万吨存粮。网上议论,向着“天下粮仓”的方向去破案。究竟如何,要看调查结果。以过去的经验推断,仓储存粮数目过于巨大,与价格机制被严重干扰总有某种间接的联系。现在财政对粮食的补贴,到每户农民头上的还不算多,但总量已经不小。这对粮食总供求当然有影响。不补贴呢,粮食生产和农民收入似乎都有麻烦——是为两难。出路之一,是适度提高粮食种植经营规模。为此需要进一步厘清土地承包权、发展农地转让权。就是说,需要土地制度方面的进一步改革。延缓地权改革,只靠粮食补贴,财政能力是一个问题,补来的粮食压库,社会成本过大,管理负荷过重,怕是不长久的。

其次,社会年龄结构有很大变化,更年轻的人群成为社会的主体。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即使社会有大毛病、有缺点,但跟过去对照,老一代人还是能看到很大进步,但更年轻的人参照系不同,你不能老说新中国成立前、改革前怎么样,老靠“忆苦思甜”来让年轻人有满意感,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视野,有他们的参照系,年轻人对社会的判定标准也不同了,他们对公平、正义、效率标准也不同了,你不改革就跟不上年轻人的要求。

再次,现在很多制度性的变量改得过慢,老不到位,正在激发越来越多的法外行为、法外现象。现在很多事情,法律上说一套,本本上说一套,人们实际上另做一套。不少人不在法内的框架里,而在法外的世界里讨生活。例如有城市有“黑车”,为什么?常常是“白车”经营的门槛过高、负担太重。凡白车服务不到的地方,黑车常常应运而生。

公平竞争就是要打破所有制的垄断、所有制的歧视

记者:习近平总书记将市场公平竞争放在进一步继续深化改革的第一点,市场公平竞争着眼点在哪?

周其仁:市场经济不光是有价格、利益,大家做生意赚钱有利润,更重要的是要有公平的竞争机制,一方面发现利润,另一方面又要竞争让利润平均化,这样国民经济的各种服务成本才能持续降低。垄断企业关起门来做生意,不让别人进来,对国民经济是不利的,对垄断企业提高管理和创新能力也没有好处。但是,开放必然触犯既得利益,困难重重,我们在这方面的改革是半拉子的,过去为了加入WTO搞了不少开放,今天看来,开放仍然非常有限,许多关键领域还是几个国有控股公司在玩,民营的、其他的进不来,这与增加就业、完善经济结构、鼓励创新、公平竞争都是背道而驰的,下一步改革必须抓住这一关键点。

公平竞争的对立面就是垄断,行政性垄断、部门垄断、所有制垄断,他们就是要把高额利润的领域抱在怀里自己玩。公平竞争就是要打破所有制的垄断、所有制的歧视,允许国有经济进的领域,也应该允许民营经济进去,一视同仁,习近平总书记武汉讲话中很强调这一点。

中国医疗根本就没有完成过市场化,应该将准入的门开得大大的

记者:您认为中国的医疗改革根本没有完全实现市场化,那么在您看来,医疗服务市场化之路要如何走?

周其仁:中国医疗根本就没有完成过市场化,大部分的医院是国有医院,价格都是政府管制,医疗服务准入门槛非常之高,不能说有人在里头赚钱就叫市场化,完整的市场化机制,既有利用价格来调配资源,同时更重要就是市场准入。因此,我不同意有人说中国的看病贵、看病难是因为过度市场化造成的,事实上就没有市场化,更谈不上过度市场化。

看病难恰恰是行政垄断在远远没有破除的情况下,又把价格机制引进去了,允许已有国有医院在赚钱,“一医难求”,到处排长队,明的管住了,暗的又进去了,供不应求价格不就抬高了吗?这种情况过去也在国民经济多个领域出现过,譬如过去吃饭也很难啊,后来把市场门打开了,鼓励个体户都可以办餐饮业,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医疗也是这样,一旦放开许多问题就解决了。虽然,医疗服务与餐饮业不同,有一定的特殊性,但基本原则是相通的。打破医疗垄断,应该将准入的门开得大大的,不仅对国内开,也可以对国外开,将一些国际知名医疗品牌引进来。

只有较好地统一全国性市场,才有顺其自然的城镇化

记者:如何评估中国当前的城镇化进程?您认为我们的工业化出现了罕见的“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现象的成因是什么?

周其仁:按照工业化达到50%,城镇化也应该达到很高的水平,可我们的城镇化从数据看是相对滞后的,其原因也是体制中一些深层次的问题没有解决。城镇化从表面上看是一个指标,多少人在城里生活,但实际上它是社会方方面面增加了经济自由的结果,譬如劳动力可以流动、福利可以携带,等等。我们现在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可以高度充分流动的市场,再加上户籍制度、资金的流动、以行政为主导建设的格局,这些都会影响城镇化进程。比如我这个乡就管我这个乡的事,我这个县就管我这个县的事情,如果行政力量在经济特别在投资建设上的力量特别大的时候,经济就有点被切割开来了,就会与真正统一的全国市场产生距离。

只有较好地统一全国性市场,才有顺其自然的城镇化;只有在全国范围内的资源流动、重组、配置,才能看到与经济发展水平相适应的城镇化,我们现在距离这个还很远。不是说盖房子、上项目就是城镇化,它还必须与人口的流动、经济的流动结合起来。

应该说,由于我们的城镇化处于滞后状态,是有一些潜力可以释放的,可以支持中国未来的经济增长,前提是克服掉阻碍在更大范围内流动和重组的因素。

确权要作为土地流转的前提

记者:制约农村土地流转的因素在哪里,农村土地流转的前提是什么?

周其仁:农村人口流动,土地也应该相应流转。过去数亿人在农村居住,要占地,现在农村人口大量流向城市,土地资源的利用方式也要改变。过去农民的土地就自己用,结婚盖房子就占一块地,没有流转的机制,这一现状与目前工业化、城镇化的进程是不协调的。农村许多土地空出来了,一定要有流转机制,才能得到很好的利用,不浪费。

可是流转的一个重要前提是,农村土地的产权关系要理清楚,不要把流转变成行政权力去剥夺农民的土地,这个后果非常严重。据一些地方的经验,确权要作为土地流转的前提。确权,就是要把土地的所有权、使用权、经营权划清楚,并有一套机制保障这些权利,保障农民自己使用,也保障他们可以取得一定收益之后转给他人使用。这样就可以保障形成一个与城市土地并行的农村土地流转市场,以后还可以考虑两者并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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