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人民代表:顺受产生奇迹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25 次 更新时间:2013-03-13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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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勇 (进入专栏)  

据人民日报载,山西省人大选举代参加中国大陆第12届全国人大,其中仍有申纪兰。从1954年起,她已经连续12届获选参加全国人大,近60年,可以说是资深人大代表了。

议员,在我们国家叫人民代表,其资深者是国家和社会所需要的。在有些现代国家,所谓资深,更重要的是其人忠于职守,在许多重大的社会现象或社会问题面前,经常代表所属社会群体利益发出独立自主的声音,而获得社会认可,其“声音”(建言)或许被采纳或许被拒绝,但作为一种社会意识继续存在,实际就是一种民意的存在,一个正常社会允许各种声音(民意)存在,其实生活在行进中,已然存在的各种声音(民意)不会一成不变,而是在面对新境况时相互吸收,即使后来同一个议员(人大代表)坚持原来的识见,其“识见”已有新的内容。那种因顺受,从来以“投赞成票”自詡自得自雄,表现平庸而空洞,连续若干届成为某个机构的成员,并不等于资深。但在我们国家,申纪兰确实以这些特征成了资深人大代表。

我宁可认为,申纪兰获资深人大代表殊荣,不是出于她的本意,而是出于一种外在的政治考量,甚至是为着刷新某种纪录,成为地方人大政绩的考量,当然也是进入人大史的考量。申纪兰垂垂老矣,数十年中国社会的风风雨雨,心里真想说什么,可表达的却是意愿的相反,在大多数情形之下,顺受着,以成全一贯“投赞成票”的纪录,怪累的。不过作为我们社会中的一种文化现象,“人大代表申纪兰”确实有着值得分析的意义。

就像执政党别的常委、部长一类高干,年纪大了自然资深,申纪兰的“资深”富有中国特色。

她有80多岁年龄,还能做简单表态一类的行为表达,但不等于她赞成或否定的表达就更具份量。关键是她第一次(1954年9月)当人民代表时,见到了毛泽东、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有此垫底,几十年过去,这就成了她颇具竞争力的政治优势。至于当年她背行李骑毛驴——具有草根特征,在当时她并不是唯一。不要说是北京,当时,在一般的省县,由于交通不便,山里人(基层村干部)到省城开会都艰苦备尝,当然也很知足很感恩,那种顺受是基于一种朴素的感情,觉得自己真做主人了。我曾经听我所在县一个边远山乡的老人说,1950年代他们去省城南昌开会,自带被席走一百多里路到县城,再转车到南昌,因开会的人多,在南昌的饭店“打地铺”(睡的不是床),见到了省里的大领导,很满足,很荣耀。申纪兰初次去京城开全国人大会,级别更高,但感恩幸福的心情是一样的,衷心拥护热烈赞成这样出自内心的政治表态,就这样格式化下来了。其时执政党仍保持着革命党的浓厚本色,还要解放全世界,不停地折腾社会也折腾自己,整个社会贫病交加,可一直沿用过去给人以空头荣誉的法宝,工农代表只能是拥护,可以说此法屡验屡应。只有像吕鼎铭先生那样的“党外人士”才会极有分寸地提若干不同意见,最高革命当局毛泽东表扬他,只是摆出“统战”姿态,其内心是不能容忍别人“说三道四”的,他自许一贯正确,又握有军权,怎会诚心纳谏?1950年代毛当众羞辱和制止梁漱溟就是一例。几十年下来毛的姿态成了执政党的基本性格。

于是,申纪兰的上级也是把顺受听话看作是“革命觉悟高”,“革命本质好”,她表达的“民意”靠得住。其实也不是申纪兰真能表达什么农民意愿,而是上级领导需要她这样一个“中间物”来强化权力意志,强化“合法性”自信。林彪以“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道出了这种本质。要说申纪兰与上级领导互动才一直成为人大代表而走到今天,更确切地说,这两者之间主导权在“上级”,上级决定申纪兰的延续人大代表资格——她本人的命运,而不是她工作能力特强(如她的意见上了高层阅读的“内参”),在坊间有很高的威信。

申纪兰凭着农民式质朴的感觉和经验,从感恩开始,进而进入中国的权力秩序,在中国社会最基层,她是个权力者,自觉践行着“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她每一次“投赞成票”就是这种表白。当然她不可能具备这种对权力关系的理性认识,她的感情化表白无意识地把这一本质给掩盖了。

像她这样千千万万的能在新时代大小权力席上分得一杯羹的,都会形成这种朴素的认知,但不会也不可能说出这种“现代理性”的话。从不投反对票——从不表示反对意见,一味顺从上级,而上级也需要这样“保持一致”的表达工具,由此建立“合法性”的感觉。这在申纪兰有个过程,她以拥护和欢心走着这样的过程。这时的她不再是根据实际和事实说话,而是根据权力的意愿说话。山西省特级劳动模范、全国劳模、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人大代表,就是对她“一贯性顺受说话”的荣誉性表彰。工作(劳动)上如何勤劳刻苦,那是其次的,因为比她更加勤劳刻苦的“阶级姐妹”多着。上级给她的荣誉是虚的,但不像封建社会官方封某女人为“贞女烈妇”纯粹是精神上的,而是可以转化成物质实惠,到了1990年代各级官员干脆公开地宣称“升官发财”,而顺受则是升官的一个秘诀。申纪兰知道自己的“短板”,是不会要官的,可上级是会考虑给官的,有一官半职,实惠就看得见摸得着,也就强化了她的继续顺从——继续代表“农民”说出让权力高兴的话。她得到诸多实惠,身在基层活得体面而风光,于她既是荣誉更是实惠——荣誉转化成了权力,权力带来实惠,由于这种“内循环”,她家顺遂兴旺肯定大大超过了当地别的农民。其实她不能叫农民了,而她喜欢,官方也需要她继续代表“农民”。农民被号称是农民其实蜕化的人所代表,这就是中国存在几十年的农民被代表的现实。

申纪兰1953年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曾任山西省妇女联合会主任,现任长治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西沟乡西沟村党总支副书记。像她由基层普通一员而成为权力者——中国政治权力秩序中的一个棋子,决不是个别的,而是有一大批。他们早就不是农民(他们中许多人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农民),而是代表着官方意志来管理农民和农村的,可以说他们背叛了农民,但他们平时以“我是农民”自许,这样的表白只是空洞的炫耀,与农民的真正本质无关,而权力喜欢听他们这样的表白,某些拙气的农民也会阿Q式地说“俺农民中也出了官”,但不会去跟踪,某个拍着胸脯说“我是农民”的七品、八品、九品官到底为农民利益坚持了什么、批评了什么。

这些“农民”的代表者已是农民的退化者或异化者,他们发出的声音其实就是权力者的声音,而真实的农民意愿——中国真正的农民是缺席的,沉默的。聊举一例,据《炎黄春秋》2012年第1期《胡开明在安徽》载,1978年在当时省领导万里、胡开明推动下,遭遇大灾的安徽公布“省委六条”,用“借”人民公社的田的办法让土地回到农民自己手中,小岗村(生产队)20户人家中,除了两户人外出不在本地外,其余18户都聚集在农民严立华家里合计一条生路,他们按下血手印以表盟誓,全队实行“大包干”。小岗村农民以秘密的、铤而走险的方式实行包产到户,这应该视为真正农民的意愿和意志的显形。但在当时却冒着政治之大忌。1980年初包产到户从上到下推展,而地方上的执政者出于毛时代得以强化的思维惯性,多是持反对消极态度,认为这是复辟资本主义,而在此时在山西的申纪兰又是如何?她在可以参加的相关会议上,态度是赞成还是反对?不是为追究什么责任,能如实展示一下“农民代表”申纪兰的心路历程,是饶有兴趣的。

在我看来,依照其行事逻辑,肯定是“上级支持我支持,上级反对我反对”,这“上级”有可能是坚决反对包产到户的,有可能是支持包产到户的,有可能是模棱两可的。重要的是,这个时候不需要申纪兰这样的“农民代表”表态,在整体上,在那个年头,所谓人民代表、政协委员是失语的,也就是他们的政治作用趋近于零。但把申纪兰与小岗村农民相比,谁能代表农民不是很清楚么?不过申纪兰乐天而不善于自省,也没必要要她自省。在当时,她能轻车熟路地为两套对立的思想准备让人顺耳的“农民语言”,这是肯定的。上级——我们的媒体很快就会发出“我们的农民说得多好”一类的报道。这其实是政治游戏和语言游戏,可惜我们社会数十年就陷在这样的政治和语言游戏里不能自拔,真正的农民意愿仍沉浸在“沉默的视野”。

上级推行某项政策和重大举措(如公私合营、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跃进、反右倾、粉碎反党集团、文化大革命、拨乱反正、反自由化,90年代初对农村的横征暴敛[导致“搞三农工作危险”话的流行],如此等等),申纪兰可以毫不犹豫地代表“人民”(农民包含其中)作拥护性表态。所以,这样的“资深”是互相配合各取所需的结果。这几乎成了一种工作习惯,当然也是她的思维习惯。各级领导发出“我们的人民多么纯朴、多么听话”决不是空话套话,而是有像申纪兰这种“群众基础”的。在这样的“群众基础”上建立现代化大厦,是不是有沙滩筑塔之虞?这是数十年的事实说明了的。

倘说,申纪兰同样生活在真实中,对中国农村农民农业的真实情形是略知一二的,但是对这些她可以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因为此时她生活无忧,仍想继续着这种荣誉,她就会以“顾全大局”、“党性至上”一类政治条规告诫自己,盯着上级的眼色,哪里想到尽“代表农民”之责呢?她的职责就是要农民顺受再顺受,明明是饿死也要说成是病死。

申纪兰六十年做人大代表这一奇迹后面,其“政治包装”是漂亮的、炫目的,其社会和人生内涵却是浑浊的,倒印证了数十年来“农民主体意识”不断被消解被抛弃——不断萎缩的历史。她的幸运不是中国农民的幸运,她的幸福不是建立在中国农民普遍的幸福的基础上。我为她数十年特意强调自己的身份是“农民”而黯然神伤。

问题还在于,想象也好,实际也好,建立在如此“群众基础”的执政党能有多大的进步?非要等问题成了大问题,才会小心翼翼地检视“三农”,这时已完全不需要申纪兰式的表态了。在由革命党转为建设党的过程中,它有多少符合中国实际的、面向现代化、面向未来的理论创新和制度创新?实际情形却是,它依然抱着革命党斗争的“核心思维”或“核心意识形态”来度量人世,当经济环境和社会环境为之大变,它也就陷在自设的模式中不可自拔。当然它不会感觉到这样的危机,它豢养的一批吃马列饭的理论家们将此推衍为“中国模式”,由“党的模式”而“中国模式”只要加GDP就成,加若干“代表”就成。

就说花了巨大人力物力集大成的“三个代表研究”书系(我曾在公家办公室见过这样的由各级官员“撰写”的厚书),“资深申纪兰”真正代表了什么?

对申纪兰来说,她所代表的人民群体,当然是农民。在几十年中,农民贡献最大吃亏也最大,她对此难道就没看见?她为农民说了话吗?她知道真正的农民是怎样表达真实的心意吗?军事化的人民公社,她投赞成票,包产到户解体人民公社,她投赞成票,将来农村的新模式,不管是短暂的还是长久的,她肯定继续投赞成票。不知不觉,她到了这样的老年,上级只是奖给她一项政治殊荣,她所需要的正是这种殊荣。

申纪兰老人应该休息了,她早就应该认识自己只是一种点缀,她的风光其实是伴随一代几代农民的屈辱和苦难的。她的顺受只是那个时代的奇迹,自然会有别的人(男人或女人)延续下去,不扬刺只栽花,不是跟所代表的群体搞好关系,转达他们真正的要求,而是与权力搞好关系,观看上级脸色而表态。在中国善于观察上头风向和脸色的大有人在。申纪兰自有接力者。

如此资深人民代表,充其量只是一种政治荣耀。在权力者眼中,你一贯、持之以恒听话,顺从,就让你继续当,戴上“资深”帽子;在受用者(比如申纪兰)家里和所在的乡里,它的作用就更大了,许多人办不成或办不到的,其人一句话就可办到,说穿了,就是能起到分享权力的作用。像申纪兰者,只需两头满意,上级满意和自己满意,至于她们所依仗的群体,从来就是沉默的,他们的需求无须通过她来传递,她也不会传递,她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传递,如“不做落后群众的尾巴”,“不被阶级敌人所利用”(换成今天的语言就是“不被敌对势力利用”)。

真正的现代社会就是公民社会,公民社会正向我们走来。公民社会利益多元化,人民代表靠代表所属群体发出真知灼见,推动利益格局的调整,让全体公民分享社会财富,对权力进行有效监督,在社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整个社会才会充满活力而有序,人民代表的威望和信用才是真正有根地建立在民众之中,而不是趋势和从众。申纪兰式代表对人大的作用不是很明白吗?

顺此,我还想说的是,主流媒体对申纪兰式代表的推介不是太老套了吗?如此报道——舆论导向令申纪兰老人难堪,对“中国梦”的展望无异于缘木而求鱼。在又一次呼唤“中国梦”的时候,“申纪兰新闻”其实也暴露了主流媒体“不协调”的深层次问题。

2013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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